江豚记

2024-01-01 00:00:00徐春林
满族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白鳍豚江豚鄱阳湖

去鄱阳湖,从余干县锣鼓山码头乘快艇到都昌县蛇山岛,四十分钟的行程。蛇山岛上一大块裸露的岩石,岩石上朝湖方向用红色字体醒目地刻着“鄱阳湖水文生态监测研究基地”。目光左移,一栋老式建筑,斑驳的色泽显出岁月的深沉,大门处挂着“江西省鄱阳湖区联合巡逻执法队”的牌子。

蛇山岛并不大,步行半小时,就能绕岛一周。岛上的植被也不茂盛。下田菊、铁线莲、红蓼在路旁寂寞地开着小花。全岛没有一棵果树,更没有沃土种植粮食。只有芦苇在夕照下迎风摇曳,多少给孤寂的蛇山岛增添了些许诗意。

打开鄱阳湖区联谊联防社会治安防控图,鄱阳湖像一只昂首展翅的天鹅。都昌棠荫、鄱阳龙口、余干锣鼓山、新建朱港、永修吴城等联合巡逻执法点,围绕着蛇山岛,如钢钉般扎入鄱阳湖区,水上公安局、水上派出所如坚强的后盾,挺立在执法点身后,织就一张湖区动态巡逻防控网。

“这里是江豚的家园,我们是江豚的守护者。”执法队员说。

鄱阳湖江豚保护协会的老朱熟悉江豚的水性,给我们带路,老朱能辨析出江豚的声音。江豚呼吸的时候,嗞咝嗞咝,放松而迟钝,噗哼噗哼,有时也会变得粗重而急促。从鼻孔喷出的水流,像是一支支箭镞。他基本上知道江豚在哪捕食,在哪里歇息。不是长时间进行观察,是很难做到的。老朱说:所有的生灵都是见着人类就跑的,所以尽量在隐蔽的地方观察,不能影响它们的生活。

实际上,影响江豚生活的不仅是人抢夺自然造成的。江河湖泊的格局,在地理演变中发生腾挪,以及自然气候的变化,直接影响了江豚接下来的命运。地理演变的腾挪,与长江干流的隔离,最直接的结果是江豚仅分布在长江下游干流及仍然通江的洞庭湖和鄱阳湖中。江河水文多变,江豚的命运无法改写。

中央电视台曾拍摄过一个纪录片叫《最后的白鳍豚》,地球上最后一只白鳍豚,孤独地游了差不多二十年,是武汉水生所救治的,科学家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令其繁衍,最后死掉了。怎么死的?在我看来是孤独而死的,那是人类唯一看到的真实的活着的白鳍豚。

1986年,国际自然保护联盟把白鳍豚列为世界最濒危的十二种动物之一。1986年中国科考估计白鳍豚数量约为三百头;1990年科考估计约为两百头;1997至1999年连续三年野外同步考察,只记录到十三头;2006年以后,再也没有确认的白鳍豚野外观察记录。

2007年8月8日,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组织正式宣告,长江白鳍豚“功能性灭绝”。所谓功能性灭绝,一是指该物种已经失去自我繁衍能力;二是虽然不排除尚有在野外发现其零星个体踪影的可能,但该物种已经失去其所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和功能。美国《时代》周刊将其列为当年全球十大灾难之一。“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因人类活动而消亡的脊椎动物,也是近五十年来第一种灭绝动物。”

白鳍豚的命运已经如此,目前生活在长江里江豚的生存现状,同样令人忧虑,其数量正在急剧减少。接下来江豚会不会消失?这种在长江生活了两千五百万年的唯一淡水豚幸存物种,已经列为极危等级,说不定哪天真的会绝尘而去。白鳍豚的前车之鉴,使得人们空前重视江豚的境遇。没有了白鳍豚,国家重点保护它的姊妹动物——“江豚”,让人感到不祥的是保护什么就是什么快没了,几乎无一例外。

现在人类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成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大自然的成就,一部分是人为的成就。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全是人类的成就,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小区、我们的高楼大厦、我们的音响,包括我们的百花,都是人类的成就。另外一些是大自然的成就,天地、山林、湖泊、海洋,严格地讲,人类本身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

我们每天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面,我们太过于看重自己的成就了,而且这些成就正在杀死大自然的成就。人类最终面临的追求是,所谓的矿山、能源、钢铁,没有艺术,没有美,甚至没有人性。大自然是我们人性成长的摇篮。

近二十年来,生活在鄱阳湖及周边水系的居民,渐渐感受到环境问题的逼近。他们发现,在水与人你来我往的关系中,紧张的时刻变得越来越多——水域面积悄然变小,最高水位线急速耸起,险情预警更高频地响起……他们依水而生的生活,好像有一些东西消失了:是安全感。

望着逐渐缩小的湖面,鄱阳县江豚协助巡护队队长蒋礼义更感焦急。

江豚对水温的适应范围在四到三十摄氏度区间。夏天高温时,当长江水温超过三十摄氏度,江豚会向深水区游动。因为鄱阳湖区域在这场干旱中,被分割成若干碎片般的小水域及湿地,适合江豚迁移的深水区越来越少,江豚搁浅的风险与日俱增。这与冰川融化后,北极熊难觅容身之所,是如出一辙的。

水位急剧下降时,是江豚保护的关键时期。作为鄱阳县土生土长的居民,蒋礼义对鄱阳湖和周边湿地的感情很深,江豚在他眼里,就像需要保护的孩子。“江豚没法预知水位下降的情况,此时最有可能发生的是搁浅。平时我们还需要注意航道中可能出现的风险,我们在巡护中需要注意江豚可能被船舶的螺旋桨打伤,这些风险的概率不大,但江豚总数很少,发生任何一起事故都令人心痛。”

面对种种危机,政府采取江豚迁地保护计划,挑选性别、年龄及亲缘关系均合适的江豚,分别运送和释放到安徽安庆西江长江江豚迁地保护基地、湖北天鹅洲白鱀豚保护区和江西湖口南北港网箱暂养基地,补充这三个迁地保护区自然种群数量,优化其种群遗传结构。

对于保护江豚来说,的确是一种非常不错的办法,但我依然担心那些生活在鄱阳湖水下的江豚,如何面对那个干枯的季节。

当然那是一个时间段,我去的时候,湖面一片深邃,没有尽头,船摇摇晃晃,仿佛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黑暗的甬道。“要是运气好,今天可以看见江豚。”黑溜发光的脊背拱出水面,追逐船只。我不禁感叹,假如没有那个枯水季节,鄱阳湖一年四季水量丰沛,那该有多好。

我们的船在行进,不远处一艘硕大的被废弃的挖沙船停靠在岸边,船上的人说,湖底的沙子能卖钱,运到城市里盖高楼大厦铺桥梁马路。以前,在湖面上经常可以看到挖沙船,后来政府铁腕整治,现在这些船都成了废铁。

这湖底,恐怕早已经千疮百孔了。“千疮百孔”的湖床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像吊挂在老松树上的大蜂窝。湖就像人的肌肤一样,一旦划破就会留下疤痕。

我们到了一处小岛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芦苇,白茫茫的,在风中起起伏伏,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

从蛇山岛返回锣鼓山码头的时候,我们站在船上朝江面巡睃。突然,远处平静的江面出现了一片水花。像是小鱼群猛然聚集时形成的水花。撑船的大树脸上有一种夸张而神秘的表情,他用一根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说,快了,快了,可能是江豚在赶鱼。我们屏住呼吸,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似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眼里四处纷飞。五六只江豚忽然跃出湖面。同行渔政局的小伙子得意地告诉我,鄱阳湖的江豚数量越来越多,前几年统计是四百多只,今年可能增加了近百只,大家都喜欢叫江豚“微笑天使”呢。

江豚是生长于长江中下游的淡水水生哺乳动物,俗名“江猪”,有“水中大熊猫”之称,被誉为长江生态的晴雨表。过去,长江一直是江豚的家,那绵延数千里的长江里到底生活着多少江豚,谁也数不清楚,到了20世纪80年代,长江大开发,航运使水体破坏严重,“饥饿的江豚”“江豚被螺旋桨打死打伤”“江豚困扰乱采沙石的大坑中”等等,各种悲惨的呼声悄然埋没了许多江豚的身影。

2021年2月,江豚由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升为国家一级。前些年,由于沿江水生态的破坏,江豚在长江中出没的次数越来越少。

随着国家对生态文明建设越来越重视,长江也开始焕发新的容颜。

洞庭湖入长江口,湖面烟波浩渺,荡漾着碎银似的粼粼波光,湖风一阵阵扑面而来。这正是一年中大湖最温暖惬意的时节。远方的高楼鳞次栉比,岳阳楼、君山岛隐约可见。

“快看!那是什么?”只见湖面上,似乎有什么在不停地耸动,一拱一拱的,恰似小猪的脊背,圆润油亮。忽然,水花中跃出一个椭圆形灰色的头,小眼睛闪闪的,上翘的嘴巴像是在微笑。圆滚滚的肚子,流线型的短尾,一只、五只、九只……蹿出水面十几厘米高,转而又调皮地钻入水中,如此循环往复,激起浪花翻滚。

我们欣赏江豚,忙着拍照时,一个身着“环境保护志愿者”红马甲的小伙子走过来,给我们每个人分发了一份《保护青山绿水、打造金山银山的倡议书》。

那天我们沿着一条泥泞小道返回,皮卡车颠簸得厉害。一个瘦长的老人拦车说要搭一程,车里头只有我和司机两个,我们打开车门让他上来,突然不见了人,他抓着扶栏半蹲上了车斗。“我就坐这。”他神情淡然地说。我们一直将老人带到县城,下车后,他指着一个低矮的店铺说,“这是我家,你们在这稍作歇息,喝杯茶再走。”天气实在炎热,我们喝茶,聊天。就在我们喝茶聊天时,一个撑着拐杖的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是我哥哥,也是店里的剃头师傅。”老人介绍说,他哥哥以前是江豚保护协会的。几年前,盗渔贼将江豚捕了上来,打算运走时,被他哥哥发现后,与盗渔贼进行搏斗,江豚没有运走,可他的腿在搏斗中被折断,落下了终身残疾。

“江豚肉不是带有恶腥味吗?”我说。“有药用价值,江豚的油治疗烧伤烫伤的效果很好。”老人说。所以,在非法捕捞放肆的年头,捕捞江豚交易买卖的现象屡见不鲜。江豚是靠声呐定位的,跑的船太多了,遇上两三艘渔船并行时,江豚就会迷乱失去方向感,很容易被螺旋桨的大铁叶片刮伤。

他哥哥自从腿折断后,就学了一门剃头的手艺。我看见前面挂着一块老中青剃头店的牌子,玻璃门上贴着剃头十元的字样。“剃头只要十元吗?”我问。“对,就是十元。”我最近十年都没有剃过十元的头了,贵的六十元,便宜的也不低于二十元。他笑着说:“十元够了,一天能剃二十几个头,收入不少了。”

腿不好使,可他还是隔三岔五到湖边看看,因此还要耽搁不少的时间,可他心里是乐意的。眺望着长江,看着湖水,思绪就会飞得很远。见到江豚嬉戏时,回来睡个觉心里都是美滋滋的。可以说是江豚把他变成了残疾人,可他心里装着还是江豚。他变成残疾后,老人接着哥哥的活干了下去。

过去由于人与水的生态纷争,在长江的故道上几乎看不见江豚的影子。航运、采沙、捕鱼等人为活动禁止后,水生态环境明显向好。现在,偶尔能见着水中那一块块移动的影子,有时候还能见着小江豚顽皮地趴在妈妈背上,露出水面呼吸时,像是一艘潜艇浮上来,有时候会游到靠近岸边的浅水处,母豚身子侧着,露出鳍肢,小江豚则乖顺地贴向腹部,这是母豚的哺乳。

“江豚在,这片水就有了生命。”保护江豚,既是保护这个可爱的物种,更是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游人从长江和江豚那自信的光芒里,看到了现实和未来。

【责任编辑】王雪茜

徐春林,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锯板桥》《耳朵》等五部,小说集《该死的见面》,散文集《山居羊迹》《十年书》等六部,长篇纪实文学《平语札记》《中国宁红》等总计二十余部。曾获中国当代文学奖、中华宝石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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