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鸡
村后山坡上有一片树林。树林的右侧,耸立着数百株竹子。竹子的枝叶相通相交,蓬勃的树冠透出一簇簇油绿。春风清扬,阳光在繁密的枝叶间纵情游走。林子底下的竹鞭绷不住了,一缕一缕往地面拱。泥土被拱得疏松柔软,冒出许多尖尖的毛笋。
傍晚放学后,我们提着竹篮,一头扎进竹林里。毛笋着实太能长了,攀着阳光,像个猴子似的往上蹿。我们趁着毛笋的黄毛露出地面一拃长,就狠心地抡起锄头截停它们的生命流。童年时的我们是多么喜欢上林子挖毛笋啊。我们老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长着颗毛茸茸的小笋,它需要山野的阳光来照耀,需要山野的风来吹吹。这是我们小孩子的秘密,不能和大人们说起。否则,大人们准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认定我们是怪物。林子是我们小孩的乐园,同样是鸟类嬉戏与栖息的天堂。在林子里,到处闪着鸟类清亮的眼神,它们是林子的一部分。
斜阳西坠,麻雀、画眉、柳莺、斑鸠、乌鸫、鹰鹃、白鹡鸰等各种鸟类,穿过薄暮,飞落在竹梢间。每逢这个时候,我们总能听见竹鸡躲在竹林的繁茂深处,不住地鸣叫。它们的声音是雨季泛滥的河水,很快涨满竹林。竹鸡在黄昏时的叫声很有特色,仿佛大人呼唤在外玩疯了的孩子早点回家。可传入我们小孩耳中,却觉得有了嘲弄的意味:“地主婆,地主婆。”我们有些生气。不就是多挖了几颗毛笋,至于这么明显说我们是“地主婆”吗?等竹鸡张嘴再发出声音,我们捡起地上的小石子,顺着它叫声的方向扔去。“地主婆,地主婆。”竹林深处那一端的鸣声愈发高亢,在空荡荡的林子里一遍遍重复。小孩子气性大,哪能容得下竹鸡的叫嚣。我们抓起一大把小石子,恼怒地扔向它们藏身之处。竹枝晃动,栖落其上的鸟雀受到惊吓,拍打着翅膀,呼啦啦飞离林子。俄而,竹鸡的叫声渐渐远去,隐进了林子的最深处。我们哈哈大笑,提着满篮的毛笋,得意地回家。
其实,竹鸡的叫声不止这一种。很多时候,它的叫声还是蛮讨人欢心的。在清晨,林子里的草木刚染上薄薄的一层曙色,它们就站在破晓之光中,清了一下喉咙,尽情地鼓动舌簧。“滴,滴。”雌性竹鸡的喉咙里俨然含着露水,单音节听上去明媚而饱满。“扁罐罐,扁罐罐。”雄竹鸡的鸣叫则低沉而缓慢,颤音绵远悠长。它们鸣叫时头部略微向上仰起,尾部的覆羽一上一下抖动,如同打节拍。雌雄竹鸡的鸣音,此起彼伏相互应和,将春天的山林渲染得愈发生动和诗意。林子里的山矾、绣线菊、白檵木,以及草丛间的紫花地丁和毛茛,一丛丛地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或浓或淡的香气。蝴蝶张开绚丽的翅膀,飞过灌木丛。不远处的村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竹鸡的鸣叫,似乎宣告了黑暗悄无声息地溜走,迎来了白昼新生的光,创造着一些崭新的期待。
天亮堂起来。阳光照进竹林里,极有层次由梢端往竹节逐渐暗淡。淡至林子的地面,笼起一片浅黄浅黄的雾气。竹鸡走出林子,到草地上觅食。青草的幼芽以及蝗虫、蚱蜢、白蚁等昆虫,都是它们丰盛的佳肴。在食物面前,竹鸡似乎比人类的心思简单,更懂得分享。人类在权衡利益之际,常常顾不上善良、道德、教养等做人之根本。一只竹鸡发现草地里有好多昆虫,不会藏着掖着,定会高声招呼其他的同伴。它们在草地上点头翘尾,蹦来跳去,一团和气的样子,很少为了食物起争端。它们用喙啄着虫子,时不时地抬头观察四下的情况。一旦察觉有不速之客闯入它们的地盘,呼扇着翅膀,立马发出“古啊”的警告声。这是向来者表明:请勿靠近,互不侵犯。侵入者当然不是吃素的,没有达到目的岂能轻言放弃。它们无视竹鸡的警告,仍然强行进入。竹鸡意识到对方不是好惹的家伙,急促而尖厉地鸣叫,叫声里含着慌张和惊恐的成分。很明显,它是在提醒同伴们赶紧撤离现场,遁入隐秘之处。竹鸡不善于长时间的飞行,但两只伶仃的细脚奔走起来却像闪电一般快。较长的尾巴收成一束,迅疾地迈动步子,转眼间便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里。
清明过后,气温日渐升高。竹林里的毛笋脱落了笋壳,已经开枝挂上嫩绿的新叶。一种欲望由春天的气息中喷涌而出,感染着雄竹鸡。它开始渴望爱情。它向心仪的雌竹鸡靠拢,上蹿下跳献殷勤。如果看到其他的兄弟将目光含情脉脉地投向对象,就龇牙咧嘴地猛冲上去,与之展开残酷的肉搏。整个竹林里充斥着雄竹鸡的咆哮声,艳丽的羽毛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它们飞起又落下,厮杀着,一副重色轻友的嘴脸,完全忘了当初在草地上那段相亲相爱的日子。竹鸡喜欢把窝巢建在大片低矮的灌木丛,也有省事的,直接安在草丛或是林子里的地面上。一个简单的窝巢里,铺放着枯叶和干草。它们并不固定生几个蛋,有时三五个,最多的时候有七个。雌竹鸡绝对是一个称职的太太和母亲。它不管窝巢里的蛋多或少,尽心尽意地守候着宝宝出来。孵蛋的过程是艰辛的,即便风来雨来,半个多月蹲在窝巢里都不能移动。但这一切似乎都算不了什么,它们最惧怕的是居心叵测的黄鼠狼和蛇。只要黄鼠狼或是蛇出现在它们窝巢附近,雄竹鸡就高声发出鸣叫,极力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以防对方发现它们窝巢里的蛋。生性贪婪的黄鼠狼和蛇立马上当,循声追击雄竹鸡。雄竹鸡掉转身,往窝巢相反的方向逃跑,穿过一丛丛灌木。趁对方被绕得晕头转向之际,雄竹鸡迅敏地甩掉它们,借以逃脱。
雏鸟相继破壳而出,它们不能像其他的鸟宝宝一样,待在窝巢里一段时间,享受父母投喂食物的幸福。抖擞湿漉漉的羽毛,小竹鸡高昂着小脑袋,离开温暖的窝巢,跟着父亲出门觅食。初夏,我们常看见雄竹鸡带着几只小竹鸡在林子里前行。小竹鸡的个头不大,毛茸茸的状如小鸡仔。它们胆小,生怕落单,一只挨着一只,紧紧尾随在父亲的身后。偶尔,意外的状况会出现。一只排在末尾的小竹鸡突然停留下来。它被一朵野花迷住了。当地上的野花被它踩在脚下时,野花低到了尘埃里。而当它的双脚离开野花时,野花重新挺起花瓣和叶片。这是多么有趣的现象,小竹鸡感到稀奇。雄竹鸡不放心地回过头,看到那只贪玩的小竹鸡,不断鸣叫,催促它赶上队伍。小竹鸡不走,雄竹鸡就不动。直到小竹鸡玩足,追上去,雄竹鸡领着队伍才继续朝前行进。
竹鸡是一种漂亮的禽鸟,身体魁梧。一身褐色的羽毛,掺杂着棕色的小斑点。眉纹为白色,喉部蔓延至颈侧是黄色,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胸部是灰色,宛如小孩子吃饭戴着的围兜。朱耷画飞禽,惯以稀奇古怪的变形来表现无法而法的境界。但在他的《芙蓉竹鸡图》画作中,两只竹鸡立于浓淡相宜的芙蓉花下,背上的羽毛蓬松如云絮,可爱至极。清风徐来,芙蓉花摇曳,一茬又一茬的竹鸡鸣声穿过山林,穿出一种比山还空的心绪,如烟似雾,在岁月的深处飘呀,荡着。
乌 鸫
山坡下有一块空地,杂草长得齐膝高。父亲见那地一直荒着,便将那地平整出来,种上豌豆。
豌豆种子撒进地里,没过几天,就被林子里的鸟雀飞落下来吃个精光。父亲没办法,追着节令扦插上红薯秧。他给红薯秧浇了几次水,上了一遍猪粪肥,红薯秧纷纷抻长了藤蔓。一不留神,藤蔓连成一片,在太阳的光束中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红薯地茂盛得如同一道绿色的屏障,各种虫子欣然在其中安营扎寨,有蛴螬、金针虫、蝼蛄、伪地甲、根天牛、蚂蚱等。虫子们的天敌是乌鸫。我和父亲到地里除草,常见到乌鸫翘着黑色的尾巴,在红薯的藤蔓中翻找蚯蚓或是昆虫。
据说乌鸫是瑞典的国鸟。喜欢集邮的朋友都知道,在1970年20欧尔的邮票上曾印有乌鸫的风姿。瑞士作家欧仁·朗贝尔在《飞鸟记》中说把乌鸫拿来形容某人的唱歌是最高的赞誉。他还说,德国诗人们对乌鸫充满尊敬,甚至将它列为自己的同行朋友。而在中国的民间,乌鸫被称之为“百舌鸟”,是鸣鸟之王,引得许多诗人为其吟咏。乌鸫天生是个模仿大师,善于模拟树林中其他鸟雀的叫声,它的腔调可以不断地丰富、变化着。毫不夸张地说,你拥有一只乌鸫,就等于搬来了林子里各种鸟类的欢鸣。当危险降临,聪明的乌鸫便运用其独特的技能,模仿具有攻击性鸟类的鸣叫去吓唬对手。
乌鸫的外形长得和乌鸦极其相似,都披着一件黑不溜秋的深色外衣。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分不清这两种鸟类。后来,父亲教我,嘴呈橘色的是乌鸫,涂了满嘴墨汁的是乌鸦。乌鸦在吾乡,被视为不吉利的鸟。乌鸦飞进谁家院子里啼叫,意味着谁家就有丧事。乌鸦的叫声里散播着一种类似死亡的信息。原以为,乌鸫受到乌鸦的牵连,会被乡民所厌恶。其实不然。
乌鸫从林子里飞出,飞到村子周围大树的枝头上引吭高歌,歌声婉转成风中飞扬的七彩络丝。路过树下的男人将肩上的锄头放下,立在面前,拿一只手扶了,仰起头朝枝头张望。随后跟上来的妇人见自家男人在听鸟鸣,气不打一处来,数落道:太阳晒后背了,还要不要干活?男人讪讪然,扛起锄头连忙下地去。他一边弯腰锄地,一边模仿着乌鸫的鸣叫吹起口哨。女人在他的身后锄地,听出哨音里的温情,怔怔发呆。她记起年轻时和男人谈恋爱的那些日子。每个傍晚,他都在她家的院墙外吹着口哨,约她一起去压马路。光阴消逝,往事一去不回。婚后,随着几个孩子的长大,家庭负担越来越重,曾经对未来抱有的期盼被日常生活所覆盖,某些热爱几近消失。一只乌鸫飞来,落在田埂上,它鸣啭着,应和男人的哨音,仿佛是久远记忆的回响。乌鸫,这个大自然的尤物,它的叫声足以抚慰人世间每一颗愁肠百结的心。女人朝着自家的男人莞尔一笑,男人也会心地笑了,彼此的心里都流淌着欢愉。这欢愉,让他们暂且忘记忧愁、惆怅、焦虑和无奈,只有一种很美好的事物滑向时光里。
小孩子在晒谷场嬉戏,乌鸫就在晒谷场的边上,跳来跑去,来回翻动砂砾和土块。到了吃饭时辰,小孩子回家,乌鸫飞入他们的院子。小孩子端碗饭坐在门槛上吃,送至嘴边的调羹一歪,饭粒掉了一地。乌鸫欢喜地啄着。小孩子不驱赶,乌鸫也不怕人,双方都似乎习惯了。
红薯地里的青草拔了一茬又一茬,仿佛总也拔不尽。不知什么缘故,我向来不怕水田里的蚂蟥,偏偏害怕地里的蚯蚓。拔草带出一条蚯蚓来,望着它那黏糊糊的身体扭动,莫名觉得恶心极了。我扔掉手中的青草,站在一旁,强忍着从胃部翻涌上来的酸水。不过乌鸫没有我这么矫情,它仿佛嗅到蚯蚓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扑棱翅膀,飞过来,落在红薯秧的藤蔓上。蚯蚓钻进泥土,红薯叶底下藏着它新堆起的肥料塔。乌鸫时而用喙东啄啄,西啄啄,时而发出兴奋的叫声,好像在说:小样,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早就听村子里捕鸟的人说,乌鸫捕食时的谋略在鸟类中属于一绝。我自然不想错过这出精彩的好戏,屏住呼吸,静静观望。
乌鸫看似在游戏,实则是在运筹帷幄,等待良机,迫使猎物就范。任何生物在惊慌失措的状态下,极其容易产生臆想,从而失去精准的判断力。果然,躲在洞里的蚯蚓感受到来自泥土表层的压力,胡思乱想着黑暗中有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它再也忍受不了黑暗中无法预知的结果,慌慌张张地在洞口探出一小截。乌鸫两只黑椒似的眼睛发出亮光,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冲过去,迅猛伸出尖利的喙。蚯蚓被乌鸫咬住了一小截,藏匿于洞里的那部分本能地挣扎,试图脱险。乌鸫将全身的力气蓄积在喙上,死死地咬住露在地面那截蚯蚓。它们陷入僵局中,谁也不敢松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蚯蚓的体能耗尽,不再作垂死挣扎的反抗,瘫软的身体任由乌鸫拽出洞口。乌鸫甩了甩脑袋,使劲一嘬,蚯蚓就成了它腹中的美食。那么粗大的蚯蚓吞进去,它也不怕噎着。
乌鸫捕食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有时也会一无所获。一次,乌鸫在红薯地里捕捉蛴螬和金针虫。蚂蚱蹬着修长的腿,跃到它的面前。乌鸫觊觎蚂蚱的美味,向它伸出黄色的喙。蚂蚱的后腿往地上一蹬,身子就跃出老远。乌鸫的喙落空,不甘心地移动几步,眼睛如两枚钉子欲将蚂蚱钉在脚下。它的喙再次伸向蚂蚱。蚂蚱再蹬腿,又跃到乌鸫的前方。猎物分明在眼前,可乌鸫的喙总是离够着它的身体差那么一两厘米。蚂蚱从乌鸫的喙下逃脱,拼命地蹬腿,往前跃。不一会儿,蚂蚱的身体和满地稠密的绿融为一体,不见了踪影。我蹲在另一垄红薯地,瞥见乌鸫甩掉满嘴的泥土,抬头四下张望。它的目光与我对视,我看到它眼睛里的懊恼和沮丧。它颇有些失态地冲着我叫了数声,振翅飞向不远处的林子里。鸟类遭遇到挫折和失败,都喜欢往山林里飞。它们似乎和人类一样清楚,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最适合治愈伤口。
每年暮春至盛夏,是乌鸫繁殖期。每窝产卵四至六枚后,便开始孵化。孵化期为半个月左右,育雏期约莫二十天左右。幼鸟出壳,一般雄性乌鸫负责觅食,雌性乌鸫在家看护。幼鸟进食量大,亲鸟将寻来的蚯蚓和昆虫全喂给它们。临到最后,亲鸟没有食物果腹,便吃幼鸟不消化的排泄物。乌鸫对孩子的爱太浓烈了。但它们比谁都明白,过分的溺爱终究是害了孩子。待到幼鸟的羽翼丰满,亲鸟怕幼鸟吃成肥嘟嘟的小家伙,飞不动,就到处寻找浆果,喂给幼鸟吃。
李时珍曰,乌鸫处处有之……立春后则鸣啭不已,夏至后则无声。真的,到了夏至,乌鸫渐渐远离我们的视线。每次放牛经过那片林子,我们总会慢下脚步,依然能感觉到乌鸫立于某个枝头,从它的喉咙里鸣奏出整个春天的曲调。
【责任编辑】王雪茜
王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散文》《湖南文学》《野草》《美文》《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满族文学》《星火》《人民日报》《文艺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