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军在屋场前走来走去。
门前的银杏已经流出了明艳的轻黄,田塅里谷穗灿若金子,夕阳半隐在山口,宛若一粒即将破土而出的鲜红的种子。暮秋的黄昏庄重而又混沌。阿军眯起眼睛眺望远山,远山蜿蜒起伏,如海浪一般涌向天边。
自从老婆回了越南,阿军慢慢喜欢上了屋场。屋场下那条黑黢黢的柏油路,从一个山坳穿出来,消失在另一个山坳。途经他脚下的是一段笔直的宽阔大道。大道上车马稠,人迹稀。每个黄昏,阿军准时出现在屋场前。有时嘴里叼着烟,有时撑着伞,有时端坐在椅子上似乎在看风景,有时走来走去。从去年冬天开始,阿军风雨无阻。家里人明白,邻居们也明白,阿军是在等那辆末班车,只有末班车过去了,他才会回到屋里去。
阿军的母亲对亲戚说,对邻居说,对每一个关心或有兴趣耐心听她讲的人说:那个人走的时候,我还给了两百块钱,要她路上买水果,那个人是个铁人呀。说着说着,眼睛里浮上泪水,声调哽咽起来。她絮絮叨叨自己对那个人的好:来我家八九个月了,两手不沾阳春水,连沾着污血的内裤都是我帮着洗的。她转忆起自己几十年过的日子,打自二十岁嫁过来,婆婆把个家甩给她。田里、土里,两公婆踉踉跄跄,拉扯大三个孩子,再苦再累,都咽在肚里。只有那个人的心是块铁,是块石头,怎么捂都捂不热呀。
那个人是阿军的老婆。刚谈婚事时,阿军的姑姑不无担心:越南隔山隔水,路远迢迢,不知根不知底,谁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阿军的姑姑是个老师,有些见识,认为这样的婚事,双方都担着风险,男方怕骗婚,落得人财两空,女方怕更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或被拐卖。她还列举了几个微信上看来的例子,想做嫂子的工作。阿军母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别人嫁到村里好多年,生下的小女儿,都满地乱跑了。姑嫂俩嘀咕了一下午,也没扯出头绪。末了,阿军母亲话里话外,透出埋怨,认为做姑姑的不关心侄子。话至此,姑姑也不好再说什么。
阿军父亲也认为妹妹有些多虑。姑娘虽然是越南人,却是有媒有证。阿军年过三十,早到了婚娶的年龄。阿军是长子,自打到了婚龄,家里就在张罗,却岔七岔八,总有这样那样的梗。有一次,女孩都住进了家里,最后还是黄了。婚事黄了,花在女孩身上的钱就打了水漂。这个越南女孩,七七八八的礼金算起来,比娶一个当地媳妇要便宜三五万。三五万,是一年熬到头才能赚得的,他们找不到半点理由拒绝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阿军和那个人加了微信,每天打开视频,彼此挥挥手,笑一笑,说几句对方听不懂的话。两三个月后,阿军去了趟越南,他受到了隆重的接待。在阿军发回的视频里,宴席热闹非凡,似乎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阿军与那个人身着越南民族盛装,脸上乐开了花。
没几天,那个人随阿军回到了赣西北的大山腹地。
按那个人母亲的说法,女孩年方十九,尚未到婚龄,办不了结婚证。现如今,未婚同居,奉子成婚,不论城乡,都屡见不鲜。见过那个人的都说,女孩无论如何不像十九。黄黑的皮肤粗糙,长处是爱笑,白牙闪闪,眉眼弯弯,显出几分可爱。
那个人走得突然。之前的一些日子,说是外婆病重,要回乡探望。她结结巴巴地说,外婆把她养大,母亲不在家的日子,都是外婆帮这帮那,她要见外婆最后一面。阿军母亲觉得在情在理。她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掏出来,作为婆家对外婆的一点心意。那个人接了钱,急慌慌地也没带什么行李,直奔大道去了。
谁也没想到,从此杳无音信。
那个人走的时候,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阿军带她到县里妇幼保健院建立了健康档案,B超的时候,他看到了那枚小小的胚芽,他还听到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医生说,是孩子的心跳。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微弱,又无限强大。阿军是个粗线条的人,粗线条的阿军听到这样的声音,眼睛无由地湿润了。
夜幕四合。阿军确认再也没有一辆班车经过。他草草吃过饭,有时简单洗漱下,有时就那样把自己放倒在那张宽敞的大床上。大床上似乎还留着那个人的气味,也不是香,就是好闻,衣橱里那个人的衣服也还在,拖鞋摆在门边,好似那个人随时都会回转家来。
没有了那个人,夜似乎长得没了尽头。长到三十多岁,阿军才真正听见鸡啼。鸡就在后院的埘里,左邻右舍也都数量不等地养着鸡头牲,原来鸡啼起来是会传染的,一鸡啼来万鸡和。漫长又寂寥的夜里充斥着鸡叫的声音,他听着鸡啼了一遍,又啼了一遍,再啼了一遍,然后天就开始放亮。这时候,阿军才迷迷糊糊睡去。迷迷糊糊中看见那个人翘着嘴,挺着大肚子,正弯腰换鞋。阿军抢前一步,伸出手去帮她,却落了空。阿军无限惆怅地醒来,老天总是太过残忍,连梦里的相会,都难得圆满。
阿军摸出枕头边的手机。他发了一个视频通话,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阿军的心怦怦地跳,他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不小心把声音弄没了。听筒里的声音响了十几下,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天已经大亮,阳光撒了一地。父亲的咳嗽声越来越响,阿军觉得是咳给他听的,一声接一声,满院子都是咳嗽,一团一团的咳嗽,满地打滚。阿军有些厌烦又有些心疼。父亲还未满六十,却苍老得腰都弯了,脸上褶子一层叠一层,一双手更是惨不忍睹,老茧呀,被茅呀,刺呀,划破的口子呀,旧痕新伤,摸起来滞涩硌手,如砂砾,如锉刀。
父亲是独子,幼时没吃过什么苦,但人一生,享福或受罪,是有个总量的。小时没受苦,长大后苦在等着他受呢。父亲毫无怨言,他使自己像使牛马一般,除了病得起不了床,父亲没有歇过一天,种田、打笋、零散的小工,有月光的晚上,父亲收拾起渔网,到几里外的河里打鱼。
他们的老屋就在河边,阿军觉得他最快活的日子都留在了那里。他们姐弟八九岁学会了撑竹排,忘形时,放下手里的长篙,仰面躺下,竹排轻轻摇晃,如母亲的怀抱。头顶天空湛蓝,镶着丝丝缕缕的白云,竹排晃啊晃啊,时不时就晃到了岸边。河岸花红草绿,一蓬蓬金银花、一串串野萢弯着腰,如爱照镜子的姐姐。河水就是一面镜子呢,阿军相信河边的事物都是爱美的女子,天上的云彩都是爱美的女子,河水照见了它们娇俏的样子。但是,对父亲而言,河里就只有鱼虾,只有饭桌上的一碗菜,只有集市上换来的几个零碎钱。父亲只爱夜晚的河流,父亲用网舨鱼,冬天的时候,河面上冷风如刀,将人身上的热气齐崭崭割得一丝不剩。月光照着远处的山,山的轮廓如剪影贴在天边,照着山脚下几栋矮矮的房子,房子里有点点微光,又稀又薄,像天上的星子,照着河边高高低低的树,树也颤抖着身子,叶子沙沙作响,最后月光落在一条单薄的竹排上,落在那个小小的影子上。河流潺潺有声,竹排和排上的人又小又孤单。头顶偶尔有夜鸟飞过,它们急匆匆赶路,不肯为排上的人停留片刻,只有野地里还有些不畏寒冷的虫子高一声低一声,潦草地叫着,似乎想给排上的人做个伴。父亲坐在排边,烟卷在他的嘴边一明一灭。日子像一台榨油机,只给父亲剩下了一把粗筋,一把瘦骨,一张老皮。
阿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苦扒苦熬,阿军觉得这样活一世人,不值。没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为了三餐茶饭,为了几个伢崽,阿猫阿狗也是这样活一辈子的。人总要比阿猫阿狗活出一些不同。阿军毕竟读完了初中,知道山外有山,知道日子不止有父亲这一种过法。他曾去往温州学习汽车修理,一颗心却难以定下来,总想到别处再走走看看,总觉得别处的生活更新鲜更有奔头。阿军是聪明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地竟也学成了手艺,虽谈不上精湛,但混口饭吃还不是难事。他又去了广东。但不管温州还是广东,他的世界都只有弥漫着汽油味的小小一间车间,他把身子塞进汽车的轮子间,打开底盖,那些线路或螺丝暴露出来,星罗棋布,他找出问题并解决掉,心里有一点点满足。但是这样的生活与阿军的想象差得太远,在汽车轮子间趴一天,只有两百块钱。如果这样趴一生和父亲又有什么不同?父亲好歹能够呼吸新鲜的空气,可以四处走动。阿军却深陷在浑浊的汽车底盘下。他总是刚上班就盼着下班,每当走出车间,阿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的肺,他的鼻孔都畅快无比。
后来阿军回到了家乡,准备和弟弟一样,在家里养猪。弟弟小他三岁,胖胖的憨憨的,一直在家里养猪,养了几年,天照应,顺顺当当,因此攒下了几个钱,讨了老婆,生了崽。阿军似乎就没这样的运气,第一年还赚了一点钱,第二年,碰上了猪瘟。阿军眼见得那些猪连步都挪不了,慢慢瘫死在地。这一年,血本无归,还把头年赚的也赔了进去。
阿军依旧嬉皮笑脸,但他的内心失落又迷茫。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掏空了的麻袋,扶起东边倒西边。一切都无所谓,一切不过如此。此处他处、赚钱赔钱,饭桌上总有他的一个位子。
那枚芽胚的出现,让阿军一下子就看清楚了未来的路。看着他出生,守着他长大,为他流汗,为他出力,为他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同时,他也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父亲不再是可怜的,相反,他体会到了父亲的幸福。孩子、老婆、热炕头,想到自己就要过上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以前完全不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简单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从前是他看不上的,阿军沉溺在云里雾里,沉溺在一些似是而非的梦中。那个尚未发育成型的胚胎简直就是核反应堆,放射出巨大的能量,让阿军脱胎换骨。他变得踏实肯干,每天都跟着父亲去附近的一个风景区干活。风景区新建不久,那里的活多如牛毛,阿军正好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规划好了自己的生活:侍弄好几亩水田,一个菜园子,一年的吃喝足够,农闲时揽揽工,赚点零花钱。他确定自己不会再去往任何一个地方,他就守在家里,守着那个人,守着孩子。
父亲的咳嗽似乎停止了。阿军趿拉着鞋,下楼吃饭。父亲看了他一眼,嘴嗫嚅着,却未说什么。母亲已经盛好了饭,饭桌上有一碗香喷喷的油炸鱼,她笑着说,阿军,快点,菜都要凉了。
阿军就是这时发火的。他的手就像接通了电源的机器,突然横扫出去,桌上的碗筷在短暂地飞行后,碎了一地。父亲铁青着脸,两颊鼓涨涨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母亲脸上的笑僵了僵,却未完全褪去。她先是蹲下身子,把饭菜拢在一边,又找来扫帚,一下一下把碎瓷片清扫干净。
阿军愣在那里,如一尊泥像。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不知所措的父母,互相看了一眼,父亲垂着头,一声不吭,到院子里扛起一把锄头出了门。他的眼睛里沁出了浑浊的泪水,眉头皱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直走到田边无人处,才长长叹了口气。他弓着腰,在田畻上挖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田里的水汩汩而出。稻子即将成熟,要晒田了。父亲围着几亩地,隔一段距离挖一个口子,远远望去,像一只埋头往前拱的拱猪。
母亲走到阿军身边,小心翼翼伸出手,阿军却哭出声来,这一哭一发不可收,终于号啕起来。
阿军的哭声如一把刀子,戳中了母亲,被戳了一刀的母亲心中却似乎松快了一些。她犹犹豫豫张开的双臂在半途停了下来,只有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噼啪啪滚落在地: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傻呀,放走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母亲放走的吗?
一个人只要存了走的心,迟早都会走的。一大家子人谁对那个人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谁对那个人高声大嗓地说过话?那个人已经能够简单讲一点当地话了,那个人还怀上了阿军的骨血。谁能料到她会头也不回,招呼也不打地走了。
阿军慢慢收住了泪,呆滞地坐在条凳上。
痛快地哭过之后,阿军觉得自己胸膛里空空的,心呀肺呀都没有了。空荡荡的胸腔里,那些乱草一样缠绕的痛与烦闷,莫名地也消失了。
阿军是在黄昏降临时,重新陷入痛苦中的。夕阳就要落山,他体内的生物钟准时醒来。
阿军在场院前走来走去。
白昼越来越短,夕阳刚陨落在群山身后,一弯性急的月牙爬到了中天。已经过了寒露,山风掀动着阿军的衣衫,钻进去取暖。末班车早已过去,阿军依旧滞留在场院前,他已经不抱有希望,不幻想车门洞开,那个人缓缓走来。他只是习惯了,在暮色弥漫的时候,独自站在这里。
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他们只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因为语言的障碍,连“我爱你”好像都只在那个人练习中文的时候磕磕绊绊说了几次,那时他们是教师与学生,因此那三个字更像是三个音节。他们的情感交流完全靠着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也因为语言的障碍,他们间的肢体接触或许比普通的夫妻要多得多。年轻的身体好啊,奇妙啊,在那个人的一颦一笑间,在身体的缠绕与碰撞中,阿军的心如一只春天的飞鸟,天又蓝又亮,浩瀚无垠,快意的飞翔让阿军产生一种十分美好的感情。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整个身体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这愉悦那么浓稠,藏也藏不住,阿军脚下似乎装上了弹簧,走着走着忍不住就要蹦一下。
那个人的离去,让阿军不得不相信那些闪闪发亮的日子都是假的,是孩童吹出来的一个大泡泡。一个人能够装一天两天,要装八个月,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但事实摆在那里,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她竟做得天衣无缝。或许有些端倪,有些破绽,譬如那个人有时会无端地沉默起来,阿军想逗一逗她,她会别过脸去……
那个人走后,他们曾经有过几次联系。视频连线里,她还是她,笑盈盈的。问她的归期,问腹中胎儿,她结结巴巴告诉他,回来过年。现在,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又一个年也在眼面前。她没有回来不说,连视频、电话也不接了。
阿军想,这样的夫妻还是夫妻吗?
父亲劝过阿军,母亲劝过阿军,姐姐弟弟,还有无数的人都劝过阿军。阿军深知那是一片好意。但是那些话说不到阿军心里去,那些话就像一缕轻风,吹过来吹过去,转眼就跑得不知去向。
那些话的意思无非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青山是什么?柴又是什么?没有了青山就没了柴吗?没了柴打什么要紧,不是照样可以烧别的东西?阿军被这些东西绕住了,他完全忘了这是比喻。他想他和那个人的事情,如果是青山和柴,那么那个胚芽是什么?
阿军不敢深想。他怕他一路想下去,会把孩子想没了。
但是阿军不能控制自己。白日里还好些。阿军已经很久没有跟着父亲去干活了,就是说阿军已经很久没干活了。他学会了打牌、斗地主、麻将,只要有人玩,阿军就凑上去。按理说,不干活就没有钱,但是父亲可怜他,时不时给他几个钱。对于阿军打牌,父亲母亲一致认为这是让阿军得到放松与解脱的最好办法。他们看到过阿军在牌桌上的样子,只要摸上一副好牌,笑得就像一朵花。这朵花绽放在阿军的脸上,也开在父母的心里。因为他的喜形于色,斗地主,阿军很少赢过,麻将也是输多赢少。输就输一点吧,对于父母而言,阿军的快乐高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但是白天无论如何都会过去。白天过去黑夜到来,亘古如此。阿军一到傍晚,就开始站在场院前,眺望、沉思、走来走去。这样的时候,家里鸦雀无声,连电视都黑着一张脸。
那个人可以不喜欢他,不爱这个地方,甚至可以欺骗他。既然已经骗了几个月,为什么不能继续骗下去?为什么那么急,不能再等等,等孩子生下来?
阿军的夜晚变得分外难熬。他觉得自己是热锅里的饼子,这边煎了煎那边。他必须张大嘴,才能呼吸,他呼吸的时候,必须发出声音,这声音就是叹息。一声一声的叹息,密如鼓点,把黑夜撞出一个一个的破洞。
阿军的恨就这样来了。如大风刮来的一粒种子,在他心里发芽,长大,繁茂的枝叶淤塞在心里,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他的心完全被黑暗笼罩,没有光明的温暖与气息的流动。阿军觉得自己变成了炸药包,只要一点火星,随时可以引爆,然后被炸得四分五裂。
但如果完全是恨,如果恨之入骨,他应该拿起一把刀,走到越南去,给那个人来上一刀。想象中,这是痛快的一刀。有一次,在梦里,他果真那样做了。在一座秋叶斑斓的山上,那个人拼命地跑,但怎么跑得过阿军?阿军手里的砍刀,像放倒一棵树那样,那个人倒在阿军的面前,血从她的身体里水一样流出来,阿军慌了,急忙去堵,但怎么也堵不住。阿军吓醒了,醒来的阿军手臂酸痛好像真举过千钧之物,心脏似被一根铁丝捆粽子一样紧紧捆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梦里的杀戮让阿军又惧又怕,他一边庆幸那是一个梦,一边恼怒那只是一个梦。
阿军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阿军又开始跟在父亲身后,去风景区干活。风景区以前只有三户人家,人家门口有眼温泉,常年咕咚咕咚冒着泡。四面青山如一瓣瓣莲花,莲花根部长出一根肠子,弯弯又曲曲,将小小的村落与外部勾连起来。一个湖南人看中了这个地方,硬是把一个弹丸之地,变成了4A景区。有钱真好啊,可以修大道,建高楼、可以引来山外的水,甚至连山的模样都可以改变。现在景区已经很有些景区的样子,亭台楼阁,歌舞升平。大道上开来了一辆一辆的大巴,路边新开了一家又一家的农家乐,它们兜售着土菜土鸡土鸭。其实哪来那么多的土货?哪怕是自己种的蔬菜,一样是农药化肥浇出来的。你不打药是吧,不打菜就长不好,长不大,全便宜了虫子们。土鸡也是脆弱的家伙,一场病袭来,没一个抵挡得了的。阿军觉得那些奔土货来的人都是些傻子,和自己一样。想到遍地都是傻子,阿军忍不住笑起来。
阿军的笑是稀缺物品,珍贵着呢。父亲见了也跟着笑了起来。父亲笑得谦和、卑微,明显带着讨好的性质。阿军装作没看见,他快步走到前面,跳下一个高坎,面前一片低洼地带,占据了两峰间的全部空间。景区要在这里建一个人工湖,主体工程有挖掘机,边边角角留给附近的农民。阿军机械地挖着土,一下一下挥舞着铁锹,父亲也一下一下挥舞着铁锹,还有更多的人都一下一下挥舞着铁锹,低着头,弓着腰,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阿军曾经不止一次带那个人来风景区逛过。在免费的温泉里泡过脚,也在要钱的池子里游过泳。阿军穿着自己的裤头,却给那个人买了一身泳衣,粉红的。真好看啊。那个人脸上的皮肤并不白,但是身上雪白雪白的,胸脯、屁股、胳膊、大腿,哪哪都是鼓涨涨的,如成熟的豆荚。那个人竟然会游水,在水里她像一条鱼一样灵活。阿军看得目瞪口呆。他的身体也应声鼓胀了起来。他控制着自己,蹲在池子里,不敢动。他怕自己会像山上的野兽一样扑上去把那个人吃了。
他真想把那个人吃了啊。如果真的可以把那个人一口吞下,那个人就不会跑了,就不可能跑了。
阿军一边挥舞着铁锹,一边想着往事。时间缓缓流逝。一晃过了两年,阿军渐渐从往事中挣脱出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母又在托媒人四处物色对象。
那个人淹没在时间中,越来越模糊,她的来与去,似乎是梦中的事,前世的事。
直到有天傍晚,阿军收工回家,母亲交给他一个快递,他漫不经心地拆开,一片天空般的颜色如闪电迎面劈来。
竟然是一双鞋。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
是她,是那个人。阿军窒息般地喊起来。
唯一的那个春天跳到眼前。县城的商贸大楼,他给那个人买了一堆姹紫嫣红的春装,出门时在一个拐角处看见这样一双鞋,交叉而系的白色鞋带如晴空排鹤,阿军一下就喜欢上了。试了脱,脱了试。那个人连说带比划,脸涨得通红,想要阿军买下。唉,六百多块,阿军到底不舍得把它穿在脚下。
此时,阿军的心狂跳着似乎要跃出咽喉,继而蜷成一团悸痛起来,他如一个寒热症患者瑟瑟抖动。他捧着鞋,逃跑一般回到房间里,门砰的一声关上。
他把脚伸进那片蔚蓝,刚刚好,他看鞋底,40,正是他的尺码。
阿军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的江上。他头顶的天空湛蓝,竹排晃啊晃啊,时不时就晃到了岸边。河水就是一面镜子,阿军相信天上的云彩都是爱美的女子,河水照见了它们娇俏的样子。
【责任编辑】大 风
蓝燕飞,江西铜鼓县人。作品散见于《散文》《天涯》《作品》《美文》等刊,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暗处的生命》《逆光》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