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人

2024-01-01 00:00:00杜衡
满族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咖啡店盆景

她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到达餐厅。这间位于大厦顶层带四面落地玻璃的餐厅,宽敞,高大,天花板吊着数不清的人造水晶球。尽管是白天,四面光线透进来,已经足够明亮,头顶半数的灯仍明晃晃地闪着,水晶折射的灯光几乎要将自然光线掩盖了。

她找到靠西那面的窗边位置,远远地侧对门口。这样她好留心门口来客,而又不显得刻意。待会儿见到他该说些什么才好?住在她楼下的六岁小女孩,最近开始练习弹奏钢琴,她的耳朵里不得不灌满跑调的《胡桃夹子》。他会有兴趣听这样的开场白吗?

还没到饭点。四周桌位只零星坐着几个人,大多数时候他们各自低头或是看向窗外风景——窗外是几栋较之更高的楼,远处是影影绰绰的山峦,衬在春日氤氲的天空之下。置身精致的陌生环境中,并没有人相互注意,但她还是觉得有些拘谨。她用余光频频向门口掠去,他还没有出现,她把并拢的脚尖向前伸了伸,垂下手去理了理裙子上的褶子。

出门前她挑了这条刚好及膝的丝质连身裙和小羊皮鞋子,既不时兴也算不上过气。连身裙是瘦高的领,打着褶子,细致里带着几分严肃,开口在领后,竖排三颗珠贝扣子,珠贝的幽光显现出这条连身裙不错的质感。她的模样生得着实单薄,眼睛也不大,倒是黑亮,钢琴烤漆面一样。这双眼睛在过于纤细的五官中,总显得有些突兀。如果她不像有时候那样,牢牢地注视着什么,那神情认真得叫人紧张——只要她敛去目光,则又给人少有的温驯之感。

她今年刚刚三十三岁,不过她对自己的印象还停留在七八年前:一段年轻而漫长的恋情终结之后,不得不努力平复那些破灭了的情绪,来到这座海滨小城,独自租住在老城区一套有些年头的单元公寓里,甚少和人来往。近些年她把力气全数用以经营一间小咖啡店,离她住的公寓只隔着一栋楼的单行街道中段。从阳台望下去,刚好能看到咖啡店门楣上的招牌:“JOE”。

到饭点了。餐厅里陆续来了客人,周围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她也抬起眼向门口张望。如果他问起她的过去,她应该如何回答呢?父亲早就死了,母亲常年坏脾气,妹妹从小闹着离家出走,如今失踪多年。青年时期的恋人远赴海外,早已没有了来往——是的,她如此轻易地被甩了,而且被遗忘在时间的可怜角落里。而她,或是带着对过去的憎恨,才独自来到这里,这座离她的家乡算不上远,也绝不算近的城市。她已经适应了这座城市,熟悉它的地理、气候甚至听懂了这儿的日常方言——那些扁平的听起来却有些含混的音节。她先是在发展得不错的空间设计公司做了几年设计员,通过内部竞争,赢得不错的中层职位,随后在即兴发生的念头之下,辞职经营起一家小咖啡店。他准会再问起她的现状,又该如何应答?她的咖啡店碰到了瓶颈,在筋疲力尽之后,不得不开始寻找经营上的突破与帮助——不,她不能这样去介绍自己,无论过去或者现在。

她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自己——她决定这样对他说:她自小家教严格,直至大学毕业,她都是一名优秀生。她擅长插画,尤其是空间与景物速写。咖啡店虽小,但这里的一切设计全由她独立完成。她着迷于十九世纪的印象主义画作,那些兼具细腻、明丽、飘忽与模糊不清的风格使她感到深刻而震荡的存在感。以至于她对二十世纪以后,罗斯科之流的色彩抽象画同样产生兴趣。失去边界的色彩,如同人的情感一般,具有传染力。

而在她转行之后,她不但能分辨出咖啡豆之间细微的差别,还能娴熟地控制长嘴咖啡壶的水流节奏和速度,确保冲出来的咖啡风味得以纯正析出。经常喝咖啡的人们,总会明白冲泡手艺的重要性吧。当她坐在阳台上独自尝试咖啡新品的时候,听熟了楼下小女孩的钢琴练习曲——她甚至能准确地分辨出错误的音符。她不确定这些是否能引起他的兴趣,不过,总比照之前那样说,听上去更能打动人一些。而且,所述种种同样是经过摘取之后的真实。她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金色咖啡匙,知道只要交谈过程叙述得当,布排巧妙,就会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如果运气足够好——刚好一切都令他感兴趣,那么她就可以在谈话中占据充分有利的位置。总之,不管是出于虚荣还是自尊,她都不想给他留下错误而糟糕的印象。她的手心里开始渐渐沁出微汗。她不再朝门口张望,而是沉思似的慢慢滑动搁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联系人验证信息。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开查看,对方的名字是个大写字母:Z。留言也很简单:附近的人。

等待中的隐隐焦灼与不安,促使她按下了通过键。对方的个人资料里几乎没有信息,只有一张照片,可以看出拍摄角度和手法都具有一定摄影技巧。照片是刚刚发上去的,看起来十分眼熟——正是这家餐厅靠窗位置朝外拍摄的风景照。她下意识抬头环顾四周,四周几张桌子都坐着人:一对年轻父母带着五六岁的孩子,两名中年女人面对面坐着低声诉说着什么,一位老年男人在翻餐厅提供的报纸,他并没有在使用手机,还有一桌看起来是两家人在聚会,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各自的家庭状况。她拿起手机仔细比对,发现拍摄照片的那张餐桌位置上坐着的正是那两家高谈阔论的人。看来照片是在他们来之前拍的,她努力回忆那个位置上坐过什么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是?”她主动发出信息。

“看风景的人。”过了片刻,对方回答。

“我们认识?”她继续问。

片刻之后,对方发出一条回复:“通过‘附近的人’搜索到了你。”

她想起微信上确有这样的一项自带功能,叫做“附近的人”。在一定距离范围内,随机找到用户,进行即时联系。近乎无聊的猎奇,她想。

屏幕上果然又浮出一条对方发来的短讯:“看风景的时候,事情常常就这么发生了。”随后是一个通用的微笑表情。

如果对方是位男士,那么这句话里多少含有猎艳的意味。她关掉手机屏幕。

他始终没有出现,也许他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呢。但同时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了。她站了起来,脚跟不稳地走出餐厅,从酒店顶层重新回到马路上。外面的阳光耀眼而恍惚,明晃晃映着她那看起来端庄光洁的额头。在强烈的光照下,清晰可见蓬松细软的刘海里露出一根泛白的发丝。仅此一根,但看起来干枯僵硬,分外醒目。

她经营的那间小咖啡店位于老城区一条单行街道的中段,老式店铺改造而成。拆去了门面的木板,装上透光的落地橱窗,檐下一排柔和的小射灯和室内几盏昏黄的造型灯,在橱窗玻璃上交互映照,散发出幽微安静的气氛。清水泥地面铺着灰蓝花式地毯,墙面上挂着几幅她自己的抽象画,那是罗斯科的仿作,看起来有点像那么回事。这些画和花式地毯,和那些实木桌椅、光面石质吧台、玻璃咖啡罐、釉色陶瓷杯……以及印着店招的镂花纸巾,实际上看起来是一回事——那些饰物、器具,大都是精心制作的复刻品,是对另一种生活费尽机巧的模仿。在这儿,没有什么人在意它们之间的差别——除了她自己。

和在大厦顶层餐厅时的拘谨不同,她站在吧台后面一边研磨咖啡豆一边抬头留意门口。这是她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惯,这样她好及时送上一个驯顺温柔的微笑。有那么一阵工夫,她出神地望向门口,希望他突然出现,推门而入。伴随着门口琉璃铃铛发出的清脆声响,朝她大步走来。

在几个月前的一次偶然中,他发现了这间僻静的小店,品尝了她的咖啡,成为她的常客。有天他还注意到了墙上的画,当她为他端上咖啡的时候,他对她笑笑说,这些画很特别。在这儿,他始终彬彬有礼,显露出良好的成长背景,正如她始终驯顺温柔。就在前天,当咖啡店里没有任何其他客人的时候,他隔着吧台对她说,他希望和她一起吃顿饭。她没有犹豫,像是经过了多次充分预演,这一天迟早会来。他们互相约定了时间和地点。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幕布拉开了,男演员却没有出现。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而他也一样。

她把磨好的咖啡粉装进一只牛皮防潮食品袋子,封好口,放进身后的货架上,之后顺势取出一只矮脚玻璃杯,倒了一杯给客人备下的清酒,自斟自酌起来。等她喝完小半瓶酒,发现后背不知什么时候被汗濡湿了,丝质裙子紧贴着皮肤,显得有些狼狈。五月的天气,开始燠热。她走到门口,摘下营业牌,翻过一面:“小店休息”。

她像寻常顾客一样独自坐在吧台外沿的高脚椅上,不再关心门口是否会突然出现他的身影。她倚靠吧台,支着下巴,眯起眼睛朝窗外看去。午后的老街没什么行人,街对面守着一间杂货铺的老妪,坐在自家店门口打起瞌睡。她的头发全白了,稀疏蓬乱,穿一件大圆领暗花衫子,没有穿文胸。哦,她已经到了不穿也不会遭人指责的年龄。老人勾着满是皱褶的松软颈子瞌睡的时候,干瘪的乳房几乎垂到了肚脐上。她移开目光,看见不远处街沿上走过来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女孩,说不上好看,但是皮肤瓷实,脚步紧促匆乱,刻意用力摆臂,浑身是劲——似乎在赌着什么气。紧接着一个同样满脸通红的男孩赶上了她,他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胳膊,令她停下脚步,却让她一把给甩开了。男孩再度伸手,女孩依然如故。他们谁也不说话,像是谁也说不出话,就只是这么一拉一甩地向前移动着,把两个简单的肢体动作重复一遍又一遍。在这个过程中,女孩似乎多次想要挣脱跑开,而又多次犹豫不决。如果提高一点倍速,将阳光下热气腾腾的彩色调整为冷静疏离的黑白单色,看起来就会像卓别林时代的默片,充满机械而又怪诞的戏剧感。她隔着玻璃橱窗失态地纵声大笑起来。

咖啡店生意不景气,一连几天都冷清。这也难怪,暮春潮湿多雨,乍暖还寒,南方城市要下好一阵缠绵的雨。下雨出门多有不便,何况是去一条单行老街上的一爿名不见经传的小咖啡店。

她这一整天也没等着一个客人,索性抓了一把伞,把店门一关,在街头信步走着。或者她应该进一些畅销书,一些鲜花,兼制一些西式餐品,和咖啡一起出售。又或者她还应该把这间咖啡店的前世今生杜撰成一个浪漫唯美的故事,配以动人的文案与画面,借此吸引猎奇的人们前来……人们对故事的兴趣总是大于一切,椅子的故事,碗碟的故事,咖啡的故事,房子的故事……有什么是无法描述成故事的呢?她想,似乎没有。

她在街角拐弯处的一堵墙前面停了下来。倒不是这堵墙挡了她的道,而是墙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挂满了一色小盆栽,那是一种山间常见的凤尾蕨,没什么稀奇。只不过满满地悬了一整堵墙,在这样一条老街道的路口,在这绵绵春雨之中,显得有几分新鲜劲,在满墙的凤尾蕨之间嵌着两个白字:“绿岛”。

这多半是新开的什么店铺,她跨进这堵墙旁边的小栅门。墙后回廊幽曲,听见流水低鸣,一座室内假山上青苔滋长,菖蒲丛生,下边装置着电动流水,正汩汩地冒着氤氲的水汽,循环不绝。还算宽敞的陈设空间,四周环绕着各类蕨丛与其它阴生绿植。几排疏朗错落的木架,上面摆放着造型别致的小盆景。微缩的景观,巧排妙构,在方寸之间造出一派生意。

那么,是一家园艺店了。她饶有兴致地挨次看看,眼前一组小景牢牢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一只不大的浅底白瓷盘里,有着一株微型小叶榕,小叶榕的根紧紧盘在一块吸水石上,石上覆着泥土和青苔,石间钻着一条小隧洞,被薄土与青苔掩映其中,洞侧种着修剪得俊秀疏落的草本小植物。洞前一条小小的铁轨,两旁青苔如茵,如同铺开的一片草地。青苔上背立着一只陶瓷小人,短发红裙,是个小女孩,正要朝着隧洞走去。她盯着这件盆景看了良久,仿佛看见陶瓷小人一步一步走进隧洞,最后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睛,陶瓷小人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隧洞前,背对着她。

她站了片刻,打算离开。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她说,这件盆景叫做《时光隧洞》,有兴趣听听它的故事吗?

不但咖啡店需要故事,园艺店也需要。她用那双此时显得有些尖锐的眼睛看了看盆景笑笑说,谢谢,只是随便看看。这是一个精瘦的男人,个头不高,眉目清晰,嘴唇看起来像女人一样柔软。男人点头说,请随便看看,欢迎常来,你会喜欢上这些有故事的小植物。她又笑了笑,目光再次掠过盆景上的陶瓷小人,仿佛受到陶瓷小人诱惑似的,停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走了。

但在这之后,她真就常来。咖啡店没有生意,她便挂出那张“小店休息”的牌子,信步走到街头拐角的“绿岛”。她可不是合格的顾客,她什么也不买,确实只是看看。不过他倒也并没有因此失去耐心——她在盆景中流连,说不准哪天就给你来个大手笔。

她喜欢这里。外面过不了多久,就是暑气渐渐蒸腾的漫长夏天,接着是枯萎干燥的秋天,还会迎来阴寒冰冷的冬天。而这里始终青翠润泽,中央空调和加湿器维持着适宜的恒定温湿度,室内散发着植物与腐土结合的某种气味:清新之中隐约潮霉,既非生机也非委顿,而是集体的静止,不生长也不死亡。全靠这个男人的一双手,他知道如何让这些迷你植物在一段颇长的时间内,保持着固定的姿态。她成了常客,但只是看看。男人有时在店铺后院的小天井里摆弄新盆景,就让她自个儿在店里随便看看。

生意都不忙,街头街尾之间就有了一种相互流动的空隙。有时候她也到后院里看他侍弄花草,用镊子小心地剔除微型盆景中腐烂的根叶、杂质。他的手指细长灵巧,像个女人。她捡了一只小板凳坐了下来,捏起一团花土。这是一种干燥的有机土,握在手中松散柔软,使她萌生出踏实的喜悦。

破瓦片烂石头,都能作为植物的盆器……男人停住手中的活,抬眉对她笑笑说,载道于器。她看见男人一只细瘦的指尖上还沾着湿润的花土,从他口中说出这样文绉绉的词语,有一种陌生的新鲜感。她也笑了笑,拾起一只豁了边角的小瓦盆——不知是谁不小心摔破了的还是故意让它缺个口子的。这个可以吧?她问。试试这种,他递给她一小盆绿苗。虎须菖蒲?她接过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知道了不少微型盆景常用的植物,也知道一些植物的习性,喜湿或喜干,喜阴或喜阳。和植物处久了,心里头静,像一群老朋友,不说话也很好,男人一面继续处理盆景一面说。她没有接上话,她无法肯定这是男人出于真实的感受或是情境之中自我的营造——一种自诩,又或是这二者并非不可兼容。她俯头摆弄手中的菖蒲、花土与瓦器,这活儿看起来并不难办,需要一些细致耐心和一点造型概念。

她就这么在后院坐了一个下午。熟悉了手中青翠柔韧的叶片生长方向,仿佛许多伸向四周的触角,索求空气、雨露和光。凭借绘画构图原理和男人不时提出的一些小建议,她完成了一件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盆景造型。给它定个价,出售后利润归你,男人说着起身走到店铺的花架旁,将她的小盆景摆在一个显眼的位置,而她又微笑着重新取下来。她看起来异常精神,步子轻快,回到后院,将小盆景搁在地上,一处通风的角落。

接着他们一块儿在附近吃了晚饭,出来天色已经全黑了,于是他们又信步走到她的店里喝咖啡。他们挨着被灯光折射出一片迷离景象的玻璃窗,手握温热的咖啡,好像相识已久,实际上还不到半个月。

男人叫阿J,来自北边的另一座小县城,园艺并非本行,甚至也只是刚刚入行。小手艺,并不太难,阿J这样解释。她点点头,她从阿J口中知道了园艺店是他远房表兄祖上的老房子。这一带老房子的年轻主人,大多住到别处去了,老房子便空置了下来。房子长时间没有人住,就朽坏了,阿J作势看了看垂着几何造型灯的天花板,笑笑。她也笑笑。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快要烂掉的老物件总抱有难解的惋惜。她提起旧日深刻的恋情,一段快要烂掉的记忆,很多年没有和人提起了,但就这样轻松地说了出来,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作为交换,阿J提起他的婚姻情况,一个热衷撒谎的前妻,携款远走异乡不知下落,一个在特区城市读全托学校的十二岁女儿,每周能见一次面。她知道那种学校,女孩子被要求按照精致的行为标准生活和学习,除了重视各门知识,还要学习琴棋书画之类的才艺。阿J从钱包内侧翻出一张女孩照片,和他有几分相似,眉目清秀,正对着镜头,眼神闪躲。

她眯着眼睛端详照片,又照着阿J的面孔认真地比了比。阿J那双略带狭长的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她开始说到她楼下的女孩,才六岁,已经开始接受严苛的钢琴演奏训练了。当她说到她的耳朵里不得不灌满跑调的《胡桃夹子》时,像完成了一个过去没有完成的什么任务,松快极了。

话匣子随之打开,并且失控似的难以闭合。她自我剖白般,总结说她是如此憎恨过去,那些快要烂掉却始终存在的记忆。她扬起手里的咖啡杯说如果能像这只杯子,倒光液体,空空如也——多好,永远会有下一杯。他们喝光杯底的咖啡,她起身到柜台后取出一瓶酒。阿J接过,娴熟地开启酒瓶,说他曾经在酒店当过服务生,为了能和客人说上话,他还特意训练过品鉴各类酒,舌头都试麻了。但他一点儿也不酗酒,仿佛很在意这件事似的,他对她如此强调。

她眨眨眼睛,笑了笑,一定是些女性客人。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表示客人只是一个中性词语。园艺师、服务生还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履历?她把酒续在他的咖啡杯里。他说起多年前他经营过的一个养猪场,因为场里缺人手,整个流程亲力亲为,最难搞的活儿是给猪配种。怎么样,还要继续听吗?他带着玩笑式的好意,注视着她的表情。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还是不说了吧,他笑了,伸出双手。那双也许曾经沾满母猪膻味儿的手,此时正平摊着,放在桌面上。她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隐约可见花泥留下的难以清理的黑渍,看起来不那么干净,但她并不反感,甚至隐约地期待着什么。我上过当地报纸,阿J想说明什么情况似的,话锋忽地一转,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意味,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该回去了。

她瞟了一眼墙上做旧的挂钟,已经到了要打烊的时候。她飞快地轻声对他说,等等。最后一个顾客起身离开咖啡店,一如往常,她用近乎亲切的职业语调朝着对方的背影,扬声道了一句,晚安,欢迎下次光临。门口琉璃铃铛的声音安静下来,店里只剩他们了。在一阵酒后轻微的眩晕感之后,她像做了个什么决定似的,定了定神,比往常更加麻利地收拾好桌上的咖啡杯碟,然后她抓起一条针织披肩匆匆围在身上。我住在这附近,她对阿J说。

黎明时分,如梦初醒。他们从旧公寓阳台向下俯瞰这条单行老街道,阿J告诉她,一个月前他在前往X市探视女儿的途中,遇到一个云游的和尚,和尚拉住他,非要让他听句话。他笑了笑继续说,那和尚低眉合十念一句佛号,施主双目流光,今年必有奇缘,偶遇一个妙人,果不其然。当阿J说到“一个妙人”的时候,脸上浮起几分不好捉摸的神气。这让她打心里泛起奇异的反感,她也笑了笑说,也许这个和尚拉住了所有路过的男人,对他们说了同一句话。

不过几天之后,她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同了,显得光彩动人,也许是因为精心修饰过眉眼,用一管色泽明快的唇膏。咖啡店生意似乎也有了声色,有时阿J会带来一些客人,他们在她的小店里聊天喝咖啡,轮流到门外抽烟,也会来点酒,小酌几杯,甚至一个家伙带来了把吉他,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自顾自弹唱。

他们有了更多共同的设想和计划,比如把园艺店逐步改造成园艺轻食餐厅,在咖啡店里另辟一个花艺礼品区。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在区域社交平台发布并不断更新了一些精心设计的图文广告。他们拍下了大量看起来精美的照片,细节的或是局部的,偶尔还配合几张亲近而沉默的合影。合影里的他们总在背光处,在幽微的光线之下,面目模糊,但是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了。但她知道,所有在这座城市里认识他们的人,都不太关心他真正叫什么,阿J到底是阿杰、阿进还是阿界,没有人搞得清楚,当然也同样不关心她真正叫什么。没关系,这都不过是一种社交称呼罢了。这个冬天,这座城市阳光很足,给咖啡店带来了好生意。人们发现咖啡店朝南的落地玻璃窗可以将一整面阳光透进室内,既可以晒到轻和的日光,又不必忍受凛冽的寒风。加上音乐、咖啡、器具、花香以及所有这些熏熏然营造起的温柔暧昧气氛,渐渐吸引了部分固定的社交人群。

冬天过去,漫长的春寒也过去了,行道树渐渐葳蕤,空气里有一股新意。她把越来越长的营业流水一张一张打印出来,一连串精确到小数点的数字仿佛植物的气根,在空中随风浮动,缓慢伸向地面,只要触到泥土,就会牢牢地扎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气根们不停捕捉阳光和水氧分子,因为得到足够的滋润,而显现出一派舒展的安定。她把营业流水单仔细地折叠、压平,装进一个收纳盒里,就像小时候收集糖纸一样。等集满这只收纳盒,就和阿J结婚。她仔细斟酌过,这难道不是一个可实现的目标吗?

不过这天,在咖啡店里忙至深夜准备打烊时,她忽然发现,同样在园艺餐厅里忙碌的阿J,将近一周没有见到面了。最后一次联系是上周末,手机上显示最后一条对话:处理家事,离开几天。

她知道每个周六,他需要到一百七十公里外的X市和女儿见面。他总是在周日上午早早回到园艺店开门做生意。现在看来,他还没回来。等到最后一个顾客离开咖啡店,她照例将一切收拾停当。临关门前百无聊赖地浏览了下留言板,五花八门的便笺纸把软木板贴满了,大多是顾客信手的涂鸦,内容虽然五花八门,却也很好归类:恋爱、工作、考试……花体字和错别字挤眉弄眼,朝她集体扮鬼脸:

“hey,好看的姑娘,等我好吗?”

“叫你一声宝贝,我们分开吧”

“马晓虎至死不渝爱着徐小慧”

“祝我好运,joe”

“我的朋友nico开考大捷”

……

也有几张很别致的小便笺,上面写着诸如:

“冬天使我们暖和,遮盖着

大地在健忘的雪里。”

她在脑海里一一对应浮现出写下这些留言的人们,这是她和阿J一小段时间里乐此不疲的游戏,他们互相打赌谁能记住更多的顾客以及他们写下的留言。阿J说,留意他们,会让生意变得更好。她无须怀疑他在社交生意里的独到才能,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干着园艺的活儿,卖着花草盆景,没有细想过。她设想过种种可能性,也许在躲避着什么……前妻?债主?或者别的什么。他拒绝透露更多关于自己的过去,大多数时候他更愿意只是听别人说,当他不得不说到自己的时候,像准备好了一套严谨说辞,如此而已。

她的眼睛掠过一张张留言条,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灰绿色便笺,被一张天蓝字条半遮着,上面写着:

这是每一个故事的结尾:再见。

她想不起这是哪个客人留下的涂鸦,也许是一个刚刚失恋的人,这样的客人很多,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她早已见惯了。她有时会想起那位彬彬有礼、约她吃饭的男人,最终他再没有出现——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尝到了失恋的心情。她曾经多次想到,也许有天他会来咖啡店找她,告诉她点什么。比如像许多故事里那样,他得了绝症,只有几天可活,希望死前尝试点未竟的事,谈一场或是干脆做一场临终的爱。比如他只是一时兴起,但是临场退怯了。“这里的咖啡实在不错”或者“都是咖啡带来的诱惑”,一句礼貌而不失委婉的结束语。比如他在当天遇到车祸,受伤失忆了。不管怎样,她可没有失忆,真不公平,她的记忆甚至因此而更加深刻了。她再一次轻易地被甩了,而且被遗忘在时间的可怜角落里。

这些五颜六色的便笺留在咖啡店的墙上,被陌生人无数次窥视与猜测,有时上面还会留有电话号码,自己的或他人的或者索性是空号,谁会去拨打上面的电话号码?试图通过一串陌生数字去链接一个陌生人,这个看似即兴的举动,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吗?她无从猜测。她锁上店门,信步走到园艺店,店门紧闭,挂着一张“暂停营业”的牌子。

她站在街头,从手机上找到“阿J”,发了一条信息:你还好吧?几乎同时,系统给出快捷回应: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您还不是他(她)的好友,请先发送好友请求。

大脑一片空白之后,她随即拨打了阿J的电话,所拨电话已停机。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出应该通过什么方法才能找到阿J。房东?认识他的其他人?她知道这些都行不通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这样对自己说,事情总是这样发展。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就是这样发展。

她回到公寓,站在阳台上平静地俯视这条单行老街,仿佛她早已预见,事情就是这样,从开始到现在,分毫不差。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一亮——竟在此时浮出一行短消息: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她的手指快速滑开锁屏,微信上跳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心无界”,她无法对应这个名字背后的真实面孔。她的通讯录上有许多记不清面目的陌生人——她的咖啡店消费者——那些她无法拒绝添加的人群——她赖以生存的上帝们。如果是平常,她会一笑置之。或者如果感到无聊,会似是而非地互动几句,作为某种心理调剂。然后手机一关,若无其事地去睡觉。但是她打开了对话框:

“你到底是谁?”她一边走进房间,一边低头盯住手机,唯恐对方突然从手机上消失不见。

“不要去判断。”不一会儿,她得到了回复。

紧接着又是文绉绉的一句,“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哦,即时行乐。”她快速回了一条信息。

“及时行乐不好吗?附近的人。”跟着一个眨眼睛的暧昧表情,她立刻想起了大厦顶层餐厅里那个“看风景的人”。是同一个人吗?换了个名字?

不管是什么情况,这一次,她莫名强烈地感到了对方的恶作剧。恶作剧!她到底是被谁的恶作剧捉弄了啊,还是说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一股血气直冲上脑门,她真受不了。

她忘了自己正慢慢挨着床脚盘腿席地而坐,身体不由自主绷紧,双手僵直握住手机,不容思考似的,指尖恶狠狠打出几个字:“他妈的找错人了!”

五分钟后,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她用指尖触了触屏幕,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对方没有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除了手机屏幕反复暗下与亮起,房间里一片沉寂。她打算起身,恍惚之间忘了双腿互相盘错的时间太长,扭得神经麻痹了,活动瞬间遭受电击似的重新跌落在地上。

一阵因神经麻痹而放电的剧烈酸刺感过后,她站起来,再一次点亮屏幕。然后慢慢滑动按键,将对话框左上角“心无界”这个名字,一键删除。

【责任编辑】大 风

杜衡,女,1985年生,小说、散文作品见于《福建文学》《小小说选刊》等,现供职于福建省莆田市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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