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混

2024-01-01 00:00:00少一
满族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政委老太太老婆

和每天一样,刘比玉上班第一件事先拖地,再抹办公桌。

老太太东张西望,对走进哪间办公室似无把握,于门口踟蹰一番,终于走进来。

她“一步一个脚印”,就像在文件上盖公章,每一脚都踩在刘比玉心尖上。刚拖完的地板湿漉漉的,滑溜溜的,刘比玉担心老太太摔坏身子骨的同时,对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毁于一旦深感痛惜。

刘比玉挽着袖子,摆开双手,连右手的抹布都没放下。他这动作究竟是挡道还是迎客含混不清,令造访者无所适从。

刘比玉拿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位不速之客,您有事?

找人。老太太吐字节俭,一如她身上朴素的穿着。

谁?刘比玉的问话比老太太更显吝啬。

老太太木着脸,反问,你叫么名字?

刘比玉朝办公桌上的工牌努努嘴。

老太太眯缝着眼睛瞅半天,然后皱眉摇头——她和那些字彼此都不认识。

刘比玉就把自己的名字说了一遍。

我找的人不是你,我找轩公。老太太说,我不知道百家姓里还有人姓“轩”,使劲记才记住。

刘比玉心里摇晃了一下,问,你找他何事?

老太太浑浊的眸子熠熠闪亮,你认得他?

刘比玉笑笑,我就是。

扯谎,你不是,你刚才说你叫刘什么玉。说话的同时,老太太的双脚不安地交替,地砖上的“印章”亦在反复叠加。

轩公是我的笔名。您方便坐下来说话吗?

咳,我找他有事,没时间和你扯白话。老太太头一遭听闻笔名,不懂。她说,笔名是什么名?乳名还是学名?

就是动笔写文章的署名。

提到文章,老太太恍然想起似的。她从斜挎在腰部的缩口布袋内摸索半天,抖抖索索掏出一张旧报纸,盘根错节的指头戳着显赫的文题,这东西是你写的?

唔,刘比玉点头,心里满是欣喜。在公安局,他的职责是把笔当枪使,墨水就是子弹头,文章一旦变成铅字就成了他的战报。他把文章剪裁下来,粘在剪贴本上,日积月累,构筑起人生辉煌的篇章。

老太太进一步确认,就是说,轩公等于刘比玉,刘比玉就是轩公,两个名字一个人,都是你?

刘比玉谦卑地笑笑,自是默认。

老太太这才高兴地停止踩踏,把瘦弱的屁股挪移到沙发上去,同时嗔怪道,你放着好好的刘比玉不用,把自己叫成什么轩公,不是作起来搞吗?你以为换个名字,我就找不到你啦?

刘比玉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给老太太解释太多,直接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老太太拾掇停当,这才开始谈她的“贵干”。我是来替死去的儿子讨公道的。我儿子叫吴常来,你想必记得吧?你诬蔑了他,我要你给他洗白。

信息量够大,刘比玉一头雾水。可以肯定,自己和吴常来既不“常来”,亦无常往。

老太太不会令刘比玉失望。她把手里的报纸抖了抖,然后递给刘比玉,算是出示证据——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老婆子从不冤枉好人。

这是两年前的一则通讯报道,两千多字,置于当日一家晚报第二版“社会万象”栏目的头条,通栏标题下配有醒目的插图。浏览中,案件的某些片段和采访经历在刘比玉的脑海里快速汇聚、拼接,构成那起命案的大致轮廓——因为生意之争,吴常来被对手雇凶在一家宾馆房间里干掉了。刘比玉接到采访通知赶到那家宾馆时,法医的尸检尚未结束,刘比玉得以对躺在地上的吴常来多看过几眼,令他印象深刻。他把吴常来留在记忆中的脸型和眼前这位老太太暗自比对,确认了二者的母子关系。可是,时间都过去两年,法院对那起案子早已作出判决,凶手都被送到另一个世界享太平去了,吴常来还哪来的冤情要洗白?

见刘比玉懵懂,老太太点出问题的要害。你在报纸上说,那天夜里,我儿子和一个女人在房间里“鬼混”是不是?记着,你说的是“鬼混”,而不是“人混”。我不识字,别人念给我听的。我记性差,但我记住了“鬼混”。

——真实的情况是已有家室的吴常来当晚和情妇幽会时,被对手探知消息。子夜时分,吴常来的房门被人叫开,立于门口的他让一把手枪顶住额头,顷刻间饮弹毙命。刘比玉听出来,老太太对基本事实没质疑,她揪住的只是“鬼混”二字。

十多年来,刘比玉以“轩公”做笔名搞公安宣传。他一直秉持新闻必须客观真实的原则,在字里行间挑挑拣拣,生怕落笔不慎惹出笔墨官司,陷自己于不利。哪想到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一个“鬼混”竟然把自己拿住。他不由得想起那句话,在江湖上混,迟早是要还的。这回,轮到他“还”了。

老太太说,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是真爱呢?

显然,老太太就是不能接受儿子与人“鬼混”的说法。她失去了儿子,再不能失去脸面。刘比玉开始和她打太极,试图用自己的话术平息来者心头的愤懑。请问,您儿子有老婆、孩子吗?

老太太哭丧着脸说,儿子一死,还没满“五七”,儿媳妇就跟着野男人跑了,我只剩下孙子了。

刘比玉表示谴责,您儿媳妇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扔下孩子不管呢?

都是你的功劳。老太太说,丈夫和别的女人鬼混,她无法接受,换成谁都无法接受。

刘比玉自找没趣。他抓住话题,决定先和老太太确定共识,把她引导到自己的思路上来。他提问,一个有老婆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胡来是不道德的。这一点,不知您老人家怎么看。

老太太不知刘比玉的话里有埋伏,或许在她的生活经验里是非与善恶还是拎得清的。她说,那肯定不行。

这就对了。刘比玉指出,您儿子遇害当晚,就是和别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您说,这算不算胡搞?

老太太嚅动嘴唇似有话说,但没跟上来。

刘比玉继续,胡搞就是“鬼混”,它们两个是近义词。

老太太情知上当,玩起耍赖的节奏。那是你说的,我没看见。

我不会乱说。刘比玉就如此如彼地说给老太太听,他所有的说法都有理有据,目标直指“鬼混”二字。末了还说,没多久,好端端的人就变成了鬼,您说这到底是“人混”还是“鬼混”?

我儿子都死了,到那边还要背个“鬼混”的骂名,你不觉得过分吗?谴责的同时,老太太还对刘比玉的职业道德提出疑问。你们写文章都是这么造谣的?报纸上啥狗屁都刊登?

老太太这话说的!再多的辩解毫无意义。看来,她今天不光是来踩地板,而且是来踩人的。碰到这样的老人,刘比玉就算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他不仅洗不白吴常来,连自己也洗不白了。

他决定找领导替自己解套。

主任锃亮的秃头和头顶的灯光交相辉映,给办公室增色不少。

心里毛糙火急,刘比玉竟然忘了敲门,兀自闯进去,像一只慌不择路的狗,造成主任一片慌乱,伸手碰翻了茶杯——主任正在电脑上看一部“生活片”,神情颇为专注——人在聚精会神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对来自外部的干扰会产生过度反应。

主任顾不得大班台上漫漶的茶水,手指哆嗦,连击鼠标,喝骂刘比玉,干吗呢?像个幽灵,吓我一大跳。

刘比玉为自己的冒失深感错愕,嗫嚅道,主任,我有麻烦了。

主任拾掇停当,侧过脸,下巴扬起来,目光狐疑,等着刘比玉的下文。

刘比玉说,您还记得两年前发生在天鹅宾馆的那起雇凶杀人案吧?

主任的思维临时短路,可能还没从“生活片”的剧情中切换过来,索然道,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人生该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值得记取,我凭什么要记住那些暴力和凶杀?

刘比玉蓦然想起主任曾自诩为诗人,年轻时曾迷恋过海子与高晓松。他也诧异于主任的官僚——才过去两年,竟然连吴常来被杀的案件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把健忘的理由说得这般诗意。

主任听完刘比玉的陈述,感慨道,是嘛,怎么就成了“鬼混”?你们写作者就喜欢锦上添花。

刘比玉说,吴常来和那个女人“鬼混”不是我臆想出来的,也不是我笔下“生出”的花朵。动笔前,我认真查阅过办案卷宗,女人有交代,白纸黑字记得一清二楚。我还到看守所采访过凶手,他的供述和女人的交代完全吻合。

主任正了正身子,吁出一口长气,摊开双手说,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怕的?老太太不服,让她上法院打官司得了。

打官司?刘比玉摸过老太太的底,她说只找“轩公”给吴常来洗白,不走那些无聊的“程序”,她说法院又没“诬陷”她儿子。

这么说,她讹上你了。主任想了想说,一个乡下老太婆想不到那么多,一定有高人在背后给他出主意。看来,这事比较麻烦。

说完,主任伸出右手由前往后捋过去,习惯性地摸脑袋。这动作令刘比玉费解。主任头上荒无人烟,没什么好摸的。他是不是还沉浸在过去满头乌发的青春记忆里?

一番游走后,主任把右手收回来,撑住下颌,肘拐杵在大班台上,略略前倾着身子,语速不紧不慢。你摊上大事了。我经常讲,搞文字工作的人要注意爱护自己的羽翼,笔下千万不要涉及个人隐私,一旦构成名誉侵权就会吃官司,你只当耳边风,这下惹麻烦了吧?这就叫“不听老人话,必有稀饭呷”。他的语气不带安慰,听起来反而有点落井下石的阴险和幸灾乐祸的无耻。

刘比玉说,我错了,您得替我撑腰。

凭什么?

因为您是我领导。

这话理直气壮。刘比玉的本意是想送给主任一份尊重,结果把“领导”激怒了。主任说,领导不是代人受过的,也不是成天没事专给下属擦屎屁股的。我送你四个字吧——文、责、自、负。

主任的话一字一顿,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像点射的子弹击中刘比玉。他心里拔凉,冷起半截腰。刘比玉回想起曾经替主任代笔写过调研文章,领取证书和奖金时,主任高兴过;主任因病住院时,他去看望并奉上信封表达“心意”,主任接受过。现在自己遇到麻烦,需要主任挺一把,他怎么就不愿担当?他这么处事像领导吗?

可能觉得火气过旺,刘比玉难以接受,主任跳转话题,你把老太太叫过来,我和她谈谈。

刘比玉迟疑着说,主任,您可想好了。那是个很难缠的女人,她只认死理。

主任像驱赶一只苍蝇那样挥挥手,去吧去吧,对付这种人要有方法和技巧,你呀,只会写文章,懂个屁。等刘比玉走到门口时,主任又在背后撂话,我只说和她谈谈,有没有效果并无把握,全看你的运气。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剧情反转,令刘比玉高兴。虽说主任后面的话是泼给他的冷水,但刘比玉心里还是充满感激。

主任对待老太太的态度和刘比玉相比判若两人。他不仅亲自给老人家沏茶,递杯子时连腰都哈着。他把老太太安顿下来,然后摆出一副谦恭姿态,极富耐心地听人家倾诉心事,表达诉求。在老太太滔滔不绝的讲述里,主任目不斜视,间或点头,脸上始终带着洗耳恭听的微笑,神情比听局长在台上作报告还投入。

老太太说完,起身把报纸呈给主任,以证明她说话是有“证据”的。

主任装模作样看完报纸,不禁哈哈大笑。老太太和刘比玉都被主任笑得莫名其妙。笑完,主任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老人家,您找错人了,我们单位没有个叫“轩公”的人。

有,老太太指着刘比玉肯定地说,他就是。

主任说,他叫刘比玉,一起工作十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自己承认的。老太太求证似的看着刘比玉,你好像说叫什么名来着,相当于乳名吧。

主任转向刘比玉,“轩公”是你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你不会是在诓骗老人家吧?

夹击之下,刘比玉一时有点无措。他知道主任在对老太太使诈,自己只有捧哏的份。但他先前已经承认自己就是“轩公”,现在突然反口不好意思。

他的迟疑令主任很恼火。主任始终掌控着节奏。他不需要刘比玉答话,直接对老太太说,老人家,乳名不是真名,假的。小时候,大人把我叫“阿狗”,可是,你看我是人还是狗?

刘比玉肉麻了一下。

老太太嘴唇动了动,一时无语。

主任又说,现在,我们办任何事情都要求实名制,只认身份证上的名字。我举个例子,您到银行取钱,名字对不上是取不出来的。

这话击中要害,老太太真还碰到过类似的麻烦。她居然附和着说出一件事,打工的女儿给她汇钱时,汇单上的名字写错一个字。支取时她好话说尽,邮政所的工作人员硬是不认,后来找村里和派出所开证明才作数。

主任哈哈笑,就是嘛。现在社会上骗子太多,弄不好就张冠李戴,跟您老人家一样,把刘比玉当成了“轩公”。

老太太蒙圈了。她心知自己上当,却不知道怎么拨乱反正。她想来想去还是揪住刘比玉不放,这是他自己承认的。

刘比玉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主任说,他就是想冒充一下“轩公”,显示他写文章有多厉害。其实,压根就没有“轩公”这个人,您在公安局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个叫“轩公”的人。

老太太说,我长这么大年纪,还没听说有人愿意冒充别人的,为什么要冒充?

怎会没有呢?我问您,毛主席、周总理他们还健在吗?

老太太瞪大眼睛,摇摇头。她又被主任绕进去了。

可是,您打开电视看看,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那是演戏呀。

对头!演戏就是有人在扮演他们,扮演说得难听点就是冒充嘛,冒充就是造假嘛。

老太太说不过主任,到最后,就来了个终极性问题,“轩公”到底在哪里?你给我把他交出来。

主任狠狠剜了刘比玉一眼,恶毒地说,“轩公”死了!

老太太看着刘比玉,她确信刘比玉还活着,没有死。

这样吧?咒完刘比玉,主任给老太太出点子。我们先不谈“轩公”,也不谈刘比玉。我们给您把吴常来和女人那个什么“混”的证据找出来,证明不是“轩公”编造的,也就没刘比玉什么事,您看行不行?

老太太表示接受。事已至此,她也只好接受。

主任真有几把刷子。刘比玉没想到,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太太部分摆平了。现在,只要去刑警大队把案卷中关于吴常来“鬼混”的材料复印出来,白纸黑字地交给她,老太太就会认下儿子的“鬼混”,不再纠缠刘比玉。

见刑警大队长,刘比玉准备一个人去。他安排老太太在办公室“等他的好消息”。老太太不干,她说,你别给我耍花招,老娘不认字,但不是睁眼瞎,早就识破你的鬼把戏啦。我会像蚂蟥一样叮在你身上,你摆不脱的。

门虚掩着,老太太把守门口,暂不进去。这是刘比玉和她谈定的条件。大队长是很有个性的人,刘比玉生怕把事情搞砸。

听说要查阅和复印两年前那起命案的卷宗,刑警大队长立马打起官腔,问刘比玉要那些过时的资料干什么。刘比玉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枝枝叶叶地说了。

大队长听完开始拔指节。据说拔指节可以开发智力,还能延年益寿。大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养生习惯,一得空就拔指节。他拔完左手拔右手,十根指头轮着来,叭叭叭,叭叭叭,就像放响屁。拔完指节,大队长犹犹豫豫说,慢着,我感觉这事有点不对劲,你让我好好想想。

思忖了一会儿,他给刘比玉壮胆说,没什么可怕的。吴常来明明是和情妇在宾馆幽会时被人干掉的,老太太没理由要求你给她儿子洗白。他儿子虽然死了,但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黑的人,他就是跳进太平洋也洗不白。

黑与白和我没关系,我就不该说吴常来“鬼混”。

就是“鬼混”嘛。大队长说,新闻要尊重客观事实,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你没错。

可是,老太太不服,非要我给她儿子洗白不可。

洗什么白啊,那就是个幌子。大队长不以为然地说。

刘比玉没反应过来。

大队长分析道,她儿子不在了,儿媳妇跑路了,人老财不来,日子还得往下过,老太太不能没钱。本来,她找你要钱是要不上的,可你百密一疏,让人家钻了空子。她肯定是受人唆使,才揪住“鬼混”二字大做文章。老兄,你被讹上了。

可是,我没钱啊。

人家管不了那么多。大队长摇头一笑,老太太就是冲着钱来的,我们可不能上她的套。

刘比玉想起这些年,刑警大队每次破了案,大队长都会把自己叫去,好烟好茶待如上宾,从没怠慢过——如果提拔局领导,刑警大队长定是热门人选,故而他对宣传本单位的工作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可轮到刘比玉今天有事求他,他就显得不冷不热,真是透心的凉。

刘比玉开始打悲情牌。老太太说了,只要拿得出她儿子与别人“鬼混”的证据,她就放过我。在这节骨眼上,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把。

老兄,不是我不帮你,这件事真的爱莫能助。

爱莫能助?我就不明白,复印几张材料会有那么难吗?

大队长说,复印并不难,难的是复了也白复,没用。

有用没用你先别管,你只管把资料复印给我就行。

老兄,你让我怎么说呢?咳,我说没用就没用,你还要坚持什么。

好吧,你是成心要看老兄的笑话了。刘比玉抹下情面说,我就把话撂这儿,这件事你如果隔岸观火,不出手相助,我们的兄弟情分就到此打住,以后谁也别鸟谁。

大队长被逼无奈,不得已道出实情。老兄,你就不开动脑子好好想想,我把资料复印给你,你是解脱了,我呢?我的兄弟们呢?刑警大队乃至公安局的形象呢?你说,我怎么交代?

刘比玉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大队长既要自保,还胸怀大局,确有难言之隐,不能怪他。老太太是在给自己挖坑。她看上去一个农村老妪,其实藏得够深呢。现在,她捏住的把柄还仅仅只是张报纸,一旦从刑警大队拿到证据,“鬼混”就坐实了。到时候,不仅自己脱不了干系,还会把刑警大队牵扯进来,进而把公安局也搭进去。到时候,大家一起被动,局长会把所有的账都算在自己头上。长期以来,刘比玉正面宣传公安,竭力维护警察形象,这么一弄岂不前功尽弃自毁前程?

如此一想,刘比玉心下释然。事情是自己造成的,纵有天大的麻烦,也只能独自扛着。

他接受大队长的点拨,决定退财免灾。

刘比玉简单回忆一下,那篇报道一稿多投,加上后来发表在杂志上的纪实通讯,总共收到八百元稿酬。这点钱,老太太可能看不上眼,她要敲肯定就是一大笔。回到办公室后,刘比玉索性豁出去了。他掏出两百元凑了个整数,对老太太说,我们商量一下,您看能不能用别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老太太对“别的办法”好像很感兴趣。她说,你想怎么办?

我愿意赔偿您的精神损失。

老太太没说话,眸子里闪着光。

刘比玉看出有戏,就拿出诚意说,我这里有一千元,我亏了两百元。

老太太不知刘比玉从何亏起。她不屑地说,我不是和你谈生意。

凡是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这肯定是有钱人说的屁话。说这话需要底气。刘比玉现在底气不足。他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身上所有的现金搜出来,林林总总拢一起数了数,有一千二百三十七元。他从中扒拉出两元钱(中午要坐公交回家),再把钱按面值大小整齐叠好,团在手里,对老太太说,总共就这些,您看行不行?

你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意思意思。刘比玉知道一千多元只是“小意思”,就想再追加一点诚意。他期期艾艾说,我向您表达歉意,请求老人家原谅。

嗬,你以为这是钱的事?

这回轮到刘比玉费解了。他说,那您还要我怎样?

名誉,一个死人的名誉。老太太说,名誉是无价的,它不是鸡蛋,也不是马铃薯,不能用钱买卖。

刘比玉说,名誉也是可以算成钱的,它的名字叫“名誉损失费”。

算了吧,老太太说,那叫“要钱不要脸”。

那您到底要什么?

我说得很明白了,我要你给我儿子洗白。

洗白洗白,怎么个洗法?清白又不是一件脏衣服,脱下来用漂白粉洗洗就白了。

一番折腾下来,就到了午饭点。

刘比玉试探着问,您饿了吗?

老太太没好气,你饿我就饿。

中午哪里吃饭?

老太太:你哪吃我就哪吃。

刘比玉:我家里吃。

我跟你上家里吃。

您不能去我家。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老婆知道这件事。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

她不会让您在我家吃饭的。

你老婆很凶吗?

她会把您赶出来。刘比玉说,她要是知道我惹出这档子糗事,连我也要一起赶出来。

有那么严重吗?老太太将信将疑。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她甚至会和我闹离婚。到时候,我的家就毁您手上了。

我的家现在就毁了。老太太说,毁坏家庭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你不能怪我。

不怪您怪谁?您不找我给您儿子洗白,我就不会有事。

老太太说,你老婆那么不讲理?

女人都一样。

老太太噎着了,翻白眼说,你在挖苦我。

我只说出事实。

这时候,主任下班路过办公室,听刘比玉和老太太正讨论吃饭问题,就从门口踅进来说,老人家,您是懂道理的人,给您儿子洗白是工作上的事情,您要跟刘比玉上他家吃饭就成了他私人请客,公事和私事搅在一起不好吧。

老太太对主任本来就没好印象,接嘴怼过去,那我上你家吃饭。

主任生怕粘锅,马上吩咐刘比玉,你带老人家去外面吃个便饭,公安局旁边就有小餐馆。

老太太回主任话,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出了大门,我就找不到方向,他把我甩掉怎么办?

咦,这还真是个问题。主任说,那就叫外卖吧。人是铁饭是钢,人总是要吃饭的。

老太太坚持说,我上刘比玉家吃。他老婆不让我吃,我就饿死在他家里,让别人上门收尸。

刘比玉拿求助的目光看着主任,希望他能替自己解围。

主任没理他,鼻孔里哼一声就走了。他的皮鞋踏在地砖上,楼道里响着笃笃的敲击声,还挟带着一股怨气。刘比玉感觉主任的每一脚都踩在自己心上。

等刘比玉回过神来,老太太居然接受吃盒饭的方案。她对刘比玉说,我也不太为难你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就信你一回。再说,这是你的办公室,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刘比玉说,放心吧,下午,我还要带您去见领导。

老太太思维发散,突然问刘比玉,主任算你领导吗?

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刘比玉用肯定的眼神告诉老太太。

我感觉你们主任不像领导。

刘比玉深有同感,心里却恨恨地说,我看他比领导更像领导!

老太太继续说,领导对你的态度那么差,还不如我们村长。我看他有点欺负你。

都怪您。这么说觉得还不够解气,刘比玉说,谁都欺负我,包括您。

怎么又扯上我啦?

刘比玉说,您找我麻烦,领导就有麻烦;领导有麻烦,他能不烦我吗?

老太太抱怨说,真没想到你在单位混得这么差劲。

联系到“鬼混”,刘比玉自嘲道,我和您儿子差不多,这么多年都在瞎混。我其实离“鬼混”也不远了。

老太太说,我本来是要去你家吃饭的,没想到你怕老婆。我也是个讲良心的人,见你在单位受气,就不想给你家里添乱。

这话听起来好暖心。老太太在家庭问题上有切肤之痛,暂且放过刘比玉一马。然而这个中午,刘比玉家里的生活节奏还是因为她的介入潜伏着某些微妙的变化。

回家一进客厅,刘比玉就闻到一股新鲜炒猪肝的味道。老婆已经端坐桌边,等着刘比玉回家开饭。他扫一眼桌面,猪肝成为中午的主菜,也是唯一的荤菜。平日,刘比玉一定会兴致勃勃地大快朵颐。今天却心事重重,老半天不动碗筷,而且连一支筷子都拿倒了。老婆感觉蹊跷,问他怎么回事。刘比玉说,没事,今天胃口不好,不想吃。

老婆可劲往他碗里搛猪肝,两颗眼珠像浸过的玛瑙,泛出灼人的光泽,能把心灵深处的暗影照亮——这不是吃不吃猪肝的问题,而是他们夫妻间的小约定和小秘密。她每月例假结束两天后必须做一次功课,而且是在大白天的午休时间做。她说这样来得刺激,效果奇好,非常有利于增强夫妻感情。每逢这样的日子,最直接的信号就是餐桌上那盘炒猪肝——那是老婆的拿手好菜。她炒出的猪肝不柴不腻,松脆可口。她说,猪肝滋补,刘比玉每次吃后都有超常发挥。

这个中午真是糟糕透顶。老太太的影子在刘比玉脑海里挥之不去,情绪老是上不来。上床后,尽管老婆百般呵护,刘比玉的身体就是不争气,无论思想上怎样努力,行动上却跟不上老婆的节奏。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老婆手里。他的无能最终把她惹急了。面对无可救药的败局,老婆兴味索然地说,今天怎么啦,真是碰到鬼了!

老婆的斥责让刘比玉更是心烦意乱,下面糟糕透顶。他的狼狈样引起老婆多疑,问,你是不是有事?

刘比玉不敢道出真相,吞吞吐吐说,你别想多了,哪有什么事?

不可能!老婆十分笃定地说,老也有个渐退的过程,不会垮得这么快。她扳过刘比玉的脸,像训练吉娃娃那样,直愣愣命令道,转过来,眼睛看着我。

刘比玉极不自然地环顾左右,想逃避什么,抑或想解释点什么。

她呵斥一声,目光不准游离!

这是老婆屡试不爽的审问技巧。在这样的聚光面前,刘比玉曾经所有的秘密都被她的火眼洞悉,没一次能侥幸逃脱。

刘比玉说,留待晚上吧,等我把事情处理完,我保证……

别扯了,我没兴趣。老婆杏眼圆睁,我没猜错吧?

刘比玉立马想起来,老婆今天值晚班。他说,别闹了,真的没事。

警告你,别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我不是好欺负的。等我哪天抓到把柄,一定有你好看。

操妇科手术刀的老婆说到做到。这一点,刘比玉深信不疑。

下午,刘比玉去见更大的领导——政委。这是他最后的稻草。

当初,稿子写成后,主任审阅一遍,觉得没问题,让刘比玉送政委签字定稿,这是惯例。当然,政委一般不看稿子,他签字只是走程序,是形式主义。现在,轮到刘比玉有事了,当初的程序就成了他求见政委的正当理由。

最近颈椎好些了吧?

长期伏案写作,刘比玉的颈椎病在单位众所周知。没等他开口,政委就送上人文关怀。这是政委的领导艺术——他常常主动出击,用润物细无声的方法解决某些棘手的难题。

感谢政委关心,比以前好多了。

对文字工作者来说,这是职业病,要注意保重身体,多运动,多锻炼,工作嘛,尽量科学安排。这种病是治不断根的,全靠自我保养和调理。绕半天,政委才扯上正题,你找我有事?

刘比玉就把“洗白”的事说了。

相对而言,政委的态度要比主任来得务实、温和。他晓之以理地对刘比玉说,你想啊,当初写那篇报道的时候,为什么要提那个吴什么来和女人“鬼混”的事呢?不就那么回事吗?你不提“鬼混”,事情不也就过去了?哪来今天的烦忧!他最后的结论是,所以呀,宣传无小事,干任何事情都有个方法论问题,这是深刻教训。

刘比玉唯唯是诺。他有一肚子苦水无处倾诉。没错,稿子是我写的,“鬼混”也出自本人笔下,没法否认,但发表前主任审过,政委也看过,当初你们都干吗去了?你们难道不认识“鬼混”二字吗?哦,现在人家揪住“鬼混”要求“洗白”,你们就马后炮了,就都事后诸葛亮了。但是,这些牢骚刘比玉只能闷在心里,自个儿消化,不能发泄出来。在体制里摸爬滚打多年,他知道任何时候下属和领导顶牛都是最愚蠢的行为,因为领导永远正确,和领导讲道理就是对牛弹琴,就等于和自己过不去。政委这里是刘比玉的最后一线希望,他此时若撒手不管,刘比玉就没法给吴常来洗白了,连自己也无法洗白了。所以,他只能顺着政委的毛毛摸。

政委和主任的套路差不多。他让刘比玉把老太太叫来,他要亲自和她谈谈。

政委指着刘比玉问老太太,您认识他吗?话一出口,政委马上意识到这话存在逻辑问题,补充道,我是说,在你们今天见面之前。

老太太迷茫地摇头。

政委扭过头再问刘比玉,你呢?

刘比玉知道政委在搞迂回战术,配合地回答,不认识。

我就说嘛,你们前世无冤,今世没仇,不存在谁和谁过不去的前提,更不存在谁陷害谁的问题。政委转向老太太,您说呢?

老太太没话说。

我们分析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要重点关注他的行为动机。比如,刘比玉说您儿子和人家“鬼混”,他的目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他凭什么要和您儿子过不去?请问,您找到答案了吗?

他说我儿子和别的女人“鬼混”,这就是陷害。

不,他只是用词不当,谁没有说错话的时候?政委宽厚地一笑,您儿子本来就不黑嘛,洗什么白?您要求洗白,不就等于承认他黑吗?我们公安机关正扫黑除恶呢,涉黑的没一个好人。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我儿子因“鬼混”才遭杀害。不光他是黑的,我脸上也黑黢黢了。我快钻土坑的人,咽不下这口气。老太太理解的“黑”和政委“黑”不到一起。

那好吧。政委将迂回战术转换成正面进攻,老人家,我想请您说明白点,您想怎么给儿子洗白。

我要他把吐出的涎水舔回去。

政委懂了老太太的意思,她是要刘比玉在报纸上登道歉声明。这显然做不到,且不说刘比玉没制造假新闻,不存在“更正”和道歉的问题,就算用词不当稍微出点格,也不是他个人的事,公安局在媒体上丢不起这个脸。但是,老太太的话倒是给政委提供了一个思路,让他马上找到新的切入点。老人家,您想讨公道没错,可您走错门了。

这话新鲜。老太太诧异,走错门了?

您想想,到底是谁说您儿子“鬼混”?

老太太指着刘比玉,当然是他说的。

不!这话是报纸说的,他说了不算。政委指出,您应该去找报社。

明明是他写的,怎么赖上报纸啦?

没错,文章是他写的。说到这儿,政委把舌头停下来,给刘比玉递眼色。刘比玉会意后走出办公室,并带上门。政委继续和老太太谈,那也是报纸的事。我们不妨分析一下,如果报纸不把“鬼混”刊登出来,刘比玉的文章不是还放在屉子里睡大觉吗?他说再多的“鬼混”有何用?又有谁知道您儿子和人家“鬼混”?所以我说,问题出在报纸。

老太太有点蒙。

政委继续。报纸是干什么吃的?宣传!宣传要讲纪律嘛,不能人家怎么写就怎么发表嘛。如果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刊登,那还要编辑干什么?还要审稿把关干什么?

老太太思谋一会儿,觉得政委的话有道理。这么说来,刘比玉也是被冤枉的,自己老是纠缠他有点过分。一个男人在领导面前没面子,回到家里遭老婆欺负没里子,刘比玉也怪可怜的。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他这回呢?不!老太太转念一想,就这么便宜刘比玉,我才不心甘情愿呢。

政委洞悉老太太微妙的心理变化,说,当然,在这件事情上,刘比玉是有责任的,就算您原谅他,组织上也不会放过他。

不知怎么,老太太突然替刘比玉揪心起来,你们会把他怎样?

那是组织上的事,您别管。政委模棱两可地说,总之,我们会严肃处理,让他为“鬼混”付出代价。

老太太心里咯噔一沉,儿子洗白的目的没达到,但刘比玉的处分肯定是跑不掉了,怎么说这都不是她的本意。想到这里,她对政委说,如果我不要求刘比玉给我儿子洗白,你们会放过他吗?

怎么,您想替他求情?

老太太故作淡定地说,我才不管他呢。

政委明白老太太在想什么,故意说,这是两码事,我们对每名警察的要求都非常严格,不允许任何人触犯纪律。

老太太咕哝道,那就不能怪我了。

知道老太太的态度有所动摇,政委说,您和刘比玉好好商量一下,看洗白的事情怎么了结。

回到办公室,刘比玉上洗手间去了。

老太太在楼道里彷徨。她脚下的布鞋比心还软,摩擦地砖的声音被空气吞没。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她无意间听到主任在里面接电话。门是虚掩着的,留着拳头宽的缝隙,主任接电话时还朝老太太这边瞟了几眼。听主任谦卑的口气,对方应该是领导,指不定就是政委,大意是说刘比玉如果不把事情处理好,给单位造成负面影响,这次“妇科”问题就只能先放一放。

老太太纳闷了,一个男人哪来的“妇科”问题,但她知道主任说的事情一定与自己要求给死去的儿子“洗白”有关。她斗胆走进主任室,开门见山问,刘比玉有妇科病?

主任说,您都听到了,我就实不相瞒。您说的“妇科病”是指他的副科级,是提拔。刘比玉在宣传工作岗位上干了十多年,成绩蛮不错的,领导对他印象一直很好,这次本来想给他解决副科级,可偏偏闹出“鬼混”问题。他自己不争气,就只好继续当一名科员了。

老太太说,怪我吗?

不怪您。主任故意拐个弯儿,要怪只能怪“鬼混”。

老太太想,这个刘比玉,为一个“鬼混”在领导那里讨怄气,回到家里受老婆欺负,想自己掏钱摆平,我又不买账。即便如此,他还怕我饿着,给我叫盒饭,也真是个可怜人。我原来以为他有多厉害,笔下随便一歪,就给我儿子安了个“鬼混”的罪名。没想到他这么没出息……

这时候,洗手间传出水响的声音。

等刘比玉回到办公室时,发现老太太不在,只见办公桌上放着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文中的“鬼混”二字被划上一道黑圈。那黑圈就像一副镣铐,更像一只眼睛……

【责任编辑】大 风

少一,本名刘少一,男,土家族,湖南石门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常德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结业,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当代》等刊物发表作品200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中国作家协会“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中国土家族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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