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女人走过来

2024-01-01 00:00:00李治邦
满族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冲冲小华欧阳

李冲冲生下来喊的第一个词是冲。他爸爸说,儿子,喊爸爸。李冲冲又喊了一句冲。他爸爸不明白冲是什么意思。等李冲冲再长大一些的时候,他爸爸问,冲是什么意思?李冲冲的手掌向前一戳,又说了一句,冲。后来,给他上户口时就起名李冲冲。

李冲冲考上警察学院后又上了研究生,毕业分到了市公安局预审科。四年之后当了预审科的副科长,科里人都说,李冲冲的嘴,我们的腿。凡经过李冲冲预审的案子,大部分都能审出来,而且每次审问的时间都不会过夜。李冲冲有过一段婚姻,时间很短,不到一年就离婚了。他从来不说因为什么,离就离了。他的前妻叫雅文,是会计师事务所的。离婚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雅文不能生育,而李冲冲特别想要孩子。他抱怨过雅文,你不能生育怎么不在结婚前打个招呼。雅文说,我也是在跟你结婚后才验出来的。离婚的时候,雅文什么也不要,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带走了。那是在一个黄昏,李冲冲觉得就是在水面起了一个泡儿,瞬间就平息了。李冲冲心里堵堵的,他还是喜欢雅文的,贤淑,温柔,虽然长得一般但心地很善良。预审科有个女警官叫小华,小华暗地里追过他,但李冲冲一直在躲避。因为小华有男朋友,他绝对不蹚这个浑水。说起来,李冲冲一米八〇的个子,白白净净的,有点玉树临风的样子,确实讨女人喜欢。后来,周副局长介绍了一个叫欧阳静的女人,在一家有名气的房地产公司工作,他答应了,而且很热衷跟欧阳静见面,实际上就是要躲开小华,寻找自己的生活归宿。

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了,开始秋风扫落叶了。

秋日的黄昏就像是一幅油画,各种颜色都在表现着。

欧阳静主动约李冲冲见面,她说了一个地方,距离公安局不远,是一个酒吧。欧阳静对李冲冲说,我们房地产公司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喜欢在这里泡泡,说这里的咖啡味道很浓很香。欧阳静拉扯着李冲冲去了这家咖啡店,果然咖啡味道很是浓烈。李冲冲在警察学院时曾经去过意大利和法国,在那里做短暂的实习。李冲冲吮了吮,那种咖啡味道很熟悉。两个人找到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欧阳静喜滋滋地说,这个位置需要提前预订,没想到今天却空着。说着,两个人坐下,李冲冲看到了一个清爽爽的女人,眼睛像是一泓深潭,荡漾着说不出的内容,穿着条黑色的长裙子,状态像个圣洁的修女。李冲冲和欧阳静第一次约会是在人民公园,那天落叶铺得很厚,两个人就在上面故意地踩,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次在咖啡店见面,李冲冲觉得欧阳静比那次在公园里看着时尚了些,女人那种风情完全溢出来。一切都是鬼使神差,李冲冲突然喜欢上这个女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风情的男人,对生活的固有原则比较遵守,可唯独这次却是心痴起来,他反省自己最后同意跟雅文离婚,就是觉得雅文太闷,就像一个泥人,你怎么捏她才能怎么动。欧阳静是一个能煽动男人的女人,聊天中得知欧阳静高中毕业时差一分没考上重点大学,郁闷的时候跑到这家房地产公司当了售楼小姐,获得了公司老总姜祖德的青睐。李冲冲对这个房地产大鳄姜祖德早有耳闻,说他从十万元起家,现在成了几十亿资产的风云人物。李冲冲问欧阳静,你怎么吸引姜祖德对你的注意啊?欧阳静笑着不说,最后让李冲冲逼急了,就说当一个女人不甘心寂寞的时候,总会有惊人之举,让她注意的男人能够注意到她,并欣赏她。李冲冲总爱作比较,雅文就是一个不让人注意的女人,她在人群里走路好像谁对她都没有印象。李冲冲开玩笑地对她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侦查员,隐蔽性太强了。

两人聊天时,欧阳静在李冲冲对面保持距离地坐着,静静的表情,偶尔对他绽出一抹笑靥,笑得很有韵味儿,透着纯净。李冲冲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吸引了欧阳静,他想问,但又没好意思张口。他坐在欧阳静对面,隔窗就能看见长湖的水波,天黑得很早,夜色倒映,水的诱惑就升腾出来。李冲冲情不自禁欣赏这个独特的女人,从窗户折射进来的一缕波光打在欧阳静的脸颊上,使她有了一种雕塑美。李冲冲有好久没感受到女人气息了,他那硕大的心灵里一直空空的。服务生给李冲冲送来一杯卡布奇诺,掠开泡沫,李冲冲感觉到涩涩的。欧阳静关心地叮嘱他,有些苦,你可以多放糖。李冲冲觉得欧阳静虽然年龄比自己小,但做女人的悟性却很强,说话的语态从不装饰,不伪装,自然中包藏着很多内涵。李冲冲看她与服务生之间的默契,知道刚才的位置不是撞到的,是欧阳静提前安排的。李冲冲问欧阳静,现在房地产冷和热就在瞬间,政府也关注,百姓也盯着,都说今年房价要降,是不是有些难啊。欧阳静说,我不操这个心,有姜总撑着,他的关系就是一张大网,什么好东西都能捞在里边,很是神奇。李冲冲问,你就这么信任他?欧阳静笑了,他给我权力,我又喜欢,我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呢?李冲冲摇头,说,换成我,我会去想想这个老总除了能给我带来钱以外,还能给我带来什么。如果他要是出事了,我跟得这么紧该怎么办。欧阳静轻轻摇头,我就做自己的事情,你那纯粹是当警察的思维。李冲冲饶有兴趣地问,你每月能赚多少钱呢?欧阳静歪着脑袋问,不像调侃也不像天真,你对我感兴趣,还是对我赚的钱?李冲冲愣住了,没说出话来。欧阳静浅浅一笑,说,你这人看着复杂,实际很简单。我喜欢简单的男人,因为简单省去很多麻烦和伪装。闷了好一会儿,欧阳静站起来说,我要是闷了,会给你打电话,账我进来时结完了。说完就走,只留给李冲冲一个好看的背影,那头长发一甩一甩的,像只小手在跟他摆动着道再见。

转天,在局机关食堂吃饭。李冲冲端着饭碗走到一个空桌上。最近他在忙一个集团偷盗高级小轿车的案子,很少在单位吃饭。这个偷盗集团已经连续作案多起,偷盗了十六辆车,其中包括宝马四辆,还有一辆是房地产老总姜祖德的房车,这辆房车就二百万。姜祖德找周副局长施加压力,于是周副局长就找他,说,你应该能给我脸上添光,不能让姜祖德在我面前摆谱耍横。如果你办成了,局领导有可能晋升你为科长,但要看你的本事了。李冲冲不太在意,因为对科长这个职务他不是很在乎,他也不愿意让领导拿这个说事。接了这个案子,他带着科里的大金和小华一直在跑,可就是一点线索也没有。食堂管理科的科长找他,说,食堂的肉总被别人偷,而且越偷越多,我就琢磨不出来小偷是从哪儿进来的。李冲冲说,你报案走正常程序,公安局的事情跟社会也一样。食堂管理科长说,报完了,周副局长说找你。李冲冲不耐烦地说,食堂的肉被偷了也找我,我不成派出所了?对方苦笑着,那你也得管,有人怀疑是我们内部人干的,现在食堂人都哆哆嗦嗦的。李冲冲走进食堂后厨,仔细地看了一遍,发现有一个天窗。天窗很高,也很小。他找了一个梯子爬上去,发现天窗在外边也很高,不可能有人爬上来,而且天窗也很小,一般人都钻不进来。他又走到天窗的外边,发现是一个小巷子,路很逼仄,对面就是一个房顶。李冲冲把刑警队的队长叫过来,说,作案人是搭了一个木板,从对面爬进天窗的,下边怎么办我就不管了。队长说,不可能,作案人怎么爬进的天窗,那么小。李冲冲自信地说,你就找小个子的人,晚上盯着,基本是后半夜开始行动。

案子就这么破了,李冲冲审问作案人,发现个子不小,但很瘦。他问,你学过缩骨吧,技术不错啊。对方低着头不说话,李冲冲有兴趣地问,偷这么多肉干什么?对方还是不说话,李冲冲笑了,说,你以为你不说就完了。说完站起来,走到对方近处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把你研究透了才提审你。你的女人卖肉,你说你能供货,她说,你能供货我就跟着你,你什么时候不供了咱俩就分手,我就这么现实。你没有钱,现在的肉又涨价很厉害,你就想起这个偷的办法。你小时候学过缩骨,这是你的能耐,你就认为我们绝对破不了案。你太小看我们了,你胆子大到连木板都在对面的房顶上,不想藏起来。说到这对方突然抬起头,愕然地看着李冲冲。李冲冲说,这都是我说的,你一句话也没有说,这就是对抗懂吗?对方说,你都说那么清楚了,我还能说什么。李冲冲说,这个木板你是从附近工地上拿的,我就没有弄明白,你是怎么扛上去的。对方说,我是用绳子吊上去的。李冲冲笑了笑说,绳子是你买的,就在巷子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对方说,我哪有这么多钱买肉啊,这娘们胃口太大了。从预审室出来,小华对李冲冲说,你怎么琢磨出来的?李冲冲说,我这个人太乏味了,就是喜欢研究案子。小华说,你为什么躲着我?李冲冲说,我得为你的男朋友负责任。小华撇着嘴,你的境界还挺高的,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李冲冲忙摆着手,这是你和他的事情,和我无关。小华悻悻地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食堂的盗窃案被侦破了,李冲冲再到食堂吃饭,给他碗里的肉见多。大金和小华也跟着沾光,引起了别人的意见。李冲冲说,我不在乎,我就爱吃肉。小华说,你能不能低调啊。

盗窃汽车的案子迟迟破不了,李冲冲很奇怪,这么一个很容易露出破绽的案子却让这些人弄得滴水不漏,肯定有高人在里边。调开这几个小区拍摄的录像,都能看出小轿车被开出的画面,就是看不到车里的人形,好像是鬼在里边。车开走,还能找到录像,但就是开到一个盲点,车就不见了。李冲冲研究这些人中有懂躲避录像技巧的人,他开始寻找这个人,因为懂得这个技术的人不多。李冲冲刚坐下,两个同事就兴致勃勃围了过来。李冲冲不太愿意跟这些人结盟,因为只要大家坐在一起心态立马就浮躁起来,要不就是官场,要不就围绕着男女情感转悠,平常不敢说的内容也放肆地公布出来。公共关系科的董科长不怀好意地揭露李冲冲,说,你小子别一本正经的,坦白是不是和一个风流女人去了附近的酒吧?李冲冲表情茫然,听完一悸很是恐惧。因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开始传播,怎么那么巧,正逢自己在仕途上提拔的关键时刻,绯闻就散布出来。李冲冲忙问,你这个消息从哪里得来的?董科长扑哧笑了,说,那个女人可是姜祖德最得力的干将,告诉你实话,姜祖德跟周副局长可是有过节的,你小心点吧。防暴大队的胡大队长低声说,听说你要升科长了?李冲冲一脸无辜的样子,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胡大队长笑着说,你就是一个靶子,等把你打趴了,盯着你的人物就能上了。董科长问,知道女人怀孕吗?你就是丈夫,盼着你媳妇给你生个胖小子。等孩子生出来,考上大学了,你才知道你不是孩子父亲。结果,你气愤地甩手离开你媳妇,走时大义凛然,结果人家对方老婆孩子一起收了。

两个人吃吃笑着,李冲冲直接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女人怀孕是说谁呢?周副局长突然端着饭碗走过来,两个人突然不笑了,很不自然地吃着饭。周副局长问,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见了我就没人吱声了呢?还是董科长老练,说,我们给李冲冲找对象呢。周副局长扬起眉毛,问,好啊,找的谁呢?胡大队长说,咱局的女人他都看不上,小华他看上了,可人家有男朋友,我们想帮他找一个高品位的女人。周副局长别扭地说道,李冲冲呀,不是我批评你,公安局就是一个生活很严肃的单位,不能太浪漫。你再找女人不能光给你生孩子,还得给你稳定的生活。两个人这次又笑了,李冲冲觉得刚才讲的那个女人怀孕的事情有所指,但指什么又不清楚。

雅文找到李冲冲,哭丧着脸说,我在会计师事务所算账,少了三万块钱。李冲冲说,怎么会呢?雅文说,不知道怎么少的,每笔账都很清楚,就是对不上这三万块钱。李冲冲说,我就不相信每笔账都对,三万块钱没有了。雅文难过地说,你咋不信呢!李冲冲问,以前有过吗?雅文说,也有过,但不像这次这么多。李冲冲说,你报案吧。雅文说,报了,派出所来了也没有查出子丑寅卯。李冲冲约了派出所的刘所长一起去了会计师事务所,他在那慢慢地翻着账本,随手记录着什么。刘所长在旁边看着,翻了半天,李冲冲说,这些账目是不是都是你一个人办的。雅文说,是啊。李冲冲说,你看看,其中有一页不是你的笔体。说着递给了一头雾水的雅文,雅文仔细看了一遍叨叨着,是我的呀。李冲冲皱着眉头说,你认真看看,是不是比较像,但不是你的。雅文近视眼,摘了眼镜,几乎是闻了一遍,说,确实像我的。李冲冲说,不是你的对吧?雅文龇龇牙,确实不是我的笔体,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李冲冲接着说,你算算这一页多少钱,是不是应该三万块钱。雅文算着,很快就出了结果,正是三万块钱。刘所长说,谁能动你的账目本?雅文说,没有人啊,平时我就锁在抽屉里。李冲冲问,谁在最近几天领过款呢?雅文说,好几个人。李冲冲再问,有谁领的是在三万块钱左右呢?雅文说,我们会计师的领款大部分都是这个数。李冲冲突然说,你把他们的领款落名给我看看。雅文拿过来给李冲冲,李冲冲给了刘所长,说,你看看笔迹。刘所长仔细看了一遍,指出一个落名,说,这个跟账本上的差不多。李冲冲对刘所长说,一定是跟雅文比较近的人做的,对雅文很熟悉。下边的事我不管了,你们派出所接手吧,三万块钱不多,但对雅文讲就是头等的大事。李冲冲走的时候,雅文送他老远。外面的风很硬,吹得李冲冲脖子发硬。雅文说,我找了一个男朋友,他不嫌弃我不能生育。李冲冲说,他有一个孩子,是儿子。雅文发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李冲冲说,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嫌弃你。雅文说,那我也知足了,他对我也挺好的。李冲冲觉得风拍在脸上挺疼的,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抱住了雅文,雅文哭了,说,我也后悔过,我要是不再坚持,或许我和你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秋天快走了,因为落地的叶子越来越少,树枝显得孤零零的。

风很大,把落下的叶子扫得漫天飞舞。

那天刘所长打来电话,说,案子破了,不是那个人,是另外一个人,就是坐在雅文对面的出纳。三万块钱领走了,是她的一个线人领的。她们不止这一件,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钱数都比较小,但你的感觉是对的,这是破案的一个突破口。李冲冲说,雅文没有事就好,要不就得作为一个责任事故了。刘所长说,你怎么这么有脑子?李冲冲说,我就是直觉。刘所长说,不是,你还是喜欢雅文才肯动脑子。这句话像是一声枪响,李冲冲恍惚了半天。他确实还有一份情感在里边,毕竟夫妻一场。那天,雅文说得对,要是雅文不坚持离婚,领养一个孩子也可以,他不是那么在乎是不是自己的,但必须有一个孩子。

三天后,偷盗高级小轿车的案子终于破了。偷盗者是几家婚庆公司的人员,为首的是这个公司的老板,背后的技术顾问是专拍婚庆片子的录像工程师。他们开车蒙在脸上的黑布都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对摄像镜头有过滤功能,录出来就是一个无头人。他们选择在盲点上停车,这个盲点一般都在地下停车场,车开进去以后要等到天亮才出来,那个时候正是上班高峰期,录像是找不到他们的,关键是车牌已经换了。他们偷完车后迅速转移到另外一个偏僻城市的婚庆公司,这些车都当成婚庆喜车了。那个城市的婚庆公司低价买车,一辆宝马车也就是二三十万,那辆房车给了六十万。李冲冲是在那个城市发现了纰漏,因为他把房车作为重点。他是找了十几个城市后才找到的,找到以后也是辨认了许久,因为除了车型以外,所有的颜色都变了。审问的时候,李冲冲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问了一句,你们这个主意是谁先想出来的。盗窃团伙的头儿说,我们是看了一部外国电影,受到了启发。李冲冲问,我是说谁先提的想法。盗窃团伙的头儿说,我。李冲冲问,能想到我们怎么破的案吗?对方说,房车。李冲冲饶有兴味地,你怎么知道的呢?对方说,我曾经预料过会因为这个,所以我们把房车开过来就全都改变了颜色,但还是被你们认出来了。我应该把房车开得更远,开出这个省就好了,还是犯了严重错误。李冲冲笑了,说,你开到哪儿都能找到,你太低估我们的能力了。

周副局长把房车还给房地产大亨姜祖德的时候,姜祖德拿出两套房子奖给市公安局,被周副局长严词拒绝,说,我们之间没有金钱交易,这是我们警察分内的差事。姜祖德出钱让干警们去北戴河休假,可以带着家属和朋友,周副局长接受了。李冲冲是最后一批,决定要带欧阳静去玩。欧阳静开玩笑说,这可是我们公司出的钱,应该算是我请你休假。李冲冲问,上过姜总的房车吗?欧阳静笑眯眯地看着李冲冲,说,这次退回来上过,这是姜总邀请我去的,确实很豪华。李冲冲说,就是因为这辆房车才破的案,你想想一个城市出现一辆房车多么扎眼。欧阳静平淡地说,这个你能想到,我也能想到。李冲冲一愣,说,那你调我们这当警察吧。欧阳静笑了笑,真不比你差,还是这帮子偷车的太笨,销赃也不找个更远的地方。李冲冲也笑了,你也是,房车还能开多远,就是他们不在高速上开也能被发现啊。

其实,自从那次李冲冲跟欧阳静在咖啡店约会以后,他跟欧阳静来往并不多。只是有次欧阳静说起自己想换辆车,问李冲冲认不认识车行的。李冲冲问,你想换什么车?欧阳静说,在路上看见了很多人,看见了很多车,也看了很多人开车。但是有时感觉那个车不应该是那个人开的。我突发奇想,我应该开什么样的车呢?女人应该开小车,女人开小点儿的车,不论开车停车兜风还是逛街,都有说不尽的好处。我看见过很多开小车的女人真是CUTE。在小车里面的女人会风情万种,开大车的女人会不知所措。李冲冲觉得欧阳静是颇有心机的女人,他有些害怕,因为雅文不爱动脑子,对他来说很放松。李冲冲不好意思地说,我虽然能开车,可我没车,我怕我天天审案子开车容易走神恍惚。欧阳静温柔地回答他,以后我可以给你开车,我的车技不错。李冲冲开始联系了一家车行,但价格跟欧阳静谈不下来。不知道周副局长怎么知道了这件事,一次吃饭时候对李冲冲说,跟姜祖德干活的人都很贪财,这话我当着他面也这么说。你跟欧阳静说,只要喜欢就行,差一点儿钱无所谓。李冲冲隐隐约约觉得周副局长跟姜祖德关系不像他想象的,他问欧阳静,你买车的事姜总知道吗?欧阳静率直地说,我买车就是姜总动员我的,说进出咱们公司就得要品位。李冲冲不再过问了,但欧阳静跟车行的谈判陷入僵局,欧阳静好像不死心,总是磨着李冲冲继续下去。李冲冲想告诉她周副局长对她买车的评价,但话到了嘴头又咽下。局里安排去北戴河的事突然提前了,李冲冲打电话跟欧阳静说,欧阳静居然欣然同意了。欧阳静的爽快为难住了李冲冲,因为欧阳静说要去重庆出差,那里买一块地需要去谈,但没想到欧阳静只字不提了。李冲冲只得硬着头皮跟周副局长说,我带着欧阳静去。周副局长笑了笑,说,我看你是上了她的贼船,去就去吧。反正你沾了女人就发飙,但你又是一个不能缺少女人的男人。

李冲冲把欧阳静带到了风光秀美的北戴河,除了局里的女同事们一阵骚动以外,想象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小华没有去,李冲冲问她为什么不去。小华说,你那么聪明还用问吗?李冲冲本想能在海边浪漫一下,但是欧阳静却很矜持,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弄得李冲冲伸不出手。在海上游泳时,欧阳静穿着游泳衣和李冲冲照了一张合影。事后洗出照片,李冲冲望着秀美的欧阳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三天就这么平淡过去了,周副局长问李冲冲,欧阳静没有跟你说过买车的事情吗?李冲冲说,没有啊。周副局长淡然地说,人家买完了,找人便宜了三万多块钱呢。李冲冲摇头,说,她真的没有跟我说。周副局长狠狠瞪着李冲冲,你呀,真是在审讯室里一个样,见了女人就另一个样。我建议你离开她,我不想你跟姜祖德发生什么关系。李冲冲茫然地问,为什么?周副局长一针见血,他是个臭虫,见谁都吃血,欧阳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跟姜祖德一个德性!周副局长这么率直的态度让李冲冲思索了许久,他觉得自己一个婚姻上的事情,周副局长却这么关注,里边发生了什么纠葛呢?因为周副局长平常不太关心部下生活问题,长满敏感细胞的李冲冲没琢磨出所以然。过了一个多月,李冲冲接到欧阳静的电话,欧阳静出人意料地邀请李冲冲到她家谈谈,说,你放心,车我已经买完了,买的是凯美瑞,就是小女人开的车,哪都好,就是你坐上去显得窄巴点儿。我们该谈谈自己的事情,都老大不小了。李冲冲有些迟疑,问,去你家方便吗?欧阳静在笑,说了一句我开车接你,就放下电话。

入冬了,今年的冬天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冷飕飕的。

夜晚,欧阳静从公安局门口如约接到李冲冲,车轻盈地越过幽静的长湖,湖面上闪着道道磷火般的光。欧阳静把车流畅地拐进一幢漂亮的六层公寓,公寓下层是一排排停车房。欧阳静说,我给你做炸酱面,手艺不错。李冲冲怪怪地笑笑问,你这房子多少钱买的?欧阳静刹住车,没好气地说,凡是跟我来的男人都这么问我,我以为你是能不问这个的男人。李冲冲不说话了,他不习惯女人这么说话,所以能和雅文结婚,就是雅文如秋雨,总是淅淅沥沥的,从来没有暴风骤雨的感觉。欧阳静懒洋洋地下车,我知道你想什么,觉得我这个女人不饶人。李冲冲骨子里很硬朗,这可能是当职业预审官磨砺的结果。他突然觉得今晚真不应该来,他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布局然后自己钻进来接受摆布,他是个喜欢自己布局,让别人钻进去的人。欧阳静的房子在六楼,两室两厅,窗户处能鸟瞰长湖四周的万家灯火。欧阳静跑到厨房去忙碌,很快就弥漫出炸肉酱的味道,他听见欧阳静在里边喊,香不香?李冲冲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欧阳静扎了一个粉色围裙,在灶上俨然像个贤淑的主妇。单身许久的李冲冲心怦然一动,他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需要一个女人的渴望燃烧得很旺,更主要的是想要个儿子,雅文没做成的事,可能欧阳静能做成。母亲去世之前对他说过,我死了以后,你老婆要是生个孩子,那就是我。李冲冲是不信这个的,母亲说了好几遍,逼着他说知道了。李冲冲不想让母亲生气就说了一句知道了。母亲说,人是有来世的,我的来世就是你孩子,继续陪着你生活。母亲就这么悄然无息地走了,走的时候,李冲冲才发现母亲始终紧紧攥着他的手。他最后同意和雅文离婚,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母亲的托付。

李冲冲回到房间,他躺在欧阳静的床上如散沙一般。其实他在某些方面同意周副局长对欧阳静的看法,但他就是奇怪,欧阳静是全市著名房地产公司的推销总监,怎么就喜欢上一个副科级的警官。李冲冲就是喜欢思考,可以从不同侧面去想,往往都是想得很细致了,调查了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才去做结论。他也是这么做预审的,一旦坐到审讯的位置上就把所有的问题都调查清楚了,包括每一个细节,他手里会攥着一堆对方的软肋。但就是对欧阳静喜欢上自己没有答案,这让他吃了一惊。他望着朦胧的天花板,仔细回忆着和欧阳静接触的整个过程。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为什么欧阳静不跟自己说实话,这里有什么玄机。交往了几次,李冲冲就知道了欧阳静在推销房地产上是一个老手,尤其是谈关键价格的时候,很少有走眼的时候。欧阳静对房地产推销的理念是全新的,就是让你感觉不到她在推销,甚至还动员你可以不买,或者说这个房子还有什么问题。可恰恰就是这些话,打动了客户。李冲冲研究过心理学,觉得欧阳静会用在自己身上。有次谈起来,欧阳静对心理学很精通,说得头头是道。

李冲冲和欧阳静坐下,两碗白细细的面条,一碗香喷喷的肉炸酱,还有切得细细的黄瓜丝,白玉般的大蒜,黄澄澄的炒鸡蛋。欧阳静点上一根高高的蜡烛,小桌上散发出一种诱惑。烛光映在欧阳静的眼下,额前显得灰蒙蒙的,但她的脸却显得很白很白,连那细小的脉络都依稀可见,像黎明前的山脉顶端浮现出来的鱼肚白,透着清莹和水汽。李冲冲看着欧阳静,恍惚中的孤独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这样离不开漂亮女人。在上公安大学时就被央视主持人李修平这个漂亮女人所吸引,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心结。欧阳静嫣然一笑,问,说实话,你认识多少女人?李冲冲真想抚摸欧阳静的脸,他丝毫没有计较欧阳静的调侃和挖苦。盛开的花那样滋润艳丽,它摇摆的神态鼓动你伸出手去摘。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吃饭,李冲冲每一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他陶醉之极,忘记了缠绕的孤独和陌生。他和雅文离婚后,对女人曾经动过念头,那就是小华。后来,他看到小华和她男朋友手拉着手在路上走就彻底打消了想法,他觉得自己是小华的上级,无论如何不能做出任何越界的事情。

欧阳静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你以后能天天到我家来吗?我要好好爱爱你。李冲冲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就像有人在悬崖旁推了他一把,他在空中飘飘然,失去了原本抗拒的本能。李冲冲很少有这样不能自控的时候,他是最能把握自己的,在审讯室里,不论对方怎么发难,或者发飙,李冲冲都跟没事人似的。对方就因他这么淡然而恐惧,有一个贩毒的头领出来对别人说,李冲冲是人吗?我怀疑他是鬼,怎么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你不知道他脑袋瓜子想着什么。

李冲冲问,你说什么?欧阳静笑着,我什么也没说。从欧阳静家出来,欧阳静风情地说,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走,我怕跟你出去就回不来了。那晚的风很凉爽,凉得透骨。李冲冲突然想起,为什么没问欧阳静关于婚姻的事情,看她该怎么跟自己解释。还有,关于她能不能为自己生孩子,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议题。李冲冲抱怨自己糊涂,吃了一碗炸酱面,怎么就什么都忘记了呢。

小华最近的情绪很不好,主要是男朋友去了日本研修可能有了新欢。李冲冲问她,是你猜疑,还是确有其事?小华说,我是做预审的,能胡乱猜疑吗?李冲冲问,那你怎么知道的呢?小华说,是那个日本女人给我打电话,中国话说得结结巴巴。李冲冲笑了,是说你男朋友爱上她了,希望你能放弃?小华说,除了这个还会有别的吗?李冲冲说,关键是你男朋友说什么。小华说,我不想他说什么了,正好,离开他也是我的想法。李冲冲说,我不给你分析了,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我饿了。其实李冲冲就是想换个环境说话,两个人在空旷的饭馆里面对面坐着。李冲冲在喝酒,其实他不能喝,但就是想喝多了,借着酒话就跟小华说了。但没想到李冲冲喝了半杯,就不断地呕吐起来。小华看见李冲冲这么难受,就觉得是自己让他这么受罪,很内疚。小华摸住了李冲冲的手,说,你把你的女朋友散了,我把我男朋友吹了,咱们在一起吧。李冲冲摇头,说,我绝对不干缺德事,你男朋友在日本等着你,我这边抄了他的后路,上天是要惩罚我的。李冲冲竟然眼泪涌了出来,他也纳闷,自己是个不流泪的男人,说什么话了就这么动情动魄。饭馆陆陆续续进了些人,都看着这对莫名其妙的男女。

小华给他讲笑话,说一个老板酒后心里非常高兴,吹着口哨,开着心爱的奔驰600在公路上行驶。这时他发现路边停着一辆农用拖拉机,并且有一个人在摆手。他停下车,原来拖拉机坏在路上,想找人帮助拖走。老板今天心里非常高兴,便答应了。两个人同时约定好,如果拖拉机打右转向灯请继续开。如果拖拉机打左转向灯请停车。于是,老板开着奔驰600与拖拉机一起上路了。一辆宝马轿车从后面以极快的速度超过他们,老板一看,非常生气,怒骂道,还没有人敢超我奔驰600的呢!于是,他马上挂高挡,急踩油门奔着宝马就追了上去。李冲冲醉醺醺地问,他忘了后面还拖了一辆拖拉机呢?小华说,他喝高了,老板很快地追上了宝马,正当他们以280迈的速度飙车时,被路边的一个交警发现了,想拦已经来不及了,连忙拿出对讲机跟下一路段警察联系,喂喂,发现两辆车在路上飙车,速度非常快,一辆是宝马,一辆是奔驰600,请你拦阻他们。不对,是三辆车在飙车,后面还紧紧地跟着一辆拖拉机,并且拖拉机还打着左转向灯,想超车……小华看李冲冲一点儿也不笑,继续眼泪涟涟的。小华把服务生喊过来,不乐意地说,菜里有头发。服务生忙把经理喊过来,经理扫了一眼,哪有头发啊?小华从盘子里捏出一根头发,说,你看看。经理笑了,说,这是你头发。小华不满,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经理狡赖了,说,这头发是黄色的,你看你头发就是黄色的。小华本能地站起来,说,你是想打架吗?经理说,不想,但不想让你欺负。小华让李冲冲站出来,说,你也替我说说话。李冲冲豁地站起来,脸色通红,突然对经理一笑,是我女朋友的头发,我刚才看见她放的。经理听罢一愣,骂骂咧咧地走了。小华眼圈红了,委屈地说,原本我是让你打架,把你憋的东西出一出。可你就是死脑筋不懂,你就是一个预审的机器,走出预审室就运转不了!

几天后的晚上,李冲冲找个理由再次来到了欧阳静家。欧阳静说,我没给你准备吃的,我自己一般都是叫外卖。李冲冲从背兜里取出两只肥硕的螃蟹,说,你就上锅蒸,然后咱们就吃这个东西。他觉得自己走进一个魔阵,怎么走都觉得有一条道,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到达要去的地方。两个人就这么掰着吃着,长湖四周的霓虹灯打在玻璃上,弄得房间里很迷离。李冲冲主动问,你说我们能结婚吗?欧阳静说,我就是想和你结婚,要不我就不这么费劲跟你来往。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我想生个孩子。李冲冲说,我也想。欧阳静说,我生完了就带走。李冲冲一愣,你带哪去?欧阳静说,我不能一辈子都干房地产的推销,太累人了,特别是跟姜总干,不把你累吐血了不松你的手。我喜欢挪威,也不讨厌瑞典,反正冬天我回来,夏天我再过去。李冲冲看到自己盘子里都是螃蟹的爪子,才知道欧阳静根本不吃,都放在自己盘子里。他问,我呢?欧阳静说,随你,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在这。李冲冲心在凉,他问,那我就是你的码头,你就是出海的船,需要补给了就回来?欧阳静高兴地说,好啊,比喻得很恰当。

两人倒在床上,窗上泻出银色的月光,替他们铺好了一切。李冲冲有些紧张地解开欧阳静上衣的扣子,欧阳静好像自己也在解衣服,丝毫没有什么羞涩,随后她就把床头的灯关上。李冲冲惊诧地说,我还没爱上你就上床吗?欧阳静笑着说,现在什么都简单了,包括爱情。李冲冲的心里发沉,但那股激情在燃烧。他不明白在哪出了问题,很快就败下阵来。欧阳静看着他那腼腆的样子,说,你是不是总想证明你是个强者?李冲冲不好意思地问,你什么意思?欧阳静从容地穿好衣服,窗外的灯光把她折射在孤独的墙壁上,拉出好长好长的影子。欧阳静从桌子上拿出一杯矿泉水递给李冲冲,今天是我的怀孕期,我再不生就生不了。李冲冲觉得后脑勺在发麻,说,你跟我就是为了怀孕?欧阳静说,不完全是,我只要怀孕了,就跟你结婚。我们能不能不声张,我知道你做公安的一切都得请示,但我不想你张扬。你跟我去一趟挪威或者瑞典,就算旅行结婚了行吗?李冲冲很沮丧地说,我没法跟父亲交代,起码要摆上几桌席吧,必要的形式要有。再说,我们做警官的出国要请示的,不是随便走就能走的。欧阳静哈哈笑着,她推开窗户,外边的风吹进来。欧阳静把床上做爱时弄乱的被子细心地折叠起来。她对李冲冲说,不要以为我和你做爱了,就必须和你在一起,不要因为你和我做爱了,就以为那是我们之间的爱情,会天长地久。

李冲冲终于张嘴请欧阳静到他家,他所以开口这么晚,是家里一室一厅的房子,跟欧阳静的房子差距较大。雅文离婚的时候曾经说过,你应该换一间大点儿的房子,女人挺看重这个的。李冲冲说,你不就没有在乎吗?雅文说,我只要一张床就够了,有你有我。雅文这句话烫了李冲冲很久。欧阳静到了李冲冲家转了一遭,说,要知道你住这样的房子,我就不跟你好了。李冲冲笑了笑,说,做公安的能有这样的条件就算不错了。两个人吃着面,李冲冲说,我母亲做面好,我就会这手。李冲冲和欧阳静聊天大都是预审科的那些事,欧阳静很少说她的推销。李冲冲对欧阳静说,前天,一家外资企业的运货车遭遇了抢劫,司机和纳品员被劫匪铐住,扔在长湖的芦苇里边,车上装运的手机电子配件价值二百多万不知去向。我带人过去时,司机告诉我抢劫的人是公安,我当时就说那是假扮的。司机说,抢劫人开的是辆白色小型厢式货车。我就带人搜寻,整整搜了两天,就这两天没跟你联系,你就对我掉脸子。欧阳静忙殷勤地道歉,说,不知道你办这么大案子,还以为你找偷自行车的呢。李冲冲没好气地说,偷自行车的在我们那就是小指头,懂吗?欧阳静说,你接着说。李冲冲见欧阳静有了兴趣就兴奋起来,说,我就是演员你知道吗?你一个观众都不鼓掌,我还演个什么劲儿。欧阳静使劲儿鼓掌,掌声在寂寞的房间里很单调。

冬天的夜特别寂静,外面的车也显得少了一些。

两个人在沙发上蜷缩着,觉得舒服。李冲冲说,我琢磨这件事是内外勾结,你想啊,谁能知道运货车里有这么多玩意,还有从厂里出来到目的地也就几里地,正好路过长湖最偏僻的地方,那地方也就一百米。昨天我就找到贼,他拿着表弟的身份证到公司打工。出事当晚没有上班,据说是因开摩托车摔伤了腿在家休息。昨天我一提审他,他就给我装,就跟你现在一样。欧阳静说,我装什么?李冲冲卖关子,说,其实你不喜欢我说这个。我一说到我的预审,你就假装有兴致,你内心就觉得我是个不怎么懂得生活的男人。欧阳静说,你就瞎想,我什么时候假装了,这就是真实的我。你别说我,你就说你。李冲冲说,等我审出来,带人到郊区的大众旅馆看见那辆车的时候,那两个抢劫的人正朝车走来。我就带着一个人,我刚蹲下看车牌,那两个人就朝我冲过来,手里都拿着土制的手枪。我还没抬头,手枪就堵在我后腰上。我带的那个人被另一个摔倒了。欧阳静突然站起来,表演地说,我替你说,你迅速制服了抢劫人,夺下他的枪,掏出你的枪,朝天鸣枪,吼叫道,谁再动一下我就开枪啦,我是公安局的射击冠军,说打哪就打哪,你们死不了,但也会终身残疾。那个人不含糊,想抬手,结果你照他脚丫子一寸的地方开了一枪。两个人举手投降,你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完了,欧阳静喘口大气。李冲冲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公安局是射击冠军,谁跟你说的?欧阳静笑了,你们周副局长说的。李冲冲的心一动,他也笑了笑,不像你说的,我一拿枪他们就跑,我就喊,你们再跑我就开枪了。他们就没有敢动,我们科里的人就上来了。欧阳静咂咂嘴,没有我说得精彩。

李冲冲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直心神不定,他总在办公室里徘徊,脑子反复寻找一个答案。究竟自己怎么了,在哪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和欧阳静这么迅速地进入关系。他搞不清是自己堕落了,还是欧阳静诱使自己堕落。他就像吸毒,连续几次和欧阳静在她家疲惫地做爱。欧阳静说过,必须要李冲冲全身心地投入做爱,才可能怀孕成功。两个人每次进到房间后很少交谈抚慰,拉上窗帘就做事,直到欧阳静认为李冲冲做好了,才肯放手。有次,李冲冲实在太累了,说,今晚我就住你这。没想到欧阳静反对,说,我习惯一个人住,谁和我在一起都别扭。李冲冲傻了,忙不解地问,那结婚后我们住不住一起?欧阳静没再吭声,李冲冲只好拖着疲倦的身体离开,在寂静的马路上寻找出租车。也许欧阳静住的地方太偏僻,李冲冲走到了长湖岸边才找到一辆出租车。他看到长湖的水好像死去了,一点儿波澜也没有。

夜深了,四周楼房的灯光都黯淡下来。长湖好看的水就成了黑色,凝固的,没有一点儿美感。李冲冲觉得应该有一间亮灯的房子是他的,亮灯的房子是有故事的。

冬天似乎很漫长,颜色单调,李冲冲审的案件也少了。

以后的一个月,没有欧阳静的消息,给欧阳静打电话也是不在服务区。李冲冲这才知道自己只能从手机里联络欧阳静,一旦手机断了音讯,那欧阳静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了。没多久,房地产公司两个销售人员跑到洗浴中心潇洒,被公安局堵到现场,弄得一塌糊涂。李冲冲负责审问这两个倒霉鬼,周副局长叮嘱他,要好好敲打敲打,现在这个姜祖德实在是太霸道了,谁的面子也不给,好像他就是这个城市的老大。没怎么审,因为很简单,这两个人进去以后还没跟里边卖淫的女人勾搭上就被堵在里边,都是光着身子。审的时候,对方很无赖,说,在洗浴中心能不光身子吗?是女人自己找上门的,我们还迷迷糊糊的呢。再说,抓奸抓双,要抓在床,我们干什么了吗?李冲冲觉得好笑,就问,你光着身子对,女人光着身子对吗?两个人不承认,李冲冲说,那我可给你们看录像了,如果录像还有别的,或者还有你们的话,比如你想死我了,就更麻烦了。两个人不说话了,其实根本没录像,这家洗浴中心为了预防公安局这手压根就没装。两个人交代去过一两次,真的没干啥,就是玩。李冲冲说,你们能喊出对方的名字是一次两次的事吗?如果你们跟我在这较真,我就调出你们上一次的录像。两个人立马不再说话,李冲冲说,我放了片子是你们在抗拒,你们说了是你们在自首。

两个人走了,但没几天就被放了。李冲冲的工作是只管审不管关,但还是生气地找到拘留所的程所长,气恼地问,这算怎么回事?程所长毫不在意地说,周副局长让放的,说是姜祖德保的,交足了罚款。李冲冲不高兴,问周副局长。周副局长笑了,说,就是要让姜祖德知道我们的厉害,不臭臭他还了得。李冲冲不说话了,周副局长说,姜祖德说你女朋友怀孕了,催你该结婚了。李冲冲控制着自己情绪,他搞不清楚自己跟欧阳静的事情为什么牵扯到了姜祖德。他也不明白欧阳静怀孕了怎么会不告诉自己,反而让姜祖德第一个知道。他突然想起两个同事开玩笑说的话,说女人怀孕的事。他一激灵,是不是欧阳静怀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在替别人背锅。周副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我的学生,又是我的部下,我得要关心你。你该结婚了,都怀孕了,再不办事就显得你不好了,也影响你的仕途。说完,周副局长不动声色地走了。李冲冲呆若木鸡,没过两天,欧阳静突然回来了,李冲冲愤怒地看着欧阳静,突然过去拽住欧阳静的衣领子,问,你怀孕了?欧阳静点头说,不怀孕能回来找你吗?李冲冲吼叫着,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欧阳静妩媚地看着李冲冲,我给你生个孩子不好吗?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吗?李冲冲松开手,悻悻地说,你是给你自己生。欧阳静温柔地说,我们结婚吧,不声张,你还有我肚子里的儿子。李冲冲烦躁地挥了挥手,说,你和我之间没有爱情。欧阳静说,我们试试吧,如果我真的爱上你,那么就算有了。

黄昏,夕阳被云层保护起来,把天际都裹得一片金黄。

姜祖德的公司因为拆迁,找了几个有黑社会背景的人,为首的叫笼子。这就是姜祖德犯下的一个大错,他觉得这个拆迁太难,都是所谓的刁民,不动用点邪的都不会搬走。结果在拆迁的时候,笼子把一个老太太推倒在地,老太太碰了一个砖头当场就死过去了,流了不少血。事情发生,姜祖德拍着大腿懊悔不已,说,我也是,多给钱不就得了。笼子被送到局里,其实他可以跑的,可他没有,居然跟着到了局里。他叨叨着,反正我也不是故意害死她,有这么多人看见我就是推她一下,那是她的命该死。再说,姜总也不可能不管我。笼子姓刘,叫刘长山。可谁都叫他笼子,那意思进了他的笼子就再出来不了。几次审讯他都不承认叫刘长山,怎么问他也死活不开口认账。周副局长对李冲冲说,你的任务就是让他承认是刘长山就行了,这家伙案底太厚。

李冲冲进审讯室就带了小华一个人,他没有坐在桌子后面,直接把凳子拉在笼子近处。李冲冲查笼子案底时知道,笼子身手敏捷,他一个人近身将两个对手致残,自己毫毛不伤。姜祖德手下的人找到笼子时,曾经提醒姜祖德,笼子下手太狠,是不是换一个人。姜祖德说,这个钉子户太厉害了,不找一个比他还厉害的拿不下来。你们叮嘱笼子,不要下手太狠。李冲冲让看守把笼子手铐摘下来,看守及时提醒李冲冲会很危险,李冲冲冷着脸子对看守说,我是主审,我说话算话。看守只得不情愿地给笼子摘了手铐,李冲冲看见他手腕子上都是红印子。李冲冲又让看守把脚镣子摘下来,看守拒绝,说,笼子可前后伤害过好几个人,这次摘下来你就没命了。李冲冲火了,你哪那么多废话,现在是他怕我,不是我怕他。脚镣子也摘下来,李冲冲见笼子两只脚紫青。笼子看着李冲冲笑着问,你不怕我掐死你,我看你小子脖子挺细的。李冲冲也笑了,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我是全国公安系统的散打亚军。笼子蔑视地说,在这你就吹吧,瞧你长得娘儿们样儿。李冲冲过去攥住笼子手也就两秒钟,笼子凄厉地一声嘶喊,手已经攥成鸡爪子形状。

李冲冲说,我器重你是一条汉子,你能面对一帮子人赤手空拳打半个小时。可我觉得你又不是汉子,如果再有抗日战争爆发,你肯定是汉奸。笼子斜着眼球,你凭什么踩贬我。李冲冲说,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认算个鸟。笼子慢悠悠地说,我就不是刘长山,你让我承认什么。我的名字叫张本章。李冲冲说,我跟你母亲说了,说你儿子不承认你是他妈。笼子很激动,大声嚷着,你找我母亲干什么,有本事找我算账啊。李冲冲继续说,你母亲听完大哭一场,说养你多不容易,你小时候软骨病,你母亲背你看病,一背就是三年半。你现在不承认你母亲,这样的男人狗都不如。知道我交什么样的朋友吗?我交讲究孝道的。笼子站起来,看守的脸都白了。笼子死硬嘴,喃喃着,我就不承认我是刘长山,你能杀了我。李冲冲问,那刘长山不是你?笼子点头。李冲冲说,那我就大骂了。李冲冲不断骂刘长山是一个蠢货,在江湖上就是一条草蛇,谁逮都能炖着吃。刘长山就是绝户,没儿子没老婆没母亲,没有一个弟兄看得起他。笼子已经乱了方寸,李冲冲开始上荤的,继续对刘长山的名字任意蹂躏,居然说出他刘长山八辈祖宗的粗话。笼子脸跟猪肝一样,蹲在地上摆手说,你别再跟我说了。李冲冲微笑着过来拍了拍笼子的肩膀,我说刘长山,又没说你小子。笼子哭着说,我承认,我是刘长山,我刘长山在社会上是一个要脸要面的男人。

李冲冲对小华说,记下来,他承认是刘长山。然后喊过来看守,说,对他破个例,别给他戴手铐和脚镣子,就让他这么走回去,他毕竟是个男人。李冲冲说完给笼子客气地递上一支烟,然后,给他打着了火。笼子抽了一口有些咳嗽,李冲冲在他背后拍了拍。笼子眼睛红了,说,我知道,你放不过我。不是死在你手里就是别人手里,我宁愿死在你李冲冲的手里,让我见母亲一面好吗?我给她老人家磕头谢罪。李冲冲说,可以,我会亲自接你母亲老人家。笼子问,你能亲手枪毙我吗?李冲冲温和地说,枪毙不枪毙还有法律呢,即便枪毙我们也有专门的执行者。笼子说,其实我不是想害老太太,我就是推了她一下,没有想到她磕到砖头上,也是我的命不好。说着,他可怜地恳求道,我身边的女人不少,但都不想见,我只想看儿子。李冲冲问道,你有三个儿子想看哪个?笼子说,都想。李冲冲说,我叫老三吧,只有他想见你,还是哭着喊着的。笼子陡然抱住了李冲冲,小华想过来拽开,被李冲冲示意拦住。出门前,李冲冲小声地问,是不是姜祖德让你下手动粗的。笼子的脸如紫茄子,我只承认我是刘长山,别的我一概不知。

下了一场大雪,铺得很厚。

阳光很灿烂,照在雪上会反光。

两个人到民政局登记完了,在长湖畔一起漫步,像情侣一般。李冲冲心里踏实了些,内心还是觉得有点儿忐忑不安。他望着身边的欧阳静,觉得欧阳静很是平静,像是刚从一个超市出来。他找了一处寂静角落坐着,欧阳静对他说,我饿了想去吃饭。李冲冲摇着头说,我想跟你谈谈。欧阳静笑了,也坐下,雪下到湖里就融化了,两个人看着缓缓流淌的湖水。李冲冲说,你打算在哪生下我们的孩子?欧阳静说,我没想好,有可能是在挪威,我很喜欢那里。李冲冲动了火,问,那我呢,你考虑没考虑我。欧阳静说,你天天就是审案子,而且正是冲刺提升的关键时刻,哪有闲工夫管我和孩子。李冲冲诧异地问,谁说我要提升?欧阳静嘻嘻笑着,全公安局都知道的事还用我说嘛,你就是好命,轮谁也轮不到你,可你就沾了笼子拆迁推老人致死的光。李冲冲说,那还不是我审出来的。欧阳静说,你就逼着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手段也不光彩。李冲冲没说话,他感到欧阳静跟公安的内层很熟悉。确实,姜祖德跟周副局长的关系很复杂,只有里边的人知道利害关系。李冲冲问欧阳静,你知道姜总用笼子的事吗?欧阳静说,你是审问我吗?

身边的一对情侣在说着爱呓,一个老人领着顽皮的小女孩在湖畔悠闲踱步,小女孩挣脱老人奔跑着,李冲冲这才看到小女孩手里牵着一个风筝。他抬起头,看到风筝在天上飞得很高,夕阳把风筝吞没,一团团的橙色在他眼里翻滚着。李冲冲问欧阳静,婚事你准备怎么办呢?欧阳静无所谓地说,找几个人吃顿饭就行了,我既然是你的妻子,那就是保护你,不想让你介入什么,影响了你的提升。李冲冲一瞥眼,我信吗?欧阳静说,你们公安局那么复杂,我让你卷进来,再加上我和你的关系,你就别想消停。以后,家里的事情我管,你就别操这么多心。李冲冲问,那你的事情我能知道多少?欧阳静不高兴了,撇撇嘴,我的事情你能不能不管。李冲冲大声喊着,我是你丈夫了,就得知道。欧阳静亲了他一下,吃吃笑着说,我也不管你的事,但你要小心,我会随时监视你。因为你是双子座,男人中最花心的星座。李冲冲诧异地,你怎么知道我是双子座?欧阳静说,我还知道很多,比如助手小华对你不错吧,你前妻跟你还有来往吧。

两人离开长湖,李冲冲不住地回头望。冬天的长湖畔,那一层层的树叶还留着,很有色彩,红色的,橘黄色,绿色的,真可谓层林尽染。欧阳静攥着李冲冲的手说,你把房子卖了吧,我添些钱再买个大一点儿的房子吧,房子小,你的心也小了。一群鸽子从长湖上空飞过,落在地上追逐,嬉戏着。两个人轻手轻脚走了过去,鸽子也不惊慌,而是友好地在他们的脚下吃食。那种安详感让人陶醉。李冲冲因为欧阳静说到了房子,觉得生活突然安顿了许多。欧阳静突然蹲在地上开始呕吐,李冲冲在一边找不出说话的理由,只能怔怔看着。欧阳静抬起头说,我的妊娠反应怎么这么厉害,别不是儿子!

李冲冲心中一跳,想到了母亲。

两个月后,局里准备任命李冲冲为预审科长。局组织部跟他谈话时,专门说到了欧阳静。李冲冲说,我们已经结婚了。组织部门问,你得提供证据,证明你说的。因为你结婚局里没有人知道啊,不能连个仪式都没有吧?李冲冲笑了笑,很简单,我给你拿来结婚证就完了。转天,李冲冲把结婚证放在了组织部门的桌上。

十一

李冲冲跟着父亲回了一次老家,父亲很兴奋,不住地和李冲冲讲前面是哪,他在那上过什么小学,说得有声有色。李冲冲觉得父亲有些异常,平常最不愿意回忆过去,可现在竟然什么都记起来了。回到老家,远房的叔叔婶子都出来接父亲,说他气色不错,还是大官,在城里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父亲说,你们吃啥我就吃啥,你们放屁我也放屁。乡亲们听完都乐了,远房叔叔羡慕地说,村里人都说您是咱省的名人了,敢情是吃灵丹妙药的事。父亲住下以后,吃的都是新鲜的玉米饼子,黄澄澄的稀粥,熬的菜没有多少油,不夸张地说,咽下去嗓子眼儿都觉得痛快。

李冲冲怕对不起父亲,跑到县城买了一兜子香肠酱牛肉熏鸡什么的。父亲看出儿子的孝心,对李冲冲说,儿子,我就爱吃这些,吃这些我心里踏实,不像以前那么浮躁了。李冲冲不好意思地对父亲说,您在城里这么多年,又当过公司的老总,还吃得了这个吗?父亲笑笑,我是农村人,吃这个就蛮不错了。李冲冲问父亲,您进城以后,有没有改变自己是个农民的想法。父亲叹口气,说,我就是总想改变我这个农民身份,对谁都不愿意提农村来历。提了怕人家看不起我,其实这里给我的生活烙印太深刻了。你爷爷死得早,你奶奶拉扯我长大,哪个叔叔婶子们没给过我吃的。小时候我怕冷,家里没钱买烧的,那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样。我跑到羊圈里抱着羊倒身就睡,羊拉屎就拉到我身上。

转天傍晌,父亲借着清闲到村里走走,上年纪的人和他打招呼,爷爷叔叔这么叫着熟得很。父亲对李冲冲说,我小时候就爱热闹,谁家的闺女出阁了,谁和谁打起来了,都跑去掺和。村里修缮一个老寺庙,父亲走过去看着一个个佛像,村长跟过来开玩笑,说,把你也捏成泥人,在庙里摆着吧?也让我们给你的泥人烧烧香。父亲说,我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单位的小领导嘛,又不是菩萨。村长继续开着玩笑,那就光给你摆上,不烧香行不?就算让老百姓们看看您,起码您是进城的最大官了,这可是村的荣耀!父亲突然说,我就要死了,你们让我清闲清闲吧。

这时,黄昏降临了,夕阳红红的。父亲对村长说,去我父亲那个房子看看,让我儿子认认他爷爷的门。父亲在前面走,肩膀镶上一片橙色。三个人走到村的尽头,拐弯进了一个院子,有只大狗汪汪叫着,样子很凶猛。见了父亲凶猛地跑过来,吓得李冲冲脸色大变,想要过去拦住。没想到那条狗在父亲面前老实了,用舌头吮着父亲的手。村长让跟随的人把狗锁起来,父亲叮嘱着,别锁,这狗不咬人,忠厚得很。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出来,看着父亲,慢慢地说,是不是进城当大官的那个侄子呀?父亲抢先走了几步,给老太太扑通跪下,李冲冲腿一软也跪下,跟在后面的村长不知道怎么办为好,也扑通跪下。父亲喊了一句三婶子。三婶子关切地问,听说你现在得了富贵病,电梯进不去怕关着,屋子待不了怕憋死,天天想着怎么死?村长很恼火,说,大娘您怎么这么说话呢!三婶子继续数叨,你就是让城里宠着怕这怕那的,想死还不容易,出了门上了山就死了,省得你儿子替你担惊受怕。父亲要进屋,三婶子说,别进了,你父亲嫌弃你心胸小,他愿意跟鬼在一起也不愿意跟你在一起。父亲顿然止住了脚步,朝着父亲的老屋磕头了,咣咣咣,磕得夕阳滚进西山下面。

天黑了,满天的星斗,李冲冲就默默陪父亲坐在院子里。秋风凉了,渗到骨子里疼疼的感觉。父亲不想回屋里,他说进了门就觉得像进了棺材。李冲冲想幽闭症给父亲造成这么大的痛楚。父亲对李冲冲嘱咐,我死了也不跟你母亲住,我要自己住。李冲冲说,您别死死的,死了就由不得您了。父亲说,你喜欢哪个女人?李冲冲不禁一愣,忙问,什么意思?父亲笑了,说,你跟我一样,就是花花肠肠,看见漂亮女人就受不住。李冲冲也不答话,父亲说,但你是个孝子,你再结婚了生个闺女就是你母亲,生个儿子备不住就是我了。李冲冲听得毛骨悚然,他觉得怎么父母都喜欢托生出来跟着自己。他知道这就是父亲的呓语,可心里就是麻酥酥的。夜里,从窗户的缝隙里挤出来一缕缕的水汽,像是炊烟,在风中飘散着,扑在李冲冲脸上湿漉漉的。他记得小时候,到父亲房间里,总能看见母亲在给父亲洗脚,父亲闭着眼睛,嘴里喊着舒服舒服。

凌晨,有人砸醒了熟睡的李冲冲,吓唧唧地说,你父亲从山顶上跳下来,让一个拾柴的发现了,现在三奶奶的房间里呢。李冲冲顿时脑袋嗡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三奶奶房间,也就是爷爷的那间老屋,看见父亲躺在床板上,身上蒙着一个白被单。李冲冲要撩开,被村长按住,说,不要看了,没一块完整地方,都摔烂了。李冲冲执意要看,村长说,就看看脸吧。李冲冲看到的是父亲一张红扑扑的脸,村长说那是被三奶奶涂上了胭脂。父亲始终在微笑,像是精彩的告别演出。村长递给李冲冲一个字条,上边歪歪斜斜写着父亲几行话,儿子,日子是一个人走过的,那些在路上搀扶了你一把的人,那些用一碗米粥为你解饿的人,你千万不要忘,忘了就要遭报应,你是当警察的,不要把人家都往死里推,能拉着还是要拉一把。我死了以后把我和你母亲的骨灰盒合葬。等你老了,就把我和你母亲的骨灰盒找个山背后深埋了,就是我跳下去的那个地方。从此你就了无牵挂。李冲冲看完这几句话,陡然对父亲产生了无比的敬意,原来他是那么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他只不过受传统的东西影响太深了,没有找到合适渠道发泄出来罢了。

李冲冲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回来了,这时候村长悄悄对他说,你父亲死之前对我说,你是个孝子,如果你要是有了什么难处,让我一定帮助你。李冲冲掉了一路的眼泪,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个孝子,真正对自己无私的还是父母。

十二

两个月后,李冲冲和欧阳静搬到了一所新居,果然房子比他的房子大了许多。当晚,欧阳静告诉李冲冲,你有房子了,我准备去重庆出差,我们公司在那里建了一个分公司,姜总在那里买了一片地。因为怀孕,李冲冲不能再和欧阳静做爱,两个人只是拥抱在一起,很快李冲冲就睡着了。醒来,见欧阳静已经走了,因为她的两只大行李箱没了。他很奇怪,欧阳静什么时候走的,搬走这两只大行李箱需要动静啊。欧阳静很少来电话,李冲冲哪次打电话,欧阳静都说不方便。有次,李冲冲火了,说我不是问你,我是问孩子。欧阳静说,我生孩子那天会告诉你。两个月后的一个半夜,欧阳静打来电话,呜咽地告诉李冲冲,孩子流产了。说完就撂下电话,李冲冲再打就是关机。中秋节是李冲冲一个人过的,记得父亲走前曾经很遗憾地对儿子说,我没看见孙子,我这一辈子都恨你。李冲冲给欧阳静打电话,回答都是停机。他只能等待着欧阳静的电话,但没有任何动静,好像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了。有天,一个男人找到他,对他说,我是欧阳静的哥哥。李冲冲本能地紧张。这个男人说,我妹妹让我告诉你,孩子流产了,是个儿子,她怕你难过,就断绝了和你的联系。李冲冲觉得眼前发黑,他对这个所谓欧阳静哥哥的人说,欧阳静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流产了,我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流产了。男人阴着脸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男人望着对面愁眉不展的李冲冲抿着嘴说,欧阳静遇到一些麻烦,需要你拿出二十五万有困难吗?李冲冲一愣,说,遇到什么麻烦?男人说,我不能再跟你讲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李冲冲想换个话题,问,欧阳静现在怎么样了?男人没好气地说,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钱。李冲冲低下头,说,可以拿出来,但不是你在这里说,需要她跟我说。对方沉默了片刻,说,听说你当科长了,权力大了,现在手里比过去宽松多了吧?李冲冲脑子里旋转着该怎么应对,对方突然说,你们这新房子可有欧阳静的六十五万。李冲冲喃喃地说,你怎么知道的?男人说,我是她哥哥当然知道。

彻底入冬了,树上能掉的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原本丰满的道路两侧不知不觉消瘦了许多。晚上的行人有了萧瑟感,不能把头颅高昂着,都浓缩在脖领里。还有漂亮女人不顾风的侵蚀把秀腿亮在夜色里,闪出那么一点儿生命的光泽。李冲冲往家走着,越走越没精气神。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哪来的,也不清楚欧阳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孩子真的没了吗?李冲冲清理自己的积蓄,有十万块,是死期的,但必须取出来。还剩下十五万,他找到前妻雅文求助。为什么找雅文,李冲冲也搞不清楚缘由。雅文满口应允,说给你十五万没问题。李冲冲说,你也不问问我干什么?雅文笑着回答,那是你的事情。李冲冲又不放心,反复叮嘱,你借我钱一定要跟你老公说,我不想弄得你们夫妻之间别别扭扭。十五万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你的那个会计师事务所也没多大利润。雅文说,你多霸道,明明是你借我的钱,倒好像是我借你钱一样。你这么活着累不累呀!

三天后,在家门口等到那个男人,李冲冲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公文袋,郑重地说,里边是二十五万,我把所有的钱全拿出来了。男人斜了一眼,亏你还是个科长,就这么点钱。说着把钱倒进自己皮包里,李冲冲一把将男人的皮包按在桌子上,厉声道,你必须让我听到欧阳静的声音,否则你拿不走。男人鄙视地盯他一眼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递给了李冲冲。他听见欧阳静熟悉的声音,语调怯怯的,是李冲冲吗?李冲冲的心脏好像瞬间停止,他缓慢地应着,是我,你在哪里?欧阳静哭了,说,我在重庆。李冲冲急切地问,你究竟出了什么麻烦?欧阳静说,我不好说。李冲冲再问,我们儿子呢?欧阳静痛苦地回答,死了,我对不起你。李冲冲突然觉得不甘心,拿出二十五万块钱,怎么着也该问个明白。他又追问,你要这二十五万能解决麻烦吗?欧阳静说,不能,我再想别的办法。话说到这份上,李冲冲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拴上一个扣子,他不管旁边这个男人,问,我以后怎么能联系上你,而不需要别人的插手,毕竟我是你的丈夫。欧阳静停顿半天才说,不行离婚吧,我不能这么拖累你。李冲冲愤愤不平地说,离婚了你也得回来见我呀!欧阳静说,一个月吧,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欧阳静咣当放下电话。李冲冲看着那男人的身影闪出小区大门,桌上那杯茶水那男人一口也没喝。李冲冲看他拦到了一辆红色出租车,然后出租车迅速消逝在黄昏里,随后,一抹夕阳闪烁着光芒,把他照得睁不开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山一样倒下,他脑海里闪出一条定义,世界原来就这么简单。

十三

一个月后的早晨,太阳特别明亮。

李冲冲审了一晚上的案子,刚回家准备睡觉,欧阳静推门进来,还是那两只大箱子。进来以后就去洗澡,李冲冲只得耐心地等着。欧阳静出来,对李冲冲说,二十五万我给你带回来了,就不给你利息了。说着,递给李冲冲一张银行卡。李冲冲没有问别的,只是轻声问,流产疼吗?欧阳静说,我不是流产,是引产。说着,欧阳静突然抱住了李冲冲,就这么死死地抱着,断断续续地说,护士喊我的名字,然后盯着我,盯得我毛骨悚然。问我,引产是个大手术,你丈夫呢,那么大岁数了。我火了,问她你管得着吗?其实我特别想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引产吗?我在工地上跟一帮子人动手了,他们推搡我,我就倒在挖土机旁边,磕到了我的肚子。在手术室里,我撕心裂肺地呼喊,我疼啊,我疼啊。大夫让我忍着点,我就开始喊你的名字,我喊了一百遍你李冲冲的名字。瞬间,李冲冲流出了眼泪,他能想象到欧阳静怎么喊的。欧阳静哭泣了,说,我从手术室里被护士搀扶出来,护士说我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发紫。说完,欧阳静自己先乐了,可李冲冲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欧阳静躺在床上,轻松地说,我累了想睡会儿了,有关二十五万晚上再说吧。说完,欧阳静就没有了动静。

李冲冲挨在她旁边也想睡觉,他觉得经过一次长途跋涉,他看见前边有一个客栈,屋子里躺着一张舒服的大床。朦胧中,李冲冲觉得有手机在响动,他下意识地去接,但摸到的却是欧阳静的手。他睁开眼看见欧阳静把他的手机关掉,然后把头靠在他胸脯上,像是坐上一条船,在起伏的大海上漂行。欧阳静问,你是不是特别想听,就像你审案子,对方经过你的穷追猛打,终于要给你吐露案情的真相。李冲冲说,其实很简单,姜总找了当地一帮子人,把跟你们公司因为土地发生争斗的这帮子打了,打得还不轻,好在没有死的。姜总本来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可因为你流产了就动了肝火,让这帮子人下手狠一些。姜总对你发了脾气,说,你的事情你管,赔偿的钱我一分不给你。你拿我的二十五万给人家摆平,自己吞下了苦果。一切事情风平浪静了,姜总又把这二十五万给了你。欧阳静听完忽地坐了起来,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不可能知道这事的真相。李冲冲敷衍着,我困了,还想再睡。欧阳静喊着,你不能睡,你必须说!李冲冲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重庆报纸,说,上边有一个消息,我就有了推想,就这样。欧阳静接过报纸,看到上边只有一则一百多字的简讯,说重庆某地房地产开发时遇到最牛的钉子户,与开发商发生了冲突,事态还在发展中,最牛钉子户住进医院开口要价就是一百万。

转天的晚上,李冲冲约好雅文见面,把装着十五万的公文袋递过去,雅文笑笑扔在提包里。两人在火锅店里吃涮羊肉,雅文讲述自己怀孕的经历,没想到这么大岁数竟然还能怀孕。又说和丈夫新开张了一个便利店,说丈夫如何温柔贴体,从来没有任何的额外要求,钱都是归她管理。李冲冲不好意思地问,你不是不能生育吗?雅文笑了,你怎么对女人的事情一点也不懂呀,那不还能治好吗?李冲冲酸酸的,他想那孩子应该是他的才对,他怎么就没有想治疗的事。雅文问起欧阳静,李冲冲看着火锅里的翻滚的肉片摆摆手,我们别提她了,她每天都是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们孩子也死了。雅文不说话了,她看着李冲冲,泪水在她眼窝里涌上来,说,你怎么这么倒霉呢。李冲冲喝多了,走时脚步有些踉跄,叨叨着,我没别的,就是想娶一个能给我生孩子的女人,可就是没有。雅文说,难为你母亲了,她也托生不出来。李冲冲走到柜台前结账,然后朝雅文挥挥手,我买单了,就是我母亲这句话坑了我,要不咱们现在的儿子早就能喊爸爸了!

一个月后,周副局长被撤职审查,什么原因也没有对外说。

外面的柳树有了绿色,春天悄悄地来了。

初春的长湖,真的很美,沿湖漫山遍野的花卉呈现出红、黄、绿三种色彩层次,真的可以用绚丽多姿、五彩斑斓来形容。湖面上升腾的雾气与远处山腰间的云雾环绕在一起,就像一个身披白纱的仙女把满世界绕了个遍。李冲冲和欧阳静在湖边走着,欧阳静说,我又怀孕了。李冲冲说,我知道。欧阳静说,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欧阳静说,做预审的就是对方不说可他要说的话都知道。李冲冲租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朝租主交了两百块的押金。他在湖水旁悠闲地骑着,让欧阳静坐在车后边,搂着他的腰。欧阳静慢慢把脑袋靠在他的后背,李冲冲看到了满湖的春色,望到了清澈见底的湖水,又见到了那个穿着彩色衣服的小女孩举着风车在湖边疯跑。李冲冲把车放在湖边,他已经憋了一天没怎么说话了,刚才给欧阳静讲一个案子,一个入室抢劫的案子是怎么破的。欧阳静眯缝着眼睛听着,说,这个算精彩。李冲冲问,谁精彩?欧阳静懒洋洋地说,你们精彩。这么一个破不了的案子给破了。李冲冲悻悻地说,他以为自己能飞檐走壁,谁也不能为非作歹。欧阳静说,姜祖德也在被查,他还一百个不乐意。李冲冲扯开嗓子唱起来,“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唱完下车,拿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然后捧在了长湖上,看着纸顺流而下。

欧阳静关心地问,你写的什么?李冲冲笑了笑也不说,他是写给母亲的,告诉母亲欧阳静会生出一个孩子,那就是您托生出来,这次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责任编辑】邹 军

猜你喜欢
冲冲小华欧阳
遇见小华妈妈
Positive unlabeled named entity recognition with multi-granularity linguistic information①
勇士冲冲冲
我家的健忘老妈
依依送别欧阳鹤先生
中华诗词(2019年9期)2019-05-21 03:05:18
“斯崔克”冲冲冲
山冲冲里的姑娘
民族音乐(2016年4期)2016-12-06 02:50:37
偶像与起床
欧阳丽作品
想吃滴答果的慢吞吞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