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威:同友兄好,很高兴在本期《满族文学》读到了您的小说新作《坐飞机而去》。就叙述的语境而言,它是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那么问题来了,作为一位“七〇后”作家,您觉得从大致的形态而言,“七〇后”作家跟前代的“五〇后”“六〇后”以及后续的“八〇后”乃至“九〇后”作家们,在文学审美、社会心理和文化负载上,是否有所差异?如果有,是什么?
余同友:首先谢谢《满族文学》以及晓威兄的关注和抬爱,让这样一个书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得以呈现在读者面前。其实,细细一想,很可怕,我竟然写的是近五十年前的旧事。小时候,听长辈讲故事,说的是三四十年前的事,那时就觉得那太遥远了,遥远得无法想象。现在,我想如果是“八〇后”乃至“九〇后”读到我这个故事,会不会也觉得遥远得无法想象?而如果是“五〇后”“六〇后”的同行看我这个小说,会不会又觉得根本没有触及他们熟知的那个时代?我想,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不同代际的作家,可能确实在文学审美、社会心理和文化负载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差异在哪儿,我也说不清,但我可以打个比方,比如,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办一个类似于文学培训班,分别由每一个代际组成一个班,可能会出现一个现象:年龄越大的那个班,越容易闹出动静,越容易表现他们的爱恨情仇,而到了“九〇后”“〇〇后”,可能一天到晚没有任何动静,你也见不到他们激烈的外在情绪表现,相对而言,他们与外界与社会显得更疏离一些,或更有距离感与分寸感。这是我的观察,我也不知道是否准确。作为“七〇后”作家,我们肯定是前承“五〇后”“六〇后”作家的,但我们有没有后启“九〇后”“〇〇后”作家?我觉得可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七〇后”作家更像是某种文学传统最后的传人,这是我们的幸运,也是我们的不幸。
于晓威:您早前写诗,写散文,也写非虚构,近十年又写小说,是什么促使了这种变化?它们各自代表什么意义?
余同友:变化可能是自然而然地吸引,写诗不过瘾了,去写散文和非虚构,又觉得虚构的魅力更大,就尝试去写小说。不过我始终认为,一个作家是应该有多种文体写作能力的,这样能够面对不同的素材去选择不同的文体,有的素材是适合写小说的,有的素材是适合写非虚构的,而有时,你觉得还是写几行诗更能表达自己。作为一个作家来说,表达自己的发现,是最重要的,而以什么文体去表现,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什么文体能最好、最准确地表达。我也希望自己能多几副笔墨,写写短篇,再写写中篇,又写写非虚构和散文,甚至话剧剧本,那也是很有趣的事呢。
于晓威:好,您的第一篇小说作品是如何发表的?
余同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的第一篇小说应该是1996年发表在浙江宁波的《文学港》杂志上,题目叫《古老钱》,那时主要精力还在写诗,但特别爱读小说,读着读着就想写(我个人评判一篇作品好不好,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你读后有没有写作的冲动,比如,我读了你的《圆形精灵》,当时真的非常兴奋,特别想写一个东西),于是就写了那个短篇。我们老家的一种古老的戏曲——傩,傩演中有一种舞蹈,叫“舞钱钱”,这个短篇就写的是一群最后的演傩人舞钱钱的故事。小说大概有八九千字,不知道从哪里看到《文学港》的征稿信息,便手抄稿寄了过去,不久就被刊发了,责任编辑是后来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荣荣老师,记得当时拿到样刊,真的是非常兴奋。后来的一些年,我东逛西游,并没有将精力放在小说写作上,但十来年后,我又尝试着写起了小说,与古老的《古老钱》是有潜在关系的,在这里再一次向《文学港》和荣荣老师表示感谢。
于晓威:您写了大量的基层或农村题材的小说,这些跟您的少年经历有关,还是跟您曾经的工作有关?或者都无关,完全出于一种志趣的专注和审美?
余同友:应该与经历有关,我出生于皖南乡村,一直生活到十六岁外出读书,才离开乡村,在乡村,我放过羊,插过秧,砍过柴,乡村生活给了我最早的教育,后来工作了,第一站就在县城,经常下乡,对于乡村生活以及乡村治理等,我算是比较熟悉的,写作者肯定绕不过自己熟悉的生活,因此,从写小说开始,我就用一种小说的眼光去打量去思考乡村。文学界好像有一种论调,觉得农业、农村、农民这“三农”题材早已经被前辈作家写尽,如今,已经不是写乡村的时代了,而应该去写城市文学,听说有的杂志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即不发写乡村的小说。我对此是有异议的。乡村书写远远没有穷尽,相反,在时代巨大的转型期,如今的农村、农民早已不是过去刻板印象中的农村与农民了,他们的生活状态你可能根本想象不到,即便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他很有可能有一个个人抖音号,有几百上千的粉丝,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可能会有十几只名贵宠物,有一只英格兰牧羊犬,有三只原籍南美的布偶猫,随便遇上一个抱着小孩子的老太太,她会摆着小孩子的手对你说:拜拜!乡村经历的巨变,丝毫也不逊色于城市,而我们的一些作家写乡村,长期以来,只有两种腔调,唱牧歌,或者唱挽歌,而当下乡村的丰富、复杂,远不是这两种腔调所能说出的。乡村需要更多的作家再深入,再凝视,再思考,再发现。基于以上的原因,这些年,我写了一些关于乡村的小说,在《斗猫记》里,我写了一个老汉与一只宠物猫的斗智斗勇,在《狗獾不是果子狸》及《把理想救上来》中写了网络直播如何进入并影响了乡村生活与农民心理,在《巴黎不是村》里写了对乡村建设的反思,我写得可能并不好,但我想,我写的至少能改变某些人对当下乡村生活的一些成见。
于晓威:能谈谈您的父母吗?他们对您的影响是什么?
余同友:我母亲于三十五年前去世了,死于一场劳作中的意外,她走的时候,脚上还沾满了泥,那年我十八岁,我父亲于去年十二月离世,现在,我是一个失去双亲的人了。感谢我的父亲与母亲,他们都是非常实在的人,他们留给我的遗产是坚忍、实诚,这些就足够支持我在大地上过完一生。
于晓威:您写作经常是一气呵成,还是断断续续?
余同友:我没有同时写两个作品的能力,所以,我每写一个东西就想着要将它一气完成,一般我写一个短篇,要花一周时间吧,第一天只能写一千字,开个头,后来每天能写两千字,这样加上修改的时间,大概一周就完工了,中篇约需半个月时间,我不知道我这种节奏,是算一气呵成呢,还是算断断续续。
于晓威:您曾经说过大致的话,“有什么样的思想就有什么样的生活”,您能具体阐述一下吗?因为我们经常听到的是:艺术来源于生活。
余同友:嗯,这句话来自我的文学师长许辉先生,他是一个比较悭吝于语言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对我说了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并多次向别的朋友说起。其实这句话主要是告诉我们,深入地思考,我们就会对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有新的文学的发现。有一个诗评家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哪怕是一块手帕从窗台飘下,它也是有意义的。似乎也说的这个意思。于庸常中发现不寻常,对自己的生活进行深度的省察,有了思想的加持,我们的生活就与别人有了区分。所以,一个不懈思考的作家,是永远不担心没有生活的。
于晓威:您的写作存在过困扰吗?它主要或经常来自什么?
余同友:目前困扰我的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没有整块的时间,因为工作原因,每天早九晚五上班,要做的事情也挺繁杂,写作主要是在八小时以外;二是“影响的焦虑”,也许是虚荣心所致,我喜欢写作,但常常怀疑自己写作的意义与价值,没有什么影响力,也没有太多的读者,我是在制造垃圾吗?这让我有时有点儿丧气。不过到现在为止,这种情绪不会很长,我还是愿意继续写下去,哪怕对社会无意义,但对我本人来说,是有意义的,至少它让我不那么害怕孤独。
于晓威:外界的评论包括对您作品的评论,您觉得是否重要?它们在多大程度上契合了您自己的内心初衷?
余同友:作品写出来了,当然最开心的是有人去读它,如果还有评论家关注到,并给予批评,就更开心了。评论是一种被注意到的激励,对写作者是重要的,但现在的评论风气好像不太好,真正认真细读文本并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文学批评并不多。我不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家,对我的评论也不多,曾经也由省作协出面,为我开过几次研讨会,请了一些批评家做点评,我觉得大部分老师可能并没有怎么读我的小说作品吧,没有点中穴位。
于晓威:对于作家而言,您最欣赏的文学品质是什么?
余同友:对社会现实的穿透力。我想正是对所处社会现实的巨大洞察力,才有了《变形记》《失明症漫记》《动物农场》《树上的男爵》《红楼梦》这样一批伟大的文学作品吧。
于晓威:写作时您喝酒吗,还是吸烟?一般什么时间状态下写作比较适合?
余同友:我不善饮,一杯啤酒就到了上限,也不吸烟,年纪大了,爱上了喝茶,每天泡两壶茶,上午一泡,下午一泡,而且有越来越浓的趋势。对写作环境没有太多的要求,一般开写一个作品之前,我得是处在一个较为良好的身体健康状态中,一定是睡得不错,胃口不错,睡好,吃饱,泡上一壶茶,坐在书桌前,能写点东西,于我,是最幸福的时刻。
于晓威:您觉得哪几位作家对您影响更大?
余同友:因为尝试过写不同的体裁,对我有影响的作家也是分阶段的。写诗的时候,是海子,写散文的时候,是张承志,写非虚构,是何伟和南香红,到了写小说,我迷恋过海明威、门罗和阿特伍德。
于晓威:业余生活,您还有哪些爱好?
余同友:我可能是一个无趣的人,除了读书,似乎没有别的爱好,硬要凑的话,那就是在周末,和几个朋友开着车去附近的乡下,没有目的地闲逛,中途找一家乡村小饭店,吃完饭,再打打扑克。
于晓威:您最满意的自己的一篇小说是哪篇?为什么?
余同友:短篇小说《老魏要来》吧,发表于十多年前,它写的是一个单位,人人每逢饭局或聚会,都要谈论一个叫老魏的前同事,说老魏的旧事和糗事,显得他们和老魏的关系特别密切,都一直传说调到邻市的老魏要来单位叙旧,但老魏一直没来,有一个新人到了单位,他很较真,就按照单位里的人聊天时传达的信息,专门去邻市找了一趟,结果发现,也许根本就没有老魏这个人,他很失落,并告诉同事们他的发现与疑惑,但他随即就被同事们孤立了,直到后来,他相信确有一个老魏的存在,又加入和同事们谈论老魏的行列里。下一年,又有个新人来单位了,他还带头说起了老魏这个人。老魏一直在,老魏一直没来。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我喜欢它,是我觉得它有一定的超越性,有点寓言性质,也许过了几十年,这个故事还会让人会心一笑,那我就觉得它还不错。
于晓威:您理想中的职业是什么?作家?编辑?记者?或是其它?
余同友:没有十全十美的职业,如果有,对我来说,那一定是专业作家。
于晓威:您跟故乡的朋友们还有联系吗?可以顺便谈谈故乡对您的影响。
余同友:偶有联系吧,但不太紧密。父母不在世了,我就觉得我和故乡失去了联系,回去得也不多了。曾经,因为母亲的亡故,我认为故乡是我的伤心地,我不想回去,不想碰到曾经的邻居和亲戚,随着年龄增长,伤心的感觉淡了,它成了我经常回望和回想的地方,我审慎地观察它,走近它,我发现,它仍然紧紧连接着我的灵魂,我可能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