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灯光全都熄灭了,黑暗停顿了十几秒,随后,穹顶(原先的工厂厂房高大得可真是不计成本啊,真像是从天空上搬来了一个小型的天空)隐约闪现一架飞机的身影,伴随着逼真的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紧接着,四壁换上了炫蓝而忧郁的冷色光,走出来一群人,一个个貌似出门旅行的人,无一例外拖着各式旅行拉杆箱,他们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然而,脸上全是一样僵硬的匆忙的塑料般的神情,旅行拉杆箱上全都贴着一模一样醒目的标识贴:一个简笔画的人形,拖着一只拉杆箱,脚下是一架飞机的速写形象。这使拖着拉杆箱的他们看起来就是那一个个标识贴,或者说,那一个个标识贴就是他们。他们和它们是一样的。
这些人大约都是陈卫东的学生,到底是美术学院教育出来的,仔细看,会发现,他们脸上的梦魇般的表情,不是用肌肉表演出来的,而是用画笔勾勒过的,像戴着面具。他们依次僵硬地走过眼前跳闪着蓝光的地面,拖着拉杆箱,灯光再次变暗,打出了轮廓光,穹顶上那架隐约的飞机仍在飞翔,而地面上,只看得见拉杆箱上的标识贴以及人拉着箱子的剪影,影子一幕一幕地晃过。
如是,灯光反复地一明一暗,那些人无声地走过又折回,折回又走过,这个过程持续了约半个小时。除了飞机的轰鸣没有别的声音。
我觉得有点沉闷,有点压抑,有点无聊,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偷偷抬眼去看陈卫东,他依旧像先前一样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塑。
最后的结束场景是:那些拖着拉杆箱的人慢慢走出了幕布,隐约的飞机突然在穹顶上碎裂,碎裂的每一个部件缓缓下落,朦胧的灯光中,才发现,那每一个下落的部分都是一个小小的纸飞机,纸飞机上写满了文字,各种语言的文字,中文、韩文、日文、英文、俄文、拉丁文,根据事前的展览海报提示,我知道,那些纸飞机其实是由一封封信件折成的。
灯光彻底亮了。
这个名为“恍若抵达”的现代艺术装置整个展示到此结束。四周响起了非常热烈的大梦初醒般的掌声。
陈卫东并不为这掌声所动,他好像是深陷在刚才自己创造出的那个场景里,那些掌声不过是让他出窍的灵魂重新慢慢回到了座椅上,再回到他的身体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到工作室去喝茶再聊吧。
这个名为“柴,1971”的文创园,原来是一个颇有名的柴油机厂,像很多城市一样,通过腾笼换鸟,废弃的厂房摇身一变,就成了艺术家村落,陈卫东就是文创园作为招牌推出的驻村艺术家。
走出刚才装置艺术展示区那幢高大的厂房,往左后方一拐弯,则是较低矮的红砖小瓦房围成的一间间四合院,想必是当年柴油机厂工人们的宿舍。陈卫东带我走进中间的一座院子,院中央挺立着一棵法桐树,借着院门处昏暗的路灯光,看见粗大的枝丫上吊着一只只飞机的造型,飞机的材质不一,有黑铁的,有竹木的,有塑料的,有不锈钢的,甚至还有土陶的。
一张茶桌,几把藤椅,寂寞地安放在法桐树下,做出一个等待的姿势。
陈卫东示意我坐下来,然后煮水泡茶。
话题当然从飞机说起,我事先想好了几个问题,准备一一询问,但陈卫东递过一杯茶来,用他稍显滞涩的嗓子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这样一个还算有点名气的油画家,怎么突然丢下画笔,改行去搞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了,而且,全都和飞机有关,是不是?
陈卫东果然是个有意思的艺术家,我连忙点头说是,大家都很奇怪呢。
陈卫东盯着头顶上的天空,看了好久,说,飞机这种东西真是太神奇了,你想想,就在此时此刻,这个地球上,有多少架飞机正在天空上飞行呢?
我忍不住也向小院的上空看,城市的夜空无星无月,天上一片浑浊,像烂泥塘,看不见一架飞机。
陈卫东说,你知道吗,自从我那个“恍若抵达”的装置艺术在威尼斯国际美术双年展上获得大奖以来,要找我采访的媒体太多了,可我大都拒绝了,为什么我却单单答应了你呢?
我摇摇头,我确实感到奇怪,听说陈卫东是一个高冷型的艺术家,很少接受采访,而我只是个刚出校门的本市日报文体记者,在找到他的邮箱后,抱着有枣子没枣子打一竿子再说的心态,给他发过去了采访请求,没想到,他很快就答应了,并让我悄悄地来观看他的一场小范围的艺术展。我也想不通这个中缘由,只能把这份好运气归功为是老天爷赏赐我的。
因为你在自我介绍中,说你是黄阳县人。陈卫东喝了口茶说。我看见,他抬起手端茶杯时,似乎有一点点颤抖。而我在黄阳县生活过,关于我后来的飞机系列创作,现在想想,应该与黄阳那个地方有关,所以,我想,这也是一个缘分吧,我就给你说说关于飞机的故事吧,我还从没有对别人说过呢。
如果从头说起的话,应该从1974年的夏天说起。那时,你还远远没有出生呢,你是黄阳县什么地方的?杨田乡?那和东堡乡是隔壁。那时,我们一家随父亲从省城被下放到东堡乡东堡村,就住在村子东头的一座破庙边。
我那时十三岁,在村子里和一个叫胡卫东的小男孩子关系很好,我们俩名字一样,只是姓不同,而且我们个头也差不多大,年龄也相仿,我和他整天黏在一起。当然,说起来,应该是胡卫东带着我玩,他自小在村子里长大,知道这个村子里的每一处秘密,比如村后哪一棵树上有一个马蜂窝,马得友家的那只黑狗千万不能惹,魏正强家李子树是黄心李,特别好吃,等等吧。
哦,说得有点远,我得拉回来,还是说那年夏天发生的事吧。那个夏天的一个清晨,我和胡卫东正在后山扒松毛(即松树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当时是村民点燃柴火的主要引火材料),忽然,我们听见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天际传来,哒哒哒,哒哒哒,仰头一望,我们惊呆了。
一架银光闪闪(事后,胡卫东坚持认为是金光闪闪)的飞机,盘旋在我们村庄的上空,是的,是绕着村庄盘旋,像想吃鸡的老麻鹰一般,它盘旋着,当旋转到山林这边时,山上的松树集体摆动起腰肢,松涛怒吼。飞机飞得越来越低,开始我们只能看见它的大致轮廓,随着它不断下降,我们能看见机翅膀和机肚皮,接着是机头的螺旋桨,机身上的数字和红五星图案,更让人惊奇的是,我们看见了飞机里的飞行员,那个飞行员戴着飞行帽,冲着我们做了一个鬼脸还摆了摆手。
那巨大的轰鸣几乎震聋了我们的耳朵,我没听清楚胡卫东在说什么,我只看见他的嘴巴动了动,然后,他扔下手中的松毛耙子,发疯般地跑动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岗,跑到了田畈里,我这才发现,飞机停止了盘旋,而是在相对宽阔的田畈上低空飞行,它掀起的风让稻浪水一样起伏。胡卫东是追着飞机飞行方向去的,他的速度快极了。可是,等他跑到田畈上,快要撵到飞机时,飞机却突然一个直线拉升,飞走了。飞机很快就飞进了云层,消失了踪影,天空就像被黑板擦擦过的黑板一样,只留下一片空白。胡卫东站在空无一人的田畈里,仰头望着天空,过了好久才垂下脖子。
胡卫东当天回家被他父亲胡芋藤狠狠地揍了一顿,原因是他不仅跑丢了一只鞋,还让山上的刺荆条划破了一条半新的裤子。可在胡卫东的脸上见不到一丝痛苦的神情。当天晚上,他在我家门外吹口哨,装猫叫,把我喊了出去,他一脸神秘地对我说,明天,飞机还要来。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就是知道。
见到他卖关子,我装着不感兴趣的样子,转身要走。
胡卫东拉住我说,好好好,告诉你,我听大人们说了,这飞机是来我们东堡村找矿的,听说我们这里山上有金子,金子是不可能一次找到的,而且,在田畈上,我看见那个飞行员特意对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明天等他。
我让胡卫东坐下来,他刚坐下去立即弹跳起来,用手摸着屁股,嘴里咝咝叫着,看来,他父亲对他屁股下手不轻。他站起来,对我说,明天早上,我们去追飞机好不好?
追飞机?怎么追?我问。
胡卫东侧着头说,你家有红被单吗?我听大人们说了,只要挥舞着红布,飞行员就会发现我们,就会将飞机降落下来,山上跑不开,我们就在田畈里跟着飞机跑,边跑边扬起红被单,飞机停下来后,我们就可以钻进去,坐上飞机飞走了。
胡卫东说着,两只眼睛里放着光。
我摇头说,我家没有红被单,我姐的红褂子行不?
胡卫东想了想说,也行,反正那个飞行员答应我了,他对我说的,他可以带我们去坐飞机。
胡卫东转眼之间就将那个飞行员与他的交流,从打手势改成了亲口说的,但我也没有质疑他,我宁愿相信他,因为,坐飞机是件多么令人向往的事啊。
第二天清晨,胡卫东刚刚在我家院门外猫叫了一声,我就打开门冲出去了,我的怀里掖着我姐姐心爱的红布褂子,那褂子是她那个在部队当兵的对象给她买的,听说还是从上海的大商场里买的,我姐姐当然不会借给我用的,我是偷出来的。
清晨的田畈上,浮着一层薄雾,草叶上的露水又大又凉,不一会儿我们的裤脚都湿透了,村庄里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我和胡卫东一口气跑到了田畈最高处,那里田埂最宽,一直延伸到村庄与镇上连接的土路,这段距离,应该足够让一个低空飞行的飞行员发现我们挥舞的红褂子的。
我们俩被一种伟大的近乎神圣的情感所覆盖,完全忘记了身边其他的事物,只是仰头看着天空。天空已经慢慢变亮了,其实天空变亮的过程,不仅仅发生在天上,我后来读大学后,才学会了一个词来描述那种变化,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系统性变化,先是地面上的雾气消退,草叶上的露珠跌落,公鸡的打鸣声由混沌变得清脆,天空上的云彩像母鸡翅膀一样亮开,更重要的是有一股说不清来历的风,它在天地间游荡,游着,游着,噗,在一个具体的刻不容缓的时刻,它吹亮了天空。
那天早晨,我仰望天空,手里抖擞着我姐的红褂子,直到日上三竿,那架飞机也一直没有来。倒是我姐姐飞来了,她连头发都来不及梳,扑扇着两手飞奔过来,她像护雏的老母鸡一样凶恶,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红褂子,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确实没有弄破和弄脏后,才拧着我的耳朵和她一起回家去。
那架飞机后来一直没来,或者说,此后,再也没有一架飞机那么低地从我们东堡村的上空飞过。
而我和胡卫东妄想追飞机坐飞机的事,却成了村庄里人们的笑柄,他们经常对我喊,快,快,去偷你姐的红褂子,飞机就要飞来了。这事弄得我很难为情,但胡卫东不管这些,他迷上了飞机。
总是有一些时候,有一些飞机偶尔在村庄很高的天空上飞过,甚至划下一道长长的汽线,东堡村的人说那是飞机放屁。对于这情景,我只是看一眼后就低下头,该干嘛还是干嘛,可胡卫东却像疯了一样,他每次都追着高高的飞机奔跑,飞机那么高,田畈上的人在飞行员看来,估计比蚂蚁还要小,怎么可能看见他呢。可胡卫东直到跑得飞机不见踪影了,才怏怏地走回去。
在那些日子里,胡卫东还自己做飞机。他认为,在我们村庄里,除了我以外,他是唯一一个近距离见过飞机的人,因此,他有资格做一架飞机。他也坚持认为,那么多人当中,为什么就他看见那架飞机,那个飞行员为什么要对他做鬼脸、招手、打手势、呼喊他?这一定预示着什么。
当然,胡卫东不是制作真的飞机,这点他脑子还是清楚的,他是用木板做一架飞机模型。他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忆他亲眼看到的那架从他头顶飞过的飞机,机头、机翅膀、螺旋桨、机窗户、机尾巴、机肚子,肚子下面的数字代号和红五星。
一个月后,胡卫东做出了一架飞机,还真有点飞机的模样,他整天抱着那架飞机,奔跑在村道上,一旦有人问他飞机方面的事情,他就会一边指点着他的飞机,一边复述着那天早上,他看到的那一幕,除非需要我站出来佐证,证明他的确那么近地看到了飞机,飞机上的飞行员还冲他摆了摆手,否则,在他的讲述里,我都会被他悄悄替换掉,让人们以为,那天早晨,全村庄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飞得那么低的飞机。
这让我很不满,我往往会指出他记忆中失误的地方,这带来他制作的木头飞机出现了误差,比如飞机的肚子底下有四只脚,尾巴上三根巨大的羽毛,机头上还有两只大眼睛,但他认为只有两只脚,也根本没有羽毛也没有眼睛,我们往往就争执起来,互相咒骂着不欢而散。不过,一旦有人彻底否认我们曾经的奇遇时,我们俩却又迅速结成了同盟,又狗屎粘稻草一样粘在了一起。
有一天,胡卫东又在讲述他的奇遇以及他手中的飞机,村里的一个叫大老黄的人赶着牛去犁田时路过,哧地笑了一声说,牛皮娃,你别吹了,搞得就跟你坐过飞机一样的。
胡卫东憋红了脸,还嘴怼他说,你不也没坐过飞机?
大老黄说,我是没坐过,可是我们村有人坐过飞机。
谁?你说,你说。胡卫东惊讶地问。
后边的地婆呀,人家可是正儿八经坐过飞机的,坐过还不止一次。大老黄说着,赶着牛,扛着犁田的牛轭头和牛链子,一路叮铃咣当地走了。
我们没有想到,在我们村还有这样一个人,她竟然坐过飞机。胡卫东愣住了,他冲着大老黄的背影使劲喊,不可能,她一个地主婆、女特务,怎么可能坐过飞机?
大老黄扭过头不屑地说,小狗日的,我告诉你,人家地婆的老公可是国民党部队的高级飞行员,就是开飞机的,自己家的飞机,要坐还不容易?
胡卫东将信将疑,于是,他决定带着我一起去审问地婆。
像所有有点历史的村庄一样,我们那个村庄有几个大姓,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牵牵挂挂理起来,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地婆虽然是个地主婆,但她老公却是村里的大姓,按辈分的话,大多都要喊她姨婆,但这又和批斗她时的称呼相矛盾。最后,不知谁想了一个办法,不批斗的时候就叫她地婆,好像她是姓“地”一样,知道的呢,明白是地主婆的简称,这一省略就省去了许多麻烦,到后来,她的真名却几乎没有人能叫得上来了。
地婆一个人住在一间土砖房里,那间房子在整个村子的最后边。据说,她曾经在省城念过书,后来嫁了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她丈夫跑到了台湾,她没有来得及跑走,又没有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回到了村里,而她家的其他人都被镇压了,房产也被分给贫农了,她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她家以前建在村后边的牛栏。
地婆由于经常被批斗,虚弱得像一把干稻草,不过她人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批斗她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像猫一样温驯,队长胡芋藤问她,地主婆,你可认罪?她连连点头说,认罪认罪,我罪大恶极。批斗完了,她还是低了头,一个人挪动着步子,慢慢走回家去。我们看过几次批斗,整个过程一点也不刺激,还不如看牛打角鱼上水,于是,后来就不再去围观了。
胡卫东生气地说,没想到,阶级敌人隐藏得这么深,她一个地主婆竟然还坐过飞机。他一脚跺开地主婆家的房门。
地婆正面对着墙,听到响声,她惊骇地回过头。她这一回头,我们也吃了一惊。平时习惯佝着腰的地婆,身子竟然是挺拔的,她穿的虽是和别的女人一样的黑色大襟褂,但腰身却是高低起伏,像山岗一样,这让眼前的她,看起来和平时如同变了一个人,村里年龄大的女人大多裹了小脚,而她却是一双“天脚”,稳扎扎地站着,这让她不太像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太婆,比村子里那些二三十岁的小媳妇们似乎还有姿态。她手中拿着一把梳子,平常裹成一个团芭芭髻的头发披散下来,长过肩膀,原来她正在对着镜子梳头。
胡卫东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与平时不一样的女特务、地主婆。他目光躲闪着,嘴唇抖动着,眼睛一眨一眨的,却一时说不出半个字。
地婆在最初的慌张过后,发现是我们两个小孩子,便很快地将头发团起来,她的身体又矮了下去,腰身又弓了起来,脸上的神色也谦卑起来,而且,不断地咳嗽着,她咳得非常厉害,脸庞都咳得布满了血红色。我不好过,她趁着短暂的停止咳嗽的间歇对我们说。不好过,是东堡那个地方的方言,意思是生病了。
胡卫东更习惯于面对低头弯腰又谦卑的地婆,他这时挺直了身子,学着他爹胡芋藤的样子说,地婆,你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坐过飞机?
地婆还是咳个不停,真让人担心,她一不小心会把自己从身体里咳出去,她艰难地喘着气,在咳嗽中断断续续地说,我,交代,我,交代,我坐过,飞机。
胡卫东又愣了一下,什么,你还真坐过飞机?
坐,坐,地婆说,坐过三次。
胡卫东的脸上涌上了一层愤怒而悲伤的血红色,还坐过三次?那,那是什么飞机?
地婆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胡卫东问,那你坐的是你老公开的飞机?
地婆说,不,不,不是的。
胡卫东说,那你老公是开飞机的?
地婆点头说,是的,是的,他开的是战斗机,不是载人的。
战斗机?胡卫东重复着这三个字,他大概和我一样,听着“战斗机”这三个字,还是很震撼,天哪,居然是战斗机。这让我们有一种很强烈的挫败感。胡卫东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可问的,他咬住嘴唇,跺跺脚,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外了,他对我说,她不可能坐过飞机,她是撒谎的!
陈卫东说到这里的时候,给我又沏了一杯茶,他停止了叙述,抬头去看夜空,夜空上正飞过一架飞机,这大概是一架即将降落在本城机场的飞机,它渐渐地飞低,能看得见机身上闪烁的红光。
直到那红光消失了,陈卫东沉默了片刻,才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后边的故事。
后来的几天,胡卫东有点无精打采,他托着他的木头飞机,一遍遍地对我说,他妈的,她一个地主婆怎么可能还坐上飞机呢?她一定是撒谎的,她老公也不可能开战斗机,战斗机只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开的,她骗人,这地主婆子是个大骗子!她不可能坐飞机的。
胡卫东郁闷与愤怒了几天后,有一天,他对我说,我搞清楚了,地婆果然是骗人的,她根本没有坐过真飞机,她坐的飞机是另外一种飞机。
胡卫东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什么叫另外一种飞机?他看我不懂的样子,就说你看好了,我爹胡芋藤说了,过两天让地婆坐飞机。胡卫东一直不大乐意单独喊他爹,在我面前总是直呼其名,显得他是和他父亲平起平坐的,不过,也奇怪,胡芋藤确实对他这个儿子很宝气,基本上是言听计从。所以,胡卫东这么一说,我就相信他了,我期待着,想尽早见识一下地婆到底是怎么个坐飞机的。
过了几天,批斗日来了,东堡村的老批斗户就那么几个,作为地主婆加女特务这双重身份,地婆更是场场不离的主角。这天的批斗果然有新花样。民兵们将坏分子的两只手靠后,绑在背上横着的一根木棍子上,胸口从肋下穿过又绑着一根棍子,这两根棍子又用绳索连接起来,一个人相当于被两根棍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夹起来了,走起路来必须两腿弯曲,否则手臂就会撕裂疼痛,远远看,确实就像一架待起飞的飞机。不过,这个飞机坐着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胡卫东站在一边告诉我说,这也是胡芋藤从隔壁村那里学来的,当时,他就说,看来我们有必要让地婆也坐一回飞机,哈哈哈,看她“坐飞机”。
地婆个子比较高,这样的人“坐飞机”就更加吃力,我看见她弯曲着身子,拖着她那件黑色的大襟褂子,不一会儿,汗水就从她的额头直往下流,她的两条腿抖索个不停,站在她旁边,我好像听见了她身上的骨头被两根棍子压迫着在咯咯咯地响。在一阵阵口号呼喊声中,她终于支撑不住了,哗啦一下散了架子,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后来,只要东堡村里一开批斗会,基本上就会采用这种“坐飞机”方式来对待那几个坏分子。每到这时,在台上的地婆便主动低下头,自己先背靠两手,又伸出脖颈,等待着民兵将棍子和绳索熟练地绑在她身上。
据说,为了坐好“飞机”,地婆每天回家后,自己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弯着身,曲着腿,昂着头,背着手,模仿着“坐飞机”的姿势,经过刻苦训练,那以后她果然再没有“坐飞机”出过事,总是能坚持到最后而不轰然倒地。看着地婆这副模样,不久,胡卫东编的一首顺口溜在村子里流行起来:
地婆地婆你吹牛皮
我看你坐飞机
飞机呀飞不起
公鸡呀变母鸡
……
一群半大小孩子,一见到地婆出现在村口,就大声念着这顺口溜,声音震天,经常将几只胆小的土狗吓得窜进柴火棚里,半天不敢出来。
这么说着,很快地,冬天来了,那个冬天真是奇冷,下了场大雪,那个雪有几尺厚,你现在翻翻《黄阳县志》,一定还有关于那场大雪的记载,真正百年不遇啊。
雪下了几天后,胡芋藤在大喇叭里吼,每家都出劳力到山上去砍“雪压材”,去的都算工分。“雪压材”指的是被大雪压倒了的木材,这样的木材可以由队里拉回来,直接卖出去换钱。要知道,那时候山上的木材平时是不给砍伐的,如果砍伐得要经过层层手续审批,所以“雪压材”无疑可以让队里小小地发上一笔小财,这也使得家家户户只要能出动的都出动,管他呢,能挣工分就行。
说是砍“雪压材”,其实不用胡芋藤暗示,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那就是几乎连片地砍伐,管他有没有被大雪压倒,反正也没有人来一棵树一棵树地审查。满山皆白,松树、杉树、槠树、栎树,都站成了雪人。胡芋藤一声令下,后山上很快响起愉快的砍伐声、锯木声。
这件事的分工是这样的,分成几个组,男劳力负责砍伐,树砍倒后,由半大劳力拿着斧头削去树上的枝丫,这些枝丫也是有用的,晒干了可是烧锅的好东西,枝丫由人捆上,由劳力差的拉到稍远的地方垒起来,待风干了,再拉回山下,而那些砍完枝丫的树木则被连成排,从山上往山下滑,等待木材站的人来收购。
地婆也上山了,她又弓着身子,她一直咳嗽,好像她的呼吸就是咳嗽似的,她只能拉那些捆好的树枝,恰好分在我和胡卫东这一组。胡卫东一脸鄙夷地看着地婆,说你怎么一天到晚就咳嗽呢?你这是对我们社会主义伟大建设表达不满吗?地婆只是一个劲地边咳嗽边低头干活,她轻声地说,我,我不好过。胡卫东说,你怎么一天到晚都不好过?地婆就再也不敢说话了。
胡卫东和我分别负责砍削树丫和捆枝丫,他瞅着地婆的样子,忽然冲我挤挤眼睛,让我和他调换一下,由我砍树丫,他来打捆,我正疑惑他这是干什么呢,只见他将手中打捆的柴纽子巧妙地纽了一下,就交给了地婆。地婆拉起柴捆纽子,在雪地上跋涉,雪厚,湿柴捆子有点重,只有在地上拖着走,像拖一头死猪。拖着拖着,走了一半路,柴捆纽子散了,树丫散开来,地婆手忙脚乱,慌忙去重新归拢,打捆。打柴捆有点诀窍,地婆怎么捆也捆不上,偏偏被胡芋藤看见了,他大声骂着,你这泼泼洒洒的,一捆柴搞到场子,天都黑了,你这是故意破坏生产吧?
地婆越慌,手底下的那些柴丫子就越不听话,始终捆不成个儿。胡芋藤只好自己上前,重新捆紧,压实,让她拖着走了。
第二趟,地婆来了,她低声对胡卫东说,你捆紧些吧,别让我再拖散了。
胡卫东吼着说,我这还捆不紧?他用脚跺跺捆好的树丫,你看,跺都跺不散的,是你自己要磨洋工吧?他说着,拎起那捆树枝往地婆面前一扔。我看见,他在拎起树枝的时候,另一只手飞快地在柴纽上动了一下,然后,他得意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果然,地婆这回又将那捆树枝弄散在半道上。
胡芋藤看着地婆,又看看四周有点磨洋工的人民群众,便大手一拍,歇会儿啊,先批斗一下地富反坏右!
胡芋藤一喊,大家都呵呵地乐了。干活的间隙,斗斗人是能解乏提神的!
给她坐飞机!胡卫东喊。
对,坐飞机!其他人也兴奋起来。
看着胡卫东快活地叫喊着,我才明白,刚才胡卫东搞的那一出是有计划的。
很快就有人找来绳子、棍子,地婆盘在头上的头发被弄散了,于是,索性就将她的头发也绑扎在木棍上,于是,她只能高昂着头,像一只公鸡般行走。在雪地里,这样的造型让大家十分兴奋,似乎光让她这样“坐飞机”还不过瘾。
胡卫东说,飞一回,让她真正飞一回!
这回我立即明白了胡卫东的意思,忙跑上前,和胡卫东一起按倒了地婆,让她屁股着地,面朝堆雪的山坡,我们俩在她身后喊着,一,二,三,飞!一起用劲推,地婆便在雪坡上飞驰而下,滑下了山坡,转眼到了山底。
被推下之前,地婆在我们给她塑造的人体飞机上扭过头,她喘着气,脸色憋得发紫,睁大了眼睛,看了一眼我和胡卫东,她的眼神很奇怪,瞳孔深不见底,泛着一种浓绿色的光,那光像是从一个久远的梦中传递过来的一样,空旷、幽远、寒冷、鬼魅,这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眼神,我和胡卫东都为这眼神而愣怔了一下。
随后,地婆就飞了出去。大家看到在山坡下,她艰难地翻过身,又曲着两腿,仰着头,缓慢地,蜗牛一般地,慢吞吞地往山坡上爬。由于上身被绑固定,雪深过膝,踩一脚下去,费很大劲才能拔出脚来,动作一慢,她行走的姿势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身体上的所有零件都装反了一样,滑稽极了,大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胡芋藤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大声吆喝,好了,好了,快干活吧!
那天,天快黑时,收工了,队里的记工员一个个点名记工分,记着记着,忽然发现不对劲,地婆不见了!
大家在山上找了好一通,都没有发现,白茫茫的大雪地里,一个活人,又穿着一身黑衣服,应该是很显眼很好发现的,但她这个人去了哪里呢?莫非她提前收工回家了?胡芋藤想到这里,很是生气,他立即带了几个人到她的那间牛栏改成的小屋子,但是屋子里连鬼毛影子也没有。
那她会去了哪里?毕竟是条人命,胡芋藤有些慌乱,又带了人打着火把,连夜将干活的那面山头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是不是躲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大家又返回到她家的小屋,把她仅有的几件家具——一个梳妆台,一个三屉桌,一个小木箱,一一打开,翻找着。
忽然,民兵魏正强喊道,看,这里有张照片。
照片是镶在一块小圆镜子后面的,照片外还蒙了一层牛皮纸,如果不是镜子碎裂了,是根本不会发现那张照片的。那张黑白照片有三四寸大,照片上一个男的,是飞行员的装束,十分英武,女的穿着开衩的旗袍,烫着卷发,很妖娆,不用说,这就是年轻时的地婆和她的开战斗机的丈夫了。
胡芋藤夺过那张照片说,这得交到上面去。
魏正强说,妈的,地婆不会是坐着她老公开来的飞机飞走了吧?
胡芋藤狠狠地盯了魏正强一眼说,放狗屁,她老公能驾驶飞机飞到我们大陆来?还没过境早就被我人民解放军打落下来了。你们可莫要乱说了。
魏正强吓得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后来,关于地婆去了哪里,队里给出的答案是她被山上饥饿的豺狗叼走了,饿狗连衣带骨头都吞了下去,所以没有找到一丝丝痕迹。这个说法也能说得通,村里那些年确实有豺狗出没过,但村里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魏正强说得可能是对的,地婆是被她老公开战斗机来接走了。那天大家都在砍树,声音太大,掩盖了飞机的轰鸣声,狡猾的地主婆就趁机飞走了。
那天晚上,胡卫东回到家就生了一场病,他病得很严重,发烧,抽搐,说胡话。我去看他时,他还在噩梦中喊着:飞机,飞机,坐飞机,战斗机,地婆,让你坐飞机……他母亲认为胡卫东的魂是被死去的地婆带走了,她偷偷地避着人在自家院子里烧香,在香纸上写上地婆的名字,然后,一边磕头,一边在香纸的火光中念叨着,地婆,地婆,我家卫东和你无冤无仇,求求你不要缠着他,以后我年年给你烧香纸送纸钱。
不知道是不是烧香纸起的作用,反正,过了几天,胡卫东的烧退了,人也能下床了。他仍然喜欢抱着他的木头飞机,但话语一下子少了许多,他经常抱着飞机,默默地望着高高的天空。我有时候也陪着他去望天空,其实天空上空空的,再怎么望,也是空空的。
那个冬天过去后,因为淮河上有个大的水利工程上马,而我父亲是水利工程师,出于工作需要,他又被原来单位叫回去了,这样,我们一家就又随着一辆小卡车,离开黄阳县回到了省城。
那之后,我和胡卫东就失去了联系。
陈卫东还是很会说故事的,懂得节奏感,他说到这里,又停歇了一会儿,喝茶,又仰头看看夜空,这回,夜空中没有飞机。
我怕冷场,便问他,所以,这少年记忆后来让你有了创作的灵感?
陈卫东笑笑,摇摇头说,并非那样,后来的事情是后来发生的。
这个后来,指的是2014年的元旦。那天,我去北京机场乘坐国际航班参加在比利时召开的一个现代美术论坛。我去得稍早了一点,在候机室里坐得有点无聊,便四下走走,最后去上了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洗手时,一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直直地看着我,那种眼光是一种有点无礼的眼光。我看看自己身上,莫非我忘记拉上裤子拉链了?但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有点恼怒地回视着他。清洁工丢下手中清洁水枪,摘下头上戴着的帽子,向我靠近说,你,你是陈卫东吗?
我点点头,仔细去瞅他,我这才发现,这个人就是和我分别了四十年的胡卫东。
我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胡卫东高兴地说,你终于认出我来了,我是靠着你嘴边的三颗痣认出你来的,以前村里的大老黄就说了,你这三颗痣是文曲星,日后注定是要有出息的,你看你,果然坐国际航班了。
胡卫东拉着我到一边说话,我这才知道,他到北京来做事已经二十多年了,他就是想到北京来打工,先是在城里建筑工地上扎钢筋,他说,前几年机场这边招聘清洁工,他就过来了。
这里工资高些吧?我问他。
胡卫东笑着说,不高,跟扎钢筋比,一个月还要少上千块钱。他看着我不理解的样子,就补充说明道,在工地上,天天看的是钢筋,可是,在这里,我可以天天看飞机啊。
胡卫东说到飞机,非常兴奋,几乎和他少年时的神情一模一样,他告诉我很多关于飞机的事情。他说他每天做完清洁,下班后,就到机场边的青草坡上看飞机。这里每天起起落落有几千架次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主要有波音系列,737、747、757啊这些,另外就是空客系列,什么320、330、340等等,还有新舟60和新舟600,有几次还看到商务庞巴迪,小庞巴迪只坐几个人,据说,那是一个有钱人,为了赶到云南去开一个竞标会,硬是租用了一架庞巴迪去的,相当于打了个“飞的”。我还看到过赵某某的私人飞机,他小声对我说。他嘴里的赵某某是一个当红的明星,网上那几天正在炒她和某官员暧昧的新闻。
胡卫东的脸上满是幸福,看来他很满意这里和飞机相伴的生活,他说我一听到飞机的轰鸣声,身上就起劲儿,只要和飞机有关的,我都感兴趣呢。他这样说时,我不由想起少年时和他一起追飞机时的场景。这让我很感慨。胡卫东还告诉我,他想坐一趟飞机,而且得是国际航班,他已经将这个机场所有的航班信息研究透了,哪一个公司哪一个航班最省钱最划算他都搞清楚了,机票钱也已经准备好了。胡卫东拉住我,越说越兴奋。我一看,已经快到了登机时间,便赶紧告辞,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回来时还要经过北京机场吧,到时再聊。
我连连点头说好。我上了飞机,等待起飞时,伸头望向机场候机楼,看见玻璃幕窗前站了个人,在擦着玻璃,他一边擦,一边看着天空,不知道那是不是胡卫东。
到达比利时以后,我们改乘小车去往布鲁塞尔附近的一个小镇,那是个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镇,镇上全是古老的中世纪建筑,红砖墙,尖顶房,教堂遍布,时常听到催促人们做礼拜的钟声敲响。
傍晚时分,我和同行的一位姓章的画家去散步,路上没有几个行人,一位一身黑衣的修女模样的人,在我们前方走着,走着走着,就看不见了,就在我们感慨小镇的很有宗教感的安宁时,天空上突然飞机轰鸣,几乎每过半分钟就有一架飞过小镇的天空。
晚上,接待方的翻译告诉我们,小镇附近有一个机场,是欧洲繁忙程度排名前三的机场之一,尤其是每天傍晚时分,起降航班格外多,虽然我们下榻的宾馆隔音措施非常到位,他还是为此感到抱歉。我这时突然想到了胡卫东,要是他在这里,不知道会有多兴奋呢,也许,那一架架飞机的轰鸣,在他听来,就是一首首动听的交响乐。
那天晚上,我打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天空,看着天空上飞来飞去的飞机,不禁激活了少年时代关于飞机的记忆,本来,我回国时没打算再特意和胡卫东见面了,但那天晚上,在无数飞机机翼闪烁的灯光中,我决定回去后,还是和胡卫东再见上一面。
一周后,我离开布鲁塞尔回到了北京,到了机场后,我打电话给胡卫东,他却回到黄阳老家了,他说,他父亲胡芋藤去世了,等办完丧事,就返回北京。我只好将给他买的两盒巧克力放在他同事那儿,请他转交给胡卫东。
那段时间,我一方面在创作一幅巨幅美术作品,这个也是我当时最看重的一项主题创作,另外呢,又担任一项美术史研究课题,带了几个研究生,急着要结题,两件事搅在一起,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也就慢慢淡忘了胡卫东。这样过了一两个月,也就是3月7日的晚上,为了给研究生中的两个女孩子提前过三八节,我这个导师请几个参加课题研究的学生聚了个餐。在学生们的哄逼下,我喝了几杯酒,有些不胜酒力,晚上破例没有到画室作画,而是早早上床睡了。睡到半夜酒醒了,一个人再也睡不着,就在我躺着想心事的时候,却被突然响起的一阵手机电话铃声吓了一跳。
这深更半夜的,谁打电话?打开手机一看,却是胡卫东的。
胡卫东的电话那头吵吵闹闹的,他的声音很急切,他说,你是教授,你帮我出出主意,你说我怎么办?
我说,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胡卫东说,我在马来西亚呢,我坐飞机到马来西亚了。
我心想,这家伙还真坐了国际航班呢,莫不是兴奋得要和我分享他的快乐?但胡卫东的口气不像,他带着惊慌失措的语气说,你快帮我拿个主意。
我说,什么事?
胡卫东说,这个往返航班便宜,是一个人退了票,空出一个位置,航空公司给了我最最便宜的价钱,我就来了,可是现在我怕是回不去了!
我说,怎么了?钱包丢了,还是护照丢了?
胡卫东说,都不是,我,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地婆,你还记得地婆吗?
他这一说,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个“坐飞机”的穿着黑大襟褂子的地主婆形象来。我说,开什么国际玩笑?她都多大了?你还能见到她?
胡卫东的声音明显带有哭腔,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她难道当年坐飞机飞到了马来西亚?她难道还没有死?可是,我刚在机场候机室明明看见一个女人迎我面走来,她一身黑衣,昂着头,弓着腰,两手后靠,就是一个当年“坐飞机”的姿势。我心里猛地一惊,这不是东堡的地婆吗?我脱口喊了声:地婆!那个老太太的身体像是被绑住了般,不能自由地活动,但她听到我的喊声后,竟然像木偶一样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还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弓着身走了。我看清了,她是“坐飞机”走的,她单薄的身体,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快速地推了出去,一飞而过。
胡卫东这番话说得不像撒谎,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说,候机室就那么大,你没有找找她?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我这不是默认了他真的看见了那个地婆嘛,那怎么可能呢?
可胡卫东却回答得很认真,他说,我是想追上去,问问老太太的,但我腿上突然失去了力气,不仅迈不开腿,连再喊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了,像那个雪天一样。
我回过神来,我说,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可能是在外国待了几天,水土不服,语言不通,心里焦虑,出现了幻觉了,回来就好了。
胡卫东依旧说,我,我回不去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地婆的眼神,我那一年生病,就老是在梦中梦到那个眼神,梦到那两只眼睛像两口漩涡,一直把我漩进去,恶心得要吐,我现在就在卫生间里吐呢。
本来倒没什么,但经胡卫东这一提示,我突然也一下觉得恶心,好像当年地婆那鬼魅的眼神就在我眼前,紧紧盯着我,我全身一激灵,寒凉透骨,随即,大颗大颗的汗粒从背脊梁上往外渗,我心里一阵反胃,也要吐了,我不想再和胡卫东说话了。
胡卫东就像溺水的人,他死死抓住我不放。他说,我不敢坐飞机了,我怕我也像地婆当年那样消失了。
我觉得胡卫东很有可能是酒喝多了,脑子有点不清醒了,我不想再听他说这些胡话了,没等他说完,我就先挂了电话,为防止他再骚扰过来,我还特意关了手机。
那一夜,我睡得一点也不好,到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我才起床,这才开启手机,发现并没有未接电话,于是,穿衣起床,赶到了课题组办公室。
办公室里,学生们却在热烈地讨论一桩事,学生们说,老师,你没看新闻吗?世界级大新闻哪。
我说,什么新闻?难道我一觉醒来,就出现了世界级新闻?
学生们说,出事了,一架飞机出事了。
我脑子轰地一下炸了,赶紧上网查看,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那条消息:3月8日凌晨2点40分,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称有一架载有239人的波音777-200飞机与管制中心失去联系,该航班号为MH370。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打胡卫东的电话,他的电话始终是无人接听。
那天,我一遍遍地不停刷屏,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关于MH370的最新消息,直到天黑,我一天没有吃饭,我在办公室里待了很久,脑子里不断地闪回着胡卫东对我说的话,后来,我走到那幅画了好几个月即将完工的大画前,将所有的颜料都泼了上去,我亲手毁了那幅我自己本来很看重的作品。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做关于飞机的系列视觉艺术。
我完全沉浸在陈卫东所说的故事里,我也忘记了我的记者身份和采访任务,以至于他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说得太长了?我半天没有反应,但后来我还是回到了现实中,我的理性思维又回来了,我心想,这,也太玄幻了吧,是不是你一个人的幻觉或梦境?
糟糕的是,我心里这么想的,嘴里也这么说了出来,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
陈卫东依然保持着先前的静坐的姿势,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似乎这根本不用回答。
我于是又问他,后来,那胡卫东呢?他到底有没有坐那班航班呢?
陈卫东摇摇头说,我后来查到了,他没有坐那班航班,他并没有登机,但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我几次去北京机场,特意去找他,都没找到,倒是他的同事将一个布袋子交给我,说是胡卫东打电话给他,如果有个姓陈的人去找他,就将他宿舍里的那个袋子交给姓陈的。我打开袋子一看,是胡卫东多年前自己亲手做的木头飞机。但胡卫东先前留的那个手机号码后来怎么也打不通了,我还拜托黄阳县的人打听他的情况,那边的村干部回话说,胡卫东失联了,村里几次要找他回来签个拆迁协议,都找不到人,村干部最后开玩笑说,这个飞机迷,他可能真是坐飞机走了。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吹得吊在法桐树上的飞机们晃动起来,像飞翔在天际,每一架飞机里仿佛都坐满了人,其中,有一架木头飞机晃动的幅度格外大。
他可能坐飞机走了。陈卫东看着这些飞机,又轻声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他可能坐飞机走了。我也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作者注:本文人物与故事纯属虚构,实际上,那次的MH370航班上可能并没有一个叫“胡卫东”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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