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表接;斯图亚特·霍尔;话语
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42(2024) 05-94-20
作为斯图亚特·霍尔20世纪80年代开始集中阐述、运用的理论概念,“表接”(articulation)可惜一直以来并未得到应有重视。与霍尔其他“声名显赫”的理论关键词,如表征、文化身份、族裔、流散、编码与解码等相比,表接似乎只是阐述上述思想观念的“辅助工具”。而就英国文化研究理论史来看,表接的作用虽未被否认,但也未曾被明确提升至“文化研究范式”的高度。实际上,英国文化研究在经历所谓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等发展阶段后,霍尔综合上述研究范式重新返回马克思思想并汲取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理论,从而推动了文化研究范式的进一步发展。虽然他并未将新的研究范式明确为表接,但如果我们注意到霍尔在开始论述表接的同一时段内对于文化研究理论史的描述方式,便会承认表接正是此阶段内霍尔极力推崇,并力图以之超越此前范式的理论工具。表接缘何受到霍尔如此.推重?
一、霍尔为何提出“表接”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先行讨论一下“articulation”的翻译问题。实际上,不同的翻译方式表明了对于“articulation”思想内涵的不同理解。国内研究者一般将其翻译为“接合”“连接”等。“接合”相较普遍。黄卓越、张亮、周凡、徐德林、孟登迎等学者均采用此译。但也有不同译法,如金惠敏先生便将其译为“表接”。本文认为“表接”的译法,较于其他,更为符合术语原义。
霍尔在多篇文章中详细地阐释了“articulation”在英文语境中具有双重内涵,兼具“清楚表达”与“链接异质对象”的含义。中文一般都将其翻译为“接合”。“接合”在汉语中实有其词,一般是指“将对象连成
为一体”。可见,“接合”实际上非常恰切地表达了“articulation”的原意。不仅如此,由于“articulation”作为特定术语在霍尔处几乎都呈现为“连接或链接”的理论工具形态。那么,接合这一译法本身“舍弃”原义中“清晰表达”层面的内涵而突出“连接或链接”之功能,似乎十分正确地体现出霍尔挪用拉克劳同名概念的真正意图——强调“articulation”作为连接实践对于社会现象的介入与干预。饶此,本论文为什么仍以金译“表接”替代之?原因详述如下:
相比于“接合”对于“连接/ 链接”的强调,“表接”对于“articulation”的翻译更为完整地体现了原词内涵。在霍尔的表述中,与“清楚表达”的内涵相比,他显然更为突出该词作为“连接”或“链接”异质对象的内涵。但这并不表示“清楚表达”这一义项不重要,也并不说明这两层内涵之间毫无关系。
追踪“articulation”词源可知,该词源自古法语,又可上溯至中世纪拉丁语“articulationem”(“分离为关节”)。15世纪早期,其作为“关节、连接”或“骨头的排列”(bones of settings)已被普遍使用。而作为“清楚地说出”,则受到拉丁语“articulus”(意为“一个部分,一个成员”或“一个指关节”等)的影响,意在强调“发出有声的声音”,源起于17世纪初期。综上,无论是“articulationem”还是“articulus”,作为“articulation”的词源,它们所含有的“总体分离为部分”或“总体中一个部分”的含义,实际沟通了“articulation”词义中的两个层面。每当强调组成部分作为总体的“一个成员”时,即该组成部分的特殊性需要得到表达时,“articulation”便呈现为“清晰地说出”的含义。而当强调部分与总体的存在关系时,它便是“连接或链接”。
但我们也应该认识到,如果没有一个概念上的“总体”便谈不上“部分”,而一旦有一个“部分”的观念,则已然预设了某种“总体”。即是说,“总”“分”关系构成了“articulation”涵义中更为基本的方面。上述作为源头的拉丁语词汇显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虽然从词汇含义的起用时间方面考虑,“清晰地说出”这一层内涵要晚于“连接”,也就更具派生性,但我们却无法就此判定它不重要。否则,它根本不会被“派生”出来。相反,“被派生”正说明这一衍生性的含义在后来得到了十分普遍的接受。结合上述讨论,“articulation”中“清晰地表达”“清晰地说出”的内涵,更多源自词源中对于作为“整体/ 总体”中“部分/ 单元”之特殊性的表现与强调。也就是说,当某一特殊性在得到“有声”的体现后,也就说明它被“清楚地表达”了出来。因此,“articulation”在语言学(特别是音韵学)、音乐学中得到广泛应用也就不足为奇了。但在文化研究理论家对于“articulation”的征用情境中,理论家显然不再关注“清晰地表达”在语音、音韵等层面的作用,转而将这一作用象征化,利用其展开社会文化分析,借之表现社会文化范畴的差异性特征。因此,一旦这种征用产生,“清晰地表达”便不再仅仅指向“发音”“语调”等方面,转而成为一种具体的“表达”实践,并以“表达”特定对象的差异性为己任。那么,“清楚表达”事物特性也就同样构成了一种对于社会的有效“介入”。它并不应该被“连接”内涵所遮蔽。
相应地,既然“清晰地表达”这一层内涵在文化研究实践中十分重要,在翻译时,便也应该注重对于这一层内涵的翻译。但“接合”“连接”等译法,显然并没有对这一点进行仔细考量。就“连接”这一翻译形式而言,它与一般语境中的汉语词汇“连接”无法形成有效区隔,也就不能充分表达“articulation”作为文化研究特定术语的理论内涵。“接合”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连接”这一方面的局限,但“接合”一词作为“同义反复”的词汇,仅仅突出了“连接或链接”,却遗漏了“清晰表达”在其中的作用。“表接”作为“清晰表达”与“连接”的复合词,则很好地兼顾了“articulation”这两方面的内涵。
正如前述,“清晰表达”的义项侧重对于事物差异性、特定性的捕捉。也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斯图亚特·霍尔理论事业与精神的传人,无论是西方的劳伦斯·格罗斯伯格等人还是东方的陈光兴等学者,都十分强调“特定性”(specificity)在文化研究中的重要性。格罗斯伯格认为如果研究者丧失对此一方面的体认,那么文化研究将失去使知识转化为政治实践的能力,而表接正是那个可以使知识实现实践转化的关键思想。要之,霍尔之所以提出表接,乃是因为他要以之解决自身在现实中发现的问题。虽然霍尔正式阐释表接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但这一思想的形成实则紧密关联于霍尔更早期的社会观察与思考。
1958年,正当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发表之际,霍尔于同一年写出《无阶级感》(“ASense of" Classlessness”)一文,这是霍尔理论家生涯中后来得以公开发表的第二篇论文。该文对其时引领思想风潮的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表达了一种不满,批判对象包括文化研究奠基者威廉斯与霍加特。以威廉斯而言,《文化与社会》对英国十八世纪晚期到20世纪中期近两百年的文化表达与社会思潮间的“表现”关系进行了说明,作者抵制利维斯等人的精英主义文化观,通过对于社会语境中的“文化”产生过程的爬梳,最终说明文化乃是一种社会全体的“共同”创造。也即,文化乃是一种“共同文化”。于是,作为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的文化概念出现了。在这个意义上,文化变成了特定共同体生活的“表现”与“表达”。有基于此,当我们反观霍尔的《无阶级感》一文时,便会感到他与这种“文化表现论”间的紧张关系。他认为威廉斯所谓“整体的生活方式”中的“整体”实际处于“四分五裂”的情形之中但却并未被有效识别。这是因为,产生这种“四分五裂”情形的正是战后资本主义生产逻辑自身。这种生产逻辑以其结构性的作用,一方面在社会内部固化阶级鸿沟从而满足自身扩大再生产得以进行的分配模式,另一方面通过提高劳工待遇,佐以宣传企业文化的方式,在物质生活形式层面“擦除”了阶级差别。于是,劳工阶级反而开始在一种“乐见其成”的氛围内进一步丧失了本应具足的、富有战斗力的阶级意识,他们对于改变自身生活方式的全部努力最终并不会为其赢得真正属己的自由与平等,反而使其自身“加速”附庸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有”环节。
霍尔对于一种阶级情感的唤醒的希冀,实际表现出英国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在引导劳工政治方面的无力。难能可贵的是,他从未放弃历史唯物主义。即是说,作为一名理论家,霍尔强烈主张观察现实、洞察现实。不仅如此,即便在这篇最早阶段的论文中,霍尔也已显示出一种不一般的敏锐。当此时,霍尔尚未接触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思想,但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他不满于对于社会形态的简单分析,而采取了一种结构性的社会分析视角。霍尔指出,战后英国社会劳工阶层中所出现的三种变化:即物质生活、家庭生活与工作模式的变化,实际源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我生产、调节与更新。因为“一种生活方式,脱离特定的社会关系模式以及物质的、经济的、环境的压力,便会难以为继”。然而,若以“‘经济基础’来概括这些变化便不太充分了。虽然从较长的历史时期来看,决定论公式是一种正确的意见”。可见,霍尔对于马克思主义问题域的反思,自其理论发轫初期始便是一种自觉的理论探索。始于此,一种基于对“基础”与“上层建筑”间复杂关系的重述的视角也随之展开。进一步,霍尔认为之所以要将决定论公式中的“经济基础”打碎、分解成不同的“构成因素”(constituent factors),以此展开对于基础与上层建筑间关系更为灵活的阐释,实乃基于一种现实必要性:
我们关注生活、生活态度、价值观的变化模式——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这些问题中的大多数被孤立地当作“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这种说法在那种迄今被称作庸俗唯物主义的阐释中司空见惯。
这种将文化抽象为“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的做法,遭到了霍尔的抵制与鄙弃。文化不仅不是抽象的、虚假的(以庸俗唯物主义视野下意识形态的虚假性而言),它作为一种现象正“活生生”地出现、变化在霍尔眼前。不唯如此,这种文化现象甚至“狡猾”而“灵活”。霍尔看到战后的资本主义企业给社会开发并提供了大量职能与岗位,这使得一个局外人简直难以判断在这种企业结构中“谁在为什么对象负责”。在这种企业管理方式中,一种经营决策往往是多方(比如股东、企业经理人、代理方等)共同决定的。那么当年轻人“荣升”基础管理职位时,他便感到自己也是这种公司“决定层面”中的一个环节。实际上,他作为“雇佣劳动者”也确实构成了如此这般的一个环节。这种时候对以上复杂状况采用单一的阶级还原论分析视角或者经济决定论视角便显得捉襟见肘了。
以《无阶级感》为标志与开始,在霍尔这里,两种彼此相关的工作同时开展起来。其一,反思与突破阶级还原论、经济决定论的工作势在必行。霍尔亟须找到一条与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不同的批判道路,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理论工作正源自战后英国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内部危机。丹尼斯·德沃金(Dennis"Dworkin)便从同样的角度指出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源自一系列努力——它“努力建立对战后英国的社会主义理解,努力把握当代生活中工人阶级富裕(的状况),以及消费资本主义和大众传媒飞速发展的作用等一系列元素的重要性。这些变化对传统马克思主义假设——工人阶级必然预示社会主义社会的到来——造成威胁”。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现实观察,霍尔开始抛弃一种单纯的对于马克思思想的人道主义理解,在20世纪70年代后开始重新“回到”马克思思想文本本身——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一“回到”乃是“绕经”大陆思想后的“回到”。即是说,霍尔之所以能够再次“回到”马克思,与佩里·安德森等人对于西欧大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介绍不无关联。霍尔在《文化研究的兴起与人文科学的危机》一文中说道:“如果没有《新左派评论》(New LeftReview)在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开展的那项庞大的欧陆著作翻译工程,文化研究就不会出现,而且肯定不会熬过1970年代”。其二,一种对于“文化表现论”的质疑,使霍尔开始寻求一种以“文化”为路径观察社会形态的全新思路。循着索绪尔结构主义的路线,他分别“遭遇”了阿尔都塞与葛兰西的思想。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又促使霍尔在“回到”马克思时,多了一重理论参考。我们看到,这两方面的工作密切交叉与重叠,基本汇流为霍尔所展开的对于文化研究范式的批评工作。
因而,我们可以说,正是在英国马克思主义危机与文化研究范式“危机”双重困境的激发之下,霍尔提出了因应现实的理论策略:表接。
二、表接的定义及其理论特征
20世纪70年代初期,霍尔便开始使用“表接”一词。1980年,霍尔撰写《种族、表接与结构性统治的社会》一文,对表接概念进行了介绍。1983年,在美国讲授文化研究理论史期间也曾重点介绍表接理论。后来在与劳伦斯·格罗斯伯格等人的对谈中,他详细分析、阐释了“articulation”的含义。及至陈光兴对其展开访谈时,霍尔再一次对“表接”概念进行了确认与阐释。他指出:
在英国,这个词含有微妙的双重内涵,因为“表接”首先意味着表达、说出来、清晰地阐述。于是这一层是强调言说、用言语表达等。但我们也用它来指“铰接式”的卡车(货车):这种货车的前厢体(车头)与后厢体(拖车)之间连接在一起,然而这种连接其实是特殊的、非固定的,乃是可以拆分的。表接因而就是这样的形式,它在特定状况之下可以拆分为两种不同的单元。它作为一种连接不是必需的,规定好了的,也不是绝对的或总是至为关键的。你必须得关注,到底在什么情况下,这种连接才得以铸就或建立?而所谓由话语构成的“整体”实际上乃是不同的、彼此有别的成分之间的表接,这些成分因无必然的从属性而能够以不同的方式形成新的表接。
在这里,霍尔清晰地阐明了“表接”作为一种异质连接的概念内涵。其中有三点应予特别注意:首先,表接过程并不具有内在或外在的规定性。其次,表接具有强烈的情境性。即是说,作为一种“整体”,自其表接而成为“整体”时也就包孕了解离因素。最后,霍尔虽然没有明确表接的主体,但他描述了主体对于表接实践的参与。上述三点显示,表接作为一种特殊连接乃是指受到多元决定作用的,以其结果而言,“无主体”的异质连接。
进一步,表接在霍尔的理论语境中具有两个不同层面的内涵。第一个层面:作为思想方法与批评工具的表接。在这个层面上,表接可以锚定既有理论难以表达或应用于现实之处,我们可以将这样的理论状况称之为理论断裂点。任何理论的更新都离不开后人对于前人(同侪)理论断裂点的发现。既有理论有其对话现实的能力,但随着现实状况的变化,部分理论逐渐不再适用。但一方面,由于现实变化有其规律与限度,这使得既有理论在短时间内并不会完全丧失解释效力。另一方面,人们已经习惯了既有理论的表述而对理论采取了不加怀疑的态度。两方面合力造成了一种表面看来不成问题的问题。表接正是要对这一“问题”进行发难的思想方法。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表接具有充分的“解构自觉”:自其形成时便包孕了解离因素。也就是说,表接、解离、重接(re-articulation)是同时内蕴于表接中的不同阶段与性质。表接以其解构与重构的能力,足以成为敏锐的思想方法而完成对于理论断裂点的捕捉。霍尔对于阿尔都塞、威廉斯等人的批评便采用了表接的方法。比如,他认为阿尔都塞的理论重构了教条主义的基础决定论公式,刺激并调整了人们对于上层建筑的重新理解,从而对文化研究范式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另一方面他又看到阿尔都塞对于“相对自主性”这一观点的抛弃,并认为这一“抛弃”始自于阿尔都塞对其理论结构严密性的追求,因而最终滑入了愈见脱离现实的、彻底的结构主义轨道。
第二个层面:作为连接实践的表接。对霍尔而言,理论首先是思想方法与批评工具。“理论工具观”不仅意味着理论“有其用”,更意在突出学习、更新某一“理论”的过程能够“有以教我”。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理论工具就不仅是一种主客观行为,更是一种自我发现、自我安置的策略。因此,霍尔才会说他对理论本身不感兴趣,而只对“理论化”(theorizing)过程感兴趣。我们很可以怀疑霍尔“心口不一”,如果他对“理论”不感兴趣,那么“理论”无论如何也激发不了那个启动“理论化”过程的思想家主体性。但如果选择相信,那么也就一定要去关注所谓“理论”与“理论化”之间的区别。在这两者之间,很显然存在一个作为批评实践的表接环节。既有理论如果要达成对论化”对话。
可见,表接的两个层面是内在统一的,作为思想方法与批评工具的表接突出了表接的解构特性,而作为连接实践的表接则在强调表接的连接与重接功能。按此,对于霍尔来说,理论作为可资利用的工具并非一种外于人之物,其必须以实践的面目加入人的生命,从而完成理论“化入”生活的过程。意即,“理论化”是任何一种有抱负的理论的应有姿态。霍尔的理论生涯即可视为这样的表接实践:由文学研究而文化研究,由文化研究而社会学研究——看似是不同学科领域的平行切换,实际上霍尔是在利用不同的思考工具对话现实。他以“游走”在不同领域的方式调节着不同学科应对现实的能力:当文学与现实的关系稍显脱离,他便转向了“文化”。当纯粹的文化理论不足以介入具体社会事件时,他便周旋于社会学研究。但“切换”并不意味着“抛弃”,作为思考的不同阶段与环节,霍尔所涉猎的不同研究领域始终为其理论创作提供精神资源,并以不同程度、方式参与构成了霍尔丰富的批评实践。所以,我们不能说霍尔的媒介研究中没有文学的身影,也不能说其社会学研究离开了他对“文化”的观察与批评。总而言之,其批评的情境性充分自证了个人的表接思想。
作为一种特殊连接形式,表接的动力何在,它又连接了什么?霍尔通过征用、改造厄内斯特·拉克劳(Ernesto Laclau)的同名概念回答了诸上问题。首先,霍尔将拉克劳的表接本体论改造为具体的批评工具,从而间接地阐释了表接的主体问题。有心人或许已经发现了霍尔语境下表接定义与表接内涵之间的矛盾。正如我们已经谈及的那样,作为一种受到多元决定作用的特殊连接,表接并无明确的主体。但它作为一种思想方法或批评工具,却不能说没有使用这一方法或工具的主体。为解释个中矛盾,我们须明白表接方法的使用主体与表接的主体之间有何区别。
很显然,理论家对于表接的使用是在创造具有表接性的批评实践。因此,虽然我们能够明确到底是谁在使用表接,也能借其批评推测某种理论影响,但属于表接环节的批评效应其实际情形并不能够由此确定。即是说,作为批评实践整体过程的表接并不能够被某一特定的外在因素(批评实践的理论背景与社会背景等)或内在因素(批评实践的组织特征或流程等)规定或主导,就其走向或结果而言,它没有明确的主体。可见,表接方法的使用主体并不等于表接的主体。
于是,我们看到了两种“表接”情形。当它作为一种理论方法时,它乃是“有主体的表接”,但如前所述,这一表接情形的组织与运转仍然服务于那个在根本性质上“无主体的表接”。霍尔认识到“无主体的表接”与“有主体的表接”两者不可偏废。前者乃是表述社会构型与文化身份构型过程的深刻理论,它无法被抽象为一种功能性的方法论形态。但与此同时,后者是前者的分析视角与发现手段。如果不具备如此这般的方法论视野,表接关系本身的复杂性也就不能从遮蔽状态中被发现。所谓不成问题的问题也就得不到解决,随后的解离、重接过程更无从谈起。在霍尔处,定义层面的“无主体表接”与应用层面的“有主体表接”融合在了一起,两者并无矛盾。需要强调的是,虽然我们无法将表接实践的动力归属于该批评工具的使用者,但他仍然紧密相关于作为整体的表接实践,并在其中占据着不可偏废的“相对自主性”的位置。
其次,霍尔通过将拉克劳的话语表接改造为表接实践,进而强调了表接连接的乃是理论与现实二者。在拉克劳处,表接作为内置于社会话语构成的核心环节,体现为一套精密的运作逻辑。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Politics and Ideology inMarxist Theory)到《文化领导权与社会主义战略》(Cultural Hegemony and SocialistStrategy),拉克劳完成了从提出表接到将其体系化的整个过程。在前著中,拉克劳通过对于柏拉图“洞穴寓言”的重新解读,为我们展示了他所谓理论史上表接的第一次登场。在柏拉图预设的场景中,那些被束缚在特定位置上的人们只能通过墙上的影像来认识事物。于是,“影像”与对之接受而形成的“知识”便在这样的场景下构成了人类对于世界的认知方式。拉克劳以此说明了概念与知识的生产构成了人类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表接。但这样的“知识生产”模式即便在原有的寓言语境中也遭到了深刻的嘲讽与质疑:它时刻受到逃出洞穴这一行动的威胁。因此,寓言本身同时暗示出表接关系的不确定性与脆弱性。但拉克劳借此想要呈现的并非仅仅只是表接的偶然性,他想要强调的乃是这一偶然事实本身的构成前提:话语的表接性质。也就是说,在拉克劳处,表接的对象即是话语。
在霍尔看来,拉克劳的话语理论导致“话造具有表接性的批评实践。因此,虽然我们能够明确到底是谁在使用表接,也能借其批评推测某种理论影响,但属于表接环节的批评效应其实际情形并不能够由此确定。即是说,作为批评实践整体过程的表接并不能够被某一特定的外在因素(批评实践的理论背景与社会背景等)或内在因素(批评实践的组织特征或流程等)规定或主导,就其走向或结果而言,它没有明确的主体。可见,表接方法的使用主体并不等于表接的主体。
于是,我们看到了两种“表接”情形。当它作为一种理论方法时,它乃是“有主体的表接”,但如前所述,这一表接情形的组织与运转仍然服务于那个在根本性质上“无主体的表接”。霍尔认识到“无主体的表接”与“有主体的表接”两者不可偏废。前者乃是表述社会构型与文化身份构型过程的深刻理论,它无法被抽象为一种功能性的方法论形态。但与此同时,后者是前者的分析视角与发现手段。如果不具备如此这般的方法论视野,表接关系本身的复杂性也就不能从遮蔽状态中被发现。所谓不成问题的问题也就得不到解决,随后的解离、重接过程更无从谈起。在霍尔处,定义层面的“无主体表接”与应用层面的“有主体表接”融合在了一起,两者并无矛盾。需要强调的是,虽然我们无法将表接实践的动力归属于该批评工具的使用者,但他仍然紧密相关于作为整体的表接实践,并在其中占据着不可偏废的“相对自主性”的位置。
其次,霍尔通过将拉克劳的话语表接改造为表接实践,进而强调了表接连接的乃是理论与现实二者。在拉克劳处,表接作为内置于社会话语构成的核心环节,体现为一套精密的运作逻辑。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与意识形态》(Politics and Ideology inMarxist Theory)到《文化领导权与社会主义战略》(Cultural Hegemony and SocialistStrategy),拉克劳完成了从提出表接到将其体系化的整个过程。在前著中,拉克劳通过对于柏拉图“洞穴寓言”的重新解读,为我们展示了他所谓理论史上表接的第一次登场。在柏拉图预设的场景中,那些被束缚在特定位置上的人们只能通过墙上的影像来认识事物。于是,“影像”与对之接受而形成的“知识”便在这样的场景下构成了人类对于世界的认知方式。拉克劳以此说明了概念与知识的生产构成了人类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表接。但这样的“知识生产”模式即便在原有的寓言语境中也遭到了深刻的嘲讽与质疑:它时刻受到逃出洞穴这一行动的威胁。因此,寓言本身同时暗示出表接关系的不确定性与脆弱性。但拉克劳借此想要呈现的并非仅仅只是表接的偶然性,他想要强调的乃是这一偶然事实本身的构成前提:话语的表接性质。也就是说,在拉克劳处,表接的对象即是话语。
在霍尔看来,拉克劳的话语理论导致“话语”力量在整个社会领域内的无限扩张。拉克劳在论述社会本质时,强调这一“多元决定”的场域只在“象征的领域”里才能够被建立起来。这意味着两点:整个社会实然为拉康意义上的象征领域,但其中并无一种处于绝对优势的象征关系结构、范畴或力量。此外,话语在社会中扮演着那个调整一切社会关系组成成分的角色。拉克劳对于话语的界定显然受到了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的影响,他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全部包纳进来。话语便成为了一个同时收编理念、实践与物质的综合体。霍尔认为拉克劳的这一操作是成问题的,因为将社会全部内容归属为话语本身,忽视了社会中的非话语性存在。拉克劳大可对此进行反驳,他可以指出那些非话语性的存在由于并不能够进入象征领域,也就不能在此领域内发挥任何作用。但实际上,如果我们注意到一个基本事实:人本身作为生命存在便无法全然被话语所表征——人不仅不能被缩减为一种全然的主体性,也无法被全然地缩减为一种拉克劳意义上的话语,而是一种间在(inter-being)。我们也就无法判定,超越于话语的人的生命性对其社会个体的文化身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也就是说,即便是拉康意义上的象征领域,其中也包纳了非象征性因素。这种非象征性因素的存在本身便标示出一种拒绝象征的意味。
实际上,霍尔对于话语理论的评价非常高,认为其构成了时代性的理论革命。但他也同时认为这种话语理论以研究“实践”的方式最终脱离了“实践”,认为拉克劳等人的工作在反对还原主义、本质主义的同时也使自身遭遇了类似困境。霍尔认为话语理论的关键价值在于能够借之思考文化问题的实践效果,通过话语分析揭露话语背后含藏的、秘而不宣的权力关系。他认为这不仅是理论重构的关键,更是文化研究的立足点。不过,这也同时暴露了霍尔表接理论的薄弱处。比如,虽然他极力反对拉克劳的社会话语化倾向,却未曾对社会的非话语性特征进行系统论证。再者,虽然意在强调表接对于理论与实践的连接,霍尔的表接实践大多无法免于仅以理论形态的方式呈现于人前。这一事实显然为其争辩的对手增加了砝码而削弱了自身观点的说服力。我们虽然需要承认语言(话语)本身的限度,却也不得不承认语言(话语)对于人类思想限度的规定。质言之,人类始终难以挣脱这个“语言的牢笼”。所以,当拉克劳将行为、实践一道收编进话语时,这一操作虽嫌武断,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康德意义上的自在之物并不在人类认识的边界之内。生活中的诸多“混沌”、晦暗或者隐微到难以言表之物虽然仍能被感受到,人们却永远无法准确言及。霍尔反对拉克劳将社会彻底话语化的做法或许是正当的,因为这损害了实践本身的复杂性。但他本人在描述社会及其构型时所选取的案例(比如他对黑人身份形成复杂性的判断),所使用的理论(比如表接)都无疑是话语性的。因此,反话语在霍尔这里乃是一种坚定的理论立场,并非已然实现的理论现实。
三、表接的主体:应对撒切尔主义的左翼战略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霍尔逐步转向文化身份批评,从而带动了英国文化研究的整体转向。人们往往注意到这一转向与社会环境变化之间的关系,却少有人讨论促成这一转向的内在因素。实际上,霍尔对于“表接”的思考与完善,基本同步于此转向。表接理论的形成,既是该转向得以发生的内在原因,也是霍尔因应时代变化、应对撒切尔主义的理论思考。即是说,撒切尔主义作为一种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它所谋求的并非仅仅只是民众受众的一纸选票,而是要将选民及其行为都变成撒切尔主义的。要之,它所期待的乃是一个个撒切尔主义主体。这引起了霍尔的重视与担忧。与之对应,表接的主体便成为霍尔应对撒切尔主义的左翼战略。
1979年,撒切尔就任英国首相,推行所谓“威权民众主义”政策。丹尼斯·德沃金就此评论道:
撒切尔的胜利宣告了一个新的政治时代的到来,这个时代导致1945年社会契约的分解,也标志着它同时对国家控制的经济学,福利国家和工会主义的攻击。通过撒切尔保守主义路线对“大众”的非凡重构,这些变化成为可能。……实际上,英国身份本身正在被重新塑造。虽然历史上说,在英国,人们主要的自我认同是他们的阶级,但是战后移民的影响使英国特征有了变化。这个国家变成了越来越多民族和多种族的社会。
德沃金在此处提到了一个关键的事实:撒切尔主义对于“大众”的重构,实际为其巧妙地赢得了抛弃战后英国“共识政治”(consensus politic)的机会,且这一点对于整个英国社会而言影响深远。当然,无论是这一机会的取得,还是“共识政治”本身的“瓦解”都非“一蹴而就”的过程。其间复杂状况的最突出标志莫过于“撒切尔主义”本身的复杂性。关于这一“主义”,霍尔曾多次撰文讨论。虽然他将“撒切尔主义”比喻为“花园里的癞蛤蟆”,但霍尔认为“理解撒切尔主义可能是我们为在马克思主义的问题框架中真正推动理论上的重新启蒙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霍尔在此实际温和地批评了英国左派理论家对于“撒切尔主义”的误判与轻视。这种误判与轻视导源于左翼人士对于所谓“意识形态”虚假性的认定。他警醒地提出:
有些人误把右翼的发展看作“仅仅是因为一种意识形态”。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意识形态不是“真实的”,因此,不能成为一种实质的因素,更别说是一种政治力量了。我们只能等待,直到真正的经济力量发挥其决定性的作用,然后,所有这种意识形态的蒸汽就会被吹散。
霍尔写作上述内容的时间是撒切尔担任首相以后的第10年(1988年)。在他看来,尽管“长期”处于撒切尔主义的“包围”之内,左翼人士却仍未清醒地觉察到英国政治环境对于左派力量的威胁。而左派的“乐观”一方面仰赖于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对于“意识形态”虚假性的界定,一方面则出自一种轻忽:盲视西欧理论家对于意识形态理论的发展成果。重要的方面并不在于作为理论的意识形态思想在英国的有限接受境况,而是意识形态物质性所能够对于社会造成的实际影响并未获得充分重视与确认。从这里,我们便能够看到霍尔对待撒切尔主义的态度缘何如此积极了。
在他看来,撒切尔主义打破了战后英国社会以福利国家、强化工会组织等政策所构建的“ 政治和解”状态。但这种“打破”并不是“从真空中突然出现”。由于在“政治和解”阶段,英国工党所规划的社会民主政策并不存在一个牢靠的稳固条件:“英国经济和整个产业结构太弱,太过依赖传统的全球帝国金融角色”。这便导致工党政府无力持续推进福利保障工作。随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动荡与工业冲突的加剧,工党“被迫越来越多地承担起规训自己的工人阶级的角色”,但强烈的劳资矛盾以及在社会生活领域不断涌现的犯罪事件与种族矛盾,使得工党政府有心无力。“以社会民主为主导的共识,至此而开始崩溃,其合法性也随之蒸发了”。与左翼的社会民主政策相比,撒切尔主义则积极利用社会民主内部的矛盾,将“过去常常附属于公共福利的价值上的光环”附着在“任何私人的或可能被私有化的东西身上”,以此向工党社会基础的中心地带进行渗透,从而巧妙地以“站在人民身边”,与“人民”一起的姿态推进了自身的“反集体主义”。
撒切尔主义在政党、政治领域内全力解组英国战后左右翼势力之“共识”,颠覆工党政府国家福利政策,全面恢复自由市场。在社会生活领域,积极输出传统价值观,主张英国性、个人主义、家庭、尊重、家长制等观念。撒切尔主义“开始并且有效地成为一个民众主义的政治力量”。在国家层面,通过撒切尔的执政,撒切尔主义开始“走向一个命令式的或领导式的社会位置”。在社会生活领域,它以与“人民”荣辱与共的姿态实现了“一种意识形态的跨联盟建构”。最终将“自上而下强加的社会规训”与“自下而上的民众主义的动员”表接为一种“威权民众主义”。霍尔就此评论道:
我们有必要对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进行解释,这种意识形态已有效地渗透于被统治阶级的领土,并使后者分裂和碎片化,由此也加速了被统治阶级传统话语(劳工主义、改革主义、福利主义、凯恩斯主义)的断裂,并积极地在话语空间上运作。
霍尔通过细密的分析,揭示出撒切尔主义的表接性质:从政治与社会生活层面,不断打破旧连接,建立新共识。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力量,撒切尔主义充分体现出阿尔都塞有关意识形态物质性的观点,揭示了葛兰西领导权理论的前瞻性与“当代性”(以其对于现实的阐释效力而论)。此外,在霍尔看来,撒切尔主义最为成功的标志便在于其对大众、对个人的重新“询唤”。将他们“询唤”为符合政治规划的新主体:
撒切尔主义的整个话语将意识形态元素组合成一个话语链条,以这样一种方式,话语的逻辑或统一性就建立在负载有许多特殊主体位置的主体基础之上。……一个热爱自由的公民同时也是一个忧心忡忡的父母,受人尊敬的家庭主妇,家庭预算精细的管理者,因“作为英国人而自豪”的坚定的英国公民。撒切尔主义话语不断地用这种方式,通过询唤,为它们正在建构的位置规划新的主体。
这便是作为政治势力的撒切尔主义最重要的理论规划。霍尔之所以认为展开对于撒切尔主义的理解,是一种马克思主义理论更新发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乃是因为“代价”在一个积极的意义上总意味着“我”知道“我”付出了什么。盲视、轻忽“癞蛤蟆”,但却无法否认其是花园生态的一部分。繁花枝头的“清啼”如果想要胜过“蛤蟆的叫声”,那便应该仔细“听取蛙声一片”,明白它到底发出了怎样的“聒噪”。既然撒切尔主义最核心的功能乃是再造“政治主体”,左派理论家们必须在这同一方面展开竞争性的探索与行动。这正是霍尔研究撒切尔主义的深意。于是,霍尔在其宏大的社会批评的视野内开始了一场偏移,他逐渐将目光锁定在身份、种族、族裔、性别、流散等问题上。霍尔希望借由对诸上问题的讨论,分析社会主体的身份构造过程,以此廓清特定意识形态条件下的主体询唤策略,并以对种种策略的分析,为时刻都在进行的文化领导权斗争做出理论准备。既然撒切尔主义是在规划新的“主体位置”,重塑英国国民身份。那么霍尔就要告诉大众并不存在一个恒定不变的主体位置,所谓“英国性”不过是一个带有保守主义色彩的神话。即是说,他要打破撒切尔主义式的主体规划,从而表接新的社会主体。
可见,霍尔无意将表接构型为结构谨严、层次细密的理论概念,而是随时关注其渗透现实的能力,以其考察既有权力关系中亟待澄清、解决的问题,从而积极构造新表接。
四、表接理论在当代:研究、运用与发展
20世纪70年代以来,作为文化研究关键术语之一的“表接”开始获得国内外学者的关注。虽然这一术语被广泛运用于文化、阶级、性别、种族、族裔(ethnicity)、电影、电视等各领域的研究中,但关于表接理论的专门研究却并不多见。
不少学者虽然认可表接在文化研究中的重要作用,但其对表接的认识仍较局限。比如狄克·赫比迪(Dick Hebdige)在其《后现代主义与其他面向》(“Postmodernism and‘ theOther Side’ ”)一文中指出:“表接这个术语乃是一个重要的关联概念,它关联了两种独特的范式或问题意识。即是说,它把霍尔所说的‘结构主义的’和‘文化主义的’两种范式结合起来了。”不独如此,另一位研究者詹姆斯·普罗科特( James Proctor)也持此见。b他们显然注意到了表接作为异质性连接所产生的理论效果,只是未能充分识别表接连接理论与实践的重要价值。
相比之下,詹妮弗·斯莱克(Jennifer Daryl Slack)等人的研究则为霍尔表接理论的发展做出了更重要的贡献。1996 年,由她撰写的《文化研究中作为思想与方法的表接》(“The Theory and Method" of Articulationin Cultural Studies”)乃是首篇从文化研究角度系统研究霍尔表接思想的文章。斯莱克在文中澄清了表接之于文化研究的范式性意义。她称文化研究视域下的表接乃是能够使人理解文化研究之所是的方法论框架。斯莱克认为,人们不能将表接仅仅理解为一种分析手段,理论研究者应该去关注表接的创造性。在解释这一点时,她做了两个层次的诠释。首先,她认为表接实践意味着文化研究的政治性,而文化研究的这一属性说明它处于广义上的马克思主义问题域之中。其次,斯莱克指出,在这一理论语境下,表接实践所要连接的目标不仅是具有具体社会内容的,而且这种连接也意味着对于表接自身的解离与重接。正是通过表接—解离—重接的循环,表接实际创造了新的知识与内容,因此它绝非是一种认识论意义上的对于理论的简单挪用与借镜。
斯莱克的观点进一步说明并确认了表接理论触角所可延伸的程度与范围。霍尔对于文化身份的讨论既打开了表接进入文化研究领域的通道,也同步引领了整个文化研究的理论转向。众多批评家开始利用表接展开批评。他们或从重述文化研究理论史的角度反思文化民族主义,或从微观政治的角度分析新媒介与现代生活,或就霍尔的表接思想反思整个文化研究批评范式。不管角度如何不同,作为批评理论的表接的出现,要求人们重新审视研究对象,要求审视其之所由产生的语境的特定性与整体性。正如霍尔所言:“我始终将整个社会形态都看作是种族化的结果”。即是说,在霍尔看来,并没有单独的所谓“种族”问题,只有特定社会形态条件下的“种族”及“种族”文化问题。无论是“种族”还是“性别”,它们所表现的都不仅仅是其自身,更是一个特定的社会语境的表接关系。我们看到,在霍尔之外,劳伦斯·格罗斯伯格、比尔·施瓦兹(Bill Schwarz)、保罗·吉尔罗伊(Paul Gilroy)、保罗·威利斯(Paul Willis)、保罗·杜盖伊(Paul Du Gay)、安吉拉·默克罗比(Angela McRobbie)、大卫·莫利(DavidMorley)、托尼·本内特(Tony Bennett)、安·格雷(Ann Gray)、艾恩·钱伯斯(Iain Chambers)、詹姆斯·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乔·西姆(Joe Sim)、科贝纳·墨瑟(Kobena Mercer)等一大批文化研究工作者纷纷将表接理论运用于青年亚文化、种族、媒介、政治、艺术等领域。不同类型的文化研究者在这场文化研究理论转型的大潮中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拥抱一种更为复杂的文化政治阐释模型。篇幅所限,以下仅是一些十分典型的案例。
保罗·吉尔罗伊在《黑色大西洋:现代性与双重意识》( The Black Atlantic: Modernityand" Double Consciousness)中检视了作为话语的现代民族国家其文化构成中的混杂性问题。吉尔罗伊认为现代性的民族观念体现了个别民族以强调自身特殊性的方式反对关于民族观念的宏大叙事,反而陷入了一种他所谓的“文化内部主义”(cultural insiderism),强调民族本位与民族文化的纯净性。而他所要做的工作乃是一种“反—反本质主义”(anti-antiessentialism),从而打破这种形式上反本质主义的现代性文化观。吉尔罗伊并没有将造成“文化内部主义”的责任全部推卸给白人民族主义者,他认为黑人对于白人之于黑人的种族主义叙述的“臣服”与接受本身也同样造成了这一局面。这两种倾向共同导致了一种对于“文化内部主义”在整个社会领域内的蔓延。这一蔓延结果随之塑造了大众对于种族差异的接受模式。他以对作为研究项目的英国文化研究的兴起为例对此进行了考察。在吉尔罗伊看来,文化研究的兴起与两种社会思想密切相关,这两种社会思潮之间也具有一种类似的倾向。其一,便是马克思主义,吉尔罗伊认为马克思主义社会分析是将物质生产与政治统治模式视作一种单一民族实体的政治实践。其二,英国的文化民族主义培养了一批激进的思想者,他们毫无疑问都是民族主义的思想先锋。正是在这两种的思想交织背景下,文化研究产生了。在其诞生之初,它实际背负了一种对于“英国性”展开重新反思的政治任务。但这一对于“英国性”的重构计划,至少在其刚被订立时并没有为其自身添加一种必要的、内在于自身的种族主义思想债务。吉尔罗伊认为造成这种炙热的民族主义反思的那个更大的现代性话语本身也因此而缺乏一种自我反思立场,这一立场应该对于“民族主义”展开更为深入的反躬自省。因为事实上,实现英国乃至于欧洲现代性进程的跨国、跨区域的奴隶贸易,已经说明民族主义从来都不纯粹。民族、族裔、文化都是社会关系彼此表接的产物。
科贝纳·墨瑟在《欢迎来到热带雨林》(Welcome to the Jungle)中考察了特定文化的表征结构与种族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其对于“男人味”(masculinity)的研究为例,墨瑟认为男同性恋群体对于性表征(sexualrepresentation)中种族因素的冷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们对于性政治的误读与忽视。虽然,男同性恋群体的各种行动,比如对具有“男人味”装束的采纳确实表现出一种抵抗社会“成见”的倾向,但在这一“抵抗”中,比之于对此装束本身之政治性因素的敏感,他们实际更为其色情意味所着迷。墨瑟认为,这一群体所丧失的政治敏感,正是20世纪80年代各类社会运动所积极争取的成果之一。他指出,由施乐(Greta Schiller)所导演的《石墙之前》(Before Stonewall)充分展现了同性恋群体为争取平等权利的积极斗争与努力,呼应了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等人所领导的“黑人骄傲”(Black Pride)民权运动。而这一民权运动的果实——对于各类少数人群(黑人群体、同性恋群体、女性群体)的集结与召唤效应,到了20世纪80年代却被白人同性恋群体置换为一种相对单一的“同性恋骄傲”(Gay Pride)行动。就此,运动中原本涵义丰富的政治诉求被一种简单的、个人层面的自由呼声所取代。与之相对,女性群体对色情文化的抵制也同时受到白人男同性恋群体的抵抗。墨瑟指出,白人男同性恋群体根本未能反思他们标榜的“性自由”导源于一种更具优势的种族立场。这一种族立场能够支持这一群体作为主体对有色人种的同性恋色情作品进行“玩赏”与消费。这一消费链环本身内在的殖民情绪并未受到太多注意。性政治的形成正体现出这一消费链环与社会性的“男人味”话语的表接过程。
劳伦斯·格罗斯伯格在《文化研究的未来》(Cultural Studies in the Future Tense)一书中所展开的语境或“情势”(conjuncture)研究,乃是对霍尔表接思想的进一步拓展。格罗斯伯格的研究挑战了后马克思主义的话语理论。在他看来,文化研究视域下的表接不仅是一种话语性的表接,换言之,整个社会并不是一个完全开放的领域。他提出,文化研究的理论实践尊奉一种“不作保证”的逻辑。在他看来,整个社会就是“各类不同事物要素构成的复杂表接物”。社会在文化研究看来,既非本质主义的,即将一切组成元素看作是被决定或将被决定地连接起来。也并非是一种纯粹、偶然的普遍性,这种理解方式并没有尊重一种实际存在的关系的普遍性与稳定性。相比之下,文化研究始终将研究的起点锁定在对于特定语境或情势的分析上,以文化为路径,分析社会生活中复杂交织的社会力量及其关系。于是,语境或情势本身就构成了文化研究的对象,表接乃是构成、分析这一情势的必要过程。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格罗斯伯格所谓“情势”或“语境”既是斯道雷(JohnStorey)所说的“那些令某一特定文本的意义得以充分显现的其他文本”,也是本文所强调的那个表接作为一种范式之于文化研究的“规定性”。但格罗斯伯格相比于同侪的工作推进在于,他一方面通过对于德勒兹(Gilles Deleuze)、瓜塔里(Pierre-Félix" Guattari)理论的阐述,继而剖析了三种不同的语境化策略。同时,他突出了这一语境化内容本身的政治性。实际上,格罗斯伯格在这一工作中并非有意地,再次触及了那个被拉克劳刻意逃避的问题:即主体何以成为“缝合点”的问题。在拉克劳的逻辑中,这个问题之所以被忽略,乃是因为拉克劳不能恢复主体的相对自主性——这一点威胁到了其自身理论的精密结构。格罗斯伯格从文化研究对象的角度,正面地考察了语境复杂性问题。他通过将语境还原到复杂的社会网络中的方式,恢复了那个作为文化研究对象的主体位置的政治性。格罗斯伯格秉承了霍尔的表接思想,在他们文化研究者看来,那个能够在一种理论逻辑中“自圆其说”的“缝合点”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可以使其“缝合”的,作为现实条件的“趋力线”。正是在这里,文化研究其研究对象的特殊性被表现了出来。格罗斯伯格反话语的表接立场抵制了一种关于表接的流俗意见,这不仅推进了霍尔的表接观,也同时是对所有寻求突破“语言牢笼”的文化理论的示范。
国内关于霍尔“表接”思想的研究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近三十年来,虽然这一概念逐渐受到国内同行关注。但就研究体量而言,“表接”一直以来并未得到应有重视。举例来说,2020年,由汪民安主编,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化研究关键词》(修订版)便未收录“Articulation”一词。而针对这一思想观念进行专题研究的学术论文也仅寥寥数篇。其中以邹威华《斯图亚特·霍尔的“接合理论”研究》(载《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第1期),徐德明《接合:作为实践的理论与方法》(载《外国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徐德明《制造“真正的”差异:文化研究与后马克思主义的“接合”》( 载《外国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杨东篱《接合理论与文化研究的演进》(载《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3期)等论文为主要代表。
如果从霍尔的理论态度出发,他或许并不期待表接作为一种理论思想在全球开枝散叶,但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他一定期待表接实践在世界范围内的盛行。对于霍尔而言,任何精密的概念体系、逻辑体系都过于话语化了,表接所欲达成的并不是理论话语的自圆其说,而是理论对于现实的“共振”。作为斯图亚特·霍尔理论事业与精神的传人,无论是西方的劳伦斯·格罗斯伯格(Lawrence Grossberg)等人还是东方的陈光兴等学者,都十分强调“特定性”(specificity)在文化研究中的重要性。格罗斯伯格认为如果研究者丧失对此一方面的体认,那么文化研究将失去使知识转化为政治实践的能力a。格罗斯伯格在其名之为“文化研究的核心”的专著章节中,将文化研究对于“特定性”内容的关注明确为一种“激进的语境主义”,突出了文化研究“向社会现实开放,并关注社会现实偶然性”的特征。陈光兴则呼应性地对这一“特定性”内容进行了更直接地阐释。他提出,文化研究对于“特定性”的关注,实际上“要追究的是特定的文化现象、社会矛盾,在不同的历史状况里究竟要如何解释”的问题。格罗斯伯格提出:
文化研究秉持鲜明的激进的语境主义的主张:任何实践和事件(包括文化实践和事件)的身份、意义和影响都被复杂的关系决定,它们处于在由关系编织的环境中,并受到各种复杂关系的渗透和塑造,使实践和事件成为它们现在的这个样子。
格罗斯伯格与陈光兴的论述实际说明了三点内容。第一,他们各自的言论都是对霍尔“表接”定义的重述与发展。第二,他们清楚地说明了文化研究中的表接乃是“描述关系”“处理关系”的理论思想与工具。第三,表接对于“特定性”的关切说明表接在文化研究中具有举足轻重的思想地位,使其在文化研究中发挥着“核心”功能。这一核心功能表现为对于社会系统内部各种复杂关系的描述、定位、连接、解构与批判。
结语
霍尔在《文化研究:两种范式》中曾力陈文化研究的“卑俗性”(dirtiness)。之所以要强调这一“卑俗性”,并不是说“卑俗”乃是文化研究作为一种研究方式或研究领域的本性。而是说,文化研究之对象——那个活生生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藏污纳垢的空间。这一空间有其“卑俗性”,且它总不会被所谓“意识形态”或“话语”全然吸收。与拉克劳将社会彻底“话语化”的立场相比,霍尔则坚称社会并非一个完全开放的领域,坚称文化研究应该“从意义、文本性和理论的洁净氛围走向处于其底下的卑俗之物”。他指出文化研究并不是要去将自身发展为一种纯净的理论模式,追求完美精致的学术成果,而是要随时依据现实调整自己的研究策略,以追踪那些对于文化研究而言不可或缺的、未被文本化的“阴影、印记和踪迹”。作为受到多元决定作用的、无主体的异质连接,表接的出现内在地引领了霍尔个人理论乃至整个文化研究的转向。
(责任编辑:刘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