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英
我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惯于说明在澳门出生之后补充乡下是广东新会司前。“我乡下”便是我的籍贯。紧紧记住籍贯,因为很多时候在填写身份信息时都有籍贯这一栏,是指父系祖居地。我的祖居地是新会司前西佳乡,一个小村庄。
“我乡下”曾经是县,后来撤县设市,属县级市,现在则是江门市的一个区。对行政规划的变化如此清晰,是每更改一次,乡下亲友热心告知一次。
我的祖辈父辈极少提及家乡事,却感慨过司前是穷乡,农耕地少,养不住人,在作坊刨烟丝为业的祖父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携家移至澳门觅活路,此后数十年未曾返过家乡。“乡关”的意象是鲜明而深刻的,是“关”就有难渡的意味,日本侵华的战乱、解放战争的动荡,谋生的重负,咫尺家乡终为迢递。祖父仅有一名侄孙阿煜留在司前西佳乡生息繁衍。阿煜本与我们同辈,但年长逾二十岁,彼此难以按辈分称呼,遂得随便,父亲唤阿煜作哥,我们尊称他为伯。
在澳门我们只有一位堂姑妈,其余三两位乡里,他们来了拉起新会话时语速转快,一句接一句,嗓音陡地拔高,气势充足。我对家乡的感觉便是先从这些乡音开始的。我祖母在村里是有名的戏痴,饭不会煮,戏文却记得烂熟,年轻时为看“天光戏”通宵不回家,年老时不顾孙儿的无理反对,兴来便敞声唱几段家乡戏,我们霸道,报以掩耳之姿,不过乐于跟祖母学唱新会儿歌《摇船滑》,有些歌词不知是什么意思,唱时对坐的兩人脚掌相抵,两手相携,你俯我偃像划船一般。记得父亲在我们稍长时曾说过家乡的一些土语只有音,对应不上文字,不是人人能明白的,他问:“瓦碌子春跌落?摄”是什么意思?是说水瓢跌在缝隙里呀。父亲所说的乡下话较易让我们听懂,大概他读过几年书塾,用字用词比较规范吧。
对家乡有多点儿了解来自一封简单的信。那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煜伯一向只作问候的信函中添了邮寄些针线回乡的细碎请求,后来始知道那时内地正处“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不足,物资缺乏。我们的邻里街坊时向内地亲友寄赠生油、奶粉、布匹等等,而我家寄出的包裹虽然已额外多添了些毛巾,却仍是如斯没有重量和分量。从父母对话听来,煜伯体察到我们家这个子女众多的家也扛得不易,一直没有什么请求。一直到了八十年代,港澳人向内地亲友支持的是腕表、缝衣机、电视机、单车……煜伯一家都没有开口要过什么。听到此间一些人当笑话一般说起家乡亲友的索取时,益感这门亲戚自尊自重。
煜伯女儿出嫁时我首次回乡。煜伯在村口引我们走过一条铺青石板的窄巷进入祖屋:天阶两端是东西厢房,走过天阶是厅堂,地台泥圪圪的,檐破墙老,斗笠蓑衣簸箕都挂在壁上,门后堆放柴枝农具。屋小,儿子们已在附近另觅居所。煜伯指点着屋子东面说,祖屋的这一边是你爷爷的,我们两房人各占一半。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点儿房产,但这一半对根植在澳门香港的我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阿煜说反正儿女各自成家了,老屋还能住下去,自己打算在这里终老。煜伯瘦长,微佝,因为有些文墨,条理清晰,在村里有些断事、排解家庭纷争的地位。
这一晚,我们在东厢房住下。天未亮已闻人声响动,村中大嫂们聚于天阶帮忙灶间事,劏鸡杀鸭宰鱼,为婚筵准备酒菜。这个穷乡还没有自己的会堂,筵席就在主家门前地堂分两趟进行。缺桌缺凳,把多个大竹箕置于地上,箕里放上杯盘碗筷和几碗大菜,乡里邻人一家一家提着家禽、干货来祝贺,八人围绕窝篮坐在地上捧碗举箸,大嫂们忙着炒菜、为筵席传菜。我带了相机回乡,煜伯传唤家人翌日准时齐集地堂,让我拍下珍贵的全家福合照。
此后我们兄弟姐妹多度回乡,闲谈间寻宗问祖,打听汤氏来历。没有什么故事,听到如同祖父给出的说法一样,我们先祖是从河南迁徙过来的。汤氏起始远在商朝。夏朝是我国史书中记载的第一个世袭制王朝,传了十四代,其间建立了十多个都城,其中九个皆在河南省境内。夏末帝桀为君,残暴无道,河南商丘的商国君主子履经过十一次征战,陆续灭掉与夏朝联盟的多个方国,最后一举灭夏,定国号为商,成为商朝的开国君主。子履死后谥号成汤,其子孙中有一支以谥为姓氏,由姓子改姓汤,是为河南汤氏。汤氏还有另外三个来源之说,我们比较接受这一个。
进一步寻宗便想起族谱来了。族谱是凝结乡村家族重要而有力量的文献,自宋代开始宗族谱录有定例,族谱逐渐形成一定之规。朱熹曾制定家礼,家族子孙后裔若三十年不修族谱,视为不孝。是故除非发生战乱等重大变故,许多家族都以三十年为制,有文化的族人设谱局重修族谱。汤氏是历史悠久的大姓氏,宗族绵延,有不少族谱存于各地民间,图书馆也有收藏。吾弟是这样想的:要看汤氏族谱还可向图书馆查找,若把范围收窄,只看看自己一支的世系源流,则难乎其难了吧。
可是煜伯否定此说,谓西佳乡某户人家就存有一部古老的手抄《汤氏西佳族谱》。小小西佳乡有多少人口?其中汤氏又能占几多?竟然也纂修了族谱并未完全散佚!吾弟托煜伯商借请人抄录一册。抄录完毕,乡民竟慨然把原本送出,自己保存新抄本。工本费只是人民币二百元而已。
我们并非乡村文献的研究者,只是出于对家族历史好奇,存着悠远之思。族谱在手了,字体俊秀,唯是做深入了解觉吃力。一串串名字,没有一位是功著名成的,都是时光隧道里轻若纤尘的众生。在设谱之初尚有一些先祖德行的记载,随后便只录下名字,人脉逐渐疏落不全,至十八世而止。西佳乡汤氏一支十八世的繁衍是在什么时候?按照西佳乡本族的辈分字行来排,为“仁从开宏统俊杰振起永集大成亮熙朝奕世祺昌”二十字。十八世祖的字辈是“统”字,仅录得“统绪”一人,之后断然而止。
我祖父单名堂,字永俭;父亲名杏侃,字集廪。算算,由统绪世祖到我父亲,经历了六个字辈,即六个世代,传统以三十年为一世计,起码一百八十年了。若加上我家兄弟“大”字辈来算,《汤氏西佳族谱》大约终止在二百一十年前清代嘉庆年间。嘉庆、道光为清代中衰之时,鸦片烟大量从美英输入,清皇朝颟顸腐败,民生凋敝,国内发生多场大大小小的农民运动、少数民族起义,帝国主义者侵华,强迫清政府签下众多宰割华夏的不平等条约,军阀混战,日军大规模入侵,在中华大地燃起战火。兵燹战祸,金融动荡,逃荒走难中家族星散,谁还在意续写族谱?谁有能力保存一部不能吃不能穿的纸本本?到了现代社会,随着城市化加速,愈来愈多的农村人口涌向城市,城市人移民外国,人的观念发生重大变化,重修族谱已不重要,旧族谱都成了化石。
族谱内的数据也因口耳相传或利益制约而不尽不实,《汤氏西佳族谱》序言写道:“吾祖自汴徙岭南,世远年湮,上无可考,惟以始自南雄迁古冈,曰朝佐公者,为三世,始迁焉,置田,扩村庄,名曰西佳,历有宋以至今,越数百年,相传一脉,生聚日繁。”朝佐公由南雄珠玑巷往南迁,乃因“宋宁宗(南宋第四位皇帝)时,有宫人苏氏,美貌贪淫,偶因皇上幸宫,妃失调雅乐,皇怒而斥之,黜于冷宫,倍加私欲,变诈出逃,日丐夜宿,无人知觉”。南雄始兴县牛田坊富民黄贮万运粮至京后返还,停船酬神,苏妃上船乞讨,黄贮万让苏妃匿于船中载返南雄,苏妃改姓张,成为宠妇。皇帝得悉苏妃出逃,敕命兵部尚书张英贵行文各省缉拿,经年无获。宁宗准以不再追究。岂料黄贮万家人刘仁反主泄露机密,张英贵怕皇上见究于他,想出计谋伪称牛田坊有贼匪,须在此建寨聚兵平寇,借此杀戮村民。南雄有人在京做官,急忙通风报信,珠玑巷九十七家村民计议,提出南方烟瘴之地,土广人稀,堪辟作生息之地。序言中所记录的九十七户村民的姓名,其中汤姓的有汤大化、汤朝佐、汤元泽三位。由是世祖们携家带口在惶恐中南下珠江三角洲,停驻冈州(新会区古称),辟建西佳乡栖居。
然而其他数据记载此事发生在南宋第六位皇帝度宗时期,出逃的是胡妃。史料上亦只录有度宗的胡妃,并无宁宗的苏妃或胡妃。据传胡妃十六岁入宫,后因宫廷权势斗争受株连,被贬出宫,入庵为尼,后逃走流落街头,为南雄商人黄贮万所救,即溯长江,入赣江,越梅岭,回到南雄珠玑巷结为夫妇。胡妃贤淑孝顺,向村民传播江南刺绣技艺和种菊,但隐居珠玑巷的事被朝廷所知,即派官兵进军南雄准备血洗。胡妃力劝黄贮万及村民南逃避难,自己却投井自尽。南雄的妃子塔、胡妃纪念馆便是当地人为纪念胡妃而建的。
是胡妃也好,是苏妃也罢,珠玑巷确实是历史上著名的中原汉人迁移中转站。“安土重迁,黎民之性”,久居故土,如非被现实所迫,谁愿意从故土移根?那些一页页的迁移史,一条条迁徙路线,岂无流离的血痕泪影?
煜伯已于十多年前故去了,祖屋在时间侵蚀下塌了瓦顶,没有人需要住房,故此没有重建。我们跟煜伯的下一代继续往还,新会陈皮是维系着乡亲乡情的纽带。新会陈皮的风味、药用价值不光是老广的体会了,柑普茶已开始在全国市场上广为人知,陈皮与普洱从性味、滋味、香味都相配相融,成就绝妙佳茗。日常我们爱用陈皮煲汤、煮甜品、蒸魚、泡茶;尝试学习品鉴,从酸香和陈香来辨别是新皮还是老皮;从芳香的厚度层次来分辨是冬至前采摘的地道的大红皮,还是其他地方的杂皮。亲友为我们购买优质大红鲜皮,每年夏季挑一两个晴日,我把罐贮不同年份的果皮倒出晾晒防霉,甜润的芳香弥散开来,鼻息中满满家乡的气味,颇为自得。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