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俊
叠印(一作“叠映”),乃是将两种或两种以上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出现的、而彼此间又有着某种互相关联的意象(包括物象与事象)或场景,作纵向的(从时间上)、横向的(从空间上)或纵横交织的(时空交错)联系,把它们巧妙地组接在一起,从而提示出其间相承或相似、相悖或相抗的关系,以产生鲜明强烈对照的特殊审美效应。
叠印类型的划分,主要从意象或场景之间的时空关系方面来考虑,大体可分为四类,即:空间上的横向叠印、时间上的纵向叠印、时空交错的纵横叠印和超时空虚实意象与场景叠印等。
是将同时间发生在不同地点或不同场合的事象叠映在一起,足以产生鲜明强烈的对照。又可细分为二。
(一)横向近景叠印。苏轼有一首惜春寄兴的小词《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词的上片,在写景中点明时令是暮春,流露出惜春之情。下片则是抒叙一段情结:院子里,丫环们陪着千金小姐正在那里荡秋千,欢笑声传扬到墙外;墙外恰好有一位自作多情的公子哥儿路过,被阵阵欢声笑语所吸引,便情不自禁地驻足而听。此情此景,那隔墙荡秋千的小姐怎能知道呢?她荡罢秋千,擦擦香汗,一路欢声笑语,径直回到深闺里去了。而流连在墙外的那位自作多情的公子哥儿,却被那无情的欢声笑语勾惹起了莫名的惆怅。隔着院墙,一个无意,一个有心。词人巧妙地把这隔墙的少男少女各自的活动叠印在一起,便产生了强烈的审美效应。这是词中的意象和意境,为我们提供的表层意蕴,至于词中是否还有深层意蕴,姑且不去深论,仅词中表层意蕴所触及的横向叠映手法,确实能传神写照,从而表露出了词中人物春心萌动的心态。
(二)横向远景叠印。如盛唐边塞诗人高适的《燕歌行》中,将敌与我、将与士、征人与思妇几对事象境况同呈并举地摆在人们面前。如“校尉羽书飞瀚海(我方),单于猎火照狼山(敌方)”;“战士军前半死生(士),美人帐下犹歌舞(将)”;“少妇城南犹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这种叠印,将敌我双方战前一触即发的紧张形势、将士双方在阵前的表现和征人思妇两地相思之情,同时呈现在读者面前、足以产生鲜明强烈的比照效应,得以高度地概括具有重大社会意义的主题。
与横向叠印恰恰相反,乃是将不同时间在同一地点或场合发生的事象叠映在一起,多用于寄历史沧桑、王朝兴衰之慨,足以产生鲜明强烈的对照。纵向叠印往往通过某种特定的物象或事象,作为联系古今的纽带或历史的见证人。这种关联性的意象,可大可小,尤以因小见大见长。
中唐著名诗人刘禹锡的咏史怀古诗很有特色,常能大处着眼,小处落笔,发清新之思,寄隽永之味。如《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指东晋豪门贵族王导、谢安)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的开头,就从六朝故都金陵(今南京市)繁华的地带朱雀桥、乌衣巷(御林军的驻地)落笔,配以“野草花”“夕阳斜”,着意突显今日荒凉衰败之景,以此作为铺垫,映衬出后两句。后两句设想那“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再也找不着当年王谢的厅堂,只好“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这“寻常百姓家”是从当年王谢厅堂那片废墟上重新建起来的简易居室,而那旧时燕又何尝是四百年前的“王谢堂前燕”,早就换成了那批旧燕的子子孙孙了。诗人以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将这“旧时燕”化作超越时空限制的物象、纵向叠印的联系纽带,将古今王朝兴废的历史事实,贯串在一起,形成鲜明强烈的对照。刘禹锡还有另一首题为《石头城》的诗,也以同样的手法,反映同样的主题,只不过是将“旧时燕”换成了“旧时月”。这一换也就换出新意来了。这首诗是这样写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秦淮河)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城垛)来。”石头城在南京市西石头山的后面,秦淮河沿山边流入长江。从三国孙权时起,便在此处设防并建造宫殿,由于王朝兴废和战争的原因,屡建屡毁。此诗的头两句,是写此处的山川依旧,而石头城却已荒废变为一座空城。这是作为后两句的张本。而后两句则写秦淮河东边升起的“旧时月”,在这清冷寂寞的深夜里,仍旧空照着这座旧都荒城。诗人从“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把酒问月》)的前人诗句中进一步生发联想,于是就请来了这“曾经照古人”的“旧时月”,来作为王朝兴废的历史见证者。这个能超越时空的物象——“月”,便成了将古今石头城的兴衰景象叠映一起的组接的纽带。这个组接的纽带,在纵向叠映中是十分关键的物象或事象。它有如高强度的黏合剂,舍此是叠印不起来的。
即是把时间意象与空间意象纵横交错地叠印在一起,以造成一个新的审美境界。中唐诗人戴叔伦在《除夜宿石头驿》诗中写道:“旅夜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诗人在除夕之夜流落异乡客店,独对寒灯,形影相吊,不胜悲凄。想到一年来的桩桩“前事”,“寥落”生“悲”,离乡“万里”,“支离”飘零,只有“愁颜与衰鬓”刻记着自己坎坷的人生。展望来年,奢望能交个好运。诗中“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二句,将时空意象纵横交叉叠印在一起,有着巨大的容量,给人们提供了广阔的审美空间,触发人们设身处地地展开遐想。其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是一言难尽的。
意象与场景有虚有实,诗人有时还会采用超时空的特殊手段,将它们叠印在一起,便会产生特殊的审美效应。如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一题作《夜雨寄内》)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有人考证过,认为诗人此时在蜀,其妻王氏已过世,当是赠长安友人的。但若从诗中内容来看,作“寄内(内人,妻子)”来解,更显得情深意切些。这首诗中的意象,前(前半)实(当时的情景)、后(后半)虚(设想来日重逢的情景)。将眼前的“巴山夜雨”的实景与来日“西窗剪烛”的虚景,通过超时空的想象,以表能愿的词语“何当(何时能够)”组接起来,纵横交错地叠印在一起,化实为虚(即化眼前“巴山夜雨涨秋池”时的孤独凄苦的离情,而为来日相聚“共剪西窗烛”时美好的谈资),从而就“化”出了特殊的审美境界和特殊的审美趣味。记得有位哲人曾经讲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辛酸的往事,往往会化作甜蜜的回忆。对于苦尽甘来的人来说,这话也的确是对的。“巴山夜雨”在四句诗中两次重现,一实一虚。实者,象征着眼前凄苦的愁情别绪;虚者,意味着来日重逢时将作为美好的谈资,以倾诉深切思念的一往情深。这对于对方来说,无疑是十分甜蜜的,深感欣慰的。而诗人也正是从这种美好的愿望与遐想中,获取战胜眼前孤独凄苦之情的力量和坚定生活的信念的。超时空的虚实意象与场景的叠印,也的确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为我们提供了驰骋想象的广阔的艺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