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祥
6自然中之物,互相关联,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王国维《人间词话》)
解读:此条前半部分说的是诗词创作的典型性。自然中事物是相互关联制约的,而诗词创作应抛弃这种关联与制约。这就有些费解。诗词,包括一切文学创作,不正是要反映这种关联与制约吗?怎么要“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呢?王国维认为,一切的关联、限制,皆有损于诗人心中的完美,而这种完美是先于现实而存在的,也即是先验的。亦如郑板桥画竹,必有“成竹在胸”,此心中之竹,必是先于眼前之竹而存在于胸,所以是完美的、理想的。然而,王氏忽视了心中之竹,亦是诸多眼前之竹抽象后的典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心中完美理想之竹,画眼前之竹,必然不能遗其关系、限制而不完美、不理想。所以,他才说“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命题,站在不同的角度都有一定道理。此条后半部分说的是诗词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他说虚构之境,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这就是说,诗词创作必须源于生活。此说当无争议,但却与前面所说有抵牾。既然一切文学源于生活,又何来先验之说?王国维接受了康德、叔本华的美学思想,以西学来解析中国传统诗词,往往不能自圆其说。
7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
解读:此条中,境与景通用,境与境界亦通用。写景是外在的,可成境界;言情是内在的,亦可成境界。王氏在此条中,特地拈出一个“真”字,认为凡是写真景物、言真感情者,皆有境界。但他只说对了一半。“真”相对于“假”而言,情感虚假的诗词肯定无境界,而情感真实的作品,一般来说是有境界的。如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即属此例。但并不能因此而说凡感情真实的诗词都有境界。这里牵涉善和美的问题。如欧阳炯的“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秦观的“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皆受历代诟病。此类词句,真固真矣,善和美何在?真境界者,当是真善美的完美结合。
8“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王国维《人间词话》)
解读:“闹”字、“弄”字,在传统诗词中是“炼字”,与“身轻一鸟过”的“过”、“钟声云外湿”的“湿”、“僧敲月下门”的“敲”、“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一样,同属修辞学范畴。王国维的创新在于,将中国传统修辞学中的炼字手法,上升为美学范畴的“境界”说。确否,另当别论。
“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何以就“境界全出”?这就是心理学中的“通感”作用。枝头红杏属视觉,“闹”字属听觉,由“红杏枝头”到“春意闹”,是视觉到听觉的转移,而它背后所展示的是红杏开放时的蓬勃生机,是生命力在春天的尽情释放,故而有“境界”。“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又何以“境界全出”呢?得益于移情作用,将人的主观感受移情于无知的花、月。不说风动花影,而说花自弄影。面对皎月,无知花草,也忍不住自作多情,如美人之顾影自怜,画面顿时就生动起来了,故而“境界全出”。不过问题也来了,既然“闹”字、“弄”字,可使该词“境界全出”,如果以此为例,我们也说“僧敲月下门”着一“敲”字,“昨夜一枝开”着一“一”字“而境界全出”,估计很难被人认可的。总之,从炼字的角度来谈“境界”,有点说不清。
9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王国维《人间词话》)
解读:此条辨析境界之大、小。境界有大有小,大场面属大境界,小场面属小境界。大场面写得空疏,不能说有境界,小场面写纤弱,也不能说有境界。境界不以场面的大小而定优劣。场面大小可以任意选取,境界有无,则是判别一首词作优劣的分水岭。
10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王国维《人间词话》)
解读:王国维在这里贬低他人抬高自己,有自神其说之嫌。严沧浪的“兴趣”说,王阮亭的“神韵”说,都是历史上很有影响的诗歌理论,王氏讥其“不过道其面目”,意即隔靴搔痒,而嘉许己之“境界”说可穷其本源,总觉自负太过。其实,王氏对自己的“境界”说,也无明确界定,一会说造境与写境,一会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一会说境界与场景大小无关,但什么才叫“境界”,读者仍是一头雾水。但王氏学究天人,对诗词涵泳既久,又吸收了西哲的美学精髓,总不会大言欺人,敢如是说,应有他的道理。但理论界至今人言言殊,唯有取王氏于地下质之。现在唯一可解释的是,严沧浪、王阮亭生于古代,未受西学熏陶,王国维生于近现代,曾窥西哲堂奥。他的“境界”说,有西方美学的影子。或者说,他的“境界”说更强调形象思维。难道“兴趣”和“神韵”,就不强调形象思维吗?或者说他的“境界”说,强调了形式美。难道“兴趣”和“神韵”,就忽视了形式美吗?或者说,他的“境界”说,包容了“兴趣”和“神韵”。那么,这就只是个继承与发展的关系,以王氏目空今古的气概,只怕不会认同。
11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成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王国维《人间词话》)
解读:气象,当然不是指自然之气象,可以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气质。太白诗以气象胜,就是说他的诗歌以内在气质取胜。这首《忆秦娥》是不是太白所写,姑且不论,因为与美学无关。但这首词的确以气象取胜,将版权归于李白,是人们乐意接受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为何有气象,就是因为境界阔大,囊括古今。有人指出,这是一首闺怨词,很有道理。因为,开头两句就是“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写的就是弄玉和箫史的爱情故事,至“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怨情渐浓。把闺怨词写得有登临怀古的意味,而且,让以后的怀古词无出其右。这就是气象。范仲淹《渔家傲》的“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其境界也是阔大的,所以有气象。但至“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已有衰飒之象,与“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相比,已有哀音。所以,王国维说他“气象已不逮”,无怪乎欧阳修嘲其为“穷塞主之词”。夏英公是夏竦,真宗朝宰相,才华出众而贪鄙成性。他的《喜迁莺》是一首“应诏词”,歌颂皇家富贵气象的。应诏诗词,历来被人诟病。但将“应诏词”写得很艺术,就不太容易。词中的“夜来河汉接天流,宫殿锁清秋”,其境界也比较阔大。所以,王国维说他有气象。但毕竟是歌唱皇家富贵的。所以,与“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相比,也是“不逮”的。令人不解的是,王氏为何要拈出夏竦的《喜迁莺》?若以气象论,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辛弃疾之“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柳永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远出夏竦之上,何以不入眼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