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涛
内容提要: 英国当代作家伊恩·麦克尤恩擅长运用反常规叙事技巧进行创作,其大部分作品都以家庭为单位进行书写,聚焦家庭伦理问题。本文基于反常规叙事相关理论,从反常规叙述者、反常规情感和反常规事件三个维度来解读麦克尤恩小说故事中的不可能世界,进而阐释其作品中的“反常规性”不仅体现在其小说叙事形式上,同时影射在其创作主题中,即反常规的家庭伦理。通过考察和剖析作品中反常规的家庭伦理关系和伦理身份,表明其作品中反常规叙事手法的运用使反常规家庭伦理主题更加鲜明,反之亦然,作品中所隐匿的反常规家庭伦理主题也提升了文本的反常规性,从而揭示出麦克尤恩通过反常规的叙事形式反映家庭伦理的反常规性,给读者以警示的创作意图。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是当代英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与马丁·艾米斯(Matin Amis,1949—)和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并称为“英国文坛三巨头”。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关注乱伦、谋杀和暴力等主题,他以犀利精妙的笔触书写现代人内心的惶恐与不安,旨在揭露丑陋的人性。因此,麦克尤恩早期作品被称为“令人不安的艺术”(the art of unease),麦克尤恩也由此被称为“恐怖伊恩”(Ian Macabre)。然而,自《时间的孩子》(The Child in Time,1987)问世之后,麦克尤恩写作风格突转,写作主题转向更加广阔的国际视野,其作品将关注点从人物内心世界的书写转向家庭问题、国际政治和社会热点话题。作为一个更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麦克尤恩被英国文学评论界称为“国民作家”。
麦克尤恩在文学界声誉的提高引发了国内外学者对其人其作的研究热潮。在国外,自《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Last Rites,1975)出版以来,学界就开始了对麦克尤恩及其作品的研究,研究热度逐渐上升。国外学者多从道德研究、女性主义、心理分析、伦理学、生态批评和文化研究等视角解读麦克尤恩小说。国内学界对麦克尤恩的研究始于20世纪90年代,学者们主要从性别研究、成长主题和创伤研究等方面阐释麦克尤恩的小说。虽然国内外学者目前对麦克尤恩作品的研究较为全面、系统,但是鲜有学者关注麦克尤恩在作品中持续采用的反常规叙事手法。反常规叙事(unnatural narrative)①unnatural narrative国内亦有学者翻译为“非自然叙事”“不自然叙事”“逆向叙事”等,本文根据所论述的重心译为“反常规叙事”,意即打破传统和常规的叙事手法。作为后经典叙事的重要分支发展迅猛,影响深远,与女性主义叙事学及认知叙事学等齐肩发展。“近年来,反常规叙事学已经发展成叙事理论中最为激动人心的一个新范式,是继认知叙事学之后一个重要的新方法”(Alber et al.2013:1)。虽然叙事学家们对反常规叙事的定义各有侧重,但是其定义都集中体现在反常规叙事对传统叙事的挑战,反常规叙事中的反模仿性或不可能性以及由此带来的陌生化效果,其着眼点集中于叙事作品中的反常规人物、时间、空间、叙述者、事件、心理、思维和场景等。作为后经典叙事的新兴分支,国内外叙事学家们仍致力于对反常规叙事的补充和发展,国内学者尚必武(2016)先后提出并界定了反常规聚焦和反常规情感这两个理论概念。
麦克尤恩的写作技巧娴熟,他的反常规叙事贯穿其作品始终,不管是早期的短篇小说《立体几何》(“Solid Geometry”,1975)、《一只豢养猿猴的沉思》(“Reflections of a Kept Ape”,1978)和《既仙既死》(“Dead As They Come”,1978)还是他的长篇小说《坚果壳》(Nutshell,2016)都是反常规叙事书写的经典之作。本文试图运用反常规叙事相关理论,通过反常规叙述者、反常规情感和反常规事件三个层面解读和剖析麦克尤恩小说中的反常规家庭伦理关系和伦理身份等问题,进而阐释麦克尤恩作品中的“反常规性”不仅体现在其小说叙事形式上,同时表现在作品的伦理主题上。
麦克尤恩始终致力于在其作品中编织一个不可能的、反常规的故事世界,并将读者带入其中。在扬·阿尔贝(Jan Alber)等人看来,“一个反常规的故事世界包含着关于再现世界的时间和空间组织在物理上和逻辑上的不可能性”(Alber et al.2010:116)。麦克尤恩在其早期作品中就开始尝试运用反常规叙事使其小说怪诞、恐怖的主题更加鲜明;其怪异恐怖的主题也挑战读者的认知框架,恐怖阴森的故事世界则提升文本的反常规性。麦克尤恩首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的《立体几何》、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床笫之间》(In Between the Sheets,1978)中的《一只豢养猿猴的沉思》和《既仙既死》及长篇小说《坚果壳》等作品无一不体现出他对反常规叙事的精湛书写和独到运用。
在麦克尤恩的文学创作中,作家通过反常规叙述者、反常规情感和反常规事件来构建小说故事中的不可能世界。
麦克尤恩笔下的很多叙述者挑战读者的认知,不再模仿真实世界的人物叙述者而是采用动物叙述者或胎儿叙述者,具有明显的反常规性。长久以来,学界对叙述者的界定普遍存在模仿偏见,而忽视那些反模仿、反常规和反传统的叙述者。叙述者通常被定义为“代理人,或者用一个没那么拟人的术语,一个代理或实体将叙事中存在的事物、状态或事件讲述或传达给受述者”(Phelan&Booth 388)。对此,反常规叙事学家们对那些非人的或者不具备人类属性的叙述者给予高度的关注。布莱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将反常规叙述称作“极端化叙述”,在他看来,极端化叙述包括第二人称叙述、第一人称复数叙述、多重人称叙述、极端化叙述者和不可靠叙述(Richardson 2006)。相比之下,阿尔贝基于认知框架上对反常规叙述者的界定更加明晰。他将反常规叙述者界定为物理上、逻辑上和人类属性上不可能的叙述者(Alber 2016)。具体而言,阿尔贝将反常规叙述者分为动物叙述者、会说话的身体部位和物体叙述者及“心灵感应”。反常规叙述者是搭建不可能故事世界的关键因素,麦克尤恩在其小说《一只豢养猿猴的沉思》和《坚果壳》中通过猿猴这一动物叙述者和胎儿叙述者构建出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故事世界。
在《一只豢养猿猴的沉思》中,叙述者是一只被女作家萨丽·克里豢养的猿猴,它虽然外形上是一只猿猴,却具有同人一样的叙述能力,有着复杂的思考能力。麦克尤恩笔下的动物叙述者具有在物理上不可能的能力,他先后经历了女主人的宠爱和无视,从萨丽的“情人”变成被忽视的普通猿猴。作为一只猿猴,他能如人一般真切地感受到萨丽对它的冷落,细致地向受述者讲述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化:“我们曾经是情人,几乎就像男人和老婆那样生活着,但比大部分夫妻要快乐的多。后来,她对我的好多方面都厌烦了,而我每天却以自己的固执让她的不悦变本加厉,现在我们住在各自不同的房间”(麦克尤恩2010:34)。当它与萨丽的关系渐行渐远时,这位具有人类属性和思维的反常规叙述者有意识地去维护他们即将破碎的“情人”关系。显然,猿猴身上具备了人类的特质,它把自己视为萨丽的丈夫,与其发生关系,为她冲泡咖啡,能够执笔写字、通晓诗词,成了有思想有知识的故事内叙述者。麦克尤恩采用动物叙述者视角从而能够更加自由的书写人类社会所面临的问题,“这些动物叙述者虽然有着人一样复杂的思想,但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通常都与人的思维方式不同,他们经常从动物自身的角度或眼光出发来理解故事中发生的各种事件,甚至嘲讽或戏仿人类的荒谬和错误,进而让读者反思人类自身所存在的问题和不足”(杨绍梁86)。麦克尤恩通过塑造猿猴叙述者这一形象,描写动物与人之间的反常规关系,旨在讽刺后现代语境下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以及人与动物之间反常规的伦理关系。
在其新作《坚果壳》中,麦克尤恩沿用其早期作品中的反常规叙事技巧,采用胎儿叙述者讲述了一部现代版的哈姆雷特式的故事。小说中的胎儿是位博学的叙述者,不仅对红酒颇有研究,对诗词信手拈来,对国际政治状况也了然于心,甚至对世界局面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对于评论家的悲观态度,胎儿反驳说:“这类讲座我听多了,已经学会引用那些反驳的观点。对各地的知识分子来说,悲观主义唾手可得,甚至美妙绝伦……我们为什么要听信这种悲观的论调?现在,现在人类正前所未有的富裕、健康、长寿”(麦克尤恩2018:30)。小说中的胎儿叙述者具有物理上和人类属性上不可能的能力,极度挑战读者的认知。对于胎儿叙述者的解读和阐释可以运用阿尔贝的主题前置化阅读策略,即老麦旨在通过胎儿这一反常规叙述者搭建出胎儿与父母和叔叔之间反常规的伦理关系、迷失的伦理身份以及经过伦理启蒙的成年人的伦理缺失。
麦克尤恩作品中动物叙述者和胎儿叙述者等反常规叙述者同时也是故事内叙述者,即既是叙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人物,这些反常规叙述者在讲述故事时会将其情感进行传递或释放,这些感情即为人类属性上不可能的情感,属于反常规情感。反常规情感指的是“人类属性上不可能的情感,指的是叙事作品中的非人类存在物所发出的情感”(尚必武11)。麦克尤恩编织的不可能故事世界不仅有反常规叙述者的参与,反常规情感的精妙书写也起着关键作用。
在《一只豢养猿猴的沉思》中,猿猴对女主人产生了反常规情感,小说中细致地描写猿猴受到主人喜爱时的欢喜和受到冷落时候的失望阴郁情感。当猿猴成为萨丽的情人时,它毫不犹豫地展露彼时的欣喜,他直言“我感到心醉神秘,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自己最近从宠物上升到了情人”(麦克尤恩2010:42)。当萨丽乘车离开时,留它独自在家,它的孤寂感和失落感油然而生,“汽车来了,人行道骤然明显空旷了。我被一种短暂的失落感弄得触景生情,从窗前转身离开”(同上49)。猿猴不仅直言他内心的失落感,更通过空旷的人行道影射萨丽离家后它内心空荡荡的感觉。这部作品中的反常规情感不仅体现在猿猴和人类之间产生的不可能情感,更体现在猿猴产生了如人一般的悲伤、喜悦和落寞等反常规情感。
在《既仙既死》中,作为富商的“我”疯狂地迷恋上橱窗里的模特,与其产生了物理上不可能的情感,“即那些不存在于真实世界或者跨越真实世界和虚构世界之间界限的情感”(尚必武10)。叙述者“我”沉醉于橱窗中的模特,将她买回家取名为海伦,开始了与海伦的同居生活,把她视为妻子。此时的“我”因为占有海伦而感到快乐,“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完美的配偶。我爱海伦,而且知道自己也被爱着”(麦克尤恩2010:99)。然而塑料模特无论是在物理上还是人类属性上都不可能对“我”产生爱的情感。然而,与海伦的生活并不是始终如一的,“我”通过对海伦的观察怀疑海伦与“我”的司机有私情,最后将海伦虐杀致死。这篇小说的反常规性在于海伦作为一个塑料模特不可能产生任何情感,同时,“我”与海伦作为两个物种不可能产生爱恨情感,这种情感是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我”作为一个富商,虽然在物质上极其富有,但精神财富非常匮乏,甚至迷失了伦理意识。
麦克尤恩的作品不仅对反常规叙述者和反常规情感进行细致地描写,作品中的反常规事件也使其小说的反常规叙事体现得淋漓尽致。根据《叙事学词典》中的定义,事件是“状态的一种改变,通过对事情做出或发生过程的陈述呈现在话语中[……]事件是故事的基本构成”(Prince 28)。反常规叙事学家也对叙事作品中那些在真实世界中不存在的反常规事件给予关注,在阿尔贝看来,“叙事可能用反常规的场景和反常规事件来讽刺、嘲弄、挖苦某种心理状态或事态”(Alber 2016:52)。麦克尤恩小说中频繁出现反常规事件,尤以短篇小说《立体几何》最为突出。在小说中,“我”整日研究编写曾祖父留下的日记,在关于几何的记叙中寻找M消失的蛛丝马迹,与妻子关系不睦,最后根据数学家的“无表面的平面”的立体几何结论将妻子折叠,使妻子消失,“她的声音十分遥远。而后她不见了[……]还没有消失: 她的声音非常细微,‘怎么回事?’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麦克尤恩2011:34)。妻子在立体几何中消失,这一反常规事件使读者不寒而栗,为读者带来阅读的乐趣,同时,通过丈夫对妻子的无情杀害冷峻地揭示出在家庭伦理中疏离的两性伦理关系和迷失的伦理身份。
麦克尤恩作品的反常规性不仅表现在其反常规叙事形式上,同时影射在其创作主题上,即反常规的家庭伦理。家庭伦理始终是麦克尤恩作品所着眼的创作主题,其作品多以家庭为单位进行书写,其反常规叙事作品更是将笔锋指向后现代语境中反常规的家庭伦理关系和伦理身份。追其究竟,麦克尤恩旨在通过反常规的叙事形式反映出家庭伦理的反常规性,给读者以警示。
短篇小说《立体几何》中丈夫和妻子关系始终不睦,妻子抱怨丈夫的漠不关心,丈夫无法忍受妻子的烦扰。丈夫在家庭伦理中迷失了自己作为丈夫的伦理身份,对妻子缺乏关爱,整日沉迷于曾祖父所留下的日记,足不出户,没有承担起作为丈夫应该承担的伦理责任,根本原因在于他迷失了伦理身份,因为“在文学文本中,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聂珍钊263)。丈夫和妻子伦理身份迷失使二人在正确处理夫妻伦理关系时受阻,矛盾不断,直到妻子打碎玻璃樽导致他们的矛盾达到白热化,激发了丈夫积蓄已久的愤怒。最后,丈夫通过在日记中发现的几何“无表面的平面”将妻子折叠谋杀,夫妻伦理关系彻底毁灭。丈夫的这一行为触犯了弑亲的伦理禁忌,“不论文化的差异有多大,在现在的所有民族中乱伦和弑亲都是被严格禁止的”(同上261)。丈夫在夫妻伦理关系中迷失了伦理身份,非但没有履行自己作为丈夫的伦理义务,还将妻子折叠致死。麦克尤恩通过这一反常规事件使故事发展达到高潮,故事随着妻子的“消失”而结束。读者在惊恐的同时反思本应健康的夫妻伦理关系为何变得如此反常和易碎,以至于丈夫将妻子杀害。反常规的叙事手法更使读者深思,在反常规的写作形式背后所隐藏的是夫妻之间反常规的伦理关系。麦克尤恩在《立体几何》中,通过书写“无表面平面”几何谋杀的反常规事件,给读者带来审美上的愉悦、心灵上的震撼和伦理上的警醒。
《既仙既死》中书写了“我”的夫妻伦理关系屡次破碎,妻子伦理身份的缺失导致“我”内心的孤独和恐惧,最后对橱窗中塑料模特产生的反常规情感。小说中的“我”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却经历了三次失败的婚姻,“我很富有,我的钱是在电话行业上赚的[……]我结过三次婚,按时间顺序,三次婚姻维持的时间依次为八年、五年和两年”(麦克尤恩2010:89)。“我”的三段婚姻持续时间越来越短,“我”对结婚伴侣的要求也变得越来越反常,并直言“我更喜欢默默无声的女人,带着明显默然的神情接受着欢愉”(同上90)。在三次婚姻失败之后,“我”已经迷失了作为丈夫的伦理身份,不知道在家庭中如何扮演丈夫的角色,所以喜欢安静沉默的女人。“我”所向往的婚姻关系有别于常人,“我”爱上了橱窗里的塑料模特,给她取名,把她视为妻子,对其产生反常规情感。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我”对海伦产生的感情是自然情感,即“不受道德约束的一种生理和心理反应”(聂珍钊280)。“我”作为一个富商虽然在物质上极其富有,但精神上无比空虚,迷失了伦理意识,对塑料模特产生情感。但“我”并不是一个完全丧失伦理意识的人,“我”清楚地知道海伦是橱窗中的塑料模特,“叙述者对于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商店橱窗中陈列的假人模特这一事实有清醒的认识”(姜燕燕73)。所以,在购买的时候他显得异常冷静,精心筹划,并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一桩买卖。“我”并没有完全迷失伦理意识,最后做出了“杀死”海伦的伦理选择表面上看是因为“我”怀疑海伦与司机有不洁关系,实际上是“我”为了重获伦理意识和走出伦理混沌所做出的努力。《既仙既死》通过描写一段反常规的情感及其情感变化,揭示了在物质条件极其优越下所隐藏的家庭伦理问题,最后迷失了伦理意识,在家庭伦理关系中迷失伦理身份,产生反常规情感及病态心理。
小说《一只豢养猿猴的沉思》中的猿猴具有人类的情感并对女主人产生了爱的反常规情感。猿猴在家中以男主人的姿态自居,俨然已经超过了宠物在家中应有的地位。萨丽家中缺乏丈夫的角色,猿猴试图通过自己扮演丈夫这一角色来弥补家中缺失的夫妻伦理关系,承担作为丈夫的伦理责任,它声称“我会成为顾家的男人,以疼爱妻子的那种轻松自在,爬上排水管道去检查屋顶的水槽,把自己悬在点灯装置上,去重新装天花板。晚上,带着我作为丈夫的证件到小酒馆去结识新朋友,为自己编造一个名字,好馈赠给妻子,待在家里时穿上拖鞋,在室外甚至会穿上鞋子和袜子”(麦克尤恩2010:42)。猿猴为了明确自己作为丈夫的伦理身份使自己在行为上看起来像人,承担丈夫的伦理责任,因为“人的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人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与义务”(聂珍钊263)。猿猴试图确立自己在家中作为丈夫或情人的伦理身份,与萨丽形成反常规的夫妻伦理关系,但由于它是非人类的存在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荒诞。
在长篇小说《坚果壳》中,麦克尤恩再次用反常规叙述者讲述一部哈姆莱特式的家庭伦理故事。小说通过胎儿叙述者讲述了胎儿、叔叔克劳德、父亲约翰和母亲特鲁迪之间混乱的伦理关系,即克劳德与特鲁迪有染,合谋毒害约翰。麦克尤恩通过胎儿之口表达了小说在家庭伦理关系上的反常规性,“我的母亲钟情于我父亲的弟弟,背叛了她的丈夫,毁了她的儿子。我的叔叔偷了他哥哥的妻子,欺骗了他侄子的父亲,无耻地侮辱了他嫂子的儿子”(麦克尤恩2018:36)。胎儿叙述者在混乱的伦理关系中缺少道德榜样,迷失了自己的伦理身份,陷入了伦理混乱。在反常规的伦理关系中胎儿既是约翰生物学上的儿子又是伦理上的侄子,既是克劳德生物学上的侄子又是伦理上的儿子,错位的伦理关系使胎儿的伦理身份具有反常规性。同时,反常规的伦理关系和伦理身份使胎儿陷入了“生存还是毁灭”的伦理两难。“伦理两难由两个道德命题构成,如果选择者对它们各自单独地做出道德判断,每一个选择都是正确的,并且每一种选择都符合普遍道德原则。但是,一旦选择者在二者之间做出一项选择,就会导致另一选择伦理,即违背普遍道德原则”(聂珍钊262)。胎儿作为约翰的儿子有“为父报仇”的伦理责任,采取行动是道德的。但是,如果他向特鲁迪和伦理上的父亲克劳德复仇母亲会锒铛入狱,这又是不道德的。所以报仇这一行为既是道德的又是不道德的,胎儿面对伦理困境不知道如何选择,在特鲁迪的子宫中权衡利弊。最后,他选择在克劳德和特鲁迪即将逃跑逍遥法外的关键时刻出生,这一伦理选择既使自己保全性命又使谋杀凶手受到法律的制裁。“伦理选择往往同解决伦理困境联系在一起,因此伦理选择需要解决伦理两难的问题”(同上268)。胎儿通过最后的伦理选择解决了伦理两难问题,走出了伦理困境伦理,恢复了错位的伦理关系和迷失的伦理身份。
麦克尤恩从早期的短篇小说创作伊始就试图采用反常规叙事技巧进行创作,长篇新作《坚果壳》的出版则标志着麦克尤恩对这一叙事手法运用已经达到成熟阶段。麦克尤恩已将反常规叙述者、人物、空间、情感、心理渗透到其叙事作品中,营造了其作品叙事形式上的反常规性。他采用反常规叙事对其作品进行书写,不仅为读者带来审美的愉悦感,同时反映出他对家庭伦理问题的持续关注,尤其是反常规家庭伦理。麦克尤恩作品的“反常规性”不仅体现在其作品形式上的反常规性,更加体现在伦理上的反常规性,特别是家庭伦理上的反常规性,即反常规的家庭伦理关系和反常规的伦理身份等。通过采用反常规叙事麦克尤恩可以更自由地书写,将伦理问题以胎儿或者动物之口进行讲述,给读者带来更广阔的想象空间。麦克尤恩的反常规叙事作品在形式上的反常规是为了更好地突出作品在伦理上的反常规,在给人带来视觉冲击和阅读快感的同时引起深思,发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