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峰
内容提要: 奇卡纳思想家格洛丽亚·安扎尔杜瓦提出了“中间地带”这一概念。这是一个充满危机的空间,又是改变的起点,同时也是消除二元对立、包容差异的所在。奇卡诺作家阿里汉德罗·莫拉利斯的小说《布娃娃瘟疫》是对“中间地带”概念很好的诠释。作为医生,小说中三个故事的主人公都面临着应对瘟疫的危机时刻,他们意识到殖民主义、种族和阶级歧视及由此而导致的环境问题是瘟疫滋生的根源。通过改变旧有的观念,他们消除植根于内心的种族、阶级、文化及时间二元对立观,学会接纳与包容异质元素,最终战胜瘟疫。小说通过疾病书写,呈现了引发瘟疫的社会问题及莫拉利斯所给出的解决措施。
阿里汉德罗·莫拉利斯(Alejandro Morales,1944—)是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奇卡诺/拉美裔研究中心的教授,同时也是一位重要的奇卡诺作家,曾获2007年路易·里尔奖。他用英语和西班牙两种语言写作,迄今为止共出版西班牙语小说四部,英语小说五部,其中包括出版于1992年的《布娃娃瘟疫》(The Rag Doll Plagues)。“他是一个被低估的作家”(Franco 375),在国外,有关拉美裔/西语裔或奇卡诺文学研究的专著或论文中,鲜见莫拉利斯的名字;在国内,仅能见到两三篇学术论文关注莫拉利斯,其中主要包括王守仁关于他英语小说的总体评论,李保杰从空间政治角度对其《天使之河》(River of Angels,2014)的评论,以及李晓丽和李保杰从生命政治角度对《死亡纵队长》(The Captain of All These Men of Death,2006)的解读。李保杰对他进行了较为公允的评价,认为:“阿里汉德罗·莫拉利斯是当今奇卡诺作家中成就卓著的一位”(59)。作为一位学者兼作家,莫拉利斯将文学理论、文学实践及社会责任感结合起来,通过作品表达他对于美国墨西哥裔及西语裔的关切,同时也阐发他对于社会问题的见解。
莫拉利斯的作品主题丰富,几乎囊括“历史、移民、种族关系、民族、家庭、劳工、教育、宗教、记忆、权力、边界、边土及想象”①参见https://faculty.sites.uci.edu/amorales/(accessed Feb.7,2021)。等所有奇卡诺/拉美裔文学的主题。在当今新冠病毒全球流行的背景下,他有关疾病的小说《布娃娃瘟疫》值得重新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莫拉利斯如此表述自己的写作原则,即“书写过去、当下和未来”,②同上。《布娃娃瘟疫》就是这种创作理念的最好践行。小说叙事宏大,结合后现代主义拼贴手法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写作传统,时空变换,跨越三个世纪、三个美墨边境地区,三个故事分别发生在18世纪末的墨西哥、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加州橘县和21世纪末一个名叫“拉美克斯”(Lamex)的地方。三个故事通过三位格里高利(Gregory)医生及三场名为“布娃娃瘟疫”的流行疾病串联起来。
第一个故事开始于1788年,来自西班牙的御医格里高利奥(Gregorio)③格里高利奥是格里高利的西班牙语名字。受命前往殖民地“新西班牙”(即墨西哥)帮助新西班牙总督改善那里的医疗状况,碰巧遇上瘟疫肆虐。格里高利奥着手改善殖民地的卫生环境,经过三年努力,疫情终于消失。第二个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末一个名为“德里”的西语裔聚居区。医生格里高利与犹太裔白人女演员桑德拉一见钟情,桑德拉因为一次输血而感染艾滋病,格里高利带她去墨西哥寻找民间药师治疗,民间药师教会她接受痛苦并与之相处,桑德拉最终在德里社区墨西哥裔朋友们和亲人们的陪伴和照顾下离开人世。第三个故事发生在21世纪70年代,主人公格里高利是第二个故事中格里高利医生的孙子,担任“拉美克斯健康走廊”研究中心主任。彼时,美、加、墨三国建立了三国联盟,美墨边界不复存在,科技高度发达,但是由于环境污染,居民生存环境恶劣,瘟疫频繁发生。格里高利发现墨西哥城居民的身体已经进化出了适应恶劣环境的机能,他们的血液可以治愈瘟疫,通过输血疗法,瘟疫最终消失。
莫拉利斯曾阐述过自己对于瘟疫的思考,他说:“《布娃娃瘟疫》主要是关于疾病的来源: 它们从哪里来?它们为什么会回来?我们以为已经解决了问题,但它们又出现了,我觉得这与经济和社会状况大有关系”(转引自王守仁50)。他在《布娃娃瘟疫》中给出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人类社会出现了种种问题,而这些问题并未彻底解决,因此瘟疫才会再三降临人类社会。那么,这些“布娃娃瘟疫”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如何才能治愈?莫拉利斯在小说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墨西哥裔思想家格洛丽亚·安扎尔杜瓦(Gloria Anzaldúa,1942—2004)在《边疆: 新混血女性》(Borderlands/La Frontera:The New Mestiza,1987)中说过,美墨边界将“两个世界的生命之血融合,形成了第三个国家”(Anzaldúa 3)。这里的“第三个国家”就是边土(borderlands)地带,这里有白色和棕色两种肤色,英语、西班牙语两种语言,融合了墨西哥、印第安及盎格鲁白人三种文化,不同的种族、语言、文化在这片土地上激烈地冲突、交锋,同时也杂糅、交汇。因此,生活在美墨边界的美国墨西哥裔有着十分强烈的身份危机,他们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归属于哪种文化,正如安扎尔杜瓦在论述墨西哥裔女性的身份困惑时所说,她们的名字太多: 少数族裔女性、拉美裔女性、奇卡纳女性、同性恋女性、梅斯蒂扎[……],因此“她们有种恐惧: 她们没有名字,她们有很多名字,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同上43)。安扎尔杜瓦后来又提出了“中间地带”(nepantla)概念,使得她的理论更具有普适性。“nepantla”是墨西哥土著语言纳瓦特语的词汇,意为“中间空间”(in-between space)。她将“中间地带”阐释为“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转移时跨越的一片充满不确定性的地带”,当人们“从一种阶级、种族或性别状况改变到另一种的时候,从目前的身份转换到一种新身份的时候”(同上56),都会经过这个地带。人们在遭遇身份等等诸多危机的时候,就像自我被撕碎一般,然而,安扎尔杜瓦认为被撕裂的碎片可以通过重建而变得完整,而中间地带,就是那个从碎片到完整的过渡地带。安扎尔杜瓦的研究者安娜路易斯·基廷(Ana Louise Keating,1961—)如此总结这个概念:“对于安扎尔杜瓦来说,‘中间地带’代表时间、空间、心理或智识等等各方面的危急时刻。它会在人生的很多过渡性阶段出现”(Anzalduá&Keating 245)。“中间地带”有两个主要特征:首先,它“是改变的起点”,是新身份的诞生地,它开启了重塑新身份的可能性;其次,它是一个“能够接受矛盾和悖论的地方”(Anzaldúa 56),“就像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在其中囊括了地球上所有其他的地方”(同上57)。综上可见,“中间地带”是一个具有墨西哥裔文化特质的“第三空间”,一个既充满危机又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空间,一个改变自己、重塑自我的起点,一个超越二元对立的所在。安扎尔杜瓦将身处于这片中间地带的人们称作“nepantleras”(in-betweeners),认为他们是“伟大的边界跨越者”(border-crossers),拥有多元化、包容的品质,能够“在各种不同文化之间游走。有多样化的个性,以多样化的行为行事”(同上79)。
莫拉利斯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及是否可以用安扎尔杜瓦的“中间地带”概念来阐释《布娃娃瘟疫》,他的回答是:“是的,我认为或许可以”(Neff 176)。由此昭示了他的创作和安扎尔杜瓦所倡导的“中间地带”的连接。小说三个故事中的三位格里高利都经历了危机时刻,在面对瘟疫的时候,他们起初束手无策,后来意识到造成瘟疫的根源是人类社会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思想,他们改变旧有的观念,消除植根于内心的种族、阶级、文化及时间二元对立观,学会接纳与包容异质元素,最终战胜瘟疫。细读小说文本,从小说对瘟疫的根源、消除及其背后权力关系的呈现,可以窥见疾病书写的深刻意义。
征服疾病,首先要找到疾病的根源,才能够对症施药,最终铲除疾病。在《布娃娃瘟疫》中,三位格里高利医生都意识到瘟疫并非来自乌有之乡,它是人类社会问题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集中爆发。《布娃娃瘟疫》看似在书写疾病,其实是在思考人类社会,尤其是美国社会的种种顽疾。莫拉利斯在小说中追溯到的瘟疫根源主要包括殖民压迫、种族和阶级歧视及环境问题。
第一个故事中,殖民压迫是瘟疫爆发的根本源头。殖民制度的建立,破坏了美洲原有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最终导致了瘟疫的爆发和流行。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1496—1584)在《征服新西班牙信使》(Historia verdadera de la conquista de la Nueva España,1532)中描述了他1519年初见墨西哥时的情景:“好似漂浮在水上浸润在山间空气中的城市、华丽的宫殿、花园。所有这一切都让他们误以为自己闯入了一个仙境”(转引自迈耶、毕兹利263)。然而50年后,在殖民者的剥削和掠夺之下,美洲的自然生态严重失衡,卡斯蒂略伤感地说:“所有这些我看到的景象在之后都被摧毁,失落无踪,没有留下半点残余”(同上)。从他的对比中可见殖民者为墨西哥带来的深重生态灾难。环境史学家阿尔弗雷德·克劳斯比(Alfred Crosby,1931—2018)提出了“生态帝国主义”这一概念,在考察了欧洲对美洲和大洋洲等前殖民地征服的过程之后,他认为殖民者不仅给殖民地带来了疾病,也带来了在当地重建欧洲环境所需要的植物和动物,他将它们称为“生物旅行箱”(partmanteau biota),殖民地以前没有的疾病和动植物使得大片的土著风景被欧洲风景所代替,大量的土著居民被欧洲殖民者所代替,这样的生态改变完成了生态学意义上欧洲对殖民地的征服。西班牙人入侵墨西哥,不仅带去了这片“处女地”从未遇到过的传染病,还将小麦等农作物及多种家畜、家禽带到墨西哥,这些来自欧洲的“生物入侵者”使得墨西哥经历了痛苦的生物替换过程,遭遇了生态殖民。除了大规模生物替换外,殖民者在墨西哥大肆砍伐森林、开采银矿,以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得的白银源源不断输入西班牙。西班牙入侵200多年后,生态殖民的恶果依然持续,“到了18世纪末,其社区又开始面临人口过多、土地贫瘠和水源短缺的问题[……]过于拥挤的城市与极差的卫生条件使这些城市再度成为霍乱和伤寒之类的流行病滋生的场所”(同上278)。
第一个故事中1788年“新西班牙”的情景,反映的正是这个背景下殖民剥削给墨西哥带来的生态灾难。故事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对“新西班牙”总督华丽宫殿的描述,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个广场之隔的“印第安人、梅斯蒂索人、黑人、穆拉托人及其他不道德的种族日常取水的肮脏水池”(Morales 11)。①本文所引用的小说内容出自Morales(1992),此后只随文标注页码。所有引文均为本文作者翻译。殖民者为自己建造了世外桃源,躲在里面享受着奢华生活,对于百姓疾苦不闻不问,被压迫的土著居民的卫生条件极端恶劣,即使是香水和鲜花“仍然无法掩盖外面的恶臭”(20)。格里高利奥在去往墨西哥城的路上,看到瘟疫导致尸横遍野,连首都墨西哥城也处处破败不堪。当胡德神父带他熟悉城市的卫生情况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幕景象令人作呕: 人们毫无廉耻之心,当街大小便,城市下水道阻塞,污水横流。这样的卫生条件令人瞠目结舌。居民的道德观念也沦丧殆尽,贫困的男人、女人,甚至是儿童,为了生存而当街卖淫,毫无羞愧之感。胡德神父苦涩地控诉道:“你看到我们的生活状况了吧?无论是教廷还是王国政府,都没有为我们提供过任何帮助”(33)。这样不堪的社会图景是道德失格在自然生态方面的折射,反映出印第安人在殖民统治下的生存之艰难。
殖民主义的暴力不仅为当地人带来了灭顶之灾,殖民者同样难以幸免。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灾难最终导致了瘟疫爆发,无论土著人还是西班牙殖民者,无一能够置身其外。胡德神父说:“这种疾病可以感染任何人,无论他们的性别、种族、年龄和职位。这是一种公平的疾病……这种疾病并不像你们的人带到新大陆来的很多欧洲瘟疫一样,仅仅攻击印第安人”(21)。说这番话的神父,显然是作者的代言人,而这些话也有着科学的依据。美国学者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Mc Neill,1917—2016)在其《瘟疫与人》(Plagues and Peoples,1977)一书中曾经断言:“如果没有天花,西班牙就不会在墨西哥取得胜利”(124)。此话道出瘟疫的意识形态含义。1520年,来自欧洲的天花病毒随着援助殖民者科尔特斯的远征军到了墨西哥,在阿兹特克人准备与西班牙人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天花开始在首都特诺奇蒂特兰肆虐,导致众多反抗者死去,因而无法采取有效行动,最终科尔特斯获胜,阿兹特克帝国和特诺奇蒂特兰城从此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天花随着殖民者在美洲登陆,先后夺去三分之一的人口。除天花外,殖民征服还导致了其他瘟疫在美洲大陆的流行。除了无意之中带来的传染病外,白人殖民者还恶意传播疾病,据麦克尼尔所述:“1763年杰弗瑞·阿姆赫斯特(Jeffrey Amherst,1717—1797)勋爵命令把感染了天花的毛毡分发给敌对的部落”(151)。可见,新大陆深受旧大陆的传染病之害,新大陆历史上的传染病受害者只有美洲土著一方,在某种程度上,欧洲人甚至是传染病的受益者。而在欧洲入侵200多年后,一种“公平的”传染病——“布娃娃瘟疫”出现了,它不像16、17世纪美洲的流行病那样只攻击印第安人,而是能够感染所有人,西班牙人同样是易感染者,殖民的恶果最终也反噬到殖民者身上。
种族和阶级歧视是瘟疫肆虐的另外一个温床,是瘟疫在暂时被抑制之后卷土重来的根本原因。安扎尔杜瓦一语道出墨西哥裔在美国社会中的生存状态: 他们“身处有150年历史的对奇卡诺贫民区的种族主义之中”(Anzaldúa 12)。研究显示:“拉美裔是最贫穷的种族群体,没有健康保险,受教育程度低得多。[……]墨西哥裔是最边缘化的一个群体。他们在拉美裔中拥有最低的受教育程度和最高的贫困率”(Luna 232)。
对于墨西哥裔和西语裔在美国社会中所遭受的种族和阶级歧视,《布娃娃瘟疫》中有着充满戏剧性而又现实的描写。当格里高利的爱人桑德拉主演的戏剧《血色婚礼》在剧院上演的时候,她和格里高利的西语裔朋友们像簇拥女王一样护送她去到剧场,场面之盛大,让人叹为观止。当地两份报纸的报道耐人寻味,《橘县纪事报》对西语裔观众充满了蔑视,批评他们是黑帮分子。而《洛杉矶时报》的报道则是:“来自不同社区的年轻一代西语裔们的亮相非常抢眼。他们看似凶悍,相处起来还可以。剧院加强安保没有必要。橘县西语裔中能够走进剧院的这些人都是他们之中素质最高的”(92)。这种官方大报的报道,看似政治正确,字里行间却充满尖酸刻薄的讽刺和刻板印象。罹患血友病的桑德拉因大出血在医院就医时的遭遇,进一步将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揭露出来。浑身是血、生命垂危的桑德拉由她的墨西哥裔朋友们护送到医院,医护人员想当然地认为桑德拉是在帮派斗争中受伤的,还怀疑桑德拉开的豪车是偷来的,他们置生命垂危的桑德拉于不顾,叫来警察盘问墨西哥裔青年,威胁要将他们送进监狱,并且还想当然地认为桑德拉没有医保而不愿意对她进行救治。在种族主义者眼里,西语裔群体被贴上了“贫穷”“湿背”“劳工”“混混”“帮派分子”等标签,受到了媒体和科学理性的多重钳制。就在这次治疗中,桑德拉因为输血感染艾滋病,即“布娃娃瘟疫”,不仅没有医生为此负责,她还因为这种病而遭到歧视,无法在美国获得有效的治疗。
生态环境破坏与瘟疫的因果关系,是小说揭示的另一个重要问题。第一个故事中,殖民统治带来的生态环境灾难,是瘟疫滋生的根源。而第三个故事中,即使已到21世纪70年代末期,科技高度发达,超音速交通工具、赛博格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艾滋病、癌症已经被攻克,然而环境污染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更加严峻,人类社会被逼迫到随时崩溃的边缘。在距离太平洋海岸线100英里的海洋深处,三个巨大的垃圾团不断生长,并且开始移动,攻击人类社区。美、加、墨三国联盟用船只将这三座垃圾巨山围起来,暂时将它们固定在原地。而污染导致的瘟疫通过空气、陆地和海洋传播,完全不可预见地攻击人类居住的区域,杀死成千上万人。
故事中,虽然美墨边界已经消失,实体的边界不再存在,但是阶级的边界却并未消除,不同的阶级生活在不同的区域。墨西哥城成了三国联盟中污染最严重的城市,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太平洋海岸还建立了两座大型增殖反应堆,排出的废水经过净化后成为墨西哥城居民的生活用水。美国环境正义运动之父罗伯特·布勒德(Robert Bullard,1946—)揭示出一个真相:“有毒废物填埋场、污染工业、核废料堆放场或其他危害环境的设施设立在有色人种社区或贫困人口社区”(Bullard 25),他因此认为美国少数族裔社区的环境质量存在“制度化的种族主义”,这些社区承受着“环境非正义”。三国联盟的居民根据阶层聚居在一起: 有钱人居住在“上等生命生存区”;墨西哥裔及华裔等族裔居住在“中等生命生存区”;监狱犯人及其家属生活在“下等生命生存区”。污染严重的墨西哥城,是一个中等生命生存区聚集的地方。“下等生命生存区”的生存环境,还要更为恶劣,它们“都建立在旧监狱设施周围,大多数居民由流氓无产者、罪犯和所谓‘社会渣滓’组成”,如书中所说,这里是一个“流放地”(penal colony)(137),这里是处理垃圾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遭受着严重的环境非正义:“连绵不断的垃圾山,已经堆积了有一百多年之久,像巨龟一样突兀在海面上”(166),很多婴儿生下来就死去了。
环境非正义和种族、阶级歧视相互勾连,对人类福祉提出挑战。莫拉利斯在小说中表达了他对人类命运的思考: 在全球环境严重污染的大背景下,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即便是“上等生命生存区”,也只不过是距离垃圾山更远一些,而被污染的空气、水等等污染物一样也会侵袭他们的社区,因此瘟疫也一样一次次袭击“上等生命生存区”。
“中间地带”是改变的起点和重塑自我的地方。《布娃娃瘟疫》中三位格里高利都经历了改变,意识到只有通向“中间地带”,抛弃二元对立思想,以接纳及包容态度来对待异质元素,才能铲除瘟疫。
通往中间地带的首要途径就是融合新旧大陆血脉、消除殖民主义暴力的负面影响。第一个故事中,面对殖民地的惨状,深受尊敬的安东尼奥神父对于如何消除瘟疫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不仅是神父,同时也是医者,一直奋战在治疗瘟疫的前线。他给出的疗法直指当时殖民地的所有弊政:“不要再破坏墨西哥的资源;[……] 宗教法庭必须停止对民间药师(curandero)的迫害,他们对于我们来说是财富”(40)。格里高利奥认识到殖民地恶劣的环境和瘟疫互为因果,是一种恶性循环,于是着手对殖民地的环境进行整治。经过三年的努力,环境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城市比以前干净、安全了。罪犯得到惩治,公共场所的淫秽行为得以禁止。堵塞的下水道系统得到清理”;平等的观念也得到一定程度的贯彻:“医生必须诊治所有的病人;医学院向穷苦百姓敞开了大门”(44)。格里高利奥自己的观点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抛开了先前的歧视,将印第安人看作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而不再是“没有灵魂”的生物;刚来到殖民地时,他把禁止民间药师行医当作一项重要任务,他认为民间药师们是危险的,他们导致成千上万人死亡,而后来,他接纳安东尼奥神父的建议,允许民间药师与医生同时行医,还与既是神父又是民间药师的胡德神父成为知己;他决定永远留下来,这是他与殖民者进行割裂的一个象征,标志着他已经由殖民者变成了殖民地的一员;他收养了自己亲手接生的莫妮卡,莫妮卡是总督与土著女子玛丽塞拉的混血女儿,象征着旧大陆与新大陆的血脉融合。当莫妮卡来到人世间,在新大陆游荡四年之久的“布娃娃瘟疫”也随之消退,这有着明显的象征意义,是作者莫拉利斯对于如何治愈瘟疫这一问题的回答: 旧大陆殖民者必须消除对新大陆殖民地人民的歧视,新旧大陆之血融为一体,瘟疫的幽灵才会消失。
在20世纪的墨西哥,新旧大陆血脉的融合体现在美西文化的互溶互渗、消除彼此偏见之中。第二个故事中格里高利将自己生活的西语裔社区称作“真正的阿兹特兰”,尽管这里并不完美,甚至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暴力问题,但是也有着温情和人性。罗西娜夫人虽然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却把社区的小混混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多年来一直照顾他们,把他们从监狱里保释出来,引导他们远离毒品和暴力,让他们浪子回头,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罗西娜对格里高利说的话发人深思:“你是未来的颜色。我们是明天的颜色”(88)。罗西娜的话代表了莫拉利斯对于西语裔社区未来的态度: 来自拉美的棕色皮肤移民及其后裔是美国的明天,像格里高利一样的人们代表美国的未来。弃恶从善的西语裔青少年正是抛弃暴力对抗、接纳异质文化的代表。
莫拉利斯在采访中说:“美国人非常害怕一波一波的拉美裔侵入,害怕国家的拉美化,害怕墨西哥化和新移民的影响”(Neff 175)。而他认为这是自然的,“未来美国的历史与墨西哥的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两个国家没有彼此都无法生存”(同上174)。他在小说中设计了现代医学与民间医术相结合的艾滋病疗法,格里高利夫妇去墨西哥寻求民间医术的帮助,两种截然不同的医疗理念互相补充,何尝不是应对瘟疫的一种很好的尝试?
第三个故事中,生活在污染最为严重的墨西哥城人获得了基因突变,他们的血液发生了“生化量子跃迁”,不仅使他们能够在地球上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安然生存下来,并且还能够治愈感染瘟疫的病人。那些对墨西哥人倍加歧视的“上等生命”,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接受输血,他们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墨西哥城人的血液。安扎尔杜瓦使用“新混血女性意识”(new Mestiza consciousness)一词,来倡导墨西哥裔女性融合、包容、接纳多元等品质。莫拉利斯则更加直接,他用“输血”的方式,将“上等”“中等”“下等”生命的血液融合在一起,以此批驳种族及阶级对立的荒谬,同样倡导“新混血意识”。他想表达的观点是:“上等”“中等”“下等”生命生存区构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只有抛弃种族主义的狭隘、共同应对危机,人类才能够存续下去。故事中华裔陈泰德和墨西哥裔阿玛丽娅是理想的“中等生命生存区”夫妻,他们的婚姻将两种文化混融在一起,幸福美满,他们有社会责任感、正直热情,他们的孩子“代表了新千年的希望”(200)。可以说,这个孩子代表了莫拉利斯理想的“新混血意识”,因为他身上融合了两种文化、两个种族,继承了父母有责任感、正义的基因,他是人类世即将走到尽头时的亚当,肩负着繁衍人类、重建人类家园的重任。
除“血脉融合”这一铲除瘟疫途径外,小说还将人文主义的回归作为一种重要的根除瘟疫方式。显然,莫拉利斯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对瘟疫的书写反映了他对人类生存的关切,也表达了他对人文主义回归的期待。在科技快速发展的今天,人类满怀人类世式微的危机感,人类即将告别传统人文主义、迎来后人类时代的言论甚嚣尘上,以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1952—)为代表的学者对后人类的到来不无担忧,他认为:“人性的保留是一个有深远意义的概念”(11),而后人类时代,即使“每个人都健康愉悦地生活,但完全忘记了希望、恐惧与挣扎的意义”(217),那么人也不再成其为人。第三个故事中,科技高度发达,电子书籍完全替代了纸质书籍,赛博格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人性却因之走向没落。格里高利在故事一开始就提到电子书籍取代纸质书籍带来的恶果:“世界变得越来越反人性”(136);格里高利的助手加布里埃拉的一只手臂被换成智能机器手臂,拥有了高速的信息处理能力,成为赛博格,而她身上的人性,也被机器性所取代。
人性及人文主义精神的缺失,会使人类遭遇毁灭的命运。对于格里高利来说,纸质书籍代表着人文主义精神。他不仅把阅读当作获取知识和经验的途径,还将它当作汲取人文主义精神的方式。他从纸质书籍记录的历史中找寻解决当下问题的方法,也从祖父的书中体验当下人类社会所缺失的种种情感。在人文主义精神的滋养下,他最终重获人类失落已久的共情能力。对于他人性的回归,阅读纸质书籍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阅读让他打破历史与当下的二元对立,将历史与当下融合,最终找回了后人类所缺失的人文主义精神。对于格里高利来说,时间并不是线性的,过去或历史可以预见和指导当下,而当下又是过去或历史的重现。显然,这也是莫拉利斯的观点,正如李保杰对莫拉利斯小说的评价:“以历史为基础,书写的是过去,关照的却是当下,甚至是未来”(58)。莫拉利斯为挽救人性的没落提供了一种策略,即从历史中寻找当下的解决问题之道,融合历史与当下,找回失落的人性。而保留人性,是应对后人类社会种种问题的前提条件。
值得注意的是: 在这个故事中,导致人文主义缺失的元凶是人类科技的发展,人性在面对机器性的侵蚀时,步步后退。如果说莫拉利斯在小说中倡导通向“中间地带”,以包容和多元的态度应对二元对立,而对于人性和机器性的二元对立,莫拉利斯给出了坚定的回答,他们之间永远是二元对立的,永远不应该融合。
正如前文所说,莫拉利斯是一位远远被低估的作家,学者和作家的双重身份使得他娴熟地将文学技巧与理论运用于写作之中,也使得他对于社会问题认识深刻,并且颇有前瞻性。他对于社会问题积累导致瘟疫爆发的预言,他对于医疗不平等的描述,他对于西方医学与民间医术取长补短医治疾病的倡导等等,充分展现了一个有深度、有学识的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反观他写于30多年前的《布娃娃瘟疫》,不仅没有过时,还预见了当下,“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正因为莫拉利斯善于以历史为镜,才使得他能够观照当下,预见未来。他的这种写作观也应和了他在第三个故事中融合历史与当下,从历史中寻找当下问题解决方法的主题。他在小说中提出的瘟疫根源与应对方法,对于解决当下的社会问题,颇具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