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佺
内容提要: 路易丝·厄德里克在现实生活中坚定地支持印第安人。同时,她借助于文学创作支持他们,在文学作品中重访历史,将斯派瑟凶杀案、莱纳德·帕尔帖案等重大历史事件巧妙地隐藏于文学文本深处。她的“北达科他四部曲”关注轰动一时的莱纳德·帕尔帖案,再现了帕尔帖和印第安群体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该四部曲以帕尔帖为原型,借助于丰富的印第安文化资源,塑造了盖瑞·纳纳普什这样一个跨越边界、行动无常、无所不能、具有超能力的“恶作剧者”。这样的人物塑造让印第安人得以发声,赋予印第安人强大的力量,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和艺术性,寄托了厄德里克对帕尔帖重获自由的强烈愿望。重访帕尔帖案体现了厄德里克对历史书写的反思。
1975年6月26日,美国南达科他州松树岭印第安保留地的奥格拉拉县拉科他苏族印第安人与联邦调查局特工交火,联邦调查局特工杰克·克勒(Jack Coler,1947—1975)和罗纳德·威廉姆斯(Ronald Williams,1947—1975)头部中枪,当场死亡,史称“奥格拉拉事件”。该事件与先前的“伤膝镇事件”①1973年2月,松树岭保留地上的奥格拉拉县拉科他苏族部落理事会主席理查德·威尔逊(Richard Wilson,1934—1990)被举报贪污,滥用职权,组织武装卫队攻击其反对者,部落理事会并未对他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处置。2月27日,约200名拉科他苏族印第安人和美国印第安运动成员武装占领伤膝镇,抗议处理结果,同时抗议美国政府未履行条约,占领持续了71天。在占领期内,印第安人与美国法警服务部、联邦调查局和奥格拉拉卫队频繁交火,史称“伤膝镇占领事件”。一样,成为印第安人和白人关系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轰动一时。警方锁定莱纳德·帕尔帖(Leonard Peltier,1944—)等四名美国印第安运动②美国印第安运动(American Indian Movement,AIM)是美国印第安民权组织,于1968年在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成立。该组织在多场抗议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如1969—1971年间的“占领阿尔卡特拉斯岛”(The Occupation of Alcatraz Island)和1972年的“条约破裂大游行”(The Trail of Broken Treaties)等。因受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压制、该组织多位领导人物被捕入狱、内部意见不合等原因,该组织全国范围内的领导团体于1978年解散,但密尔沃基市美国印第安运动(Milwaukee AIM)等多个地方性组织仍活跃至今。成员为嫌疑人。联邦调查局实施史上最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将帕尔帖列入“十大通缉犯”③其他九人与本案无关。。1975年秋,帕尔帖逃至加拿大。1976年6月,法庭宣判,将帕尔帖引渡回美国。1977年3月,“美国诉莱纳德·帕尔帖案”在美国北达科他州开庭审理。同年4月,陪审团认定帕尔帖有罪,两项一级谋杀罪名成立,判决其两个无期徒刑。1980年2月,帕尔帖因越狱被判五年,因身为囚犯持枪被判两年。至此,他获刑两个无期徒刑加上七年。2000年12月,时任南达科他州州长威廉·詹克洛(William Janklow,1939—2012)④詹克洛是美国共和党人,曾任南达科他州总检察长(1975—1979)、该州州长(1979—1987;1995—2003)。詹克洛长期敌视印第安人,他起诉或应诉多起与印第安人有关的案件。其中最有名的是被指控强奸拉科塔族女孩詹西塔·伊格尔·迪尔(Jancita Eagle Deer,1952—1975)。厄德里克的小说《圆屋》(The Round House,2012)里的州长叶尔托以詹克洛为原型。叶尔托与17岁的印第安女性梅拉有染,使她怀孕生女。秘密前往白宫约见克林顿总统,提议不要赦免帕尔帖。
帕尔帖至今仍然身陷囹圄,一直为争取假释、减刑或赦免而斗争。2016年2月6日,帕尔帖在入狱40周年之际,发表公开信,回顾了自己漫长而徒劳的努力:“我后来向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1946—)申请特赦。特赦检察官进行的调查长达11个月之久(通常只需9个月),且我知道她调查后建议给予我特赦。即便如此,克林顿直至离任也未采取任何行动。2009年,乔治·沃克·布什(George Walker Bush,1946—)拒绝了我的申请。我每次提交申请,联邦调查局都会动用行政命令去干涉。真是无法无天啊!”(Ricket)
社会各界一直呼吁无罪释放帕尔帖。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1952—1968)的遗孀科丽塔·斯科特·金(Coretta Scott King,1927—2006)、南非前总统曼德拉(Nelson Mandela,1918—2013)、美国印第安作家谢尔曼·阿莱克西(Sherman Alexie,1966—)、小瓦因·德洛里亚(Vine Deloria Jr.,1933—2005)、司各特·莫马迪(Scott Momaday,1934—)、美国黑人作家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导演奥利弗·斯通(Oliver Stone,1946—)、前联邦调查局特工韦斯利·斯韦林珍(Wesley Swearingen,1927—2019)等曾为释放帕尔帖发声。著名学者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1928—)以帕尔帖为例,谴责美国政府漠视印第安人权利(Chomsky&Crockford 80)。作家彼得·马西森(Peter Matthiessen,1927—2014)、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威廉·斯泰伦(William Styron,1925—2006)、罗思·斯泰伦(Rose Styron,1928—)、E.L.多克托罗(E.L.Doctorow,1931—2015)等于2000年7月联名致信《纽约评论》编辑部,呼吁为帕尔帖减刑。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的《2011年美国的人权纪录》指出:“帕尔帖一直声称自己是无辜的,美国政府因其参加美国印第安运动而对其进行政治迫害”(14)。
帕尔帖案是奥格拉拉事件的核心。米拉麦克斯影业(Miramax Films)发行、1992年上映的纪录片《奥格拉拉事件: 莱纳德·帕尔帖的故事》(Incident at Oglala:The Leonard Peltier Story,1992)借助帕尔帖本人和几位律师口头讲述的事件经过,结合保留地存档录像,还原了整个事件,表达了对帕尔帖的支持。帕尔帖案同时成为众多文学作品的素材。马西森于1983年出版了非虚构作品《疯马精神》(In the Spirit of Crazy Horse,1983)。该书长达600余页,表明帕尔帖蒙受不白之冤,呼吁重审该案。马西森在该书题献中写道:“有些人践行印第安的智慧,此书献给所有尊重这些人并维护他们传统的人。”阿莱克西在《马龙·白兰度纪念游泳池》(“The Marlon Brando Memorial Swimming Pool”,2008)一诗中,直白地评论帕尔帖案:“我”听说了帕尔帖的一件事,但后来证明是谣传。“我”开始质疑: 还有什么新闻是可信的呢?(Alexie 54)美国印第安作家伊芙琳娜·祖尼·卢塞罗(Evelina Zuni Lucero,1953—)以帕尔帖为原型,创作了长篇小说《夜空,晨星》(Night Sky,Morning Star,2000)。在文学界,对帕尔帖案最为关注的当数美国印第安作家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1954—)。她的“北达科他四部曲”是最早也是最深入挖掘帕尔帖案的系列文学作品。帕尔帖事件是该四部曲潜在的组成部分。
厄德里克是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第二次浪潮的代表人物。了解其在现实生活中对印第安人的态度有助于发现和理解其文本深处的帕尔帖案。厄德里克一直关注印第安人的生存境遇。她是“释放莱纳德·帕尔帖”运动(Free Leonard Peltier)的参与者。虽然厄德里克与帕尔帖同属齐佩瓦部落的龟山氏族,且帕尔帖曾在厄德里克母亲任教过的保留地学校学习过,但厄德里克与帕尔帖彼此并不相识。1977年,厄德里克在法戈旁听了对帕尔帖的庭审,发现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两名联邦调查局特工死在帕尔帖的枪口之下。当陪审团认定帕尔帖有罪时,她十分震惊,默默流泪。厄德里克曾给狱中的帕尔帖写信,并于1999年把帕尔帖的回信埋在故土。2000年她在《纽约时报》上发表题为《应该维护印第安土地上的人权》(“A Time for Human Rights on Native Ground”)一文,痛心地说24年的牢狱生涯剥夺了帕尔帖的一切,他“活成了透明人,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抱怨”(Erdrich,“A Time”)。在文末,厄德里克动情地说:“20世纪70年代美国印第安运动背负恶名,帕尔帖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其他美国印第安运动领导人坐享恶名带来的好处,跻身好莱坞、结婚、再婚、坐头等舱环游世界,而24年来,帕尔帖每日每夜都在狱中受罚。是时候让他回家了”(同上)。
2007年4月,北达科他大学准备授予厄德里克荣誉博士学位,但厄德里克因该校坚持使用“战神苏族”称号而拒绝接受。她致信该校校长:“‘战神苏族’称号催生了仇恨。北达科他大学坚持使用这一过时的称号,意味着贵校默许印第安人所遭遇的种族主义的偏颇行为,而我真诚地相信您更愿意正视我们这群心智完善的人,尊重我们,了解我们”(Erdrich,“Louise Erdrich”)。厄德里克陈述了自己的立场: 将印第安人作为球队的称号和吉祥物是对印第安人的贬损和动物化;“战神苏族”这一以偏概全的称号一味强调苏族印第安人的残忍和暴力,是“种族主义的偏颇行为”;北达科他大学拒不弃用这一称号有愧于其社会责任担当。厄德里克拒绝接受荣誉博士学位,促动北达科他大学弃用“战神苏族”称号,展现了她作为作家的担当。
2016年,美国政府不顾印第安人的利益,允许石油管道从立岩苏族保留地边上不远处穿过密苏里河。厄德里克带领家人与众多抗议者一起在保留地上扎营,表示强烈抗议。她于当年12月在《纽约时报》发表了《如何阻止黑蛇》(“How to Stop a Black Snake”)一文,指出“立岩苏族保留地事件促使印第安人醒悟过来,重新联结他们,提醒他们珍视土地、水源、令他们自豪的民主和令他们欢欣的自由”(Erdrich,“How to”)。同年12月,她在《纽约客》网站上发表题为《圣怒: 立岩带来的教训》(“Holy Rage:Lessons from Standing Rock”)的文章,追溯了残酷的历史事实:坐牛①坐牛(Sitting Bull,1831—1890),亨克帕帕达科他部落首领、巫医和先知。他14岁时首次参战,因突袭克劳人时表现出超凡勇气而被父亲改名为“坐着的水牛”(Buffalo Bull Who Sits Down)。他于1867年成为苏族首领。小巨角战役(Battle of the Little Bighorn)后,坐牛携族人北上加拿大。1881年7月,坐牛因不忍族人身处绝境而向美国政府投降。1889年,鬼舞运动(Ghost Dance Movement)如日中天。1890年,印第安事务警察担心坐牛会携鬼舞运动参与者逃离保留地,决定逮捕他,坐牛反抗时被枪击身亡。被杀害,密苏里河大坝导致立岩保留地内最具生命力的土地被淹没等。她说“在拉科塔人的生活方式里,历史是一股生命力”(Erdrich,“Holy Rage”)。厄德里克指出人们的团结与刚毅有着无比伟大的感召和同化力量,他们通过祈祷等神圣的仪式维系自己坚定的信念。
厄德里克不仅在现实中支持印第安人,她还常在文学作品中重访历史,将历史事件隐藏在文本之中,揭露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歧视、蔑视和无视。她的正义三部曲之一《鸽灾》(The Plague of Doves,2008)②另外两部是《圆屋》和《拉罗斯》(LaRose,2016)。深入探讨了什么是正义这一主题。《鸽灾》中的凶杀案借鉴了1897年的斯派瑟凶杀案这一历史事件,与斯派瑟凶杀案之间的相似处甚多①第一,案发时间相近、地点相似。《鸽灾》中的凶杀案发生于1911年,位于北达科他州保留地边缘的一个日渐衰落的虚构小镇普路托附近的一个农场,对应历史上1897年北达科他州威廉斯波特镇。威廉斯波特镇此后也逐渐没落,现已不存在;第二,小说与史实中的嫌疑犯都是印第安人,受害者则为住在农场的白人一家,且男主人的死状相同,均为背部中枪;第三,史实上的绞刑地点最初都定于白人屠夫家里,不过《鸽灾》中的白人屠夫不同意提供场地;第四,印第安人在被拖去绞死前都被治安官劝阻,《鸽灾》凶杀案中绞死印第安人的白人和斯派瑟凶杀案中劫狱的白人都有法不依;第五,参与绞刑的白人都没有受到法律的追究;第六,小说中出现了与史实事件中相重叠的人物(圣迹),只是小说中的圣迹年龄略小一些。当然,虚构与史实并非完全一致,而是保持了一定的张力。。在“北达科他四部曲”中,厄德里克以帕尔帖为原型,塑造了盖瑞·纳纳普什这一形象丰满、具有超能力的英雄人物,艺术地再现了帕尔帖案,揭示了帕尔帖是种族歧视的牺牲品。
厄德里克的长篇小说《爱药》(Love Medicine,1984;1993)、《甜菜女王》(The Beet Queen,1986)、《痕迹》(Tracks,2004)和《宾果宫》(The Bingo Palace,1994)均以虚构的北达科他州境内的“小无马地”印第安人保留地为背景。这四部小说因为有相同的故事背景、相互关联的故事人物,常被称为“北达科他四部曲”②有评论家将这四部曲与《燃情故事集》(Tales of Burning Love)合称为“马奇马尼图湖小说”(Matchimanito Novels)。马奇马尼图湖是小说中虚构的一个湖。。因其浓郁的地方色彩、多角度叙事、几代人的叙事跨度和众多人物,批评家们常将“北达科他四部曲”里的家世传奇与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相提并论。
对帕尔帖案的了解和对帕尔帖成长经历的了解有助于发现厄德里克隐藏在“北达科他四部曲”文本深处的帕尔帖案。帕尔帖1944年出生于北达科他州的齐佩瓦龟山保留地。他四岁时父母离异,九岁时被送往沃珀顿市一所由印第安事务管理局开办的寄宿学校,四年后毕业,后就读于南达科他州弗兰德鲁市的一所寄宿学校。1958年,他辍学回到龟山保留地,与父亲一起生活。帕尔帖目睹了终止政策给保留地带来的恶果,这点燃了他想成为印第安政治活动家的梦想。1965年,他搬至西雅图市,协助创立了“中途之家”③英文为“halfway house”,也称“重返社会训练所”。,专门帮助出狱后的印第安人适应社会,回归社会。1970年前后,帕尔帖渐渐接触到美国印第安运动,多次参与抗议活动和争取印第安人权利运动,如1972年的“条约破裂大游行”①该游行是当时规模最大的印第安人抗议活动。抗议者纷纷驾车从西海岸各地前往首都华盛顿,表达印第安人在条约权、生活水平和住房等问题上的诉求,以及对改善政府与印第安人间关系的渴望。得知尼克松政府拒绝接见他们后,抗议者占领了印第安事务管理局国家办公室所在的内政部总部大楼。一周后,总统助理和抗议领导人顺利协商,僵持场面结束。等。
盖瑞·纳纳普什是“北达科他四部曲”的主要人物之一,从他与帕尔帖在形象和经历上的相似性可以判断出他是以帕尔帖为原型的。两人年龄相仿。从小说《爱药》中的“地磅”②“地磅”(“Scales”)这一章主要涉及多特在工地的计重间负责称重、盖瑞越狱、多特怀孕生女等情节。这章还提到了盖瑞踢伤牛仔睾丸一案,医生对受伤程度的鉴定对牛仔有利,判决结果让盖瑞颇受打击。“Scales”除了表示“地磅”,也有“天平”之意,暗示美国法律对印第安人的不公。“野鹅”“小岛”等章节可推测出盖瑞·纳纳普什出生于1945年;帕尔帖出生于1944年。两人均体格魁梧,均是美国印第安运动成员。“盖瑞是个有名的政治英雄、携带武器的危险罪犯,擅长柔道和逃跑,还是美国印第安运动的领袖,和众多极端团体的成员一样用烟斗吸食烟草代用品”(厄德里克285)。③《爱药》引文的翻译主要来自中译本(厄德里克2015),部分译文有微调,下文仅标注页码。这些都与帕尔帖极其相似。两人均在南达科他州松树岭保留地被捕,并与执法人员交火。“盖瑞开枪打死了一个州警”(177)。帕尔帖在自传《狱中写作: 我的人生是场太阳舞》(Prison Writings:My Life Is My Sun Dance,2000)中写道,他曾向联邦调查局特工开枪,但否认射中致命要害导致特工死亡(Peltier 125,140)。“盖瑞被连续判了两个无期徒刑,正在服刑。他只有死了复活,再死再复活,才能离开监狱”(299)。这与现实中帕尔帖的刑期基本相同。盖瑞·纳纳普什先后被送往明尼苏达州的新监狱、斯蒂尔沃特监狱、州立监狱、马里恩监狱等多个监狱服刑。帕尔帖一开始在马里恩监狱服刑,后被转到多个监狱。此处可以再次看到二人的相似之处。另外,他们均有过越狱经历,且越狱的计划都被狱友有意泄露给狱警。“金是个告密的家伙。他取得了盖瑞的信任,然后又背叛了他”(295)。不同的是,盖瑞·纳纳普什善于逃跑,多次越狱,越狱后逃往加拿大;帕尔帖在判刑前逃往加拿大,但服刑期间仅越狱过一次,且越狱失败,险些被射杀。
无论是小说中的盖瑞·纳纳普什,还是现实中的帕尔帖,都受到个人、机构和组织的拥护和支持。“有人曾写歌赞颂过这个大名鼎鼎的齐佩瓦人,他的肖像被印在抗议活动的徽章上,法庭为他的命运辩论过,他的新闻传遍全世界”(295)。这些对盖瑞·纳纳普什的描写显然与帕尔帖相符。盖瑞·纳纳普什和帕尔帖都在狱中表现良好。“盖瑞表现很好,他们打算把他转回州立监狱”(281),而帕尔帖在服刑期间向松树岭保留地派送礼物,为受难妇女筹集资金、建立庇护所,将自己的画作捐给印第安人振兴项目。盖瑞·纳纳普什的被捕细节与帕尔帖的被捕细节之间的张力最为明显,足见厄德里克的良苦用心:
他选错了地方,藏在松树岭。如以前一样,那儿联邦政府的侦探和装甲车遍地都是。武器随处都有,不费什么劲就能弄到。盖瑞搞到了一件武器。两个警察想逮捕他。盖瑞不肯就范。当他开始逃跑时,双方开始交火。盖瑞开枪打死了一个州警。那个州警深色头发、浅色眼睛,胡子刮得干净极了,大大小小的报纸都登了他的照片。(177)
对比公开发布的帕尔帖案中在交火中被击中而亡的两名联邦调查局特工的照片,可见此处暗指奥格拉拉事件中的罗纳德·威廉姆斯。“联邦政府的侦探和装甲车遍地都是”“松树岭”“两个警察”等足以说明小说情节与帕尔帖案的高度相似性。
“北达科他四部曲”中多处描写盖瑞·纳纳普什成功越狱,赞美他神奇的潜逃能力。这与真实人物帕尔帖仅越狱过一次且失败的事实明显不符。作家的用意值得关注。美国印第安作家常借用丰富的印第安部落传统文化资源塑造人物,讲述故事。其中常见的传统文化资源是“恶作剧者”①“trickster”尚无统一译法,有“恶作剧者”“恶作剧精灵”“机智人物”“千面人物”多种。东西方文化中均不乏“恶作剧者”,如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Hermes)、法国民间传说中的列那狐(Renart)、中国文学中的猴王等。,这一称呼并非贬义词。杰拉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路易丝·厄德里克等美国印第安作家偏爱在作品中塑造“恶作剧者”②维兹诺的《自由的恶作剧者》(The Trickster of Liberty,1988)集“恶作剧者”之大成。他的《哥伦布的后裔》(The Heirs of Columbus,1991)、《死者之声》(The Dead Voices,1992)、《热线疗伤师》(Hotline Healer,1997)、《法官》(Chancers,2000)等几部小说中都有“恶作剧者”的踪影。。厄德里克“北达科他四部曲”中的“恶作剧者”形象丰满,真实可感,令人难忘。其中纳纳普什家族的众多人物都可被归入“恶作剧者”,具有鲜明的部落文化特征。
虽然印第安部落文化不尽相同,但印第安文化中传统的“恶作剧者”仍有许多共性特征。他们能在人和动物间自如变换,或兼具人与动物的双重形态。他们“对生活的多重性和矛盾性持开放态度”(Ballinger 30):既是部落文化的核心,又是社会边缘的流浪者;既是社会规约的建立者,又是既有秩序的打破者;既是神通四海的英雄,又是诡计多端、饕餮好色、贪婪懒惰、叛逆鲁莽的小丑式角色;既难以被摧毁,又常自食其果。总之,印第安文化中的“恶作剧者”的主要特征是矛盾性、多棱性和不确定性,是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混合体,是“一切混乱之物的象征”(Roheim 190—194)。
各印第安部落的“恶作剧者”的故事不尽相同,构成了绚丽多姿的印第安文化。在齐佩瓦文化中传统的“恶作剧者”是造物主纳纳伯周(Nanabozho)①纳纳伯周是神灵父亲和人类母亲的结合体。他被上涨的河水逼退,在河水吞噬山头前抓住木头,造了一条简陋的船,让动物们衔土重塑大地。他受大神(Great Spirit)派遣,前来教导齐佩瓦人,使命之一便是为植物和动物命名,他还发明了象征符号,创建了大医学会(The Great Medicine Society)。。虽然纳纳伯周常常插科打诨,惹人发笑,但从未做过违背道德的事,不失为高尚的英雄、真诚的朋友和博爱的师者。齐佩瓦人认为他“创造了现在的世界……没有他,齐佩瓦人就不会存在”(Vecesy 78)。纳纳伯周是一个矛盾体,是“富有同情心的‘恶作剧者’,穿梭于神秘的时间维度,游荡于部落历史和梦幻的转换空间中。他与动物、植物相连,是向部落居民讲解植物治愈功效的导师和疗伤者”(Vizenor 3)。小说里的盖瑞·纳纳普什是神秘的摩西·皮拉杰和不寻常的露露·纳纳普什的儿子,他的名字与传统文化中的纳纳伯周的名字很相似,在性格上也有诸多共通之处,是典型的“恶作剧者”。由此可以看到作者厄德里克对部落文化的自豪,也借此赋予小说人物强大的力量和特殊的品格。
盖瑞·纳纳普什无视常规。例如,多特探监时在闭路电视无法监控到的角落里骑在他的大腿上。他们穿过她的连裤袜和盖瑞的囚服上撕开的一个洞,成功做爱,奇迹般地怀上了孩子(168)。在小说《燃情故事集》(Tales of Burning Love,1996)中,多特驾车返回法戈,杰克的前妻们坐在车上。路上她们捎上了一个体型庞大、裹着毯子的人,后来才知道那是盖瑞·纳纳普什。午夜前后,汽车困在雪堆里。后来多特因吸入过多一氧化碳而昏迷,盖瑞·纳纳普什让她苏醒了过来,二人趁车上其他人都睡着了便做爱。盖瑞·纳纳普什在其他人获救后悄悄溜走了(36)。
面对帕尔帖越狱失败、重获自由无望等无法改变的现实,厄德里克借用传统文化资源,将“北达科他四部曲”的主要人物之一命名为盖瑞·纳纳普什,赋予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来无影去无踪的超能力。在对美国司法表达极度失望的同时,厄德里克在盖瑞·纳纳普什身上寄托希望。“他(盖瑞)35岁了,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不是在坐牢,就是越狱、被通缉”(164)。监狱的高墙无法困住这位齐佩瓦英雄。盖瑞·纳纳普什嘲笑一切,甚至有点玩世不恭。同时,他擅长柔道和逃跑,在越狱出逃方面很有天赋,自豪地说“没有什么狗屁钢筋混凝土的房子困得住齐佩瓦人”(168)。他逃跑的能力在印第安人中间成为美谈,成为传奇。厄德里克的作品通过对盖瑞·纳纳普什越狱能力的渲染,强调了印第安人逆境中的生存能力:“他身材魁梧,却能像鳗鱼一样滑进滑出。有一次,他在身上抹了猪油,像蛇一样蠕动着进入六英尺厚的监狱高墙,不见了。有人认为他被卡住了,永远被困在那儿……但幸运的是,盖瑞只是擦破了肚子”(168—169)。一天,洛维奇克和哈里斯两位警察来抓捕盖瑞,但盖瑞轻松逃脱,小说叙述中洋溢着惊叹和崇敬:“盖瑞打开窗子,如歌舞团的女演员般优雅地一踢,把纱窗踢得无影无踪。接着,他便神奇地跟着纱窗从窗框中挤了出去,像一只肥兔钻进洞里不见了。那儿离楼下的水泥沥青停车场还有三层楼的高度”(176)。
盖瑞·纳纳普什每一次逃脱都不可思议。利普夏眼看父亲要被上门的警察抓捕,但是盖瑞·纳纳普什竟神奇地再次逃脱。“他不见了,消失了。他被从椅子上一把举起来,无影无踪。他待过的地方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我张嘴要喊他的名字,但没叫出声来。至今我还是认为,他一定是把一根手指放在鼻子边,从通风道飞了出去。这是唯一的可能”(301)。在印第安文化氛围中长大的利普夏一点也不担心父亲会被警察抓到:
我知道父亲总能逃脱的。他会飞。他能脱掉衣服,瞬间无影无踪,他能够轻轻松松地变成其他东西,说变就变。猫头鹰、蜜蜂、上下两色的漫步者牌汽车、秃鹫、棉尾兔和尘土。他能变过去,也能变回来。他是迅速掠过月亮的云朵,是泥沼里扑腾的野鸭的翅膀。(302—303)
后来,他发现身材魁梧的父亲躲在自己汽车的狭小的后备厢里:“我就听出他居然是盖瑞·纳纳普什,他就像婴儿缩在母亲的肚子里一样,紧紧蜷缩在行李厢里。他挤在里面,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拉出来”(303)。当新闻播报员播报“联邦监狱罪犯盖瑞·纳纳普什在被转押到北达科他州立监狱的途中逃跑”的新闻时,收听广播的印第安人开心地呼叫:“干得好,兄弟!”(294)小说中的人物永远相信,他们的英雄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总能化险为夷。
《宾果宫》是“北达科他四部曲”的最后一部,其中的第21章中也有关于盖瑞·纳纳普什神奇的超能力的描述: 他将被转移到明尼苏达州的新监狱,转移途中遭遇恶劣天气,他乘坐的直升飞机坠毁,但他成功逃脱。这一逃脱的经历在《燃情故事集》中也被提及(Erdrich 1996:131)。他通过之前约定的秘密方式向家人报了平安,随后来到法戈的宾果宫,大赢一笔,在当地酒吧听到了有关自己的传闻:“前几次逃狱,盖瑞·纳纳普什避开守卫,蜷缩着通过一条仅有点心盒大小的缝隙,不知怎的又藏身于从监狱驶出的货车,顺利出逃……这次,他飞着逃跑了。他在转移途中,没人知道在哪儿”(Erdrich 1994:232)。盖瑞·纳纳普什匪夷所思的逃跑能力让儿子利普夏一直自豪不已:“盖瑞·纳纳普什正遭北美警察合力通缉,但警察正要抓他,他能让镣铐瞬间消失不见。他不是人,雨将他溶化,雪将他变为泥土,太阳使他复活”(235)。
在《痕迹》中,厄德里克借叙述者之口解释了盖瑞·纳纳普什神奇的超能力的来源。这部小说有两位叙述者: 老纳纳普什(叙述奇数章节)和年轻的混血女性波琳·普亚特(叙述偶数章节)。老纳纳普什是盖瑞·纳纳普什的长辈,他向盖瑞解释道: 纳纳普什这一重要的名字拥有神奇的力量,这个名字每写下一次、存在政府的档案中,就会失去一分力量(Erdrich 2004:32)。然而,纳纳普什这一名字蕴含的力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强烈,成为拒绝束缚、跨越边界的代名词。正如《爱药》中所写:“他(盖瑞)进进出出监狱,却激励着印第安人”(241)。她把越狱视作鼓舞士气的象征性行为。盖瑞的母亲露露更是把他当作其他孩子的榜样:“没有哪个监狱能困得住皮拉杰老头的儿子,纳纳普什家的男人。你应该为自己是纳纳普什家的一员而自豪”(281)。
盖瑞·纳纳普什不合常规的行为和拥有的超能力都是印第安文化传统中的“恶作剧者”最显著的特征。美国印第安政策、司法常常对印第安人不公,对印第安人怀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和歧视。厄德里克借助于小说人物之口,表达了强烈不满和极度失望。她借助于丰富的印第安文化,将帕尔帖塑造成印第安文化中的“恶作剧者”,颇有深意。现实中的帕尔帖至今身陷囹圄,但小说中的盖瑞·纳纳普什却不受束缚,出入自如。现实中无法做到的,在文学中做到了,这也寄托着厄德里克对帕尔帖重获自由的美好愿望。
时至今日,美国印第安人仍在为争取平等权利而积极斗争。作为美国印第安人的一员,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厄德里克都坚定地支持印第安人,为印第安人个体和群体的权益大声疾呼,用自身的社会影响力引发社会各界对印第安人的广泛关注。在“北达科他四部曲”中,她借人物之口,无情地诘问美国官方话语,表达对政府和种族主义的不满和失望。惶惶不可终日的盖瑞·纳纳普什反问他的儿子金:“社会公平吗?社会就像我们打的这局牌,伙计。我们的命运在出生之前就决定了,就像发牌之前已经洗过牌。我们在长大的过程中就该把牌打好”(299)。利普夏为父亲的超能力感到自豪,但他仍然失望地说:“不过本事再大,他还是难逃被抓的命”(Erdrich 1994:235)。厄德里克把盖瑞塑造成“恶作剧者”,赋予他超能力,他来无影,去无踪,即便如此,依然困在高墙之内,难获自由。
厄德里克的文字中除了控诉和揭露之外,还对美国官方历史进行深层次的思考。帕尔帖案认定的罪行是联邦调查局的两名特工死在帕尔帖的枪下,盖瑞案认定的罪行是一名州骑警死在盖瑞的枪下。这是美国官方认定的事实,也是判定他们有罪的理由。事实上,这两起案件都没有事实依据。在“北达科他四部曲”中,年轻的利普夏始终对父亲盖瑞·纳纳普什杀人的事实表示好奇,他不知道那个州警是否真的死在父亲的枪下。他问同父异母的兄弟金:“我问他,他觉得果真是盖瑞杀死了那个州警,还是像审判后很多人说的,是错判”(293)。金回答说:“我真的不知道”(同上)。后来,他又问盖瑞·纳纳普什本人,后者没有作答,然后利普夏自问自答:
“我在想,”我说,“是不是你杀死了那个州警。”
如果我告诉你他说不是,你会认为他撒谎。你觉得美国的司法系统不会无缘无故连续两次判一个人无期徒刑。除非你哪一天与司法系统产生摩擦。肯定会让你震惊。你肯定会的,我敢保证。
如果我告诉你他说是的,并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讲给你听,那可能对他不利。但抱歉,不管他说是或不是,我都不打算把他的回答记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深水区。
我们就说他是这么回答的,“这事太玄了。没人知道。”(305)
无论是“我真的不知道”,还是“这事太玄了。没人知道”,都流露出厄德里克对历史的反思: 少数族裔无法与白人享有同等的话语权,他们的历史书写难以摆脱白人权力的干扰,事实真相常常被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下,美国历史这一十字绣的反面杂乱的针脚常常被有意遮蔽。
厄德里克对美国历史的反思也隐晦地体现在其他作品中。她在小说《痕迹》中安排了老纳纳普什和波琳·普亚特两位叙述者轮流讲述故事,由于两人的文化立场不同,他们对同一事件的描述在细节上常常体现出不同。在长篇小说《屠宰师傅歌唱俱乐部》(The Master Butchers Singing Club,2003)中,厄德里克借人物罗伊之口再次反思了美国历史以及印第安人和白人的关系。罗伊讲述发生在1890年的伤膝镇大屠杀(Wounded Knee Massacre)这一让印第安人刻骨铭心的历史事件时说,“如果你想知道这段历史,可以在历史书中读到,然而其全貌却是鲜为人知、令人难以置信的”(Erdrich 2003:325)。将这些放在一起考察,就会发现厄德里克意在揭示美国少数族裔的历史和话语长期遭受压制,必须正视历史,把话语权归还给他们。
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厄德里克都坚定地支持印第安人。她巧妙地将帕尔帖案隐藏在“北达科他四部曲”的文本深处。四部曲中处处可见帕尔帖案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影子。她意欲经由文学,让印第安人发声,颠覆官方话语,将印第安人从美国官方话语中解放出来,把另样的历史呈现出来,与官方的话语并置,形成张力,让人们看到种族主义对帕尔帖和印第安群体形成的巨大伤害,引发公众对印第安人遭遇的深入关注。“北达科他四部曲”除了揭露和控诉之外,还表达了厄德里克对历史书写的深层思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厄德里克巧妙地借助于丰富的印第安文化资源,将盖瑞塑造成一个拒绝束缚、上天入地、来去自由、无所不能的“恶作剧者”,一个具有超能力的英雄,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和艺术性,赋予印第安人巨大的力量,寄托着厄德里克对印第安人的美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