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梅
章明玉有站桩的习惯,十多年了,雷打不动,寅时面南,松身凝神。“咚咚”,门外不合时宜地传来敲门声,章明玉两脚开步同肩宽,两膝微曲,两臂曲抱胸前,一旦摆开了姿势,就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所有的声音、杂念他闻而不听视而不见。“咚咚咚”,又是三声,急促又有些犹豫。夫人看了一眼章明玉,章明玉微闭双眼,蹙起了眉头。许是有急事?夫人轻轻一拉门闩,一妇人没收住脚跌撞进来,对着章明玉深鞠一躬:“先生,我可算找到您了。”
章明玉一愣,徐徐收回身体。听这话,好像妇人和他相识良久。妇人双手呈上一个包袱:“先生,我想请您帮我修复这幅字画。”
章明玉拱手道歉:“不好意思,我歇业有十年了,您另找他人吧。”
妇人眼里涌上泪:“先生是不肯帮我。我从江北到江南,从北方到南方,一路打听,都说先生不仅‘医书精湛,还有一颗侠义心肠——难道先生是怕我不付您费用?”
章明玉最见不得别人的眼泪,想了想说:“我先看东西吧。”
书房内,字画展开,章明玉不由面露吃惊之色。妇人以为章明玉嫌字画脏,忙不迭地解释:“我这字画一直收藏在老屋屋檐的瓦下,老屋的屋顶和屋檐是用油毡铺的,多少年风吹日晒,油毡、泥土和这画粘在了一起,还好当时我用了三层塑料纸包裹。您看,这字画没废吧?”
章明玉一向视这些需要修复的古籍为“病孩子”,面对“书病”,他自有一套“看病”的经验,但他从不给人肯定的答案。把握在手在心不在嘴。他小心地用软刷、镊子清除掉字画上黑乎乎的脏物,字画早已泛黄,工作室里现有的用于修补的纸张只剩竹纸、藏经纸、毛边纸和绵连纸,可这些与原字画的纸张帘纹都不相同,要想做到修旧如旧,不破坏纸张原有的结构,就只能采用染色的仿古纸。可仿古纸做起来不容易,需要染两到三遍才能做到没有明显的色差。
夫人提醒他:“你眼力不好了,不如不接了吧。”
章明玉摆摆手。
一个月后,妇人如约来取字画。章明玉问:“您确定这是您祖传之物?”
妇人点点头:“我祖上和京城一位有名的画师是同乡好友,那年画师的夫人难产而死,我祖奶奶接过他嗷嗷待哺的儿子,一喂就是三年。后来我祖上回北方老家,临走时,画师送了我祖上好多银两和字画,可惜几经周折,有的丢了,有的被盗,只剩下这一幅。”
章明玉问:“你祖上没说那画师姓甚名谁?”
妇人道:“可能说过,传到我们这一辈,没人记得了。”
章明玉拿出修复好的字画递给妇人。妇人拿着放大镜对着字画前照后照,上照下照,又从自己挽起的卷发里猛揪下一根发丝,对着字画修补过的地方贴了上去,好半天后她哈哈笑道:“人都说您修补过的地方和原作天衣无缝,补纸周边不会超出一根头发丝的宽度,今天我算见识了,您无愧‘书医的美称,确实修补得跟原画一样。”
“跟原画一样?”章明玉又是一惊,“您见过原画?”
妇人也愣了:“见过啊,我小时候见过,就是这样的。听您的意思,这不是原画?”
章明玉自知食言,忙道:“不是,我是想说,您看看还有哪儿不满意的地方。”
妇人长叹一声:“不瞒您说,我们家这一辈就我一个,那时家境还殷实,父亲替我招了个上门女婿。可我这肚子不争气,婚后好几年不开花不结果。有一天他南方老家来信,说他母亲病重,要回去奔丧。他一去不回,后来才发现这幅字画被他带走了。我父亲一气之下撒手人寰。没想几个月后他又回来了,带着这字画还有他儿子。他说其实不是他妈病重,是他媳妇,原来他在南方还有一个家。他穿着破旧,儿子面黄肌瘦,我问他为啥不把字画卖了过日子。他说良心过不去,他婆娘死了,他就赶着回来了。后来我拿出所有积蓄给他儿子娶了媳妇。那年他特意把字画藏在了老屋的屋檐下,说将来儿子要是不孝顺,可以拿这幅字画养老。这不老屋拆迁,连着这字画也拆出来了。儿子挺孝顺,拆迁款都给了他,他说这幅画不论值多少钱,他一分不要。”
章明玉沉默半晌说:“字画还没完全修复好,你再等几天,颜色还能再改一改。”深夜,章明玉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幅字畫,他的眼里满是深情,目光一寸一寸抚摸着这幅和妇人拿来的一模一样的字画。
夫人愣了,看着他,吃吃道:“你该不会是……”
章明玉笑了:“知我者夫人也。”
夫人道:“你何苦,这也是你的念想啊。”
章明玉说:“没有那老太太的祖上,世上哪有章明玉!再说我那次要不是在南方捡漏买下这幅真迹,不知道它现在流落何方呢。祖上原本就是给她家的,我这也算完璧归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