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晓
小巷有位名人,叫曲无良,善于裱糊字画,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只是时运不济,科考屡屡失利,无奈只得与破纸旧绢及酸臭糨糊为伍,开了家裱糊铺,心中常有怀才不遇之悲愤、之苦闷、之云雷炸裂。
大凡怀才不遇之人,或狂,或狷,或与常人有异,曲无良同样如此。为什么这么说呢?手艺人,原本是生意越多越好,顾客来者不拒,可曲无良替人裱糊字画,却有三不裱:其一,无品之作不裱。河东张秀才,一手楷体出神入化,自封外号“赛鲁公”。鲁公者,颜真卿也,唐代名臣、书法家,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人称“颜鲁公”。其书法精妙,擅长行、楷,独创“颜体”楷书,对后世影响很大。这张秀才看来自视甚高啊!有一日,有人拿着张秀才的一件楷书字帖,要曲无良给裱糊。曲无良当即不乐意了,说张秀才这样的字,自己用脚写都比他写的好。说罢,当着众人的面脱掉鞋子,扯下臭烘烘的袜子,两脚趾夹根毛笔,在纸上随意几个来回,字成笔收,众人一看,果然比张秀才那字顺眼多了,遂哄堂大笑。张秀才闻之赧然,无颜在河东待,收拾行囊远去,从此不知所终。
其二,赝托之品不裱。有一次,北街胡教谕兴冲冲前来,神神秘秘地对曲无良说,自己无意间获得一幅仕女图,应是“明四家”之一仇英的真迹。因有些年头,多有破损,想托曲无良略为修补。现在很多人不知道仇英是谁,但“明四家”其他三家却个个如雷贯耳,分别是沈周、文徵明、唐伯虎,能与他们合称“明四家”,这仇英自是才情过人。其善画人物,尤长仕女,既工设色,又善水墨、白描。偶作花鸟,亦明丽有致。可曲无良只一眼掠过,就认定这画是赝托之品,无论如何都不肯为之修补。胡教谕多少有些书画见识,诅咒发誓说这一定就是仇英真迹,让曲无良赶紧修补好。曲无良被胡教谕烦得头疼,转身从里宅拿出自己收藏的一幅仇英真迹仕女图,仔细比对之后,胡教谕灰头土脸而去。
其三呢,无良之人不为之裱。小城不大,有肉铺七八间,皆为方屠夫所有。这方屠夫,肥头大耳,面善心黑,雇的伙计个个皆非良善之辈,若是走卒贩夫、浆补之妇前来割肉,往往短斤少两。与之理论,则将屠刀舞得呼呼作响,唬得人心惊胆战,落荒而去。方屠夫本身没啥文化,可总想充文化人。有一回,方屠夫不知从哪弄来一件名家字帖,少见地点头哈腰,求曲无良帮着裱糊。曲无良愣是不吭声。方屠夫咬牙端出一堆白花花的银两,曲无良眼都不眨,直接无视。在他看来,这方屠夫欺凌弱小,本是无良之人,若为其裱糊字画,则是为虎作伥,良心上过不去。
这些个生意都不做,那曲无良拿什么养家糊口呢?莫急,门道深着呢。巷子不远处,是座王府,府中王爷爱好字画,往来皆高士、名士、雅士,书画酬来送往寻常之事,皆在曲无良这裱糊。曲无良也不客气,每每都略微抬高点价格,吃喝自是无愁。“他们都是大富大贵之人,不惜这些银两,况且我这也是明码标价,不算欺客。”对自己的这点狡黠,曲无良辩解得理直气壮。
曲无良这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徒弟,徒弟出师那天,曲无良叫徒弟紧挨着自己也开了间裱糊铺。众人奇怪啊,自古教出徒弟饿死师傅,师徒同行,应将店铺隔得越远越好,这门靠着门、墙挨着墙做生意,能风平浪静吗?还别说,真是很平静,且师徒两人都大有赚头,个个吃香喝辣,快活着呢。曲无良对徒弟说:“师傅自个儿定的那三條规矩,你一条都不用遵守,我裱我的高大上,你做你的小零碎,这叫各守各的山头,各玩各的江湖。”因此,小城的裱糊生意被分成两部分,师徒二人各捡各的箩,各拿各的筐。
曲无良大限将至之时,将徒弟叫到身边,对他说:“师傅恐来日无多,待师傅离世后,你的裱糊铺得改改,必须遵守我定的那三条规矩。然后你也去收一个徒弟,徒弟出师后,也如你从前那般,什么规矩都不用守,切记,切记。”话毕,喉咙里最后那口气一下子散去,曲无良的生命如豆灯那般,倏地熄灭了。从此以后,这巷子里总有一对师徒裱糊匠,一个守规矩,一个不用守,循环往复,日子悠悠地过。
古时,装潢字画亦叫裱褙,时间久了,这条巷子慢慢地就被人称之为“裱褙巷”。后来,被人讹称为“表背巷”,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