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金珽运
你是否——對现有工作不满却没有勇气做出改变,一有空就到处看别人的朋友圈疯狂点赞,头发越来越少、小腹越来越凸、心事越来越重,一个人在家夜不能寐,担心有一天就这样“孤独至死”?
是什么让我们的生活变成了现在这样?
韩国知名文化心理学家金珽运教授对此展开了研究。
他发现,塑造人们思维方式、情绪欲望的东西也许很微小、很具体,却最终聚沙成塔,形成了现在的社会。比如,火车精准的时间控制让自律和监视内化于心;鼠标的出现让人开始习惯多任务处理,从而容易注意力分散且缺乏想象力;椅子对于大部分的社交障碍人士来说,竟成为了“宽容与沟通”的居所……
我在德国生活了13年,而目前正在日本学习,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不经意间对德国和日本的共同点产生了不少想法。首先,两国人民从总体上讲都很精准。根据我的经验,这两国人民都踏实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世界各地全都近乎盲目地信赖他们制造的产品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两国都是“火车之国”。也就是说,德国人和日本人因为火车的缘故才如此精准且踏实,当然这纯属我个人想法。坐过德国城际快车和日本新干线就会明白,那是世界顶级的水平。除此之外,各种列车几乎覆盖了全国各个地方,就算没有私家车也不会不方便。
火车最早是在英国制造成功的,然而,相较于英国的火车是工业革命的成果,欧洲大陆的运输革命却比工业革命领先一步,德国历史学家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如是说。在工业革命开始得比较晚的德国和日本,火车是他们成为发达国家的必要条件,该条件的具体内容是时间——火车时间。
火车时间绝不可以违反,德日两国的钟表制造业之所以如此发达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瑞士的钟表更有名,但瑞士的火车时间应该与德国的情况类似)。随着以德日火车时间为媒介的近代踏实和精准的观念逐渐成为工业社会的普遍价值,情况开始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火车时间的核心意识形态是“控制”,火车时间必须被严格遵守且可以预测,因为哪怕几秒的误差都可能造成重大事故。讲究控制和预测的“火车时间意识”,将所有火车站时间都转移到必须精准对时的“标准时间”这个问题上来。然而标准始终属于强者的权利,比如英国的格林尼治时间是国际标准时间,又比如韩国采用东侧时区(即东京时区)的标准时间为全国统一时间。也就是说,火车站就等同于礼拜标准时间以及隐藏其后具有权威的大教堂一样。现代人不再赞美上帝,而是膜拜悬挂于火车站最高位置的时钟。
将火车时间内化于心,是德日近代教育的核心。就像需要精确到秒的瑞士火车站的时钟一样,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自律而精准地加以控制。这种行为等于把福柯所说的用来监视和惩罚的圆形监狱内化于心,并称其为“教养”。
现在,时间成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商品的价值不再取决于使用价值,而是由投入的时间计量的交换价值决定的。因此,世界上的火车站都连接着商场,日本的铁路公司干脆开起了百货商店。时间一长,人类的意识就会面临前所未有的致命威胁,因为人们被驯化为到了固定的时间才能吃饭和睡觉的存在,而人类原本是困了就睡、饿了才吃的存在。现在的情况是,即使完全不困,到了时间也得睡觉;完全不饿,到了时间也得进食。诸如肥胖、厌食症或失眠症,都是因为这些内在时间而产生的精神疾病。
火车时间的意识形态有个更大的问题是“对直线的强求”。自然状态下不存在欧几里得的几何直线,但为了跑得更快,铁路必须将各个车站放在一条最短的连接直线上,把堵住的地方打通,把断掉的地方连起来。韩国四大江问题,也跟这种直线强迫脱不了关系。
坐在沿直线飞驰的火车里人们望向窗外,可以看到无法区分前景和背景的全景风光,这种因为速度太快而无法聚焦的全景体验,又引起另一个心理学问题:究竟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对这一问题人们开始陷入混乱。
如果把火车时间的矛盾转移到我们的社会,情况会变得更加严峻。由全世界最快的LTE以及由千兆字节速度引起的集体心理副作用,根本无法与火车时间的副作用相比,而更大的问题在于人们受阻就想冲破的“直线式思维”,不懂劳逸结合,更不懂灵活转弯。这是由世界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压缩成长导致的新型变种病毒,至今尚无良药可以医治。
如今我们面临两个选择:是觉悟?还是慢慢反省?
对了,差点忘说了,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坐火车会让人变得淫乱,理由是火车“咣当咣当”的震动很容易引起性兴奋。而他的同事、德国精神病学家卡尔·亚伯拉罕干脆直言不讳地声称“坐火车次日就会遗精”,因为火车一度就是一个巨大的“振动器”。
全都怪“老鼠”!当然我说的不是真老鼠,而是电脑鼠标。社会之所以如此难以沟通,就是因为这玩意儿。人类意识的进化过程分为使用鼠标前和使用鼠标后,当然这纯粹是我的一己之见。
习惯用A4纸的人和习惯用鼠标的人的想法(A4型思维——鼠标式思维)从根本上就不一样。活字印刷术发明以后,经过数百年形成的A4式思维是线性思维,也就是说A4纸上充满了演绎和归纳的直线式逻辑思维。这种线性思维绝不能脱离A4纸,除了写论文的时候,因为论文可使用脚注和尾注,随时出入A4纸的范围。大学的硕士和博士学位要支付如此昂贵的学费,就是为了获得随意使用脚注和尾注的权利。
人类思维的本质是“天马行空”,发呆时思绪会四处飘荡。A4型思维压制了人类思维的创造性本质,只有天才才能摆脱这种压迫,普通人的想法只能在桌边打转儿。天才的想法飞得再远照样可以收回来,当然也有人放飞思绪后干脆不回来了,这种人被称为“疯子”。
电脑鼠标颠覆了整个A4型思维框架,(触碰应被视为给鼠标裹上一层“皮肤”),点击鼠标,思绪立即飞出A4纸之外。这是非逻辑性、非线性的,原本只有部分天才能做到的“天马行空”,现在普通人也可以做到。
鼠标式思维的关键特征是多任务处理,每次点击都会跳过文本转移至完全不同的媒体,比如说查阅邮件的同时还可以看新闻、听音乐,途中还可以回复推特留言等。一直以来被视为精神病理学障碍的注意力分散以及注意力不集中,如今反倒成为普遍的思维模式。
有了“摆有书籍的桌面”这个前提,A4型思维得以实现,但鼠标式思维不需要桌面,甚或桌面可以同时有三个或四个。实际上,计算机操作系统的开发人员就是希望摆脱“桌面”隐喻所造成的想象力匮乏,甚至希望干脆将“桌面”这一用语去掉。
从初中开始使用Windows,一直到三十好几都是鼠标式思维的那代人,与一直是A4型思维的一代完全不同。这不是单纯地使用工具之间的差异,媒体不同,思维的内容就不同,最终的存在样态也不一样。批评鼠标型思维很轻浮实在是愚蠢至极,这跟侮辱别人“你怎么长成这样?”有何区别?世上最无耻的事情,就是拿别人的相貌说事儿。
社会缺乏沟通,源于A4型思维与鼠标式思维之间的差异。本质问题不是政治定位,而是披着政治矛盾的外衣、完全无法交流的“思维方式的差异”以及“存在形态的矛盾”才是,这几乎接近文明冲突的地步。如此巧妙掩盖的矛盾,将持续到鼠标式思维成为主流的那一天,当然时间是站在这一边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不再需要A4型思维。就好比有了冲水坐便器,手纸也并没有因此消失。相反,手纸得更高档才行,才不会因为用了劣质的手纸而黏得乱七八糟,尤其是夏天更容易磨破敏感部位。在冲水坐便器和手纸的矛盾关系中,手纸的生存之路就是变得更加高级。因此我想说的是,今后还是一起提升到更高端的A4型思维吧。
在清理了僵尸好友和没诚意的人之后,我发现聊天软件里的好友最后没剩下几个。但是金甲洙、尹光俊这二位不理我实在说不过去,毕竟他们来看过我在东京的凄凉生活。还有我的朋友圭贤,一个劲儿往自己的脸书上传满屏乱七八糟的文字,在我的聊天软件上却毫无诚意、惜字如金,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至于我老婆呢,也只是回复一些没有灵魂的表情符号罢了。
回想一年前我来日本刚开始学画画时,每次画完我都拍照发给熟人。记得当时大家都很惊讶,特别是我那些年轻的女学生反应尤其热烈。“哇-好棒啊!”“天哪,教授!真是惊到我了!”可现在呢,大家都保持沉默,有些家伙干脆无视我的短信。这些人太可恶了。
因孤独和疏远的感觉而极易发怒生气,周围环境稍不如意心情就会郁闷不堪,有如此表现的可怕的“老年症候群”已悄无声息地来到我们这些年过半百的男人身边。理由很简单:在人生地不熟的日本,我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变得虚无缥缈,而通过电子邮件和文字消息保持的虚拟空间里的人际关系又是非常表面的。
网络空间,顾名思义,指“模拟的空间”。现象学及人文主义地理学代表人物、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段义孚教授说,进入房间最先打开窗帘远眺的美国式生活之所以令人感到空虚,正是因为家没有成为“场所”而只是一个“空间”。家不是“生活的地方”,而只是停留的“居所”,此现象定义为“场所丧失”。韩国的公寓就是最具代表性的“场所丧失”的例子。
以智能手机为媒介的互动,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能摆脱悲惨的“场所丧失”。“呵呵呵”“嘿嘿嘿”用得再多,各种纷繁复杂的表情符号用得再华丽也于事无补,因为虚拟空间绝对不可能成为具有时间和空间具体性的场所。
我远在异国他乡,整天抱着手机,期盼故乡老友们一直挂念着我,就是患了因场所丧失而导致的老年症候群。可是只有我这样吗?当然不是。周围那些每天恨不得一睁眼就把头埋进手机里生活的中年男人们,变成坏脾气的糟老头儿无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频频往朋友圈上傳登山照,一有空儿就去别人的脸书上闲逛然后拼命点赞,即便如此,也无法填补因场所丧失引发的空虚感,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人生具体的时空坐标。所以,网上的恶意回帖大多数都出自中年男子之手。
还是买一把椅子吧!买那种能稍微向后依靠的舒服的椅子!因为椅子是可以赋予空间意义的最佳的工具。近代资产阶级摆脱国王和贵族的统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造只属于他们的椅子。著名的“齐彭代尔椅”就是18世纪在中产阶级中非常盛行的椅子。当他们坐在椅子上时,便能确认自己是生命的主人。
如今也是如此,据说脾气暴躁易怒,平生饱受人际关系困扰的美国苹果公司的史蒂夫·乔布斯,无论搬到哪里都会带着由勒·柯布西耶设计的单人真皮沙发椅。这可绝非偶然。因为乔布斯对于在虚拟空间里经历的因场所丧失导致的忧郁情绪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可以向后依靠的沙发椅”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
我们需要的椅子,绝不是那种为了消灭面前站立之人的气势从而彰显权威的旋转座椅,也不是端坐检察官面前可以折叠的铁质椅或者腰板儿挺得溜直的办公椅,更不是看电视途中不知不觉躺在上面睡着了的人造革三人座沙发。
我们需要的是“有架势的椅子”,可以让我们用手微微托住下巴,气韵不凡作思索状,或者一边抚摸下巴一边优雅地看书。因为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时间就是省察的时间。有时我们还可以表情深沉地和对面的人聊几句。坐在如此有品位的椅子上摆弄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发生才是。
就好比勺子是用来盛饭的,叉子是用来叉食物的,也就是说,工具影响了行为,也影响了意识。那种可以向后依靠的舒适的椅子所规定的意识,就是“沟通和宽容”。
以IT强国自居的韩国目前亟待解决的事情之一,就是大量生产对我们来说适合国人身材的可以向后依靠的椅子。因为韩国人普遍腿短,所以坐在专为长腿西方人设计的进口椅子上还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总之我认为,这片土地的中年男人之所以过早陷入糟糕的老年症候群无法自拔,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象征“沟通和宽容”的可以往后靠的椅子。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偶尔也需要强烈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