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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到晚上,我的朋友圈被发红包才能打开的模糊照片占领了——我自己也不甘示弱,发了一张三俗的腿照。
当你点开朋友圈里第一张模糊照片时,可能是出于好奇。然后,你自己可能也会努力想出一个绝妙的配图文案(不像“腿照”那样落入俗套),吸引别人发红包点开。几分钟之后,你的屏幕上除了那些灰蒙蒙像雾霾一样的照片们,已经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吸引着我们不断地刷屏,争相参与每一个热点?
在西方世界中,近年来有一个名词来描述这种行为——FOMO(Fear of Missing Out),意为“害怕错过”,在2013年被加入牛津词典。它指的是害怕会错过社交媒体上发生的事情(比如活动和八卦),从而产生焦虑和烦恼。
FOMO最初的研究者、牛津大学教授Andy Przybylski认为,FOMO并不是一种新的现象,但社交媒体让我们更容易感知他人的生活——不但更即时,而且我们会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上看到一些人重复不断地发出post,简直无法忽视。因此,FOMO这种现象才变得越来越突出,成了现代人的现代病。今天我们来谈谈:FOMO的背后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心理,它对我们的生活究竟是好是坏?
Infomania,译作“资讯癖”或“资讯强迫症”,是一个和FOMO密切相关的概念。它说的是我们不愿错过所能接受到的任何信息,因而会忍不住整日查看手机和电脑。我们害怕被发现“这个东西我没看过/没听说过/没见过”。
这个概念是Elizabeth Ferrarini在1984年提出的。当时,电子邮件刚刚兴起,Ferrarini认为,电子邮件带来的信息碎片使得一些人成为“资讯癖”:他们不愿意错过每一封邮件的信息,希望能够在第一时间回复所有的邮件。她认为,这使得工作时间和闲暇时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我们似乎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区分“上班”和“下班”。
但Infomania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研究,也是在移动社交时代。而它在智能手机普及后带来的结果就是,“分心”越来越成为可能,我们几乎在所有时候都拿着手机,习惯于一边开电话会议,一边浏览手机上的新闻;一边听老板训话,一边偷偷淘宝。
但资讯癖的心理动力还不仅于此。《一起孤独》的作者Sherry Turkle认为,我们之所以享受每时每刻都在“多线程”的生活,是受“金发姑娘原则”(Goldilocks principle)的影响。有一个童话故事叫做《金发姑娘和三只小熊》,在这个童话故事中,金发姑娘误入了小熊的房子,发现有三张床,她无法决定睡哪一张,所以依次在三张床上都睡了一遍,从而发现了最小的那张最适合自己。金发女郎原则后来就被用来指代我们总希望在一个不多不少、“刚刚好”的状态。在人际关系中,我们希望既和此地的人在一起,但同时也在别处;给每个方面的注意力都不太多,也不太少。这种状态的本质是我们对于掌控的渴求,“我不会过度专注于某一段关系,我随时有很多退路”,是这样一种安全感。
我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甚至在为自己能够“一心多用”而自豪。但“分心”真的更好吗?
2005年,Hewlett Packard在英国发表了一篇引起激烈争议的研究,1100名资讯癖被试每时每刻都在检查邮件和信息,包括在电话、会议和进餐期间。结果显示,资讯癖不仅工作效率降低,睡眠问题更加严重,智商还平均下降了10个点,研究者认为其对智力的影响甚于大麻。
明尼苏达大学的Sophie Leroy教授则对那些习惯多线程的人进行了研究,她在实验中发现,比起那些在一段时间内放下手机,不查信息和邮件,专心于某一项任务的状态,多线程的工作效率实际上会更低。
她认为,这是因为在不同任务间转换的人,每当停下对一件未完成的事情的思考,转而着手另一项任务(哪怕你仅仅是瞄了一眼手机上的弹窗新闻)时,都会存在注意残留(attention residue)的问题,即当开始一件新的事情时,我们的脑海中还有一部分注意力分配给前一个任务。这也是为什么,当你在本该好好过马路或者专心开车的时候,忍不住刷一下手机,会比较容易出事故,因为这会降低注意的效率。
看到这里,你应该已经明白,一心多用的生活并不美好。
那么,我们乐此不疲地刷屏,到底是在害怕错过什么呢?
Andy Przybylski认为,我们是害怕错过“未知”所包含的更多可能性,害怕错过了最新、最好玩的消息,或者错过了与人交往的可能。这就好像是在接一个电话的过程中,如果有新的电话进来,我们总会忍不住暂停通話,切换到新的来电,因为那个来电所包含的信息是未知的。朋友圈也是如此,那些还没有查阅的消息、没有跟上的热点都是未知的,我们在潜意识里觉得,也许从一条状态、一封信息开始,就有可能遇到工作机会、人生伴侣,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比现在更好。
杜克大学心理学教授Dan Ariely说,从另一方面来说,FOMO还源于我们内心的一种恐慌:害怕自己在闲暇时间的安排上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从而过得不如别人丰富多彩。所以我们会说,在法定假期时没几张蓝天白云的出游照,“都不好意思发朋友圈”。
但其实,什么才是“正确的时间安排”呢?你经过了辛苦的一周工作,决定放弃参加一个聚会,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剧,结果不小心在朋友圈里看到了那个聚会的照片,立刻感到自己浪费了一个周末。但也许,你选择了出游,却发现这周有一部新剧热播,上班时每个人都在议论,你又会因为没有跟上话题而懊悔。似乎不管怎么样,你都不那么容易开心。
Dan Ariely说,由于社交媒体使获取信息变得容易,拉近了你与信息的距离,因此会使你更加恐慌。与很难获得信息的时代相比,就好像是迟到两分钟的误机和晚到两小时的误机相比,两分钟的错过会令人懊悔得多,“因为你会觉得,你和赶上飞机的差距只有那么一点点”。Dan Ariely说,很多时候,在朋友圈里得到的信息带给人的遗憾,就是这种微小而强烈的悔恨之情。
1996年,Sherry Turkle第一次在TED演讲时,她的题目是“庆祝我们在互联网上的生活”,但如今,她认为网络正在“带我们去到我们不愿意去的地方”。
她认为,社交媒体使我们产生了三个幻想:
1. 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收获关注;
2. 我们总是能够被听到;
3. 我们永远不必独处。
而这些幻想,正在使我们越来越不容易快乐。这首先是因为,当我们觉得自己在被关注、被注意时,就会更注意自我形象,强化与他人的比较。
社会心理学家Leon Festinger的社会比较理论认为, 人天生就有评估自己的欲望,需要依靠外界的反馈来维持一个稳定、准确的自我形象。即便有量化的指标, 人们也倾向于通过和他人比较,来得出对自我的评估。
而当我们在比较时,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在接受真实的评判,而是无意识、选择性地比较。当他们需要看到自己积极的一面、提升自信,就会有意识地去和较差的人比较(下行比较);当他们需要激励自己、自我提高时, 就会和比自己好的人比较(上行比较)。一般情况下,和那些“稍微比自己好一点的人”比较是最健康的。
社交媒体的出现,不仅使这种比较变得频繁,更重要的是,在朋友圈里我们并不能选择合适的比较人选, 而是只能被动接受他人积极完美的自我形象(在朋友圈里展示的那一面),并有意无意地,以这种过高的比较标准来评估真实的自己。从而,我们就很容易产生消极的自我意识。
而那些只在朋友圈分享一些很酷的事情的人,也有着他们的焦虑。通过发布的状态和照片来加深自我认同感(self-affirmation)的人,在现实中往往是脆弱的。那些美好的照片和状态是他们建立一个好的自我形象(self-image)的手段,让他们感到自己是有价值的、好的。久而久之,Ta会倾向于相信,那个完美的自己就是现实的自己。
2015年11月,一个澳洲的18岁网红姑娘Essena ONeill宣布退出社交网络,把拥有57万粉丝的Instagram、25万粉丝的YouTube都清空了(虽然之后也被质疑该行为为炒作)。她开始给过去三年的旧照加上注解:
“像抓拍一样自然的比基尼照,其实我在努力收缩小腹、扭曲身体、挤胸。”
“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拍了100多张,才有一张没有小肚子的。”
“拍这张照片时,我化妆、卷发、穿紧身衣、戴着很不舒服的项链,拍了50次才挑出一张修到最好,拜托你们点赞吧。”
……
她在YouTube新上传了一个视频,叫做“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我”。
在Festinger的理论中, 这是由于在比较中,占据有利位置的一方拥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现有的位置。就像原本排名较高的更害怕考试失利一样。所以,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好,你也许能够活得更快乐。
Sherry Turkle说,我们对于社交媒体的使用,以及对社交媒体上形成的关系的认识和维护还处在婴儿期。我们并不真的知道如何有意识、有意义地去与人互动。这就像每当新事物(比如电脑、互联网)出现的时候,我们总因为还无法完全掌控它而目眩神迷,反为之所掌控。
因此,人们正在慢慢丧失一些基本的交流能力,很多人都更喜欢用短信、邮件沟通,因为在面对面谈话时,无法对说出来的话进行编辑,也就“无法展现我想给人看的那一面”。而通过短信、邮件进行的碎片化交流,虽然字句都经过了精心编辑,却失去了那种用交谈来真正理解彼此的能力。
社交已经成为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作为强社交属性的媒介,让我们彻底放弃朋友圈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并不能真的从朋友圈里获得所有的信息,不能真的跟上所有的潮流,不能真的告别孤獨,也不能真的成为精心装扮出来的那个你。也许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能够真的满足于现实世界里所拥有的——当我们能够做到的那一天,才是真正不被虚拟世界控制的开始。
最后送大家一首诗: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摘自微信公众号“knowyour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