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睦
就中国高等工程教育的现代化进程而言,李书田是一位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李氏既是知名的水利工程专家,也是民国时期工程类大学校长的优秀代表。由于时代因素,其高校履职经历丰富但又曲折,抗战前曾任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原唐山交通大学,以下简称“唐交”)和北洋工学院(原北洋大学,以下简称“北洋”)院长,抗战期间先后筹组和执掌国立西北工学院等6所高校,抗战胜利后又任复校后的北洋大学工学院院长。其中,李氏在1930-1937年执掌唐交和北洋两校时期,按照当时国际高等教育发展的最新趋势进行了多方面的改革,不仅成功使当时正遭瓶颈的两所老牌名校重焕活力,而且事实上推进了中国早期工程类高校向兼具教学、科研、社会服务功能于一体的现代大学的转型。由于种种原因,教育史学界关于李书田的系统性研究起步较晚。近年来,虽然经过部分学者的努力,学界在李氏高等教育思想及科学成就方面形成了一定的宏观性共识,但对其工程教育实践中最为华彩的“唐交—北洋”时期,尚欠缺一次深入史料并基于全局性视角的剖析。从教育史的角度来说,这也是我们深度观察中国高等工程教育“近代—现代”转型细节的难得机遇。在当前建设新工科和双一流大学政策叠加的背景下,我国高等工程教育再次面临调整与焕新。本文或亦可为探索解决新时期工程类大学发展和规划一系列问题,攒聚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
在民国时期的大学校长中,李书田保持着一项纪录,其出任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院长时只有30岁,执掌北洋工学院时也仅32岁。虽然由于当时人才稀缺,青年学者担任大学校长的情况并非孤例,但李书田能在刚入而立之年主政两所知名大学,显然曾为同辈翘楚。他既具国际视野,同时又有站位国家社会经济整体发展思考的全局意识,自身亦是出色的工程专家,最重要的是胸怀一腔热忱的工程教育救国理想,这一切都与其充实且丰富的求学和执教经历息息相关。
李书田于1900年出生于直隶省卢龙县新房子村(现属河北省昌黎县),其胞兄李书华亦为著名物理学者。李氏家乡位于滦河和青龙河交汇之处,由于近代以来河道年久失修,经年泛滥,少年时李书田便已确立投身水利工程事业之志。1917年,李书田从冀东名校直隶省立第四中学毕业,如愿考入天津北洋大学预科,并于两年后升入土木工程科正科学习。北洋大学立校于1895年10月,为近代中国高等工程教育之肇端。创校人盛宣怀为晚清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在甲午战前已在津创办北洋电报学堂、水雷学堂等若干“中体西用”的洋务学堂,初步培养了一批近代工业人才。但甲午之败使其认识到:“日本维新以来,援照西法,广设学堂……制造枪炮开矿造路诸工、皆取材于机器工程科、地学、化学科矣。”[1]即中国欲求富国强兵,也必须完整引进西方高等教育学制,培养高级工程人才才能达成。因此,“北洋大学堂”首设的“矿务、工程(土木)、机器、律例”四科中三科为工科,办学目标直指培育能够引领产业自主发展的技术精英。可以说,李书田日后对办学定位毫不妥协地坚持,以及工程技术救国等思想,与北洋或者说高等工程教育最初所背负的历史使命有着紧密的承继性关联。
就在李书田入学的同一年,教育部敕令北洋大学法科与北京大学工科互换,北洋就此成为了当时中国首屈一指的纯工科大学。不仅师资几乎全为高水平外教,学业要求亦极为严格,由时任校长著名教育家赵天麟提出的“实事求是”校训,更是初步明确了高等工程教育的学术特色。在这样的环境中,李书田度过了闻鸡起舞的大学生活。据曾与其同宿舍的水利专家张度回忆:“每天凌晨我起身较早,但他起得更早,盥洗后,他早就去大楼绘图室了。晚餐后他仍去教室或绘图室学习,总是很晚了才夹着大量的图书回来。学校规定夜十一时熄灯,电灯熄了,他往往点燃上一只小煤油灯,继续攻读或写作。”[2]由于刻苦努力,李书田在校期间取得了令同辈望尘莫及的成绩。1923年,李书田本科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庚款留学生,赴美国康奈尔大学研究院深造。这段孜孜以求的求学经验,也促进其日后高标准人才观、师资观的形成。
对于李书田来说,赴美留学的意义并不仅仅限于个人学位的获取,更是其接受并把握国际高等教育理念和发展动向的关键时期。进入20世纪以后,综合化和服务社会已成为美国高等教育界的共识。以李书田留学的康奈尔大学为例,对大多数近代中国留学生来说,该校以农工科技著称,是美国工程类大学的代表,甚至北洋和唐交都曾因专精工科而获“东方康奈尔”之誉。但实际上彼时的康奈尔大学随着文学、历史学、医学等专业的成功开设,业已作为高水平综合大学而闻名全美。另一方面,该校建校伊始的“康奈尔宣言”本身便是美国大学服务社会理念的首声,且随着美国城市化进程的深入和完成,原本居于乡村小镇的康奈尔校方也开始向城市社会靠拢。尤其是该校于20世纪20年代在纽约曼哈顿创建完成的医学院体系,成为李书田日后在天津市中心规划北洋大学医学院及附属医院的重要启示。[3]总之,在美所见所闻,皆促使李书田从广阔的社会视角来思考高等教育问题,其博士论文也以偏重经济管理的《铁道管理工程经济》(Engineering Economics of Railroad Operation)[4]为选题。1926年毕业后,他进入了世界著名工程师瓦代尔的公司,从事桥梁设计工作,这段工作经历为他积累了珍贵的实际工程经验。
1927年秋,李书田受时任北洋大学校长刘仙洲邀请回母校任教。刘仙洲是我国高等教育史上极具远见卓识的工程教育家,其执掌北洋时期,制定了学校历史上最初的长期发展规划。在李书田日后的高等教育思想中,刘氏规划中提出的扩充学系、理工并行发展等[5]思路均有迹可循。不过由于时局动荡,刘仙洲的规划没能付诸实施。刘氏于1928年去职后,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接任北洋校长。茅以升一生勤勉,在掌校期间每周“腾出三天时间(包括星期日)搞科学研究”[6],其对科研活动的重视态度亦在全校形成垂范。从赵天麟到刘仙洲、茅以升,三位早期工程教育家从不同角度对李书田形成了积极引领,也唤起其关于高等工程教育现状的“问题意识”。
1930年5月,李书田受各界推荐,出任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院长(时名交通大学唐山土木工程学院),正式开启大学校长生涯。1932年8月又在时任北洋工学院院长蔡远泽的举荐下回到母校,接替抱疴请辞的蔡氏出任院长,直到抗战爆发。这一时期是李书田高等工程教育思想成型和实践的重要时期。此前由于各种原因,两校正不同程度地面临办学方向、学生就业、办学经费、学科建设等等问题。此外,两校还分别各有棘手之题。唐交在民国前期原以“唐山交通大学”闻名于世,并独立发展。但国民政府成立后,将原上海、北平、唐山的交大三校再次合并为一校,以上海为本部,北平、唐山为分院。①但“交大三院,历史各殊,优点大异,教程风气,亦不尽同”[7],这就使唐交亟待厘清自身定位,并确立新的发展方向。而“老北洋”更是由于没有满足国民政府“三院九系”[8]以上方能称为大学的新规定,被迫于1928年更名为“北洋工学院”,令师生校友痛心疾首。作为当时历史最为悠久的工程类大学,两校的困境也昭示了中国高等工程教育已走到调整转型的关口。
此外,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京津冀地区沦为抗日前沿,也促使李书田从更高层面思考高等工程教育的定位问题。他曾于多种场合阐辟了“以高校建设维系主权之存在”的宗旨。如在扩充恢复北洋大学的问题上,他提出:“天津数载以来,俨如危城……倘只顾充实腹地大学,势必长窥伺之心”[9]。同样,在回应唐交是否迁校问题上,他明确指出:“唐山在余长院时,已大加扩充与充实……大家都知道唐山的特殊环境……此为确保唐山为我国土的决心之重要表示”[10]。而在谈到高等工程教育之于抗日救亡的意义时他又鼓励师生:“当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大学之责任愈大……尤其以应用科学为国家富强枢纽之现代我工程学院,所负之使命愈大。”[11]可以这样说,民族危局尤其激发了李书田推动中国高等工程教育大跨度发展的紧迫感和决心。
如前所述,李书田掌校后所面对的是老校积弊,因此其主要办学实践可以概括为“革旧布新”。所谓“旧”,即渐为滞碍的早期大学办学思路和机制;所谓“新”,即引进全新的现代高等教育理念。并且作为青年大学校长,其深层次的教育思想又是在革旧布新的摸索过程中同步萃取出来的,因而特别散发着实践的光辉。其主要举措,可归纳为五个方面。
李书田认为,现代工程实践是具有高度复杂性的系统社会活动,因此受过大学教育的高级工程人才不应只是技术工匠,而应是集技术供给、项目组织、资源调配等多种角色于一身的“工程师”,而师资相对完备的国立大学更应向社会输出具有项目领导力的“工程领袖”。1935年,他在总结多年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提出高等工程教育之“五端”,“即(一)培养深厚的科学基础;(二)训练实际的工程技术;(三)训练组织与管理的能力;(四)培养创业与刻苦的志气;(五)培养研究中国实际问题的兴趣”[12]。这套育人方针突破了工程技术一隅,将现代工业建设中所需的统筹领导作用、主观意志力、创造意识和能力等要素纳入人才素质范畴,不仅使中国高等工程教育有了清晰的高级人才目标,而且锚定了一流工程类大学的办学层次。需要指出的是,此前学者多将李书田的人才思想定评为“精英教育”,难免令人产生小众化之联想。然其亦曾明确指出:“工科大学生每年毕业生人数不过千人而已。以中国之有待建设及急需工业化,今后中国之技术人才需要,自日益增加。中国之工程教育,在今后半世纪中,当因需要而继长增高。”[13]换言之,其工程教育理想非仅从一校办学优劣出发的“小而精”,而是立足全国人才需求,符合现代高等教育规模化发展趋势的“大而精”。
以育成“卓越工程师”为目标,李书田对既有人才培养体系进行了调整。一方面,在延续两校较为严格的治学传统基础上,加强课程的社会应用性,使学生除具备牢固的专业知识以外,还要掌握“管理上和组织上的学识”[14]。以其先后在两校创办水利工程专业为例,他强调:“除关土木工程及水利工程之基本科目必须教练外,经济学科、农业学科以及水利行政、水利法律,亦应尽量设置授习”[15]。另一方面,高度重视社会实习,将实习视为连结大学课堂知识与生产实际的重要环节。他在执掌两校期间,陆续与唐山开滦矿务局、启新洋灰公司[16]、天津市工务局、济安自来水公司[17]等知名企事业单位建立了实习合作关系,以切实提高学生的技能素养。此外,为了让学生紧跟产业发展动态,李书田还尽可能邀请地方企业的一线技术专家进行讲座,如当时任职于天津永利碱厂总工程师的侯德榜,便曾受聘北洋“特约讲师”,来校讲演“工业用水”等产业实际问题。[18]通过加强产学结合,使毕业生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据水利专家常锡厚回忆,李书田掌校时期北洋毕业生一改20年代末“毕业即失业”的情况,“不用托人情、行贿赂、走后门,专凭学识才能就可得到就业机会,这在当时真是难得之事”[19]。
作为育人环境的组成部分,李书田高度重视师资和设备的引进,以及管理机制的建全。首先,他将师资水平的提高与推动学术本土化进程相结合,一方面接轨国际标准,将教师的聘用门槛提高到博士;另一方面以留学生为引进师资的主要目标,一改中国大学近代以来对外教的依赖,在保证师资水平的情况下,逐步实现了本土化高水平师资队伍的建设。唐交的土木专家王华棠、朱泰信,北洋的水利专家周宗莲、徐世大、冶金专家魏寿昆等一批知名学者,均在这一时期受其延揽回巢执教。由于留学生熟悉国情,愿意通过融合本土案例、编辑本土教材等手段将国外的理论知识充分“中国化”,因而取得了良好的教学效果,学生甚至发出了“愿北洋的教授都是留学生”[20]的愿景。
其次,对于实践性较高的高等工程教育来说,先进设备的重要性不亚于师资,且如李书田所言,由于“充实设备与添建校舍是不可分离的”[21],还需要增建实验楼等必要的建筑,这在民国政府教育投入有限且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对于工程类高校是巨大的挑战。对此,李书田一方面依靠对专业发展形势的准确判断,尽可能提高资金利用效率,将设备引进的重点放在能够带动学科质变的尖端仪器上。如唐交从美国购置的形变分析仪,是构造工程学的最新发明,当时全亚洲仅有三台,由此成立了国内唯一一间构造工程实验室。[22]又如北洋花费巨资添置的风洞设备,成为飞机制造及相关专业起步的基础。[23]另一方面开源节流,通过发动校友捐赠及社会赞助等多种渠道集资,完成了唐交图书馆的扩建,以及北洋工程学馆和实验馆的建设。同时“尽量少用职员,尽量减少消耗费用,尽量减少不必须之开支,樽节所得,悉用以增置实验设备,图书及有永久性之建设”[24]。这一原则即便在抗战艰难办学时期,李书田也一直坚持。
此外,制度化和公开化是现代高校管理的基本原则,但也是早期中国大学的短板。李书田自到任唐交后,便立即致力于修订学则以整饬校务,两年间通过了《唐山土木工程学院专章》等多达31项规程[25]。执掌北洋时期又先后制订了《院务会议规程》《事务会议规程》《参观旅行规则》《实地联系规则》等多种治校章程。[26]并仿照西方高校的校长会议,组织包括院长、总务长、教务长、教授等的院务会议,作为讨论审议院内重要事务的机关。[27]同时,他重视《交大唐院季刊》《北洋周刊》等校刊建设,并将之作为信息平台定期公开校务,“各项重要公牍,院务进行情形”[28]等校务情况向师生公示,不但体现了现代大学的管理特点,而且其中所含的规则意识、流程意识,暗合工程学科的专业精神,于校园文化具有潜移默化的建构意义。
科学研究是现代大学的重要功能。民国前期,虽然已有大学成立了若干研究机构,如北京大学研究所(按文、理、法三科分设)、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等,但从全国总体上看,工程科学方面的科研活动还是主要限于个别学者,缺乏组织性和规模性。有鉴于此,李书田掌校唐交后,便多次力请交大本部在唐交设立研究所。1930年10月,“交通大学研究所唐山研究分所”获准设立,李书田任所长,成员包括罗忠忱、顾宜孙等当时在校的知名教授。唐交所的组建是中国大学工程研究向组织化迈进的重要一步。但该所初期所面临的“人少课多”[29]之困,也使李书田意识到,要想充分发挥大学的科研功能,必须从根本上营建出利于激发教师科研潜力的工作生态,为此他在掌校北洋后采取了三步走的策略。
第一步,身体力行,亲自进行科研示范。李书田自回国任教之始,便同时开展科研与教学工作。即便担任行政职务后,也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远离科研,陆续完成了《对数图解河水流量计算法》《关于为河北省农田水利开发自流井之调查研究》等多项研究。根据1935年的统计,其论文发表数量居北洋教授之首,起到了很好的科研表率作用。[30]第二步,削减教师授课量。早期的大学教师无不背负了沉重的教学任务。据茅以升回忆,北洋大学的教师“不论本国人或美国人,教务均甚繁重,每星期授课二十小时以上”[31],李书田刚回国时也只能在教学间隙寻觅空当进行科研。有鉴于此,他加大了师资引进力度,每系增聘教授2人,同时配合教职员专任制度,以减轻教师任课负担。[32]这就使教师在授课以外进行自主科研活动获得了时间条件。第三步,建构覆盖全校教师的科研组织平台。他先于1933年在校内组织成立了矿冶工程研究所和工程材料研究所,并于翌年将两所合并为“国立北洋工学院工科研究所”,成员覆盖全校所有学系教师。李书田亲自出任研究所主任,要求每个教师都要在“切实授诸生以学,督诸生求学”以外,还要“自家精勤研进学术”。[33]
由此,学校的科学研究活动出现了蓬勃的态势,许多专事教学多年的教师也被激发出了科研活力和热情。为配合教师科研成果的发表,李书田又创办学术期刊《北洋理工季刊》,至抗战爆发前共刊载了170篇学术论文,[34]在全国工程学界具有相当之影响力。在组织基础成熟后,李书田又于1935年再接再厉,开工科研究生教育之先河。1937年抗战爆发前夕,首批3名研究生毕业,被授予硕士学位,成为最早的一批工学硕士,于中国工程教育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在中国高等教育的起步阶段,由于学科建设的理论准备尚不充分,加之专业设置不断受到政府政策的干预,无论唐交还是北洋都存在学科相对不足的问题。如唐交在李书田接手时仅有土木工程一个学科,学校时名“交通大学唐山土木工程学院”,被国民政府定位为专事培养铁道工程人才。但李书田认为唐交历史悠久,全国驰名,理应发展为学科齐全的一流大学。为此,他在接受任命后便制订了《对于发展交大唐院之将来计划》,提出增设学系、研究所等一系列计划。[35]在他主政的短短两年间,唐交恢复了一度撤销的矿冶工程科,并在土木工程科下增设水利工程和建筑工程两门(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唐交矿冶科复设本不在交大本部计划之列,但李书田认为唐山本是矿业之都,矿产又是工业基础,因此力主恢复,并籍由学科增设,成功呈请更校名为“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36]为学校日后的发展提升了更广阔的格局。此外,考虑学校“距离当时中国最大的北宁、津浦两大路机厂近在咫尺”,且“学校土木与矿冶两科有需于机械的地方太多”[37],李书田还试图增设机械电机工程系,虽未获本部批准,但李书田结合属地产业发展,多学科协同建设的思想,已初步明确。
在执掌北洋后,李书田又在既有的土木、矿冶、机械三个学科基础上,根据天津新兴产业的发展特点和城市建设需求,陆续添加了水利卫生、航空、冶金、电机等多个系组。②经过多年实践,李书田的多学科综合性大学建设思路逐渐清晰。1937年初,他向国民政府教育部提交了《国立北洋大学筹备缘起及分期完成计划》,详细阐述了其将新北洋大学建设为综合性大学的构想。他在计划书中首先指出一流大学综合化的必要性:“独立学院学生,只是囿于一隅,课外孤陋寡闻,文化熏陶,尝试灌输,均事倍功半,而高级人才之训练,并不限于所研习之专门学术,综合大学,优点在此。”[38]在具体规划方面,李书田计划在北洋既有工科专业基础上再扩建电讯、化工等关联专业,构建包含11个方向的“大工科”体系。同时参照美、英等国理工学院的形式,优先建立与工科教育紧密联系的理学院。在理工齐备的基础上,还将陆续设立医学院、文学院和法学院。这些学科之间亦非孤立存在,“理学院添设生物及生理学系及药物学系,俾资与医学院密切联系;而生物学复与工学院医学院将开设”[39]。东西方语文则为“学习、读作、演述之工具,并为法学的恢复基础”[40]。法学院恢复后,在最初基础上,还将下设经济学系,与工程管理等方向形成对应联系。也就是说,李书田的规划中,各学科之间将形成相互联系的闭环,对此李书田使用了“学科集团”一词来描述,实际对应当前的学科群概念。
显然,该方案不仅是北洋一校的规划,而且凝聚了李书田对于工程类高校发展方向的理解。按照这一思路,新北洋大学将是以工科为中心,包含工、理、医、文、法五学科大类,具有工科特色的综合性大学,且理学院和医学院及附属医院的筹备也已在抗战前夕几近完成,[41]惜抗战爆发使这一进程戛然而止。
推进工程类大学与属地社会的融合,是李书田研究中易被忽视的方面。如前所述,李书田对于当时国际高等教育领域中校城关系日益紧密的趋势有着充分认知,这一点尤其体现为其执掌北洋时期,对学校与所在地天津这一民国工商业中心城市关系的推动上。
北洋因八国联军之乱迁于津市北郊的西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空间的距离与国立大学的身份不可避免地使学校和天津社会形成一定疏离,也造成其在地方资源获取、协同发展等方面明显不足。为改变这一现状,李书田采取多方举措加强学校与地方社会的互动。
首先,推动校内教师发挥科教专长,投身社会事务。李书田本人带头走出象牙塔,以北洋工学院院长的身份兼任《大公报·科学周刊》主编[42]、天津三八女子中学校董[43]、整理海河委员会委员[44]等社会职务,在科学普及、女子教育、城市水治理等社会热点领域现身服务。在其引领下,校内学者纷纷通过挂职政府企业、接受科研委托等形式参与城市产业和市政发展。如土木系主任张润田(字倬甫)受聘天津市政府顾问等职,并提案《津市工程三年计划》,在《北洋周刊》上获赞为“本院学术贡献津市之第一声”[45]。
其次,学校办公益,开设“工友补习学校”,为社会工人补习文化知识。该校开办于1933年4月,由北洋学生轮流担任授课,校方拨出教室和图书馆作为教学场所[46],被市内来宾盛赞“为中国大中小学之创举”[47]。
再次,推动学生校园活动的社会化。李书田掌校后开始向部分学生社团提供资助,鼓励其与社会联合开展活动。如长城抗战期间,“国剧社”就曾邀请津门梨园名流“合台义演,所得慰劳抗日前线”[48]。李书田尤其重视体育,为此他推动学校加入天津体育协进会,并制定了专门办法奖励在社会赛事中获奖的学生。[49]凡此种种,北洋学生文体讯息频频见诸《大公报》等城市媒体,提高了社会对学校的认可。
最后,加强学校与社会的空间交流。早在唐交时期,李书田便曾尝试向社会开放校园,在春假、暑假接待社会参观。[50]掌校北洋时期,他又定期拨款对学校附近的西沽桃花堤进行维护[51],数年间竟成津门名景,每到赏花季节,“院内院外,桃花林下,布满游人踪迹,各校旅行团,结队来游者尤众”[52]。显然,通过主动营建校园周边城市景观,不但使校城在空间上融为一体,而且推动了大学师生与市民之间的直接接触。
良好的校城关系为李书田争取地方资源支持学校发展获得了便利。譬如,在筹建北洋图书馆时,学校得到了天津通成公司、伊文思图书公司、兴华公司等天津市内企业近千元捐款;[53]在为飞机工程系筹措研究经费时,得到天津中国银行支持,获得经费资助3000元,[54]并得到市内博物馆主动捐赠飞机一架,[55]确保了中国第一台自制飞机发动机研发成功;在医学院及附属医院筹备过程中,更是得到时任天津市长张自忠积极协调帮助,以及社会名士卢木斋、娄鲁青的慨然让地。[56]总之,在李书田的努力下,北洋工学院与天津地方社会形成了一种紧密并带有互助性的现代校城关系。这一经验,在抗战期间也成功支撑起其在贵州、西安等地的办学活动。
从中国高等工程教育的整体发展脉络来看,经过19世纪末肇始后近40年的演进,无论从国际高等教育发展趋势,还是中国产业发展的内在需求出发,都亟待一轮与时俱进的变革。而李书田作为这一进程的推动者和实践者,至少在四个方面做出了重要历史贡献。
第一,明确了高等工程教育人才培养的定位和地位。正如李书田所言,工程类学科在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的最初阶段,与其他学科同归于宽泛的西方“高深学问”[57],育人目标和特色并不清晰。而国民政府成立后,又将一批专科层次的专门学校升格为本科。但囿于办学基础和思路的限制,新晋本科高校多将工程教育定位于“职业教育”,这就出现了人才目标矮化的趋势。在高等工程教育面临分水岭的时候,李书田从现代工程建设的实际情况,以及唐交和北洋的办学历史出发,提出了以卓越工程师为目标的“五端”人才育成战略,并围绕这一思想对两校的课程体系、师资设备、管理制度等软硬件进行了全面更新,不但具体回答了现代高等工程教育的人才培养目标和层次问题,而且非常及时地确立了工程教育在中国高等教育整体版图中的地位。
第二,完善科研体系,奠定研究型大学的基础。由于早期中国大学的主要功能定位于教学,科研活动多限于学者的个体行为,科研功能体现得非常有限。不过,按照国际高等教育发展的规律,当进入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产业阶段后,直接照搬外来科技已经无法满足本土产业界的需求,势必要求高校发挥科研服务功能。对此,李书田不仅敏锐察觉到“大学与工业之联络,属近年之进展”[58],而且从全局的高度将之视为学术独立的契机,如其言“不知进取,即学术永无提高之机会,永无独立之机会,永无创造之机会”[59]。他在总结唐交经验的基础上,通过科研组织、制度、期刊等平台的搭建,在北洋工学院构建了全校性的科研体系,及至研究生教育的开展,推动了工程类高校从教学型大学向教学科研型大学的转型,为嗣后研究型大学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第三,论证并实践了工程类大学的综合化发展之路。对于工科院校是否发展非工学科,是中国工程教育领域一直以来的争议。特别是辛亥以后,教育界一度受德国“学”“术”分离思想的影响,工科被认为是“术”的范畴,而多以单科大学的形式发展。前述北洋大学与北京大学的学科互换事件便是代表,也为日后北洋的发展埋下了隐患。而李书田以其广阔的国际视野,在参考康奈尔等国外先进大学发展动向的基础上,成为工程类大学多科化、综合化的坚定推进者。在他所制定的《对于发展交大唐院之将来计划》和《国立北洋大学筹备缘起及分期完成计划》中,既有理工科内部不同专业方向的“小综合”,也有工科与医学、文法等其他学科大类的“大综合”,构建成为以工科为中心的学科群。这实际上同时回答了工科院校要不要综合化,以及怎样在综合化进程中保持工科特色的双重命题。
第四,推进高校与属地社会新型现代关系的建构。从西方大学发展的历史来看,经历了从古典时期大学与城市社会互不来往,到近代产业革命背景下相互依存的变化。这一现代校城关系的核心一方面植根于高校与属地城市产业发展的紧密结合,另一方面也在于大学在城市建设、文化体育、社区治理等各领域与属地城市的深度融合。对此,五四运动以后,中国教育界在整体转向以美为师时,已发觉其“服务社会”的理念并有所接受。③但如何实际推动这一转变的落实,还要取决于高校管理者对这一趋势的具体理解和经营办法。如前所述,李书田一方面在教学、科研、学科设置等方面推动两校与津唐两地产业界的对接,已初具现代产学研合作模式的雏形;另一方面根据中国社会实际情况,将“服务社会”发展为“融入与取助”社会,积极推动大学师生参与城市公共事务、文体事业,乃至在办学资金、校园空间等方面与城市社会分享资源,从而获得广泛认可和回应,为中国高等工程教育的在地化发展做出了示范。
综上所述,20世纪30年代,李书田在把握国际高等教育变革趋势的基础上,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通过实践为中国工程类大学找到了正确的发展方向。虽然历史不能简单复制,但以笔者浅见,其高等工程教育思想中所蕴含的若干精神遗产仍可引为当下之鉴。
其一为一流意识。这是李书田高教生涯中始终不变的追求。当前,我国工程教育规模已经位居世界之首,随着总量增加,突出一批一流专精的院校参与国际竞争已成为国家高教发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要求头部高校须把握工程学科发展的最新形势,树立一流人才培养理念、创设一流科研平台、引进一流软硬件,方能打造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一流学科和一流高校。
其二为变革意识。正如李书田以大刀阔斧地“革旧布新”回应了产业升级进程对高校内涵和功能提出的新要求,当前我国正处在工业4.0建设的关键时期,工程技术发展日新月异,对人才格局的要求越来越高。高等工程教育不可墨守成规,应积极探索新工科自主发展路径,大胆调整学科结构和培养机制,拓宽专业基础,变专才教育为素质教育,变面向行业甚至岗位的教育为面向新型工业化与人的全面发展的教育。从这个角度来说,工程类大学的建设也应成为高等教育改革发展领域的先锋。
其三为学科群意识。多科化、综合化是现代高等工程教育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并不意味着千校一面。当前,一些高校在综合化的路径问题上有所踌躇,如能参考李书田为唐交和北洋的长远统筹,以自身优势专业方向为中心,打造复合型学科群,则有利于在保持学校原有特色的基础上完成多科化、综合化的进程。
其四为共同体意识。工程类高校更应主动拥抱地方社会,不可闭门造车。这其中既包括在人才育成、科研方向、专业设置等环节充分与地方产业结合,深化产学研合作,也体现在行政、经济、人文交往、空间建设等方面充分考虑社会因素,形成全方位的发展共同体。
最后为品牌意识。正如李书田在唐交和北洋取得的成绩,建基于其对两校历史传统的尊重和赓续,工程类大学在“务实”发展的基础上也不应忽视“务虚”,尽可能在治校理念中凸显文化积淀,在发展规划中体现历史定位。这既有利于高校自身的发展,也是我国在理工科领域打造世界知名大学所不可或缺的要素。
注释:
①1921年交通大学建校,在北京、上海、唐山分设院部,原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被编为唐山学校,1922年各部成为独立大学建制,直到1928年9月,国民政府颁布《交通部直辖交通大学组织大纲》,再度将三校合并,并于翌月移交新组建之铁道部辖属。由于内外部各种因素,从三校合并后至李书田到任前的两年间,唐交三易校长,校务亟待稳定整饬。参见汪启明:《西南交通大学校史(第二卷)》,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2页。
②1929年起,按照教育部要求,正科改为本科,科下各学门改称学系,系下分组。1935年北洋工学院共设四系七组,包括矿业工程学系(采矿、冶金)、土木工程学系(土木、水利)、机械工程学系(机械、航空)、电机工程学系。参见李书田:《北洋大学之过去五十三年》,北洋大学—天津大学校史编辑室:《北洋大学—天津大学校史资料选编(一)》,天津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07-408页。
③1921年,蔡元培考察英美教育时,在美国伯克利大学发表演说,将中国的大学理想阐述为:“孔墨精神加上英国之人格教育、德法之高深研究、美之服务社会”。其中,“美之服务社会”显然为蔡氏此次考察的收获。参见蔡元培:《在卜技利中国学生会演说词》//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四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