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澜涛
(黑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习近平总书记在给全国优秀教师代表致信时,从6个方面深刻阐释了中国特有的教育家精神的丰富内涵和实践要求,其中,“心有大我、至诚报国的理想信念”居于首位。这不仅要求教师要爱国,还要求教师要大力培养学生的爱国主义精神。钱穆是中国现代自学成才的历史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有着长期的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实践经验。他对中国传统的教育理念有继承,亦有创新,主要体现在提倡通识教育、做人的教育、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等方面,对培养教育家精神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
钱穆在《文化与教育》一书中指出了当时高等教育过于注重专门化的问题,提倡“会通”并提出了一些具体设想,对目前高校的新文科、新工科建设具有参考价值。在知识传授方面,钱穆反对各学科“各筑垣墙,自为疆境”[1]74,认为“治文学者可以不修历史,治历史者可以不知哲学,治哲学者可以不问政治。如此以往,在彼目以为专门之绝业,而在世则实增一不通之愚人”[1]74-75,“不见天地之大,古今之全体,而道术将为天下裂”[1]76。高等教育重在培养“专家”,而非“通人”,是错误的。
钱穆指出,就学术而言,专家为贵,而大师尤贵。“大师者,仍是通方之学,超乎各部专门之上而会通其全部之大义者是也”[1]75,大师乃是“通人”。因此,高校在知识传授方面应注重“贵能会通”[1]74,使教育对象成为“通人”。为此,钱穆提出了一些建议,如高校应设专门学院,主干是文哲学院、理工学院,至于农学院、矿学院及其他学院可择地设立。单就文哲学院而言,各系如文学、历史、哲学、政治、经济、教育等应设立共同课程,如“中外名著研读”“中西圣哲思想纲要”“中外人文地理”“中外文学史”“中西通史”“政治学大纲”“经济学大纲”“教育哲学”等,还应开设相关学科的课程,如“心理学”“生物学”“地质学”“天文学”“科学常识”等。这些必修的共同课程应占高校总课程的一半。理工学院则应设“本国通史”和“中西圣哲思想纲要”等基本通识课程。通过此措施,使“大学教育之所造就,当先求其为通人而后始乃及于专家”[1]78。在普通学院之上还应设立研究院,为学生的进一步深造提供平台。
钱穆提出的“贵能会通”教育理念及一些设想对于推进新文科、甚至新工科等建设具有借鉴意义。2020 年11月,教育部新文科建设工作组在山东大学(威海)召开会议,发布了《新文科建设宣言》,对新文科建设作出了全面部署,提出我们的共识是新时代新使命要求文科教育必须加快创新发展,我们的遵循是坚持走中国特色的文科教育发展之路,我们的任务是构建世界水平、中国特色的文科人才培养体系。2021 年3 月,教育部发布《关于推荐新文科研究与改革实践项目的通知》,并于同年11 月首批认定了1 011 个新文科研究和改革实践项目。新文科建设主要是文理结合、文科内部结合,建设交叉学科,推进文科的整合性和创新性发展,这与钱穆的教育理念不谋而合。而钱穆所说的“就学术而言,专家为贵,而大师尤贵,大师乃是‘通人’”,即教师既有自己的专业而又不限于自己的专业,这样的大师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教育家。
钱穆认为,高等教育“仅仅注重于智识之传授,无当于人格之锻炼,品性之陶冶,识者讥之,谓此乃一种智识之裨贩”[1]74,即高等教育不能停留在知识传授方面,更要注重人的内在修为,解决做什么人的问题。
钱穆注重做人的教育的理念主要基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和中国传统教育理念的理解,“中国一切教育思想,又可一言蔽之,曰:‘在教人如何做人’,即所谓做人的道理”[2]217。钱穆指出,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教育实际上起到了儒教的功能。儒教不是宗教,但具有深厚的宗教情感和宗教精神。儒教主要是教人如何做人,可以称之为一种“人道教”“人文教”,认为“只要是一人,都该受此教。不论男女老幼,不能自外。不论任何知识、任何职业,都该奉此教义为中心,向此教义为归宿。在其教义中,如孝、悌、忠、恕,如仁、义、礼、智,都是为人条件,应为人人所服膺而遵守”[2]217。钱穆还指出,在儒教的教义中,还有一种人品观,即以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为标准,把人品分成等级,最上等的是“圣人”。“圣人”并非天生,是可以通过教育而养成的,即“苟能受教育,实践人道所贵,则人皆可以为尧舜……我们生在教育发达之后世,只要教育得其道,岂不使人人皆可为尧舜”[2]219。中国现代哲学家、教育家冯友兰也曾有过类似观点,其对“圣人”做了自己的解释,认为“圣人”并非无所不能,十全十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因为这种人是不存在的。“圣人”不是“某圣”,如“画圣”“书圣”“诗圣”等,而是“人圣”,即做最完善的人。借孟子的话说,是“人伦之至”,照着圣人的标准去做,就是“做人”。
钱穆强调要注重做人的教育的理念是正确的,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观点,与他同时代的不少教育家也持此种观点,尤其是像蔡元培这样提倡教育改革的教育家也不否认这一点,这说明做人的教育的理念具有普遍意义。蔡元培提倡理想教育,尤其是道德教育。他说:“教育者,养成人格之事业也。使仅仅灌注知识、练习技能之作用,而不贯之以理想,则是机械之教育,非所以施于人类也。”[3]203他认为,教育不能停留在知识和技能教育上,应重视理想教育,从而培养教育对象高尚的人格。蔡元培提倡“五育并举”的教育方针,即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在这5 种教育中,公民道德教育是中坚。他说,“五者以公民道德为中坚,盖世界观及美育皆所以完成道德,而军国民教育及实利主义,则必以道德为根本”[3]182。中国“所以不免为贫国者,因人民无道德心,不能结合为大事业,以与外国相抗;又不求自立而务侥幸。故欲提倡实利主义,必先养其道德。至于军国民主义之不可以离道德,则更易见……教育者,非为以往,非为现在,而专为将来。从前言人才教育者,尚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说,可见教育家必有百世不迁之主义,如公民道德是”[3]182。蔡元培充分肯定和强调了公民道德教育的重要性,与钱穆提倡的做人的教育的理念不谋而合,亦即今天提倡的立德树人。
钱穆注重做人的教育的理念符合当代高等教育的目标和任务,即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习近平总书记在谈到教育的时候指出,为谁培养人、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始终是教育的根本问题,而立德树人是教育的根本任务,高校要发挥教育在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重要作用,促进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培养学生的爱国情怀、社会责任感、创新精神、实践能力。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人民大学考察时强调,要解决为谁培养人、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的问题,就要坚持党的领导,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地位,坚持为党和人民事业服务,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传承红色基因,扎根中国大地办大学,走出一条建设中国特色、世界一流大学的新路。这里所说的培养什么人的问题、立德树人问题显然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关联密切。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高等教育的核心是解决好培养什么人的问题,因此,“红”和“专”不可偏废[4]。这要求教师不仅要让学生掌握深厚的专业基础知识,更要让学生知道应该做什么样的人,应该具有什么样的道德品质。钱穆认为,教育学生学会做人,教师首先应该率先垂范,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教育家,即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以德施教、以德立身,作“经师”和“人师”统一的“大先生”,这些思想对今天仍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钱穆主张在培养人才时,应大力加强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核心就是使教育对象成为“真正的中国人”。
钱穆倡导中国传统文化教育是基于他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高度认同。钱穆指出,文化对一个民族至关重要,认为“当知无文化便无历史,无历史便无民族,无民族便无力量,无力量便无存在。所谓民族争存,底里便是一种文化争存。所谓民族力量,底里便是一种文化力量。若使我们空喊一个民族,而不知道做民族生命渊源根柢(底)的文化,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1]111。其明确反对“尽废故常”和“全盘西化”。“尽废故常”是一种民族文化虚无主义,即“今日者……言政则一以西国为准绳,不问其与我国情政俗相洽否也。捍格而难通,则激而主‘全盘西化’,以尽变故常为快”[5],认为“非连根铲除中国以往学术思想之旧传统,即无以萌现代科学之新芽”[6]21。在国史研究方面,“惟求尽废故常,以希近似于他人之万一”[6]26。在钱穆看来,“虽然时局处在变动之中,但不能失去了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即‘我’字。当时的中国确实像一个病人,但病人不必都死,病人也有战胜病魔、恢复健康的‘自身生力’。更何况古今有别,今之病非原于古,不能把今人的无能都归罪于古人,因此,尽废故常的观点很难站稳脚跟”[7]。
钱穆是一位极富家国情怀的学者,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非常热爱。他认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精心培植和积累的结果,其成就“独步于古今”,在世界文化中占有显赫的地位,“环顾斯世,我民族命运之悠久,我国家规模之伟大,可谓绝出寡俦,独步于古今矣……一民族文化之传统,皆由其民族自身迁传数世、数十世、数百世血液所浇灌,精肉所培壅,而始得开此民族文化之花,结此民族文化之果,非可以自外巧取偷窃而得”[6]32。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特色是在大环境中产生了统一的国家,具有强大的抵抗力,具有自我更新的内在活力,具有深厚的人道主义观念等。钱穆指出,从历史上看,“中国文化,于世界为先进。古代学术思想,当有研讨之价值”[8]1。其曾说过:“中国传统文化之价值问题,这本可不证而自明。中国文化是世界上绵延最久展扩最广的文化。只以五千年来不断绵延不断展扩之历史事实,便足证中国文化优异之价值。”[1]110其认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现实和未来会表现出巨大的生命力。所以,钱穆强调文化自信,认为“而独有一迟徊瞻顾而不忍变者,则吾民族文化之自信是已。盖吾国自古以来,常以一族孤立,独创其文化;而外族环我而处者,其文化程度皆下我甚远。虽亦屡受外患之侵凌,而屈于武力者,常伸于文教,曾不足以摇撼吾文化之自信于万一也”[8]353。有人认为,中国两千年来闭关自守,不与外来民族相接触,文化上自傲自大。但钱穆指出,这只是一句“历史的叙述”,而并不是“历史的真相”[1]107。“历史的真相”是中国古代曾接触吸收过印度佛教文化、阿拉伯回教文化,我们目前正在接触吸收西方文化,“从此便够证明上述中国人文化自傲对外深闭固拒的评状,全无根据”[1]108。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决不以近代西方科学之传入发达而受损。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一向是高兴接受外来新原(元)素而仍可无害其原有的旧组织的”[9]221。钱穆认为,文化与历史是一体的,“中国文化表现在中国已往全部历史过程中,除却历史便无从谈文化”[9]弁言。因此,对于中国历史,我们应该有一种“温情与敬意”[6]扉页。
钱穆指出,关于人才,“先要造就他们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我想惟(唯)一的起码条件,他应该诚心爱护中国……他应该对中国国家民族传统精神传统文化有所认识了解。譬如爱父母的儿子,他必先对其父母认识了解一般”[1]104。反过来讲,“中国人自己不知道中国事,便不爱中国。不知道中国不爱中国的人,如何算得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1]109。钱穆强调,“教育的第一任务,便是要这一国家这一民族里面的每一分子,都能来认识他们自己的传统。正像教一个人都要能认识他自己。连自己都不认识,其他便都不必说了”[2]229。新时代是极需要中国文化历史知识的时代。了解中国的事情,也包括了解中国自己的文化历史,这有利于使教育对象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这是教育的最大任务。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但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其内在的一些缺失和负面效应逐渐显露,在近现代中国主要成为被检讨的对象。20 世纪80 年代,尤其是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国力的不断提升、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人民群众的广泛关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反转,其内在价值和旺盛的生命力得到人们的重视。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文化策略,并写进了《中国共产党章程》。党的二十大又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两个结合”的方针。这明确了教育者的双重文化身份,一方面是马克思主义者,另一方面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者,纠正了长期以来人们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立起来的偏见。
新时代,高校应大力倡导钱穆所提倡的教育理念,从而使教育对象成为一个热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并对其有深入了解的“真正的中国人”。这是新时代高等教育所必需的,也是一个真正的教育家所必需的,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