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隔了三十多年,我也能一眼认出来,毕竟当年,在苏北的那个小工厂,于明卉是因为我,才挨了那顿耻辱的打。
婚期当前,女儿被曝遭性骚扰
“妈,我睡不着……我要他坐牢!”2017年12月底,菡菡半夜第三次惊醒,看着她猩红的双眼,我心里针扎似的疼。
可疼归疼,我脑子是清楚的。我压着声音提醒她:“你要是出庭作证,到时候人人都戴有色眼镜看你,关键是,这婚还结不结了?”
这句话就像一声哨响,让菡菡有些抓狂的双手停在了半空,嘴巴张了张,几次试图再说出点什么,最后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再说,丧气地抱头回到沙发,将自己整个人都深深埋在沙发里。
我叫薄秀芹,现年五十六岁。20世纪80年代末,我和丈夫经人介绍后组成家庭,膝下只有菡菡一个孩子,我们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到了她身上。
2013年7月,菡菡大学毕业,应聘到上海一家对外贸易公司的海外销售部工作。这份工作菡菡干了三年多,很稳定,可2016年9月,菡菡突然告诉我们,她辞职了。
菡菡说她找到了更好的工作,也有了稳定的感情,她和男朋友有长远的规划。听说有了未来女婿,加上菡菡一向是个懂得为自己做打算的孩子,我和丈夫也就没多问。
之后菡菡将男朋友徐淼带回老家。他是苏州人,全家早就定居上海,徐淼长相端正,待人接物周到细心,我们很满意这门亲事。但那之后不久,我和丈夫还是发现了菡菡的不对劲。
比如她节假日回家小住,总是精神恍惚;比如她从前特别爱发朋友圈,换工作后,朋友圈安静得如同无人之境;再比如,菡菡似乎对结婚这件事情不是很热衷。只要我和老伴提起结婚的事儿,菡菡就会突然沉默,最后丢给我们一句“再等等”。
2017年国庆节,徐家邀请我们到上海小住,双方家长正式见面,将孩子们的婚事定了下来,我和丈夫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为了提前做好婚嫁准备,回老家后,安排好家里的一切,我就打包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飞去了上海陪菡菡。
到上海的第一个礼拜,我和菡菡开心地选购各种结婚用品、踩点婚礼酒店,可偏偏,糟心事就非要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势头,好像要毁了眼下所有的美好!
那天晚饭后,菡菡正窝在沙发挑选白天试穿的几套婚纱,一个和菡菡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找上门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女人,一脸严肃。
女孩叫方清,是菡菡之前单位的同事,她这次过来,是想请菡菡出庭给她作证——方清身旁的中年女人是她的律师,她要告那位廖经理强奸。
方清扶了扶黑色镜框,低头搓着衣角,嗫嚅着说:“你离职的时候提醒我要小心廖经理,这次我联系起来想,就知道你可能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对吗?”没等菡菡回复,她略带哭腔抓住菡菡双手恳求道:“我现在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请一定要帮帮我,多一个受害者出庭,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一点。”菡菡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听完对方的来意,我的心扑通跳个不停,“受害者”三个字,在我脑海中衍生出各种不堪的画面,呼吸都有些困难,特别是在我看到菡菡脸色的变化后。如果方清说的不是实情,菡菡不会变得那样尴尬和僵硬,手足无措。
一瞬间,我脑子里藏了无数个问号。我想问问菡菡,当年她离职,到底有什么隐情,想问她到底受了什么伤害,想冲过去暴打一顿她们嘴里的那个“廖经理”……
可那个节骨眼,我又不得不考虑菡菡近在眼前的婚期。菡菡呆呆地望着方清,不表态,不说自己是否真的被侵犯,也并没有完全拒绝去给她作证。眼看方清带来的律师就要说服菡菡,我立马下了逐客令,将方清和律师推出门外,警告她们不许再来。
当晚,菡菡第一次痛苦地回忆了当初发生的事情,哭完了,菡菡跟我说,她想出庭:“妈,过了这么久,我以为我忘了这件事,可是方清一开口,我手脚都是麻木的,那个场景,我忘不掉!”我知道人言可畏,也懂得现在网络的力量,极力劝说菡菡不要冲动。
那天之后的菡菡,又回到了当时离职后的模样。徐淼也很快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我搪塞说她只是婚前焦虑,让菡菡请假在家歇两天,想着让她休息好,元气总能恢复些。
白天菡菡躲在自己房间反锁房门,我做了满桌的佳肴,她看都不看一眼;晚上她动不动就做噩梦,尖叫着惊醒。我在网上搜索一番,找到一家评价还不错的心理咨询室,隔天,就领着菡菡过去了。
工作室不大,开在一个创意园区僻静的小楼里,登记完资料后,菡菡被一个女咨询师带进了隔间。等待的时候,我紧张到手心都冒汗,选了个最靠近咨询室的位子,侧着耳朵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很快我就听到菡菡在里面痛哭大喊,我冲进去紧紧抱着菡菡,听她一遍遍重复着她被噩梦惊醒后说的话:“我喊救命的时候,他用枕头压着我,我快窒息了……我呼吸不过来,我用手抓他,他掐我喉咙……呜呜……我恶心……我要他坐牢……”
隔了好久,菡菡的情绪才稍稍稳定,咨询师让我到外面等待,我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来,在门口,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白白瘦瘦的女人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尴尬,我故意转过身用后背挡住她好奇的目光,可她在我身边幽幽说了句:“怎么,你的老办法不管用了吗?”
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突突了两下,抬头看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眼前这个正捧着保温杯喝水的女人,是于明卉啊!即便隔了三十年,我也能一眼认出来,毕竟当年,于明卉是因为我,才挨了那顿耻辱的打。
紧急求医,偶遇当年骚扰案工友
当年,我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最初在家乡江苏泰州的小镇上跟着父母做豆腐,后来顶了姑姑的班,进了镇上一家国营纺织厂做工人。虽说是在基层,干流水线很辛苦,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已经是来之不易的机会了。
初中毕业后,我就跟着父母学做豆腐点卤水的手艺,一双年轻姑娘的手,愣是磋磨得像老树皮。饶是起早贪黑这么辛苦,挣的那点钱也可怜巴巴的。
工厂每天上班下班,都在车间里,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干活儿时还能戴着胶皮手套护手,最重要的是,那个年代进工厂就是铁饭碗,只要不出错,基本能一直干下去,到老还能拿退休金。
两相对比,我无比珍惜纺织厂女工这个身份,哪怕就是被不着痕迹地骚扰了,我也没当回事。那会儿我在缝纫组踩大头机,车间副主任梁永利过来教我走针,一双黑黢黢的大手会假装不经意地覆到我手上。还有几回,梁永利虎着脸叫我起身,他亲自坐下去示范,错身的时候,他会搭一把我的肩,或是更恶心的,用下半身去蹭我的腿。
对这些小动作,我心知肚明,可我无从发作,因为并不太明目张胆,也因为,梁永利跟谁都这样。我曾见过她摸其他女工的腰,见过他用胳膊肘碰其他女工的胸部,甚至还见过他用油腻的大掌拍其他女工的屁股。
我想,或许梁永利就是这么个没有分寸的人,又或者,他只是和大家太熟了,才会这么“亲近”……总之,大家都对梁永利的行为选择性无视,我也不想横生枝节。
可偏偏,这场看似约定俗成的缄默里,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有人向厂办实名举报了梁永利私下骚扰女工,这个人就是于明卉。
和我一样,于明卉也是大头机车间的。她比我晚进厂半年,瘦瘦的,个子不高,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和同事们的交集也不多。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中午吃饭时,或是活儿不多的时候,摊一本儿书默默看。
实在没想到,就这么个蔫吧豆子,竟然干出了实名举报副主任的大事儿。那会儿正赶上工厂肃纪严打,于明卉那封举报信被厂办高度重视。厂办找梁永利求证举报信的内容是真是假。梁永利指天誓日地说是于明卉污蔑他。
那阵子,厂办派了好几拨人来车间里问话,我也接受了询问。被问到有没有被梁永利言语或是肢体骚扰过,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被问到有没有看见过梁永利骚扰其他人,我更是直摆手。
我很庆幸自己的决定,因为一轮又一轮的询问下来,其他人和我的回答是一样的。就像之前很默契地接受梁永利的骚扰一样,这次大家也都默契地替他掩饰,因为谁也不想丢了铁饭碗,谁也不敢当这枪头鸟。
问不出个名堂来,这事儿也就慢慢淡化了,可于明卉是个犟主——见厂里处理不了,她去派出所报了案,要告梁永利流氓罪。那个年代的流氓罪,要真判下来,那可就是一辈子的污点。
梁永利被带走的第三天,厂里出通知将缝纫车间封了,说是派出所要求的,得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开。
我和其他女工一样,都回了家等消息,一天,三天,五天……等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坐不住了,去找了相熟的几个女工,一块儿去厂里打探情况。
缝纫车间的封条仍旧贴着,心有怒气的我们凑在门口抱怨于明卉没事找事,结果让去厂里找领导哭诉的梁永利老婆听了个正着。梁永利老婆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扯着我问那句“没事找事”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能证明自家男人没犯错。
起初我心里有些打鼓,后来梁永利老婆说:“老梁不出来,这缝纫车间就得一直封着,你们不得挣钱,不要养家吗?”一句话戳了我的肺管子,那会儿我停工,我妈腰椎间盘突出,躺床上哼哼唧唧个没完,弟弟正在读高中花销大,全家指着我爸做豆腐,过得紧巴巴的。
于是我心一横,秃噜了几句:“我见过几回梁主任训于明卉,说她针脚太散,还有内衬的布料拿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对梁主任怀恨在心,故意污蔑的。”
话音刚落,和我一起的几个女工纷纷附和起来。有佐证于明卉被梁永利斥责的,也有说见过于明卉想勾搭梁永利,想拿到轻松些的订单却被拒绝的……
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几句话就将于明卉钉到了“蓄意报复”的耻辱柱上。我也没料到,这顿真假难辨的抱怨,会给于明卉惹那么大的麻烦。
隔天一早,有人跑来告诉我,说梁永利老婆把于明卉给打了:“头发都揪掉一大把,一边打一边骂,说于明卉勾搭她男人不成,才污蔑报复。还说是你告诉她的……”
因为于明卉被打,工厂里好些女工都被激怒了,主动去了派出所作证,证明梁永利曾对她们动手动脚,“够不够得上流氓罪不知道,但骚扰是肯定的。”
后来又来了几个警察找我们问话,但因为我们坚持“只是说了自己看到的,并没有怂恿梁永利老婆去打人”,才得以免于处罚。
梁永利被拘留了半个月。尘埃落定后,缝纫车间重开,我待得战战兢兢,生怕于明卉会找我对质。事实上,于明卉也真的找我了,但没说话,她轻轻一笑,就走了。那天之后,于明卉从小镇上消失了,我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后来的这些年,工厂历经整改重组并购,我也经历了结婚生子等等人生大事,但我没想到,多年后,会再见到于明卉。
追悔莫及,时隔三十年的道歉
面对于明卉的目光,我本能地想要闪躲,但又躲不开。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略带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我能想象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于明卉没有跟我假装客气,还是那么定定地望着我,看得我头皮直发麻。她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模样,瘦瘦的,个子不高,皮肤白到发光,只是当年她眼里的坚定,变成了如今的讥讽。
我们沉默了好久,谁也不先说话,我拿出手机假装查看消息,以缓解不安,余光中瞥见于明卉捧着水杯,轻轻吹着杯口,很专注地喝着水。
后来还是于明卉先开了口。她眼睛盯着自己的水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给我听:“这家工作室是我儿子开的,每天过来打扫打扫,可以省点保洁费。”
没有任何语气过渡,她突然扭过头盯着我说:“里面那个是你女儿啊?听她那意思,也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那你没按你的逻辑开导开导她?没被得手,那就没关系,这不就是当年你的想法吗……”说完了,于明卉优哉游哉地呷一口茶水,好整以暇地看我。
来不及闪躲,我被她噎在那,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煎熬不已。好在咨询室里很快就有了动静,菡菡在咨询师的陪同下慢慢走了出来,眉头紧锁。
道谢之后,我拉着菡菡匆匆往门外走,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间。出门前,于明卉从前台的名片盒里抽出一张塞到我手里,轻悠悠地说:“你的经验不好使的时候,记得再来。”
回到家后,我寸步不离地陪着菡菡,她仍心心念念着要出庭,可我怎么也过不去那个坎,我们的意见始终没能统一。
好几次争吵中,菡菡都表现出情绪崩溃的迹象,元旦小长假后,我立马在网上又预约了一次心理咨询。可没想到,菡菡却坚持要去上一次那家。怕刺激到她,我只好随着她的心意走。
一路上,菡菡抬腕看了无数次手表,手机被不停地解锁、锁屏,整个人都有些焦躁坐立不安,联系我在网上查看的各类症状,我隐约感觉菡菡状态不对,心往下又沉了点。
咨询时间结束,菡菡出来的时候,眼眶通红,没有了来之前的焦躁,但多了一丝令我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坚定感,我拉过她的手拼命搓,想要给她舒缓情绪,她却直直地望着我说:“妈,今天是方清的案子第一次开庭,我还是想去给她作证。”
听到这,我整个人都僵硬了,犹如一座石雕。也就是这时候,一直离得远远的于明卉,转身去饮水机那接了一杯温开水,重新走过来。她将杯子递到菡菡面前:“你是个勇敢的小姑娘,阿姨想要跟你聊聊,可以吗?”那一刻的于明卉,眼里闪着光。
那天于明卉和菡菡聊了很久,出来后,菡菡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回家后,菡菡主动跟我说:“于阿姨告诉我,可以选择不公开作证,私下提供证据,也有同样的效力。所以妈,我刚才给方清发了信息,愿意给她提供证据,但不出庭。还有,我也已经跟徐淼说了,以后我们是要生活一辈子的,这个小疙瘩现在不解开,以后会伴随着我们慢慢长成毒瘤,他也很支持我去帮助方清。”
那天晚上,菡菡破天荒地睡了个好觉,而我一夜无眠,辗转反侧一夜后,在清晨给于明卉打了电话。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有必要郑重地向于明卉说声抱歉。
隔着手机,我尴尬地开口:“真……真对不起啊,当年的事儿,一直欠你的。其实当时我也是心急,就有些拎不清了。那会儿车间停工,我干闲在家里,我妈腰椎间盘突出躺床上,弟弟正在读高中,花销大,全家指着我爸做豆腐,活得紧巴巴的。我……我只是想让车间快点恢复生产,好帮家里分担分担,我……太对不住了。”
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于明卉是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于明卉回话:“你这嘴是真硬啊,三十年过去了,还得我帮了你闺女,你才给我道歉。刚知道你闺女这事儿的时候,我心底寻思你也有这一天,你也尝到这滋味了,可昨天看孩子哭着担心朋友的时候,我突然就心软了。”
2018年1月10日,方清的律师陪我们去了离上海一千多公里之外的那个城市,找到那个酒店,调取了相关证据。
2018年1月23日,案件第二次开庭,一大早,我和徐淼就陪菡菡去了法院附近一个咖啡厅坐着等结果。菡菡接连喝了三杯咖啡都没能镇定下来,徐淼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
上午十点后,法院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菡菡紧张得到处张望,就在这时候,于明卉突然出现,朝我们笑盈盈地走过来。看菡菡兴奋地向于明卉打听庭审细节,我禁不住鼻尖泛酸,菡菡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迟来的公道,却足以改变方清的一生,一如三十年前,那场对于于明卉的审判。
于明卉跟菡菡描述方清律师如何口若悬河,那个廖经理怎么垂头丧气,激动得连头顶飞扬的头发丝都好像在庆祝,刺眼的阳光从她背后照射过来,给她整个轮廓仿佛都镀了一层金。
顺着那道金光,恍惚中,我回到了三十年前,跟纺织厂的女工们一起站出来力挺于明卉,将那个梁主任扭送进了派出所。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