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初恋里的女人

2023-12-29 00:00:00兔子
知音·上半月 2023年12期

在邹梦琳的记忆里,租过自家房子的小敏姐像花儿一样美丽。多年后小敏姐再次登门,此时的她,浮肿变形,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年的“白月光”枯萎了

2023年4月初,天刚泛起鱼肚白,邹梦琳就被一阵哭喊声惊醒,她胡乱穿件外套,朝二楼奔去。

到二楼时,父母已经站在了张凤敏的房门口,邹爸爸黑着脸一言不发,邹妈妈望向邹梦琳,满脸无助:“现在这情况,咋办啊?”

邹梦琳走进屋子,躺在床上的徐志斌脸色乌青,肿胀的脸颊将五官挤成一团,俨然已经没有了呼吸,张凤敏坐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邹梦琳摇了摇她的肩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得赶紧通知徐志斌的家人啊!”

随即,邹梦琳拨通了殡仪馆的电话……

邹梦琳1990年出生于四川省西昌市,是一家企业的职员。她家在市中心有一栋自建小楼,一楼自住,父母还开了个小超市,楼上全部出租。

2022年10月的一个傍晚,邹梦琳在店里追剧,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柜台前:“还有空房出租吗?”女人个子不高,脸肿肿的,胖得像个皮球,却还穿得花枝招展。邹梦琳热情地领胖女人上楼,女人跟在身后,突然问:“你是不是叫邹梦琳?”

邹梦琳有些惊讶,回头望向她,脑海里反复确认,依然对她毫无印象,直到女人咯咯笑起来:“二十多年前我就在你家租房,还带你去卖过花,记得吗?”邹梦琳瞪大眼睛:“你是小敏姐?”对方笑着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缝。

邹梦琳记起来,小敏姐本名张凤敏,据了解,她小时候家境不错,同龄人还在吃糠咽菜时,她就能天天吃肉,上下学有人接送。谁知道好景不长,小敏小学还没毕业,母亲就因病去世,没过两年,父亲也意外离世,她在亲戚的帮助下混到初中毕业,辍学到市里打工。她一个人在外漂泊,当过保姆、洗过盘子、做过售货员,吃了很多苦,大家经常吐槽她,享福享太早,花光了福报。

张凤敏比邹梦琳大14岁,当年来租房的时候也就二十出头,身材娇小、面容姣好,喜欢穿白色连衣裙,一直是邹梦琳心目中的“白月光”。

那会儿邹梦琳家还是平房,张凤敏租住在隔壁,每天从花市进货,晚上拿到各个夜场卖,她有好吃的总会分邹梦琳一些。

有一回情人节,她准备了上百朵玫瑰花,打算拿到街上卖,8岁的邹梦琳死活缠着要跟去,张凤敏同意了。那天卖完花回家,已是深夜,邹爸爸爸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一见到邹梦琳,就请她吃了一顿“竹笋炒肉”。原本一直求情的张凤敏,被邹爸爸恶狠狠一句“不关你事”,吓得一溜烟回了房间。

挨完打,邹梦琳一个人躲在屋里哭,张凤敏轻轻敲她的门,在她的门缝里塞了十块钱。

人生中赚到的第一笔钱,是小敏姐给的,对邹梦琳来说印象十分深刻。只是此刻,她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胖女人与记忆中的小敏姐联系在一起。

大概是感受到了邹梦琳异样的眼光,张凤敏脸上闪过一丝苦楚:“生了场病,吃激素药,导致身体变形。”邹梦琳本想问她生了什么病,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多问,便硬生生吞了回去。

张凤敏对房子很满意,当即租下来,付了半年房租。晚上爸妈回家,邹梦琳给他们讲述此事,正好遇到张凤敏提着东西上楼,邹妈妈难以置信地问:“这是小敏?卖花那个?”

邹梦琳点点头。

八卦的邹妈妈很快问出了这些年张凤敏的经历:她回到县城老家,打算结婚生子,但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所以至今未婚未育。因为受不了亲戚邻居的非议,就卖了老家的房子,准备在市里按揭一套小房子,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源,所以暂时租房过渡一阵。

“没父母操持婚事真可怜,如果当初不是家庭原因,小敏的娃估计都工作了。”

“啥情况?”邹梦琳一头雾水地望向妈妈。

原来,那时候张凤敏在夜场卖花,认识了比她大三岁的徐志斌,徐志斌家境不错,是公交车司机,两个人一见如故,很快坠入爱河。

张凤敏一心想嫁给徐志斌,但是徐家父母嫌弃她县城出身,又是孤儿,还没有稳定工作,死活不同意。地下恋将近三年,身边的朋友陆续结婚,徐志斌的母亲却多次以死相逼,迫于无奈,徐志斌选择了妥协,与张凤敏分手,并在家里的安排下,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张凤敏郁郁寡欢,最后伤心地回了老家。

邹妈妈说:“我见过徐志斌好几次,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五官挺端正,那会儿他们两人感情很好,走哪都是十指紧扣,哎,可惜啊。”

邹梦琳不禁有些心疼小敏姐:“这分明就是个渣男,还很妈宝,小敏姐没嫁给他,也算是好事。”

邹妈妈摇了摇头:“感情的事,说不清楚。”

她成了执迷不悟的“疯女人”

张凤敏搬过来后,在附近一个酒店找了份保洁的工作,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有好吃的总会留一份给邹梦琳。

她的到来,似乎让邹梦琳找回童年的快乐。以前放了学就飞奔到她的房间,叽叽喳喳给她讲学校发生的趣事;现在下了班邹梦琳也会直奔二楼,跟小敏姐分享工作中的遭遇。

只是,以前的小敏姐,是她眼中的人生导师,如今,小敏姐似乎跟不上她的思维了,眼睛里没有了光,反应也有些迟钝。好多时候邹梦琳跟她讲话,过了半晌,她才会模棱两可回答几句。尽管如此,邹梦琳还是喜欢待在她身边,仿佛在一起,就能回到小时候的无忧无虑。

张凤敏精神状态好的时候,会给邹梦琳讲一些过往:她25岁回老家,走上了相亲之路,先后见过上百个相亲对象,没有一个如意的。“就因为没有父母,他们都欺负我,给我介绍的对象,要么残疾,要么脑袋有问题,还总劝我别挑来挑去。”

三十多岁是她最难挨的几年,小县城里打个转身都能遇到熟人,关于她跟徐志斌的传闻不胫而走,还被编造成了诸多版本。其中最离谱的一个,说她怀着身孕被徐志斌抛弃,流产后导致再难怀孕,所以她不结婚,是因为有难言之隐。

这些年,她承受着莫须有的罪名,有些相亲对象素质实在太差,相亲被拒后,会当众羞辱她:“你不就一个破鞋,装啥清高?”

有些事越解释越复杂,她百口莫辩,只得选择隐忍,还因此患上抑郁症,为治病吃了大量激素药,导致身体发胖,整个人都变了样。

对于小敏姐的遭遇,邹梦琳深有同感。一个经常在自己家买烟的已婚男人,邹梦琳从未跟他来往,他却逢人就说邹梦琳在追求他,不结婚是因为在等他离婚。他说得一本正经、有板有眼,连邹妈妈都信以为真:“你喜欢谁不好,非要去喜欢个有妇之夫!”

邹梦琳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更不愿意跟他对质,弄得人尽皆知,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没结婚就像犯了多大的罪一样!”小敏姐说出了邹梦琳的心声。

虽然感情不顺,但从小敏姐的言语中,邹梦琳能感受到她对婚姻的向往,她还鼓励邹梦琳:“遇到心仪的男孩子就主动些,跟相爱的人一起生活,真的会幸福。”

说出“幸福”二字时,张凤敏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里有了光彩。

十月过后,天气变冷,邹妈妈弄了盆炭火,全家围坐在一起取暖,张凤敏一身寒气从外面回来,坐到邹梦琳旁边。有说有笑间,张凤敏接到个电话,邹梦琳隐约听出对方是男声,还听到了“生病”的字眼。只见张凤敏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匆匆挂断电话,神色慌张地出了门。

一连好多天,张凤敏都没有回家,邹梦琳担心她出事,打电话询问,她支吾地说:“同事家里有事,帮忙顶几天班。”

过了一个星期,张凤敏回来了,脸上满是倦容,还顶着一双黑眼圈,邹梦琳好奇地问:“也不是旺季啊,有那么忙吗?”“呃,最近……是挺忙……”她边说边往楼上走,目光闪烁,都没有正眼看邹梦琳。

第二天一早,邹梦琳准备去上班,正好碰到张凤敏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拎着饭盒,说给朋友送饭。

傍晚,张凤敏回来,大冷天穿得很单薄,邹梦琳跟她打招呼,她仿佛没听见一般,径直上了楼。

见她面容憔悴,神情呆滞,邹梦琳有些不放心,跟了上去:“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张凤敏迟疑了片刻,示意邹梦琳进屋。

她屋子一改往日的整洁,变得乱七八糟,衣服扔得满地都是,邹梦琳顺手帮她收拾起来。“徐志斌生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邹梦琳有些不可思议,分手二十多年,徐志斌早已结婚生子,过得好不好,生没生病,跟小敏姐有啥关系?“所以你这段时间往医院跑,是去照顾他了?那他的老婆孩子呢?”邹梦琳问。

张凤敏叹了口气,解答了邹梦琳的疑惑。原来,她跟徐志斌分手五年后,一次偶然,两人在县城相遇,又重新有了联系。

那时候,她正深陷相亲失败的泥潭中,身心俱疲,徐志斌是除父母之外最懂她的人。

虽然她比谁都明白,徐志斌辜负了她,两人再无可能,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把徐志斌当成了精神支柱。

徐志斌成了张凤敏的树洞,所有开心与不开心,她都肆无忌惮告诉这个男人,他总会耐心地开导。

婚后的徐志斌过得并不如意,老婆强势又霸道,每个月工资必须上交,要用钱还得打申请报告。

徐志斌贪恋张凤敏的温柔,虽然两人几乎不见面,但总是互相倾诉,成了彼此精神上的依靠。后来,徐志斌的老婆发现了端倪,专门带人找上门,痛骂张凤敏不要脸,还让她与徐志斌断绝往来。

很大程度上,两个人的传闻,是从此处开始的,这件事也给张凤敏带来极大的精神创伤。

这些年,她为了治病,多次辗转市医院、省医院,病情反反复复,需要终生药物控制。她逻辑有些混乱地告诉邹梦琳,虽然两人没有直接联系,但徐志斌总是用各种方法托人给她带话,会一直陪在她身边。无论处于怎样的困境,也是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她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她之所以卖了县城的房子到市里生活,也是徐志斌托人带的话: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想经常见面。

她到了市里以后,没事就去徐志斌家附近转悠。

邹梦琳问她:“所以你和徐志斌一直都有往来?”她点点头:“但我没有破坏他的家庭,我们从来不直接联系,都是托人带话。”

邹梦琳背脊一阵发凉,不知道是她没理解小敏姐的意思,还是小敏姐真的疯了!

张凤敏还说,某天她照常去徐志斌家附近转悠,发现徐志斌精神状态不好,一路跟着他到医院,才知道徐志斌生病了,全身水肿,经常呕吐,一直查不出病因。因为生病无力工作,收入降低,他老婆对他不管不顾,两个人一直闹离婚。

她心疼徐志斌,也不再顾及旁人的眼光,决定留在医院照顾他。

决定为20年前的初恋送终

后来,邹梦琳将了解到的情况告诉父母,邹妈妈挺淡定:“估计两人藕断丝连,小敏不想背上小三的骂名,故意找的托词。”

邹妈妈说的话有道理,小敏姐平时虽然有点木讷,但也不至于疯了。邹梦琳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那之后,小敏姐每天早出晚归,虽然很疲惫,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邹梦琳为她不值:“徐志斌真不是个东西,年轻的时候背信弃义,现在病了没人管了,还要回来继续当祸害。”妈妈在一旁,叹了口气:“小敏这些年跟谁都不合适,大概就是放不下徐志斌,不管怎样,也算有个精神寄托。”

2022年12月初,徐志斌与妻子办了离婚手续,车房留给妻儿,他只要了些存款。

那天,张凤敏在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邀请邹梦琳去见证她的幸福。

那是邹梦琳第一次见到徐志斌,他两鬓斑白,瘦削的身材却顶着一张水肿脸,整个人病恹恹的。他们两人的交流并不多,时不时给彼此夹菜,小敏姐的脸上乐开了花,那种抑制不住的幸福,让邹梦琳放下了对徐志斌的成见。

谁知道,不幸竟降临得如此之快。

疫情放开不久,徐志斌就因为反复高烧再次住院,晴天霹雳的是,他被诊断为尿毒症晚期。

那段时间,张凤敏经常一个人躲在楼顶掉眼泪,邹梦琳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二天,她又会调整好心态去上班,还告诉邹梦琳:“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无论怎样都不能丢了工作。”下了班,她就去医院照顾徐志斌,两个人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医院里,偶尔会回来洗个澡。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徐志斌各项指标达到了出院标准,可以回家疗养,但隔天就得去做一次血液透析。面对高昂的治疗费,邹梦琳不禁为他们捏一把汗,张凤敏说:“志斌有些积蓄,再把我卖房的钱加起来,应该能应付一阵。”

邹梦琳的爸妈却犯了难,两个人私底下经常商量,徐志斌是绝症,随时有生命危险,万一死在家里……得让他们尽快搬走。邹梦琳没法反驳,只得尽量帮他们拖延时间:“怎么也等过了年再说吧。”

最终,爸妈接受了邹梦琳的提议,决定过了正月十五,再提出让他们搬家的事宜。

那之后,邹妈妈经常有意无意询问张凤敏的打算,又旁敲侧击告诉她,这里看病不方便,可以考虑搬到医院附近。不知道张凤敏是不是没听懂,总是回答,租住在这里习惯了。

2023年2月底,徐志斌再次因病住院,他在鬼门关徘徊许久,终究被抢救了回来。

等他出院后,邹梦琳爸妈直接挑明,让他们搬家,张凤敏请求宽限些时间,等找到房子就搬走。

带着绝症病人租房,无论哪个房东都不会接受,邹梦琳明白小敏姐的难处,却也无能为力。

那段时间,邹梦琳有些“做贼心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敏姐,只好躲起来,尽量不跟她见面。

因为迟迟找不到房,搬家时间只得一拖再拖。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徐志斌竟然在半夜悄然离逝,等张凤敏发现的时候,他早已没有了呼吸。

很快,徐志斌的亲属赶了过来,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徐志斌的前妻,她一进门就开始推搡张凤敏:“霍霍他这么多年,这下终于把他折腾死了,你满意了吧?”

张凤敏流着眼泪不吭声,任由她撕扯,邹梦琳看不下去,上前拉开,女人不依不饶:“房东是吧?人是在你家死的,你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群人嚷嚷着追责,“人在家好好的,谁让你接过来的?”“你个疯子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病人?”“要不是被你耽误病情,志斌不可能死那么快。”各种刺耳的指责声,压得邹梦琳喘不过气来,张凤敏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邹爸爸领着殡仪馆工作人员上楼:“有啥事下来再说,死者为大,先处理丧事。”直到殡葬车及徐志斌的家属离开,张凤敏都还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过了好半天,她竟然露出了笑容:“志斌妈妈终于同意我们结婚了……”

邹梦琳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邹妈妈满脸惊恐:“小敏……疯……疯了吧……”

邹梦琳努力拼凑着小敏姐之前的怪异举动、怪异言语,终于明白了——她有间歇性精神病。她拿起小敏姐的手机,在上面翻到一个备注“舅舅”的电话号码,试着拨打了电话,没想到通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请邹梦琳帮忙照看小敏,说自己会尽快赶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徐志斌的哥哥领着几个愣头青,上门闹事,让张凤敏给个说法,并要求邹梦琳家赔偿丧葬费。事发后,邹梦琳就找律师朋友做了咨询,租客自身原因死亡,房东不用承担责任,而小敏姐作为其伴侣,并没有过失行为,也不予承担责任。

徐志斌的哥哥不依不饶,邹梦琳只好报警解决,警察判定对方无理取闹,并劝诫他们离开。

中午,张凤敏的舅舅从农村赶来,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他穿着粗布衫,走路颤颤巍巍,一见到张凤敏,就老泪纵横起来:“这个娃儿命苦……”

张凤敏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不言不语,坐在旁边傻笑,邹梦琳整理她的东西,打算让舅舅帮她带回去。在柜子里,她翻到徐志斌的衣物,其中有个文件袋,写着“小敏收”,里面竟然放着沉甸甸的钞票,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看病单据。

虽然他没多写一个字,但邹梦琳大概猜到了真相:原本隔天就得做一次透析,但徐志斌为了省钱,小敏没陪他的时候,他就没有透析,而是把钱攒起来了。也因为这样,加速了他的死亡。

下午邹妈妈买了菜,挽留张凤敏和舅舅吃饭,邹梦琳特地为小敏姐准备了她最爱的米酒小丸子。

吃过饭,邹爸爸开车送他们回乡下,邹梦琳把小敏姐的衣物放进后备厢,又将现金及银行卡交到舅舅手上。她挥手跟小敏姐告别,眼泪夺眶而出。

她依稀记得八岁那年,小敏姐带她去卖花,她将一束玫瑰交到邹梦琳手里问:“情侣买了花,应该说啥?”“祝你们幸福!”

编辑/宋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