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的亲情:爸妈那声“对不起”迟到30年

2023-12-29 00:00:00红袖添乱
知音·上半月 2023年12期

周今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住校,过寄宿生活的。求学这些年,她在学校的时间远远超过在父母身边的时间。这导致她成年后和父母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童年的痛

2023年4月3日上午7点15分,周今提着煮好的小米粥,乘电梯到达住院部10楼,穿过正在催收看护费的护士,来到父亲周昆的病房。周昆在三天前因为脑中风住进了医院。

周今把保温桶放在病床旁边的柜子上,询问父亲的病情。

母亲已经在医院护理了三天,眼见憔悴了不少,她如今的样子和当年那个穿着棕红色高跟鞋,跑遍全国各地的王牌推销员简直判若两人。

周今对母亲说:“你回家休息几天,再过来换我。”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心虚。

周今和父亲的关系比较疏远,一直没什么话题,更何况父亲现在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都要在床上解决。

从母亲开始收拾东西,周今就盼着母亲能拒绝她的请求。果然,姚新萍像猜透了女儿的心思,她嘱咐周今说:“我刚给你爸换完纸尿裤,你不用再换了。我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下午就赶回来。”

周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母亲走了,病房里静悄悄的。父亲瘦了很多,轮廓更加清晰。在周今看来,他是名优秀的军人,却不是个好爸爸。

3岁之前,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还有父亲。从她记事时起,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得可怜。

周今的母亲在东北一家化工厂做推销员,常年出差,父亲在部队,她感觉自己的童年似乎是一个人度过的。7岁那年,父母决定把她送到厂区的子弟小学寄宿。

周今的母亲送她去学校那天,周今站在铁栅栏这边,母亲站在那边,她终于意识到:“爸妈不要我了。”至今,她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她手里攥着一袋母亲为了哄她买的地瓜干,她把脚蹬在铁栅栏的留空里,双手紧紧把住铁门,又哭又喊。

母亲也很伤心,但她不会明白,突如其来的分别对于一个只有7岁的孩子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宿管老师把她领进一个厂房改建的大宿舍,里面都是蓝色的铁床,上下铺,住着16个学生。

老师把周今的行李扔到床上,让她自己铺床。周今上铺是一个比周今大一年级的小姐姐,叫刘迎春。刘迎春主动帮周今收拾好床铺,摆好生活用品。

开始集体生活的第一天,周今不知道去哪里打水,不知道食堂在哪儿,甚至一度走错了教室。等到夜深人静,她把头蒙进被窝里,咬着被角,开始小声啜泣,眼泪淹没了枕头。她想家,也想妈妈,甚至会想念不苟言笑的爸爸。她努力回忆着自己犯了什么错,才会被父母送来这里,终于,她在眼泪里睡着了。

周今睡不好觉,做各种噩梦,每天都是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宿管老师从床上拖起来。宿管老师并没有给周今适应的时间,经常批评她睡懒觉,罚她打扫一周宿舍卫生。周今不敢反抗,因为她是“孤儿”,没有了“仗势”。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她虽然懵懂,但察言观色的能力却突然被解锁。周今渐渐发现,虽然刘迎春比自己高一个年级,却始终处于宿舍鄙视链的最底端。大家不愿意做的劳动总让她来做,喜欢把气撒在她身上,可刘迎春从来没有反抗过,她总是笑嘻嘻地讨好着每个人。

终于到了周末,周今终于看到站在人群里的母亲。周今以为母亲会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安慰她,可并没有。这所寄宿学校是厂区学校,所有的家长几乎都是同事。周今的眼泪带给母亲的,或许丢脸大于想念。母亲尴尬地向同事们挤着笑脸,说:“你看别的孩子都比你懂事,都没哭。”

母亲好面子的一搡,推开的不只是思念,同时扯断的还有母女之间那条隐形的脐带。

回到家,周今开始用拒绝睡觉向父母抗议,但是星期一早晨,两只眼睛哭成桃子的周今,还是被父亲“押送”回学校了。

她的父亲周昆躺在病床上,喉咙里忽然发出“丝丝”的声音,将周今从回忆里拖出来。

周昆身材魁梧,翻身除了要搬动父亲的身体,还要注意他身上的监控仪器和点滴管,好不容易折腾完,周今已经累得通身是汗。

“病”像个讨债鬼,会把平日里积攒的委屈释放出来。周今在升初中之后,在宿舍里生过一场病,这场病成了她和父母渐行渐远的开始。

少年的伤

对于子弟学校来说,初中只是从一个院子搬往另外一个院子,从一个宿舍搬到另外一间宿舍。初一,周今生了一场大病。一开始是发高烧。班主任给她母亲姚新萍打电话,姚新萍正在外地出差,她让丈夫周昆去学校看看女儿。

周昆也正忙着部队拉练演习,他以为周今只是普通的小感冒,便托老师给周今买点感冒药。

老师把电话递给周今。周今带着哭腔恳求父亲,可周昆随意地说:“哎呀,多喝点水,睡两天觉就好了,别那么娇气。”说完挂断了电话。

周今吃药后并没有退烧,当天晚上,她开始呕吐、腹痛、发高烧、说胡话。两名宿管老师连夜把她带到厂医院打了三天针,烧仍然没有退下来,最后又被送到市区医院检查,查出是急性肠炎。

老师只能再次联系周今父母,结果父亲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而母亲在外地又赶不回来。

最后,还是和姚新萍关系比较好的一位同事在医院护理了周今几天。14岁的周今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第一次想到了死。她觉得自己要是病死就好了,可以让父母痛苦一辈子,自责一辈子。

周今出院后,姚新萍终于从外地赶回来。她给周今带了很多礼物,明摆着是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可父亲周昆依然觉得妻子大惊小怪,“小孩子生个病不是很正常吗?”

姚新萍终于在下午三点前赶回医院,一直闭着眼睛的周昆突然睁开眼睛,哼哼着向妻子投去求助的眼神。姚新萍让周今把帘子拉上,站到走廊里等一会儿,父亲要解手。

母亲收拾好一切,让周今去幼儿园接孩子。她告诉周今,父亲在住院时还查出了胆囊结石,医生安排了一台微创手术,就在三天之后。周今开着车,想起刚才父亲宁愿憋着,也不让她帮忙。她和父母的疏远,是因为在成长中积累起来的怨恨,这些,终于在她高中时期井喷式爆发了。

周今中考失利,上了一所普通高中,高中在距离厂区不远的镇上。学校有走读车,从学校到家只需要十五分钟。周今喜欢独处,喜欢看书、写字,而其他住宿生更热衷于买化妆品、漂亮衣服、看电影、讨论明星、晚上偷跑出去打通宵游戏,甚至周今的下铺还交了一个男朋友,男生曾经穿过重重阻碍,潜入寝室过夜。

周今在寝室里算是个异类,她通过把自己孤立起来,来获得个人空间。这种生活方式难免会被各种刁难,针对。

女生寝室戏特别多,不合群的人会被嘲笑老土,课本、生活用品会被人扔掉或者被人偷走,水杯被涂上辣椒,偶尔被反锁在洗手间。她向母亲提出过走读,委婉地表示自己在学校经常受到干扰,回家可以更好地安排自己的时间。

当时,母亲已经不用再出差,但她还是觉得学校的学习氛围更好。

周今向母亲保证,只要让她走读,她的成绩一定进前五十。就在母亲快被她说服的时候,父亲周昆突然插嘴:“这么大的孩子了,就喜欢为自由散漫找借口。”

接着,他开始讲述自己的光辉历史,从十几岁出来当兵,到立过多少次功,克服过多少困难。

母亲听了父亲的话,马上站到父亲一边,说:“今今呀,你爸说得对,你要是走读,我和你爸就不能吃食堂了,每天还要给你买菜、煮饭,你的时间也全浪费在路上了,再说班上要是只有你一个人走读,是不是对其他同学影响不好?”

姚新萍还补充了一句:“我们全都是为了你好,爸妈不会害你,听话。”

周今突然意识到,父母的爱其实很功利,他们不是看到你是谁,而是你有什么值得我去爱的地方——听话、懂事、乖、学习好、任我摆布,我就去爱你;反之,不是我不爱你,而是你不值得被爱。

周今没想到,让她更失望的还在后面。

被父母拒绝后,周今在周日晚上回了学校。她发现自己新买的运动服被拆开了包装,衣服上散发着一股狐臭的味道,她知道是刘圆干的。

刘圆是寝室里的胖子大姐大,家里有钱有势。大姐大有狐臭,却极喜欢占便宜,她有个坏毛病,看到谁有漂亮的衣服、鞋子、化妆品,会随手拿去试。

刘圆正在涂指甲油,周今把衣服举到她面前,问:“你是不是穿过我的运动服?”

刘圆不耐烦地摇摇头。

周今把衣服怼到刘圆鼻子上,“你自己闻闻。”

狐臭是刘圆的死穴,她被激怒了。

刘圆斜着眼睛,扬起下巴,问周今:“我穿了,你能把我怎么的?”

“赔钱!”

刘圆把周今的衣服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脚:“你有病吧,给我等着!”说完就出了寝室。

周今的高中附近有一所体校,刘圆认识很多体校男生。第二天,很多体校的男生到校门口,大声喊周今的名字。周今清楚是刘圆在有意报复她。两个人在寝室里擦肩而过时,刘圆也会用唇语骂出一句脏话。周今难受地想退学。

迟到的亲情

就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初中同学严鹏飞。严鹏飞上初中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高高瘦瘦,跑得很快,很会打架,周今对他的印象并不深,没想到他考上了一墙之隔的体校。

周今是在校外买生活用品时遇到严鹏飞的,体校的那群男生跟在周今后面疯狂喊她的名字,还朝她扔喝空的酸奶瓶,正好严鹏飞路过,大喊了一声:“干什么呢!”那群人似乎有点怕严鹏飞,不再起哄,聚到花坛旁边看着他们。

严鹏飞跟在周今身后,把她护送到校门口,问周今怎么会惹上那群人。陷在困境里的周今无人倾诉,便把自己的窘境告诉了严鹏飞。

严鹏飞拍着胸脯表示,会帮她摆平。

周今不知道严鹏飞用了什么办法,体校的男生再也不来捣乱了,而刘圆除了偶尔的阴阳怪气,也不再正面挑衅了。为了感谢严鹏飞,周今在星期五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答应陪“救命恩人”一起去“嗨吧”。

她第一次见识这种混沌的世界,“嗨吧”里塞满了沙丁鱼一样的年轻人,他们高举着啤酒,随着打碟女孩的节奏扭动身体。

新鲜的世界让周今害怕,也激发了她的好奇。周今虽然没有逃课、跳墙的勇气,但她开始在每个周末找借口不再回家。她和严鹏飞在一起,不只是为了刺激,还觉得被人在乎、有人撑腰的感觉真好。

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周今刚下晚自习,严鹏飞便打电话让她下楼,说要给她一个惊喜。

他从朋友那里借了摩托车,一群人从市区飙车到青岩山景区,在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路段时,周今紧紧搂着严鹏飞的腰,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

严鹏飞送周今回学校的时候,过了返校时间,宿舍大门上了锁。严鹏飞说他朋友家有一处空房子,问周今愿不愿意去。周今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那房子在郊区,是一处平房。房子里有两间卧室,严鹏飞把大的那间让给周今,自己住隔壁。一整夜,周今尤为忐忑。她几次听到严鹏飞在门外徘徊的声音。

第二天是周一,当严鹏飞把周今送回学校时,她发现自己的父母正在寝室里等她。是刘圆把周今夜不归宿的事告诉了宿管,老师给周今的父母打了电话核实。周今和男生出去开房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学校。

她被父母带回家,刚关上房门,父亲就打了她一巴掌。父母当着周今的面,搜查她的房间。抽屉和床底下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到地板上,父母看着不顺眼的书和杂物,统统被扔进垃圾桶。父亲在周今的书柜底层找到一本带锁的日记,因为周今拒绝交出钥匙,父亲强行撬开了日记本。

看着日记里的内容,父亲脸色惨白。在父亲眼里,周今的行为不亚于犯罪,母亲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口问:“和那个男生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要不……我们去一趟医院?”

看着父母焦头烂额的样子,周今反而从一开始的害怕,演变成某种胜利的决绝。她不说话,不解释,也不求饶。一家三口就这样僵持着。

两天后,周今便被送回学校,这回,母亲终于给她办理了走读,每天下班后会来接她。

周今开始拼命学习,她要报考一所距离父母最远的学校,甚至想永远离开他们,再也不回来。

报考的时候,周今填报了西北民族学院,家和学校实际距离2124.399公里。

周今考上大学后,父母从一线退到了后勤,工作不再忙碌,周今只在周末给家里打个报平安的电话。反而是父母开始经常联系周今,问她钱够不够花,衣服够不够厚,吃得习惯不习惯,还经常寄土特产。

父母似乎比周今更盼望假期,大学四年,周今把回家当成了任务。她只回去过两次,其他时间不是在实习就是在打工,甚至有一个春节是在同学家里度过的。

同学是纯粹的新疆姑娘,她的爷爷已经九十四岁了,看着他们一家人载歌载舞,说不羡慕是假的,周今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是对父母当年背弃她的报复,还是逃离。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春节,周今第一次听到母亲在电话里说:“闺女,回来住几天吧,妈想你了。”停顿了一会儿,母亲又补充了一句:“你爸也想你了。”

当初事业上风生水起的女强人终于成了今天低声下气的慈母。周今鼻子发酸,“嗯”了一声。

小时候,是她追着父母要关爱,现在是他们追着周今要亲近,他们都没能给对方想要的东西。

父亲要做胆囊手术的日子到了。上手术台前,他突然把周今叫到面前,半天才开口:“你初中日记里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周今想起那本被父母毁掉的日记,里面写满了自己的迷茫、对不友好者的诅咒,还有对父母的失望。“等他们老了,我绝对不会伺候他们,我要把他们送到养老院去,就好像当初他们把我丢到寄宿学校一样。”

看着病床上脸色发黄的父亲,周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嗯,我当时特别恨你们,还试过离家出走,后来又回来了。怕你们发现我割过手腕,我一次吃过三十多片安眠药,后来自己醒了,只是你们没发现。”

周昆浑浊的眼睛湿了,“我们这代人当时的信仰是舍小家为大家,没想到对你伤害那么大。闺女,能不能别怨恨爸?”

母亲也轻声附和说:“你从小到大听话、懂事,我们那时候拼命工作,就是想给你打一个好基础,希望你有个好未来,没想到亏欠你这么多。”

周今努力控制着情绪,假装释然地拍了拍母亲的手。父母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长远打算已经提前预支了周今的感恩,有些东西断裂就不再容易修补了。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一个半月后,终于出院。那天,父亲突然说:“你上大学去外地的时候,爸去火车站送过你。你在三站台,12号车厢,我当时还买了你最爱吃的桃子……”

周今回忆了半天,没再接话。她想起9岁那年的暑假,父亲带回家一斤桃子。她皱着眉,刚想开口拒绝,父亲却说她贫血,桃子含铁多,可以多吃。

可是,周今从来就不喜欢吃桃子。

编辑/邵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