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九人:故人知我春回

2023-12-29 00:00:00张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8期

民国“宇宙”

2023年3月起,“话剧九人”(下文简称为“九人”)剧团的作品《四张机》新版本将在北京、上海、深圳、西安、杭州等地上演。

《四张机》是一出严守戏剧传统三一律(时间、地点、情节三者保持一致)的戏:古鹤箴、求三野、卢泊安三位北大文科教授被任命为招考委员会委员,1919年“五四运动”前夕,他们就四张考卷、一个招生名额,在北大吵了一整晚。

导演、编剧朱虹璇动笔在2018年,她从北大毕业六年,主业是战略咨询,给客户做上市计划、产品分析。自2012年起,朱虹璇和戏剧同好相约每年做一部戏。2018年,她与另一名编剧叶紫铃,看了一段北大自主录取考试官胡适破格录取数学零分考生罗家伦的野史,觉得写个1919年老北大的故事挺好玩,可以通过录取一个学生的过程,折射出民国早年的教育公平问题、新旧文化冲突的激烈状况,以及不同派别知识分子对知识与真理的执着。

三位主角里,古鹤箴是保守派,留洋归来的卢泊安锐意革新、锋芒毕露,和平主义者求三野在中间拉架。2019年,《四张机》在北京西区剧场首演。

《四张机》之后,朱虹璇原本想写个科幻故事,没想到在做案头工作的过程中,对被称为“东方居里夫人”的物理学家吴健雄产生了很深的印象。以吴为原型的瞿健雄最终成了《对称性破缺》(2022年话剧九人作品)的主角之一。

《对称性破缺》从民国跨至2000年,通过一个个段落,三位传奇物理学家的乱世人生被勾勒出来:瞿健雄赴美留学、参加曼哈顿计划、证明宇称不守恒理论,受困于性别不平等的处境;吴大有一生抱持“绕着困难走”的信念,南开读书、密执安大学留学、西南联大任教,却还是被战火波及;叶启荪从哈佛归国后投身教学、研究,一生正直、纯粹、爱护学生,在潦倒中病逝。

瞿健雄也是话剧九人2020年作品《春逝》的主角,那时她还年轻气盛,带着傲人的成绩和论文进中研院物理所当助理研究员。《春逝》的另一位女主角顾静薇,原型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女性物理学博士顾静徽。编剧朱虹璇让两位女性交汇在民国24年春天物理所的实验室里,一场短暂的情感共振,在瞿健雄生命中留下长久余音。

已上演的《四张机》《春逝》《双枰记》(2021年话剧九人作品)《对称性破缺》,均结构工整,有文人气,为九人剧团在戏剧观众群体中积攒了一定口碑。至今,这几部戏的豆瓣评分分别为8.7、8.9、9.0、8.3。

“在动荡的时代里能坚持做个人选择、承担责任的这些人,吸引了我。”朱虹璇说。2022年12月的乌镇雨雪交加,赶在《双枰记》演出之前,九人剧组外出拍新戏《庭前》的剧照。加上《庭前》,五部戏构成了话剧九人“民国知识分子系列”的完整宇宙。

“宇宙”并非先行设计,但在四年创作中,有着不同故事的人物在虚构的民国生命轨迹中交互。比如,《四张机》中的卢泊安和《春逝》《对称性破缺》中的瞿健雄曾是师生关系。《春逝》中的物理所所长丁奚林(原型为物理学家、剧作家丁西林)和《四张机》中的三位教授是旧日同僚。卢泊安也是《双枰记》里的主角之一。《双枰记》里有短暂闪回,1913年,卢泊安与程无右、郎世飖在夫子庙的棋摊相识,三个年轻人意气相投。1924年,郎世飖被段祺瑞委任为司法总长,那年冬天,叶启荪从哈佛归国,《对称性破缺》的故事从这里开启。《庭前》的主角又是郎世飖,以郎和妻子尤胜男的人物关系变化,折射出民国的法治进程、婚姻关系等等。

话剧九人的这一系列作品,写的是民国的事、民国的人,对观众而言,戏里的人和事所处的普遍困境,又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

“没有战友,没有战壕”

2020年排演《对称性破缺》在即,扮演瞿健雄的演员路雯做功课,对角色在成为知名科学家的过程中如何消化加诸己身的不公平、如何面对人生中的遗憾和离别,心怀不解。为了回答她的问题,3月,朱虹璇花3天写了《春逝》的小故事——时间设定在年轻的瞿健雄出国前一年,1935-1936年,她到中研院物理所工作,女研究员顾静薇为其导师,两人关系从针锋相对转为守望相助。朱虹璇写得轻松、愉快。

2020年初,《四张机》又演了一轮,效果不错,九人团队很受鼓舞,摩拳擦掌,计划2020大干一场。新冠疫情来了。大家不想坐以待毙,想拿个轻巧的剧本试试线上演,《春逝》1.0因此推出,时长只有60分钟,全由瞿健雄与顾静薇两位女性相处的日常填充。“它是美的,但不够精美,需要打磨的地方还很多。”九人的制作人任慧岩这样说。

《春逝》全戏没有激烈的冲突。主要角色只有三个人,另一是为人友好、喜爱写戏剧的物理所所长丁奚林。

2021年,《春逝》逐渐丰满,时长扩充到70分钟、90分钟、110分钟,新加的一个重场戏是瞿健雄与顾静薇的“粒子物理之争”,关乎瞿健雄的研究方向:瞿向顾提出,原子的构成一定不止质子、电子,她想研究粒子物理。顾静薇劝,国内缺乏科学设备、资金,个人天赋不是无穷尽,极有可能常年投入后一无所获。瞿健雄反驳,物理是为了回答问题,不是逃避问题。

“没有老师,没有战友,没有战壕,你还是要做这件事?”顾静薇问。

“我还是要做。”瞿健雄答。

这场戏发生在小年夜,她们争执的过程中,窗外放起烟花,二人暂时停下争论。在西安巡演时,话剧九人的宣传高羽茹负责拍剧照,离二位演员很近,“灯光在她们眼中一闪一闪,和着眼泪生发出星子般的光芒。非要让我概括的话,少数人对理想的追求、以卵击石的坚持,是非常动人的。”高羽茹说。

时代对女性的偏见或隐或显地嵌在剧情中:物理所长期只有顾静薇一位女研究员,所里没有女厕所,椅子都太高——身形娇小的顾静徽只好天天穿高跟鞋;顾静薇获评优秀教师,学校却只准备了给男性的领带作礼物。

更大的、明显的不公发生在瞿健雄身上。《春逝》故事开始时,她已参加过三次庚款考试,分别获得第六名、第三名、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但考官一句“派个女学生去学物理,不是浪费钱吗?”,把名额给了第二名的男生,瞿健雄一度气馁,要收行李回老家。

顾静薇问瞿健雄,全世界哪国女物理学家最多?法国。因为法国有居里夫人。

顾静薇作为中国第一位女性物理学博士,因祖母照拂得以上学,一路饱受种族和性别歧视的桎梏。她讲,毕业回国,几百人的毕业照,祖母一眼认出自己,为什么?因为“女学生本来就少,且只有你一副中国面孔”。祖母告诉她,几十年对一个人很长,但放在长河里看,时间的尺度是相对的,要对未来抱有信心。顾静薇转告瞿健雄这些,说,你躲回老家,不公平的事就会消失吗?又问,你要做居里夫人,还是老家宅子里的老太太?

高羽茹就是在这里哭的。《春逝》是高羽茹跟组的第一部戏,她从小生活平顺,高中艺考时才知道,因为专业男生少,进复试后,男生有性别优势,那时她以为这样的事很平常,大家把这当玩笑。读了几年大学,再经受不公平的遭遇,又想起之前大家视作平常的事,她在心里质问,为什么重要的、无关体能的选拔性考试,性别会被作为参考标准?

2022年,高羽茹跟着剧组从乌镇到深圳,《春逝》装台时,演员路雯与饰演顾静薇的王小欢在台上定点、站位,试麦。一支水晶吊灯从高空垂下。路雯编着瞿健雄的麻花辫,站在“门”边。因为天冷,她还披着羽绒服。

朱虹璇说:光调亮一点儿,像是走向希望。

她坐到观众席第一排,看演员走位。

路雯演起了瞿健雄报名第四次庚款考试的场景,瞿再次因为性别被考官质疑。路雯中气十足地自报家门:“国文92分,英文77分,专业95分,总成绩87.5分,排名第一。”一束追光打到路雯身上,“请问我现在可以报名了吗?”

演员路雯是北京交通大学在读博士,几次参加完巡演,她都要第一时间赶回北京做实验、忙课题。她第一次演九人的戏是《落梅风》(2018年话剧九人作品)。接着在《四张机》中,她演古鹤箴的女儿古娴,其人反叛,有句台词深为观众喜爱:“西西弗斯不会胜利,西西弗斯永不投降。”路雯喜欢表演,也试过其他剧组的戏,但和九人合作最多,她讲,她不愿意演扁平化的、衬托别人而存在的女性角色。

在剧组的采访里、在面向观众的交流会中,路雯都谈起瞿健雄对自己潜移默化的影响。遇到困难,习惯性逃避的她后来会想,瞿健雄会怎么做?“她能坚持,我能不能坚持?我就也坚持。”

瞿健雄对庚款考试招生官的质疑,义正词严:“国家内忧外患,难中之难的物理,才更有研究必要。”

换景,灯光全部暗下,只有黄昏的树影,极美。

《春逝》演到最后,这对女性的矛盾关系缓和了,但那些阴影般的性别歧视并未得到彻底解决。顾静薇教瞿健雄的,是用相对论的眼光看问题,以女性身份勇敢地开拓事业,追求真理。在顾静薇的推荐下,瞿健雄得到去美国留学的机会,临行前,顾静薇留下一封信:“密执安对亚裔女子的看法,恐怕令你沮丧。但世人的眼光或许分男女,微小的原子核子不会。”

《春逝》剧终,瞿健雄和顾静薇执手起舞,字幕亮起:“献给崎路同行的你。”

哀乐中年

2020年3月写完《春逝》,朱虹璇读到“陈独秀危害民国案”的资料:1932年,陈独秀因被叛徒出卖而入狱,胡适、蒋梦麟、章士钊等奔走营救,1933年春,章士钊为陈独秀辩护。而章士钊和陈独秀两人亦敌亦友。朱虹璇来了灵感,开始写《双枰记》。

《双枰记》的故事发生在1933年冬天,朱虹璇写得很慢,到2020年冬天才出第一稿。2020年,新冠疫情扩散,舆论场逐渐撕裂,朱虹璇眼见着身边甚至年少相识的朋友,因为处于不同立场不相往来。她每天看新闻,饱受冲击,不断自问,“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否真的有唯一正确的那条道路可选?面对复杂局面和动荡环境,一定只有黑或白、抗争或者屈服吗?有没有中间道路可选,中间道路会不会演化出不同的样态?”

那段时间,朱虹璇冷眼看着,不在社交网络上表达。《双枰记》的底色和她当时的心境有相似处。“它割舍了《四张机》里的热血和书生意气,变得更沉郁、容忍。”朱虹璇说。

《双枰记》开场是在江宁地方法院看守所,舞台上有一桌一椅一床,乱发花白的程无右在狱中下棋,他为被告的“危害民国案”将于次日开庭。年少好友、北大教授卢泊安前来探望,搬来程无右已与之断交的郎世飖做辩护律师。三位总角旧交,早已因信仰不同而分道扬镳。

《双枰记》的章节名“接不归”“通盘劫”“双飞燕”“断处生”,都是围棋术语。舞美让整个舞台像是巨大棋盘,所有人物身处棋局。而程无右和郎世飖在故事里也在下棋,多年前的一盘棋,他们没定胜负。现在,再次弈棋论道。

郎世飖说,局能走通,管他执白还是执黑?程无右对呛:“以退为进”这四个字,我程无右这辈子都学不会。

程无右是清澈的理想主义者,拥有极端的精神自由和莽撞的赤子之心,不怕死,如卢泊安形容,“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中华民国的发展史就是他程无右的一部营救史”;卢泊安躬身于学问,性格有逃避之处,但努力自洽;郎世飖被程无右骂为青帮爪牙,为人隐忍,自己希图“以不偏不倚之说进之”。

程无右、卢泊安、郎世飖,每个人都是一把标尺,可比照乱世的生存路径和道德准则。

朱虹璇说自己以前像程无右,后来像郎世飖——作为九人的创始人、负责人,她告诫自己要爱惜羽毛、为团队负责、不能牵连他人。但短短两三年,她又变成了程无右。“你如果听见这么近的哭声,是没有办法装作听不见的。我不想把维持一个安全体面的文化人生活作为我生命的第一优先级了。”

即使没看过《四张机》,也能体会到《双枰记》里人事全非的惆怅。在《双枰记》里,三人出场已是中年,通过短暂的闪回,我们知道他们是总角旧交,曾挥斥方遒,一起办报。

高羽茹很喜欢《双枰记》2.0中变得丰满的一个场景:年轻的郎世飖送别卢泊安,郎要去广州,卢要赴美留学。二人路过邵玉筝的京音大鼓摊子,卢泊安点了一曲《伯牙摔琴》。邵玉筝唱得不好,卢泊安阻止道,别唱了;要走。反而是郎世飖说,都等了这么久,走什么走?高羽茹想起《四张机》里的卢泊安,那是她第一次看九人的戏。“他那么年轻,那么傲慢。”《双枰记》里,卢泊安温吞了,变成郎世飖和程无右之间的润滑剂。

1918年,邵玉筝对卢、郎唱,“他二人分手太急未得细谈论,约会了汉阳相会,再等来春。”

来春自然没等到,只有多年后的雨夜在牢狱重逢。

制作人任慧岩比朱虹璇低一级,她们在北大元培学院的辩论队里相识,在价值观震荡的青年时期,一群志同道合、三观一致的人成为朋友,彼此投契,共同成长。这群人希望能每年创排演一部话剧,从二十出头一直演到三十出头,到此刻剧中人的年纪,再去演绎哀乐中年。跟着九人走到现在,所有民国戏里,任慧岩最喜欢《双枰记》,“充满了哀乐中年的艰难与坚持。”

在三位故友的对话里,我们知道,民国17年,郎世飖发出了抓捕求三野的通缉令,也是郎世飖给求三野通风报信让他得以外逃,多了两年性命。但在《四张机》里,那位和平主义者求三野还是被绞死了。

这是让三位故人决裂的惨事。程无右与郎世飖大吵后,郎世飖在监狱外的雨中默立。

2021年初,朱虹璇一位非常好的朋友去世,这出“献给故人”的戏里也有了她的私人情感。“之前对于悲伤的想象是俗套、文人式的想象,用一些技巧去表现伤痛,但真当自己经历了那样一个时刻,你就是在风里面站着沉默,不会再有力气去有别的东西了。所以文本、表演上的处理都变得更无声。”

《双枰记》2021年9月首演,2022年初改完剧本进入2.0版本排练,本来4月上演,因为不可抗力,推迟到5月,取消;6月又取消;10月才在北京上演。

戏里,山河破碎,个体在大势之下只有无力,青年时候的理想变成了中年的畏缩、惆怅。看《双枰记》很容易使人观照自身,任慧岩坦言,可能是社会学的出身使她看待事物时更偏向理解、包容的视角,但她也经常拷问自己:我是不是太温和、太喜欢粉饰太平、不够勇敢?她想起年轻时候彼此误解、分道扬镳的朋友,多年过去,这些爱恨不再重要,“因为大家肩上都有更重要的责任,更知道自己这一生要追寻什么。可能大家是志同的人,只是道一时不合而已,那又怎么样呢?要去的地方终归是一样的,那就够了。”

任慧岩最喜欢郎世飖,她说郎是一个不断在妥协却也不断在坚持的中年人,即使不容易被人理解,也一定会不断拷问自己。

演员张巍即将45岁,接触郎世飖让他反思一个课题:怎么和所谓浊世找到相处的方式?

几个城市演下来,张巍觉得自己的表演比以前多了“沉重和游移”。青年时的郎世飖“说出某一句话的动机是非常单纯和热烈的”,但还是变成了痛苦地接受自己的中年人。

“郎世飖对亏欠朋友、对背离了少年梦想是有相当的罪责感的,但他已经放弃了和解,放弃了在一段时间里面为自己证明点什么。我觉得从某一个层面来讲,郎世飖内心是最苦的,因为他并不是用理想主义去包裹一切的人,对吧?”

戏里,在程无右的责难下,郎世飖喃喃自语褚遂良的话:忠诚义士、奸恶之徒,后世方可分清。

“郎世飖很清楚,人生有些东西是有输有赢的。他在一些方面输得彻底,但他又知道,程无右并没有接受‘输赢’的打算。他觉得这样很好,就好像看到还有人继续坚持走着自己没有走下去的路。”张巍说。

戏里,探望时间还剩最后半个钟头,三人拉锯争吵,郎世飖说,谁也不需要再多一个被怀念的故友了。

有观众喜欢《双枰记》,把一个城市驻演的所有场次都看过,甚至跟着剧组巡演的路线,张这让巍战战兢兢:戏得演到什么程度才会让观众觉得这么值得看?后来他回过味,观众不是索隐派,看演员不同场次表现的区别,“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种情感真的是生活中不可多得、甚至求而不得的,去戏里找,会有极大的满足。”

张巍觉得,《四张机》像炭火,《春逝》像黄昏,《双枰记》则像秋天雨夜。“他可能又一次在无奈与妥协下,看着他的故友被送进枪口,或者把故友从枪下救下来,明日之后各走各的。除了此刻身边这两个少年故友之外,他一无所有。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可能特别期待这样的友情,有一个人在做你廊下听雨的房檐,我就觉得还有人在张望,人就很值得来世上一遭。”张巍说。

在对剧组的采访中,程无右的扮演者杨楠说,《双枰记》兼有《四张机》之勇和《春逝》之情。

朱虹璇在后台工作

惘惘如梦

九人剧团起源于2012年北大校园,一群学生把经典电影《十二怒汉》改编为40分钟、9个陪审员唇枪舌剑的话剧作品,朱虹璇被朋友拉去帮忙,在当年北大剧星风采大赛中进入复赛。2015年,大家抱着毕业后还想摸索点什么的心气继续,任慧岩担任制作人——她说当时的大家除了一腔无知无畏的勇气,什么都不懂,只能一点点学、一点点摸索,让戏能够走出校园、有担当地走向市场。上班时空出半小时,她找会议室打联络沟通电话、写宣发文案文档。朱虹璇工作也忙,如果加班到晚上1点,她就写剧本到3点。

头几年,九人的每部戏都叫《九人》。2014年版的《九人》在蓬蒿剧场演,舞美只有桌子凳子。2016年的《九人》,把陷入理想与现实困境的纸媒拉到舞台上。2017年后,每部话剧都有了独立的名字。

朱虹璇自认没有艺术家人格也没有足够天分,把改剧本看作产品迭代,九人上演的每部戏都至少有过两个版本。《四张机》2019年首演场场爆满,她惶恐,对一切突然火起来的东西将信将疑。她更喜欢《春逝》的成长,当初上线的1.0曾被评价人物关系生硬,后来一点点经过剧本改动、服化道优化、表演优化,豆瓣评分从8.1慢慢涨到8.9,她心里头才踏实下来。

“我们通常会被问到怎么平衡工作和戏,实际上就是强行平衡啊,你得在不断的冲突之中学会左右腾挪,更高效利用时间、更高效做事,并在一些时间节点不得不做抉择。”任慧岩说。

起初,她们的目标是,每年做一部新戏,做的戏能在市场里活下来。2018年的《落梅风》,剧组第一次用舞美工厂做舞美,效果和成本都上了一个台阶,所幸一轮演出后口碑不错,只是小有亏损;冬天的二轮演出,正赶上北京降温,那个周末下了大雪,本该出现在周五晚的售票高峰并没有出现。周五晚到周六清晨,任慧岩刷了很多次票务后台,数字都没有什么变化。那个周六的清晨,被任慧岩称为她在剧组生涯中的“一个至暗时刻”。

2019年,《四张机》推出之前,团队其实担心太文气,题材太冷门,观剧门槛太高。没想到首轮第二周,口碑就起来了;第三场开始,一票难求。她们很振奋。

也是那年,朱虹璇觉得,把做戏只当兴趣爱好,没法精益求精。2019年11月,她辞职全职做戏剧。转眼创业三年,没占到任何天时地利。身处“非必要”行业,她也想过无数次,别干了,回去上班。身边有演员去送外卖,有创作者没戏拍,去搞抖音小视频。“为稻粱谋。这个时候你谈理想谈梦想都变成了奢侈,挺难受的。”

《对称性破缺》写于2020年,到2022年,朱虹璇把剧本改动了很多。本来可能只是三个物理学家的故事,后来主题变成了迷雾中的追问:“如果长夜是无尽的,还要不要继续走下去?”

2022年,九人完成了十年之约。春夏之交,高羽茹在陕西大剧院小剧场的化妆间完成毕业答辩,后留在九人做宣传工作,经常整理观众评论。九人民国宇宙有忠实观众,他们真正相信剧中人物的存在,会讨论人物在具体处境下的选择。虚构出来的世界被观众相信,高羽茹觉得非常浪漫。

也是2022年,朱虹璇在《一席》说,这一年自己格外难熬,常常疲倦,有时想放弃,想起2012年立下十年之约的快乐勇猛,“总觉惘惘如梦”。这年剧组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演出取消,大家像坐大篷车的流浪剧团一样在全国各地隔离、演出。一周一城的巡演模式在大数据行程卡的新规下充满不确定性。

但是主要目标没有变。正如张巍谈起《对称性破缺》中他饰演的叶启荪:朱虹璇给了张巍一本《叶企孙传》(中国近代物理学奠基人之一叶企孙,为剧中叶启荪的原型),是三四十个学生的纪念文章,时间序列模糊,故事偶尔交集。张巍找到和《对称性破缺》中叶启荪对应的点:简单纯粹,朝招学生、为中国培养青年力量这一既定目标而去,其他都是次要。

在《双枰记》排练过程中,朱虹璇看到张巍除了戏中的隐忍克制,还有一些“迷茫、不甘和野心”,于是《庭前》这部律师夫妇的戏写就,民国宇宙的最后一块拼图拼上。

2021年9月,北京大麦超剧场举行《四张机》第50场、九人的第100场演出。谢幕时,朱虹璇给每位演员送上准备好的柳枝,意为“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