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镜被“修复”的背后

苏晨 周晓东 王丹

海兽葡萄镜。（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铜镜是中国古代青铜艺术的瑰宝之一，至今已有4000多年的悠久历史。它既是古代人民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具，又是精美的工艺品，承载了深厚的中华文化内涵，以及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2014年12月，何大罗等4人在一汉代土坑墓中盗掘出昭君出塞铜镜，经吕盛文等人多次倒手，最终转卖给广东富商钟志。检察机关依法介入侦查后，从多个维度深挖漏罪漏犯，查清文物犯罪链条，摧毁文物犯罪网络，同时围绕涉案文物追缴持续发力。最终，在这起特大倒卖文物案中，吕盛文、何大罗等21人被判处有期徒刑，1000多件文物被顺利追回。

当前，这些文物均妥善保存于河南省洛阳博物馆。除了备受瞩目的昭君出塞铜镜，《方圆》记者还注意到了一面唐代的海兽葡萄镜。该镜直径为23厘米，呈圆形。镜背面的海兽或匍匐，或躺卧，或跳跃，或嬉戏，葡萄纹饰缠绕其间，禽鸟、瑞兽穿绕于葡萄藤蔓之中。海兽葡萄镜纹饰生动华美，泛出的银色金属光泽令其更加夺目。

然而，这面铜镜看似“完美”的光泽背后，是它不为人知的遭遇。在倒卖文物过程中，犯罪分子吕盛文、朱子宇为提高这面铜镜的流通价值，对其采用除锈、抛光等手段，试图复原其刚铸造出来的样子。就此，这面流传千年的唐代铜镜，不仅失去了“岁月的痕迹”，其历史价值和科学研究价值也被损害。

看似“修复”，实则破坏

洛阳作为千年古都，历史、文化底蕴十分深厚，土生土长的吕盛文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对文物古玩很感兴趣，做起了古玩生意。起初，他在庙会、集市上摆地摊，赚到钱后，就开了一家古玩店。吕盛文脑子活、门路广，30来岁就成了文物圈里的知名人物。不过，他并不满足于经营古玩店带来的收入，凭借着在文物圈积攒下的人脉，干起了倒卖文物的非法勾当。

2021年4月，吕盛文伙同他人在河南省安阳市滑县以300万元购买了一面海兽葡萄镜——唐代是我国铜镜发展史上最辉煌的时期。其中，海兽葡萄镜是唐代最具有代表性的铜镜种类之一。它以高浮雕海兽、葡萄纹为主题纹饰，间饰鸟雀、蜂蝶、花草等图案，华丽而繁缛，给人带来视觉上的美感与心灵上的冲击，是中国铜镜艺术的巅峰之作，更是被中外学者称为“凝结了欧亚大陆文明之镜”。

然而，由于出土前的埋藏环境以及出土后的保存环境的影响，这面流传千年的唐代铜镜的表面难免存在锈蚀物与划痕。为了让这面海兽葡萄镜看起来更干净，卖相更好，进而提高其售价，吕盛文找到了朱子宇，托他对铜镜进行处理。

朱子宇是河南许昌人，从2018年开始接触古玩行业，也经营有一家古玩店。他从网络等途径自学了修复文物的技能，便借此接点“私活”，帮助文物贩子对青铜器类文物进行除锈等处理。在明知这面海兽葡萄镜来源非法的情况下，朱子宇仍使用化学试剂对铜镜进行了除锈，还对铜镜进行了抛光等处理。事后，吕盛文支付给朱子宇2万元。此后，吕盛文又委托朱子宇修复了其他文物。在与吕盛文的合作中，朱子宇获利7万余元。

吕盛文常出没于各大文物艺术品拍卖会，并在拍卖会上伺机结识了一些客户。2017年，在香港的一场拍卖会上，吕盛文结识了一位广东商人吴太云。吴太云在文物收藏圈里打听吕盛文的身份，圈里人普遍都说吕盛文的鉴定水平比较高。因此，吴太云便委托吕盛文替他在全国各地的文物艺术品拍卖会上购买文物。在对这面海兽葡萄镜进行除锈等处理后，吕盛文以600万元的价格把铜镜出售给了吴太云。

吕盛文靠着倒卖文物的非法勾当发了家，生活奢靡享乐。然而，吕盛文靠倒卖文物营造出的浮华幻景，随着他的犯罪行为被揭露而破灭，而他托人非法“修复”文物的行为也引起了公益诉讼检察人员的注意。

2022年4月，洛阳市瀍河回族区检察院公益诉讼检察部门借助该院自主研发的“洛检云监督线索管理平台”，发现刑事检察部门办理的吕盛文等21人涉嫌盗掘古墓葬，倒卖文物，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等系列案件中，存在犯罪嫌疑人朱子宇采用化学试剂非法浸泡除锈造成国家一级文物唐代海兽葡萄镜损害的公益诉讼案件线索。2022年7月18日，瀍河回族区检察院以民事公益诉讼案件立案。

损失难以估量，破坏无法复原

吕盛文、朱子宇非法“修复”行为对海兽葡萄镜造成了哪些损害？洛阳博物馆文物修复专家陈金龙告诉《方圆》记者，此行为不但不利于文物的保存，還损害文物的历史价值和科学研究价值。

“使用化学除锈在文物保护修复中是需要十分小心谨慎的，必须在大量实验数据的支持下，在保证能将残留试剂完全去除的前提下，才能小范围使用。这是为了避免化学试剂对文物产生影响，加速对文物的腐蚀。而不法分子使用化学试剂除锈的过程，显然不利于文物的保存。文物出土时，其表面附带的锈蚀物等物质，能反映出很多信息，如文物的埋藏环境等。不法分子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经济收益，采用化学试剂对文物进行除锈，导致文物表面的重要信息丢失，研究人员无法从中获取有效信息，更无法针对性地对文物进行保护、研究。此外，我们研究人员可以通过文物表面的痕迹，判断古代工匠制作文物的工艺，例如采用了什么样的浇铸方式、打磨工具等，但不法分子以机械方式对文物进行了抛光，对文物表面的细微痕迹进行毁灭性的破坏，也影响了我们对文物进行科学研究、获取文物的历史信息。”陈金龙进一步解释道。

彼时，我国文物保护公益诉讼保护的对象大多是不可移动文物，对可移动文物的保护并没有足够的案例支撑。河南省还没有针对可移动文物保护提起的民事公益诉讼案件，没有先例可循。文物损害的价值如何认定？能不能对文物进行“复原性”修复？这都是办理此案时遇到的难题。

“由于文物损害的价值难以认定，我们的诉讼请求也难以确定。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先后走访了文物考古专家、文物修复专家、文物价值认定专家和河南科技大学法学教授。大家纷纷表示，针对可移动文物被损害的价值认定，目前没有相关的规范可以参照。”承办此案的瀍河区检察院检察官张拓告诉《方圆》记者。

鉴于案情复杂，按照检察一体化要求，洛阳市瀍河回族区检察院将此案向洛阳市检察院进行汇报。为解决文物损害价值认定及文物保护专业问题，洛阳市检察院组织洛阳市文物局、洛阳博物馆等单位文物专家召开研讨会，进行研讨交流。

“在此次会议上，大家取得一致意见，认为文物损害价值虽然无法认定，但可以委托专家对损害造成的文物修复保护费用进行评估认定。这样，我们的公益诉讼请求也得以明确了。”洛阳市检察院检察官梁利超告诉《方圆》记者。

2022年7月，洛阳市瀍河回族区检察院委托洛阳博物馆有关专家对受损海兽葡萄镜修复保护费用进行评估，并出具专家意见。经专家评估，吕盛文、朱子宇的非法“修复”行为对文物价值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对已成事实的破坏也无法复原。文物修复人员只能利用现有技术手段清除文物表面有害物质，控制文物保存环境，使文物能够更久保存。

目前，这面海兽葡萄镜保存于洛阳博物馆。该博物馆也为这面海兽葡萄镜制订了相应的保护修复计划。“我们会以延长文物寿命为目标，在此前提下，根据《可移动文物修复管理条例》《馆藏金属文物保护修复方案编写规范》等相关要求，编写这件文物的保护修复方案，并上报省级主管部门审批。审批通过后，会根据相关行业规范及技术要求对文物进行信息采集、清理、有害锈去除、缓蚀及封护，并建立文物保护修复档案。”陈金龙向《方圆》记者介绍道。

期待形成全社会共同保护文物的格局

2022年10月18日，洛阳市瀍河回族区检察院对此案调查终结，按照《人民检察院公益诉讼办案规则》的规定，将此案报送洛阳市检察院审查起诉。

“文物是人类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具有物质和精神双重属性。吕盛文、朱子宇非法‘修复文物致使文物损害的行为已造成社会公共利益受损，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应承担恢复原状、赔礼道歉等侵权责任。”梁利超说道。

经履行公告程序，限期内无法律规定的机关和有关组织提起民事公益诉讼，11月10日，洛阳市检察院依法向洛阳市中级法院提起民事公益诉讼，请求判令被告吕盛文、朱子宇在国家级媒体上公开赔礼道歉，并连带承担文物修复保护费用2.95万元。

梁利超表示，为确保庭审效果，洛阳市检察院全面预测庭审中可能出现的辩论要点，积极准备庭审预案，为庭审的顺利进行奠定基础。同时，为使文物保护专业问题得到更好的阐释，洛阳市检察院还向洛阳市中级法院申请，让文物专家作为证人出庭。

2023年5月16日，洛阳市中级法院公开开庭审理此案。在审判长主持下，公益诉讼起诉人洛阳市检察院和二名被告吕盛文、朱子宇及其委托代理人围绕相关事实进行了举证、质证，洛阳博物馆的专家出庭发表专业意见，各方当事人围绕争议焦点进行了充分的辩论。洛阳市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文物部门工作人员、河南科技大学师生代表等50余人到庭旁听。

2023年6月1日，洛阳市中级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对洛阳市检察院提出的诉讼请求全部予以支持，目前判决已生效。

“这起民事公益诉讼案件是河南省首例可移动文物保护民事公益诉讼案件。该案的成功办理，为办理此类案件提供了借鉴，有助于更加全面、深入地探索开展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公益诉讼工作，还为完善公益诉讼制度、开展公益诉讼立法积累了素材。”梁利超告诉《方圆》记者，这起案件办结后，洛阳市检察院、洛阳市中级法院、洛阳市文物局共同制定了《关于建立文物保护协作机制的意见》，进一步强化了文物保护方面的协作配合。

河南省洛阳市瀍河回族区检察院检察官走访洛阳博物馆，与文物专家交流文物鉴定相关问题。（摄影：方圆记者 张哲）

同时，梁利超表示：“期待通过开展可移动文物保护民事公益诉讼工作，让社会公众更深入地认识到文物的社会公益属性，认识到文物保护对传承弘扬中华文化的重要性，使社会公众能够更加积极地参与到文物保护事业中来，形成全社会共同保护文物的格局。”

“文物作为历史的物质遗存，是我国悠久历史文化的见证和重要载体，是维系中华民族团结统一的精神纽带。因此，加强文物保护，对于传承、弘揚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和民族精神，增强民族凝聚力，巩固民族团结和维护国家统一，都具有重要意义。同时，文物反映着不同历史时期科学技术发展的成就，是历史文化研究和现代科技文化创新发展的依据。加强文物保护，深入研究文物的科学原理和工艺技术，能够推动科学研究，促进文化、艺术发展。期待社会公众增强文物保护意识，共同保护文物，传承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陈金龙说。（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