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堂波 黎斯羽
摘 要:后藤朝太郎向来以其在汉学、文字学方面的成就而为学界所熟知,但其在近代日本造园学发展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却一直被世人所忽视。文章结合近代日本造园学发展的社会背景,根据一手史料,通过分析后藤朝太郎在日本庭园协会与东京高等造园学校创立中担任的角色及发挥的重要作用,肯定其在近代日本造园学发展中专注中国园林研究的权威地位。
关键词:后藤朝太郎;日本造园学;中国园林;日本庭园协会;东京高等造园学校
中图分类号:K313;G13/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23)05-0072-09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3.05.008
明治维新之后,欧美之风盛行,西式建筑被引入日本。而庭园与建筑关系紧密,1918年从事庭园行业的相关人士聚集在一起,成立了日本首个研究庭园的专业组织——庭园协会。该协会创立后的第二年,出版了会刊《庭园》。日本国内关于中国园林、日本庭园或西式园林的研究大多刊发于此杂志。作为中国通的后藤朝太郎,在《庭园》创刊至二战前终刊的几十年间,持续发表了许多与中国园林相关的文章,但这一点一直以来都被人们所忽视了。其实,后藤朝太郎发表的文章包含着日本近代庭园发展过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本文在对后藤朝太郎与庭园协会创立的关联,以及后藤在《庭园》创立、东京高等造园学校设立中发挥的作用做出分析的基础上,考察了后藤朝太郎在近代日本造园界的地位与影响力。
一、庭园协会成立之前的造园学
在明治时代,建筑学家与庭园相关联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造园学之所以未能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是因为比起作为建筑附属的造园,社会更需要建筑本身[1]39。
既没有与造园相关的书籍,又没有独立的造园学,在此背景下,镜保之介(1867—卒年不详)从京都府立农林学校调任至千叶县立高等园艺学校(现千叶大学园艺学部,1909年建校)担任首任校长,并在1909年至1912年间就开始将“造园理论”作为正式科目进行讲授。其后的1912年至1917年,东京帝国大学的本乡高德(1877—1949)被调派至千叶县立高等园艺学校讲授“庭园论”,1917年同属东京帝国大学的田村刚赴千叶接任了本乡高德的课程。往后,折下吉延(1881—1966)等学者相继担任庭园相关授课教师,1922年该校毕业生森欢之助晋升教授,承接了造园相关的授课工作[1]42。
另一方面,东京府立园艺学校开设了与筑庭造园相关的课程,折下吉延担任讲师教授“园艺”及“英语”;1912年至1932年,小泽圭次郎担任讲师教授“庭园论”与“庭园史”;1914年,野间守人(1889—1945)正式讲授庭园相关课程;大正末期,宫地常助接任野间守人继续授课。明治天皇驾崩后,日本决定修建明治神宫。本多静六(1866—1952)与原熙(1867—1934)虽同为营造局的委员,但二人各执己见,各自将自己的门生陆续送入营造局,从而使明治神宫的建造分成了纯和风的内苑(1917年动工)和欧式风格的外苑(1918年动工)两种风格。不仅神宫被修建得优雅华美,也为日本的造园界带来了许多新技术和优秀人才。参与營造的门生们在神宫建造这一实习场中成长起来,逐渐担负起了此后造园界发展的大任。
由于明治神宫的营造,造园业的知名度在日本显著提升,加之当时提倡国立公园运动与都市公园建设,造园学研究与开展造园教育的必要性大大提高。1914年本多静六在东京农科大学林学科讲授“景园学”,1915年原熙在同校农学科教授“庭园学”。1916年,本多静六在林学科教授“景园学总论”,田村刚(1880—1979)教授“东洋景园史”,本乡高德则教授“西方园艺史”,上原敬二(1889—1981)作为讲师也加入了教授造园学相关课程的队伍[1]39。1918年,正在造林学大学院学习的田村刚开始研究美国的风景园林,并且著成了《造园概论》一书,创立了“所谓造园即建构”的理论。
1919年,在本多静六与原熙共同协商下,东京农科大学的农学科与林学科合二为一,“造园学”作为合并学科的共选科目。从中可看出“造园学”是个涵盖了造园总论与庭园论的泛学科称谓,造园总论因涉及国立公园和都市公园等概念,不仅涵盖庭园,还牵扯风景等诸多概念,故属于上述林学科中的景园学。而庭园论更多偏向庭园和园艺,故属于上述农学科的庭园学。
1918年秋,东京帝国大学林学科率先开展了“造园学”的公开授课,外校的旁听生人数众多。在设立团体以使彼此之间更为亲近和睦的呼声中,上原敬二在井下清、龙居松之助、黑田朋信、后藤朝太郎、保冈胜也、户野琢磨、椎原兵市、相川要一、万米次郎等人的协助下,创设了庭园协会[1]39。这是日本首次设立的造园团体。
二、庭园协会与后藤朝太郎
(一)庭园协会的设立与后藤朝太郎
如上所述,由于明治神宫的营造,日本造园在技术层面有了很大进步,在大学等机构中也开始有组织地研究与讲授造园的历史和技术。在此背景下,1918年,以上原敬二为中心,成立了庭园协会。上原敬二在回忆录中的自述,记录了大正七年(1918年)时日本庭园界的寂寥:
大正七年夏天,我由衷地想要成立一个由从事庭园行业的人们组成的团体。当时的庭园界比如今人们想象的还要寂寥。我们不知该仰仗何人的指导,所以提着两瓶酒去宫仲拜访了小泽圭次郎,带着上等的点心去新小川町拜访了本多锦吉郎(1851—1921),之后又对园艺师紧追不舍,去实地求教。具有阅读参考价值的书籍除了以上二人的作品之外,还有杉本文太郎、近藤正一这两位作者的著作,杂志类的则有日本园艺杂志,外国的参考书只有区区二十本左右。环顾左右,竟无人可与我共商庭园之道。庭园在林学界被认为是旁门左道,而我在茶道爱好者中又被当做新手而难以融入,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要成立庭园相关人士的社交团体,为此曾朝思暮想烦忧不已。我的这种心境恐怕可以说是本协会诞生的起源。[2]32
上原敬二无论如何也想要成立庭园相关人士的交流团体,但是为庭园从业者成立团体这件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我终于决心向本多静六老师说明了想要设立庭园协会的事,果然遭到了反对:“这是白费劲。我从明治十五年开始管理大日本山林会,会员又少,费用也筹不齐,经济难以维持,总给管理者形成负担。金钱这东西真是难办啊。”我对此无言以对,一时陷入沉默。[2]32
造园界的权威本多静六拒绝了上原敬二关于设立协会的想法,最重要的理由是经济问题。对于当时年仅二十多岁的上原来说,如果不能得到泰斗本多的支持,可以想像将会面临诸多困难。上原在当时应该明白了本多拒绝的理由仅仅是基于经济层面,但对协会设立本身是持赞成态度的【“最终我逆转了本多先生的态度,经过是这样的:‘这样啊,如果坚持到这种程度的话,要做也可以吧。我就这样得到了先生的许可。先生说着:‘这样一来会需要各种各样的杂费吧然后给了我十元钱时,我感到十分感激。”】[2]。当时,上原正在思索庭园的字源问题,并在这个问题上陷入了困境,而后藤朝太郎彼时已经成为了汉字研究领域的权威[3]。
当时苦苦思索庭园字源【要论上原敬二探索字源的原因,可以从他的这些言论来分析:“我认为这些文献性的研究也罢,时代倾向也罢,都是次要的,吾辈首先应该接触庭园本身,而后再进一步深入。在本编中,我试图从词源与字源的角度解剖文字,明确该字的解释与意义,从而扩及其本质。在此感谢在本编起稿时直接间接地给予了许多指导与便利的文学士后藤朝太郎先生。”】[4]的我听说过后藤朝太郎先生的名号,所以立刻就去文部省拜访他。我也没有介绍信什么的,就只身一人去文部省国语调查室递上名片拜访他。当时后藤先生已经是大家了,而我不过是未到三十岁的初出茅庐的白面书生。那是一个雨天,正当我盯着伞上的雨滴想着大概会吃闭门羹时,却意外地被邀请至后藤的办公室,他正站在一张蓝色桌子前,这就是我们的初次见面。[2]32
上原敬二在没有介绍信的情况下直接去文部省国语调查室拜访了后藤朝太郎。虽然上原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但事实却并非想象的那样。上原在没有遭到拒绝而被邀请入室时的心境如以下引文所示:
当时已经展现出大家风范的后藤先生听闻我的来意后,对我的想法十分赞成,不仅如此,还在我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从此以后就可以好好地跟你们一起研究庭园啦!”因为后藤当时在我看来是非常了不起的大家(如今在我心里也依然很了不起),他给予了如此大的支持,让我们拥有了无上的勇气,这就是协会成立的原动力。[2]32
不同于被本多静六拒绝后一度陷入沉默,得到了当时已负有盛名的后藤朝太郎的支持,上原敬二应该获得了巨大的安慰与勇气。这就是协会成立的原动力,也是日后协会发展的能量。不仅如此,后藤还动用了他广泛的人脉网络,向上原介绍了日本庭园研究者龙居松之助、美学家黑田朋信【参考以下回忆录内容:“那大概是大正七年的春天吧。前辈后藤朝太郎对我说‘我向你介绍一些很好的朋友吧!第一次见到的就是上原敬二君”(龙居松之助《二十五前的回忆》,1943年);“我记得既有后藤朝太郎君的斡旋,又有龙居、黑田二人的有力加盟。”(井下清《回顾二十五年》,《庭园》1943年第11期)】[5]。龙居松之助又推荐了建筑家古宇田实。上述人士全部成为了协会最初的理事【庭园协会成立之初的十一位理事分别为:林学博士本多静六、医生本乡高德、农學士渡边忠吾、林学士高桥卯三郎、文学士龙居松之助、文学士黑田朋信、林学士田村刚、林学士上原敬二、工学士古宇田实、文学士后藤朝太郎、东京公园科科长井下清。】。由此看来,后藤朝太郎在庭园协会(1927年开始改名为日本庭园协会)的设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为什么起初后藤听闻上原的来意后不仅没有丝毫反对,反而完全赞成,积极地想要一起研究庭园呢?后藤此前所著
《文字的沿革:建筑篇》(成美堂,1915年)、《文字的起源》(通俗大学会,1916年)等著作,其实并不仅仅局限于文字研究。1915年以后,后藤多次前往中国进行实地考察,1918年之后则把研究视野从文字学领域转向提倡“新汉学”[6]。因此,对于庭园的研究,尤其是对于中国庭园的研究对后藤来说恰好是一个绝佳的转机。
(二)协会会刊《庭园》与后藤朝太郎
庭园协会成立后,就创办了会刊。会刊虽然起名为《庭园》,但在1927年1月号开始至1935年12月号为止,曾一度改名为《庭园与风景》,1939年9月号至1941年12号改名为《庭园与风光》。
最早打算办成一年四期的季刊,但翌年(即1920年3月)第二卷第一号开始就变成了月刊,由上原敬二负责编辑。关于杂志的封面设计,据记载:“当时古宇田实先生是美术学校的教授,所以我去找他商量封面图案。马上决定拿出一些奖金,从同校的三年级学生中征集图案。截止日期前收集了十多幅作品,其中也有令人疑惑的不像是美术生作品的拙劣之作,仅有一幅优秀作品。黄褐色的底色上有两列树木,中间绘有一个日晷。”[7]92设计出封面图案(见图1)的是当时东京美术学校(大专)三年级的学生,就是日后风靡日本住宅建筑界的鬼才吉田五十八。由于当时庭园研究作为新生事物还未受到广泛认可,所以几乎没有出版社愿意受理《庭园》杂志的出版。“当时是谁承接了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庭园》杂志呢?是抱着牺牲精神承接了这一出版工作的嵩山房书店的小林呈八郎。因为是我的第一次出版,所以再三拜托了他。”[2]32-33由于上原敬二个人的关系,嵩山房的小林呈八郎才被说服。这种局面的造成与其说是因为《庭园》杂志卖不出去,不如说是因为它不为社会所认知。所以,创刊时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其中,最令人头疼的是杂志的运营经费问题。上原敬二曾提到:“出版费用不足,即便大家都承担了一部分,也还是不够。在后藤的引荐下,我去拜访了虎门晚翠轩的井上先生,狼狈地等了许久终于获得了百元左右的经费支持,这都是为了协会啊。”【除上述上原敬二的实证之外,本多静六也回忆到:“创立当初获得了不少来自诸位干部的经济上的援助。并且,今村繁三君额外捐助了许多,所以当时并不担心,但这只是短时的。由于多年来协会收支决算存在不足,会长不得不自己承担亏损。”参见本多静六.日本庭园协会的回忆[J].庭园,1943(11):30-31.】[2]33后藤朝太郎作为理事之一,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在后藤的牵头下,高级中华料理店的井上清秀也提供了庞大经费。
不仅是经济层面,创刊号发刊时后藤朝太郎在该杂志的投稿方面也倾注了许多心血。上原敬二在庭园协会成立25周年之际曾这样回忆道:“后藤先生造访塚本博士进行原稿的速记,从伊东博士处借来图片进行描摹,制成原稿,之后由于后藤在盐原受了伤,造成手掌的三十二根骨头骨折,所以由我在大学的医院里抄写原稿的笔记。”[2]32从当时的报纸中可以了解到,后藤受伤应该是在1919年10月。《东京朝日新闻》1919年11月2日的第五页上登载有“后藤朝太郎先生的奇祸,文部省国语调查员在旅行地点马车倾覆受重伤”,具体报道内容如下:
三十一日午后四时左右,枥木县盐谷郡盐原町乘合马车行坂内留吉的客用马车载着十余名乘客在前往新盐原站的途中,到达同郡帚根村关谷敷小屋桥时,马车撞击栏杆发生了倾覆,数名乘客负伤,被送往关谷的大贯医院接受治疗。受伤乘客中有文部省国语调查委员会的文学学士后藤朝太郎及其弟弟后藤文雄。朝太郎右手负伤,文雄则是右眼负伤。朝太郎被送往宇都宫县立医院住院,文雄则因伤势轻微直接返回东京。二人此前受到位于盐原的有贺博士【这里“有贺博士”指的是法学家有贺长雄(1860—1921)。他是袁世凯的法律顾问,曾一度为袁世凯复辟提供理论支持。】的邀请,受伤是在前往盐原的途中。
《庭园》创刊号发行于大正八年(1919年)7月29日,所以上原敬二在大学医院中代笔的原稿应该刊登在第二号以后。因为后藤朝太郎当时在宇都宫县立医院住院,应该过了一段时日才转院至东京大学的医院。这也可以从后藤自己的回忆中看到有关信息。后藤曾这样回忆道:“我在旅行中右手手腕关节骨折,随即入院接受治疗,由东大整形外科的田代吉德医生为我做了手术。当时特意见了上原敬二先生。我想到要把中国园林的相关资料放到病床边,请上原代为做笔记。因为想要在创刊号或是第二号上登载出来,所以才这么做。”[8]但是,关于“创刊号或是第二号”这一点,或许是二十五年后后藤记忆的偏差。1919年7月的《庭园》创刊号登载了后藤的《中国园林的特征》,1919年12月的第二号登载了《极南的乐园台湾岛的风景利用》,之后1920年3月的第三号与1920年4月的第四号并未登载后藤的文章,接下来1920年5月的第五号才再次刊登了后藤的《兴趣盎然的庭园》。从第五号的文末“在大学医院病房”的附注来看,上原所代笔的应该是刊登在第二号上的《极南的乐园台湾岛的风景利用》。后藤从1920年5月开始,即便在病房中也持续关注与中国园林有关的动态。统计显示,后藤从创刊号开始至二战前《庭园》休刊,包含卷首语及与他人共著的论说在内,共发表了75篇【先行研究中马场菜生等对《庭园》的投稿统计结果为:“向《庭园》全26卷投稿的作者中,次数最多的是以下几位:田村刚(138)、龙居松之助(101)、井下清(95)、黑田朋信(62)、后藤朝太郎(61)、中岛卯三郎(50)。”其中后藤朝太郎的投稿数有疏漏。根据笔者统计,共计75篇。即便去除卷首语、共著与座谈会等,后藤的正式投稿数也有66篇。】与中国园林有关的论述。
上文在上原敬二回忆文章中提及的“塚本博士”和“伊东博士”分别指的是建筑家塚本靖(1869—1937)、伊东忠太(1867—1954)。此二人是研究中国建筑的著名建筑学家,他们的研究成果颇丰。伊东忠太被称作“明治以后日本最伟大的建筑学家的代表”,是近代东洋建筑与中国建筑研究的先驱者[9]167。在欧美研究风潮盛行的时代背景下,伊东六次到访中国进行建筑学实地调查,于1902年首次发现了云冈石窟[9]147,使当时的日本建筑学界认识到了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价值。自此,许多日本建筑学者前往中国进行考察,留下了许多关于云冈石窟的论著。伊东忠太著有《中国建筑装饰》、《中国建筑》(与关野贞、塚本靖合著)、《东洋建筑研究》、《中国的住宅》等众多与中国建筑相关的论著。其中,1926年伊东在东洋史讲座上发表的《中国建筑史》是其中国建筑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深受学界的推崇[9]181。该文之后被收录至《东洋建筑研究》中。伊东在《中国建筑史》中论及了中国建筑研究的方法。他提出,中国建筑的研究方法有文献研究与遗迹调查两种,并且认为“这两方面的成绩如果能够相互吻合,就可以被认作是真正的事实”[10]。他还在文中将文字研究作为中国建筑研究方法的一种进行了如下论述:
对于中国文字的研究自然是另有专门的学科,在此我并不想太过深究。但文字形成的一大促因就是对实物图形的描摹,即象形。换言之,通过对象形文字的研究,我们可以得知对应实物的形态特征等信息。但了解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属于特殊的专业门类,是很不简单的。[11]17
伊东忠太简单列举了“宀”“广”“囪”等具体的字例,进行了简要的分析与说明。其中,引用了汉学家后藤朝太郎的研究成果,“据文学士后藤朝太郎君的研究,囱和囧的古字有以下几类,都表明了窗子的轮廓和格子的意象”[11]18。由此可见,伊东虽提出了从文字研究建筑的思路,但实际在该研究中取得成果的是后藤,表明后藤在当时的建筑园林界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三)“造园丛书”的出版与后藤朝太郎
日本庭园协会是得到了政府承认的法人组织。日本庭园协会作为日本最初从事造园相关工作的团体,考虑到学会会员的期望,不仅在东京市区,甚至在京都,每年也都会举办知名庭园的参观学习会,还频繁召开演讲会、讲习会。然而,庭园协会足以名留青史、造福造园界的功绩还是要数造园类专业书籍的出版。当时的状况是“很少有专业书籍的出版,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有”[7]93。而且即使能够出版专业书籍,大家也会对销量存疑。作者也好,书店也好,自然会对造园类书籍敬而远之。书上有记载“即使到大正末年,也很难找到愿意出版这约10册、内容浅显的造园专业书籍的书店,其中也有自费出版的部分。这是一个造园书籍即使能卖出去,数年的销量能有500本就很好的时代,这一状况跟当今造园书籍的畅销可以说是天差地别”[7]93。在造园书籍销量如此不景气,庭园协会经费又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庭园协会还是出版了“造园丛书”[12]。丛书的编纂不仅邀请到专业从事庭园、公园等造园工作的人,内容上也涉及到了庭园史、文化史、美术史等文学相关领域,以及建筑、工艺、茶道、园艺、农林学等领域【造园修景大事典编撰委员会编《造园修景大事典》一书第3页中称赞“造园丛书”为日本最初的造园百科词典。】。全套丛书于昭和初年问世,后藤朝太郎作为24名编撰者之一,编写了其中的第17册《中国的风景与园林》[13],见表1。
三、东京高等造园学校与后藤朝太郎
(一)东京高等造园学校的创办
明治后半期西式园林在日本普及,近代公园开始出现。大正时期,日本开始兴建明治神宫内外宫苑和近代城市美景,并且引入美国的国立公园制度,在关东大地震复兴事业中培养造园技术人员。除此之外,日本近代造园学发展初创期的发展趋势,也成为东京高等造园学校创办的大背景。另一方面,1923年发生了关东大地震,东京城被摧毁,而彼时正值上原敬二结束欧美留学回国之际。他认为要想确立造园学,教育才是根本。
发生于大正十二年(即1923年)9月1日的关东大地震,直接促使我的心境进一步变化。如果没有这场灾难,恐怕造园学校就不会诞生。大半个东京城被大火摧毁,庭园、公园、行道树、植被等全部被摧毁的惨状历历在目。这强烈地刺激到了我,这些不应该被舍弃,必须尽早推动东京的复兴,这是造园家应尽的责任与义务。[7]189-190
这是上原敬二本人叙述的创办造园学校的直接动机。这之后,上原敬二不仅与日本庭园协会创立以来的支持者龙居松之助、东京市公园科科长井下清两人进行商谈,也得到了许多日本造园初创期人士的援助,克服了各种各样的困难,终于在1924年创办了东京高等造园学校。后藤朝太郎正是这些支持者之一。
(二)后藤朝太郎与东京高等造园学校
创立于1924年的东京高等造园学校于1944年改名为东京农业大学[14]。首先,请看学校的创立与教授的主要内容。
在海外许多国家早就能够见到特别设立的学习造园技术的专门学校,虽然我国近年来一直倡导设立造园学校,却仍然没有看到造园学校的创办。我们日益痛切地感受到社会的进步,社会的需求亟需造园学。本校以当下社会实情为鉴,以研究新兴学科与培养国家欠缺的造园技术人员为目的,在最新的教材与教育方针的指导下,聘请学术界权威专家中的佼佼者作为讲师,时值匆匆创办之际,虽已开展了两年的造园专业教育,但是希望进一步充实内容以达到满足三年制专科学校所希冀的目的。教授内容覆盖公园、庭园、住宅、园林艺术、城市规划、田园城市、土地经营、建筑工艺等全部領域。学校的理想是教授学生作为一名技术人员必需的学问与技艺,让学生开拓全新的领域,为社会做贡献。其中之一便要求学校按照社会的需求,奉行新的使命,以助力国家的文化发展。[1]9
东京造园学校基于“培养国家欠缺的造园技术人员”的目的,研究新兴学科、以最新的教材与教育方针为指导,聘请学术界的权威人士、专家作为讲师。以这样的招聘标准来看,后藤朝太郎完全符合条件。此时的后藤,提倡全新的中国学,是非常知名的“中国通”。而且学校在当时制定了以下教学守则:
①本校反对填鸭式教学;
②本校尊重学生的自主学习;
③本校比起传授知识更注重启发引导;
④本校重视学生的个性发展;
⑤本校期望学问与技艺同步发展。[15]33
从不是填鸭式教学、自主学习、注重指导、重视学生的个性发展、学问与技艺同步发展等要点来看,教学守则具有前沿性和超时代性。毕业生高桥进称:“与众不同的是教授东洋造园史的后藤朝太郎老师,总是穿着中国式的衣服,用左手写著名的汉诗。”[15]11从上述创立宗旨与教授要点能进一步看到,后藤在日本讲授中国园林教学一线栩栩如生的场面。
经确认东京高等造园学校时期的教员名单和东京农业大学时期的教员名单后发现:两份名单分别列有130名和47名教员,且这两份名单中都出现了后藤朝太郎的名字。
从1924年开始直到去世,后藤一直在东京高等造园学校作为讲师任教。但是尽管如此,这段珍贵的经历却被人完全忽视了,即使在《日本人名大辞典》【“明治·昭和时期的语言学家。生于明治十四(1882)年4月16日。专攻汉语学,担任日本大学教授、东京帝国大学讲师等职务。是广为人知的中国通,写了百余部介绍中国的书籍。昭和二十(1945)年8月9日因交通事故身亡,享年65岁。亦说他是被右翼分子暗杀的。籍贯爱媛县,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著书有《文字的研究》等。”参见『日本人名大辞典』講談社,2001年,第679页。】中,对后藤朝太郎的介绍也仅仅停留在他是明治、昭和时代的语言学家、大学教授、东京帝国大学讲师等方面,丝毫没有提及后藤作为园艺学讲师的经历[16]。不过,东京高等造园学校的讲师都是兼职教授,讲师的工资并不高。虽然有教师专用办公室,但是学校不提供教职工宿舍[7]192-200。
那么,后藤朝太郎作为讲师,教授的是什么科目呢?下文将东京高等造园学校与东京农业大学的教学计划[14]11-19按照时代的不同整理为表2。
从表2可知,1926年和1936年的课程计划中并没有出现学分,而1942年和1945年的课程计划中则出现了学分。而且1945年“庭园史”“中国园林”“西式园林”等科目全部都被设置为选修科目,“中国园林”首次被放在“西式园林”前面。从中可以推测,科目的变化或与太平洋战争后的国际形势相关。总之,从课程设置可以看出学校依据时代需求,灵活进行课程调整的一面。1926年,关东大地震后,城市建设成为了社会的主要任务,学校也最为重视城市规划相关科目的教学活动。1936年,为了发扬日本文化,明晰日本庭园的本质,继续设置“日本造园史”“西方造园史”“中国园林与风景”等科目。从后藤教授的“中国园林”“中国园林与风景”“大陆全境园林”等课程来看,与前文所示出版于1928年的“造园丛书”第17册《中国的风景与园林》、1934年的《大陆全境风景园林图鉴》[17]以及《中国园林》[18]等著作的标题高度一致【受篇幅所限,表2中未列出1937年后藤朝太郎在东京高等造园学校所授改名为“大陆全境园林”的课程。《大陆全境风景园林图鉴》于1934年3月由成美堂书店出版,《中国园林》于1934年10月由成美堂书店出版。】,可以断定这些书籍应是其课程讲义的整理稿。
另一方面,在1942年并未设置后藤朝太郎的“中国园林”这一科目。这是为何?这似乎可以在1941年11月25日的东京读卖报纸(第3页)中“驳回后藤朝太郎上诉”这一新闻报道中寻找答案。
中国学研究学者后藤朝太郎先生违反陆军刑法(流言蜚语)案件的终审在最高法院审理,负责审判的审判长织田法官驳回了24日后藤的上诉申请,维持原判决,判处监禁4个月(缓期3年执行)。
1942年的课程计划之所以没有设置后藤的课程,极有可能与这一案件相关。考虑到当时的中日关系,日本社会当时并不会过多关注中国的园林,这也可以说是当时主要社会背景的一个方面。此外,后藤在1945年8月意外去世,但1945年10月的课程计划中仍出现了他的名字,由此可以推测出课程计划是后藤去世之前做的。综上所述,不难窥探到后藤在中国园林研究中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
综上,本文梳理了近代日本造园界映射出的社会背景,考察了后藤朝太郎在日本庭园学诞生之初与日本庭园相关的两大组织,即庭园协会和东京高等造园学校之间的密切关系。通过对一手史料的分析,表明后藤朝太郎在日本庭园史上首次创设的庭园协会中担任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为协会会刊《庭园》的发刊及后续发展做出了较大贡献,在《庭园》杂志上发表了众多关于中国园林的评论,与同时期日本庭园学家具有广泛而深入的交流和联系,影响力颇大。后藤在上原敬二创办的东京高等造园学校中,从学校创办到其去世的近20年间,一直讲授“中国园林”课程,对传播中国文化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遗憾的是,这些内容似乎封尘已久。本文致力于让后藤这一鲜为人知的一面浮出水面。至于后藤对中国园林的具体研究内容,以及后藤的中国园林观、后藤的研究给中日园林界所带来的影响等问题,则留待今后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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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 丽]
Goto Asataro and the Beginning of Gardening in Modern Japan
ZHOU Tangbo, LI Siyu
(Foreign Language College, Wuh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Wuhan, Hubei, 430070, China)
Abstract: Chinese expert Goto Asataro has always been known for his achievements in sinology and philology, but his important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horticulture in modern Japan has been overlooked. Based on the social background of the development of horticulture in modern Japan,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important role played by Asataro Goto in the founding of the Japanese Garden Association and the Tokyo Higher Landscape School based on first-hand historical data, and affirms his authoritative positi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Japanese horticulture in focusing on Chinese landscape research.
Key words: Goto Asataro; Japanese horticulture; classical Chinese garden; Japanese Garden Association; Tokyo Higher Landscape Scho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