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睿
曾有一段时间,我突然沉迷于探究中国音乐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便查阅了资料。阅读之后,大吃一惊,中国歌舞剧之父、流行音乐之父黎锦晖先生,竟然藏在鲜为人知的角落。
当孩子们唱起《小兔子乖乖》,是否记得词曲作者?当我们谈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作曲家聂耳、金嗓子歌星周璇,是否记得他们的恩师?当历史兜兜转转,流行歌曲兴起,音乐剧走入大众视角,人们表达爱美之心时不必担心立场问题,是否回到百年前的原点?如果黎锦晖的歌舞剧创作没有中断,那么历经百年发展,中国音乐剧领域能否出现东方百老汇?
望着资料中的百年风华,我真希望走过时光隧道,当面拜访黎锦晖,于是萌生了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想法——为黎锦晖写一部音乐剧,用他创造的艺术,演绎他自己。
说写就写。阅读书籍,查阅论文,构思大纲,迅速写完了剧本初稿。当然很快问题出现,我还没有走近真正的黎锦晖,途径何在?
很快,转机随之出现。在一次闲聊中得知,我的同事黎峰老师,竟是黎锦晖先生的长孙!而他的家族,一直在寻找书写黎锦晖的音乐剧。我们都很惊讶,感慨天意。
黎峰老师热心地帮我介绍了他的七叔黎泽荣前辈,是黎先生最小的儿子,从此真的为我打开了寻访黎锦晖的时光之旅。
拜访黎泽荣前辈是在初冬一个阳光明朗的上午,在闵行的某间星巴克。黎泽荣前辈年事已高,清癯矍铄的面庞,修长高挑的身材,长得酷似他父亲。
前辈提及,曾有一位孙继南先生首先打破研究禁区,拜访他的母亲梁惠方女士,与黎锦晖先生相伴三十余载的夫人。孙继南写作出版《黎锦晖评传》《黎锦晖与黎派音乐》及诸多论文,成为研究黎锦晖第一人。这位孙先生竟是我的本科大学前辈校友,想来又是一段天意。
随性喝着咖啡,前辈将往事娓娓道来。我曾阅读的书籍上的文字,逐渐变成鲜活的生命体:载歌载舞,黎锦晖创办平民音乐时的石破天惊之举,黎锦晖将学生们当作亲儿女的坦率热情,黎锦晖与第二任妻子徐来离婚时所受的重创,所有真真切切的情感,向我汹涌而来。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黎泽荣前辈谈起徐来充满怜悯,徐来当年提出离异是无奈之举,更何况锦晖先生与她唯一的女儿小凤离世,给徐来造成很大的精神打击。前辈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要把徐来写成“坏女人”,他言谈举止间的温文儒雅,让我看到了锦晖先生的家教,是对所有人真诚的尊重,咽下伤痛,与世界握手言和。
当我推翻原稿,重拟写作大纲时,已经不是我在写作,而是锦晖先生在推动着我写他的故事。
因为他,中国有了最早的流行音乐《毛毛雨》,中国孩子有了第一份刊物《小朋友》,更因为他,中国有了专属于孩子的儿童歌舞剧。而他,却背负“黄色歌曲”“靡靡之音”的标签,在曾经火热斗争的年代,成为内行人悄悄绕行的避讳,外行人视而不见的鸿毛。
百年来风雨沧桑,有枪林弹雨的声音,有救亡图存的声音,有厮杀搏斗的声音,是否还有人记得纯真美好的童音?
当我在家播放黎泽荣前辈主编的《黎锦晖儿童歌舞音乐全集》的碟片,我和孩子都禁不住手舞足蹈。
中国第一部儿童歌舞剧是《麻雀与小孩子》,黎锦晖很巧妙地化用了中外传统民谣,讲淘气的小朋友抓走小麻雀,后被麻雀妈妈的母爱所感动,放走了小麻雀,不同生灵之间因相似的母爱而心灵相通。《小小画家》讲一个具有绘画天赋的孩子,对功课却毫无兴趣,时常打盹,旨在启发家长因材施教,不要整齐划一地追求学习成绩,即便今人欣赏,依然会心一笑。
最令我震惊的,是黎锦晖1921 年创作的《可怜的秋香》。在他笔下,温暖的太阳照着金姐和银姐,也照着秋香,金姐和银姐快快乐乐地长大,孤儿秋香一直在牧羊,当金姐和银姐儿孙满堂,老年秋香依然在牧羊。黎锦晖没有控诉,没有怒斥,只讲了一个悲哀的故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时代虽变,人类的命运未变。然而黎锦晖在悲哀的世界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爱的阳光浇灌进来,拥抱每个痛苦的灵魂,当观众为秋香流泪,走出剧场看到乞讨的孩子,给他一枚钱,阳光的暖流便永不止息。
世上最永恒的音乐不是慷慨激昂的洪钟大吕,不是义愤填膺的杀伐之音,而是至美至善的爱歌,就像皓月当空,月华千里,流光在一代又一代人们的梦乡轻轻吟唱,即便你无法觉察,它却一直陪伴,犹如母亲温柔的爱抚。
1965 年,黎锦晖在思想汇报性质的回忆录《我和明月社》中,写到1920 年的中秋节,仍然可见他难抑欣喜、振奋:“我们高举平民音乐的旗帜,犹如皓月当空,千里共婵娟,人人能欣赏,就叫‘明月音乐会’吧!”黎锦晖创办的明月社,唤醒了千年来被儒法理学框定的灵魂,随着五四运动掀起的思想解放大潮,指挥着古老民族奔向现代文明,爆发出大合唱。
他鼓励女孩子释放天性之美,美丽不是女孩子的罪过,甚至敢于挑战舆论,让女儿黎明晖演出话剧。看着明月社老照片,少女们明媚爽朗的笑容,矫健挺拔的身材,自信舞动的大长腿,我总是恍惚,记忆中接受的教育,仍以含蓄端庄、不事张扬为美,有时我不知今夕何夕,我究竟生在黎锦晖的时代之前,还是之后?
有幸得到黎泽荣前辈赐教的同时,我还参加了上海市戏剧家协会举办的第三期编剧高级研修班,在荣广润、马博敏、黎中城、张仲年、曹路生等专家老师的指导下,音乐剧《皓月当空》四易其稿。
德高望重的专家们都支持黎锦晖题材的创作,令我备受鼓舞。有感于曹路生老师提出的“人物传记音乐剧”创作方式,我参考《伊丽莎白》等剧的结构,抽离出黎锦晖的义女黎莉莉,以她的独特视角,回忆20 世纪20 和30 年代,黎锦晖在上海创办明月社,赴南洋演出,历经磨难,直到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他的绝代风华。
尽管聂耳的“黑天使”事件,有些评价仍有失公允,但我决定直面去写。1932 年,年轻气盛的聂耳充满了革命斗志,发表檄文,给后人留下无边遐想。而实际上,黎锦晖对聂耳不仅是慈父,更是恩师,聂耳的音乐甚至他的文章,旋律灵动,文风激扬,真正继承了黎锦晖的衣钵。
1935 年,23 岁的聂耳如一颗灼热流星匆匆划过人间,黎锦晖发表祭文《永远的怀念》,痛失爱徒,无限悲伤,真情溢于字里行间,我将他对爱徒的由衷赞美写入剧本歌词中。聂耳早逝,没有直言他如何看待这段师生情,但是我在剧中让聂耳的灵魂与恩师重逢,两个各自坚守立场的音乐天才,在超越仇恨、超越生死的空间,达成生命旋律的绚灿共鸣。
我想,黎锦晖思想深处,存在一个至善至美的伊甸园,充满快乐、美丽、童真、光明,没有战争、诡诈、饥寒、痛苦,这注定了他与每个时代格格不入,也注定了这位纯粹的艺术家永远超越时代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