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来蛋汤

魏炜

在河间城东五十里，子牙河边上，有个沙河镇。镇上有个叫徐来的小伙子，到天津学了一手炒菜做饭的本事，回来就租下几间店面，雇了几个伙计，开了一家徐来饭店。

饭店开张了，到月底一算账，不赚不赔，这不白忙乎了。徐来想来想去，忽然如醍醐灌顶：自己竟忽略了一顿饭！

说来也怪，沙河镇上的饭店，只经营中餐和晚餐，向来不经营早餐。也不知道这是哪辈子留下来的规矩，但各家饭店都遵守着。多做一顿饭，就多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呀。自己有的是力气，不怕早起这几个时辰。

徐来经过一番准备，就开了早餐。早餐很丰盛，干的有：包子、蒸饺、烧饼、炸糕、油条，稀的有：大米粥、小米粥、馄饨、蛋汤。徐来那手艺也没得挑，饭香四溢。他带着伙计，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

说来也怪，他在门前站了一个多时辰，看着人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却没一个人走进饭店来。他正百思不得其解，见镇上的老秀才吴雨洲背着手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过来。

吴雨洲在镇上的公塾里教学，见过世面，学问也大，镇上的人对他很尊敬，遇到特别难办的事，经常去请教他。吴雨洲这人很热心，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乡亲们解决了不少难题，乡亲们都很尊重他。一见他过来，徐来就远远地冲他打招呼，热情地喊道：“吴先生，尝尝我家的早餐来！”

吴雨洲不疾不徐地来到他跟前，问道：“你的饭店做早餐啦？”徐来忙道：“是啦。请您进来尝一尝吧。”吴雨洲没进门，却先皱起鼻子闻了闻，然后问道：“蒸包子了吧？我要是没猜错，定然是猪肉茴香馅儿的。香，真香啊。”徐来忙着点头道：“您猜对了。快进来吃吧。”

吴雨洲迈步进店，徐来忙着给他端上一盘包子，一碗蛋汤，而后坐到他对面，问道：“吴先生，您跟我说说，我开了早餐，怎么就没人吃呢？不瞒您说，您是头一位食客，给我开了个张。这顿饭，我请了！”吴雨洲一边吃一边说：“你开错了点儿。沙河镇上，除了我，没人吃早餐。”徐来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说儿，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为啥？”

吴雨洲扳着手指头跟他分析，镇上的人，只有两种营生，一种是种田，一种是打渔。种田的呢，一早就要到田里去，趁着凉快多干点活儿，晌午就回家吃饭了。打渔的呢，也是天一亮就到河里去打鱼了，打完了鱼就要赶紧到各处去卖，完了也赶回家去吃饭。这两种人，都没工夫吃早饭。还有一种人，是镇外来的，那都是走船的，在这里临时靠岸歇一宿。那是个苦差事，这一歇就想歇足了，这会儿正在补觉，只等着中午一顿补上呢。吴雨洲打着“哈哈”说，也就他这个教书匠，早上闲来无事，还可以吃两口。

徐来想到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就知道吴先生说对了。可惜自己没想到这层啊。他懊恼地说：“我的早餐是开错了。”

吴雨洲摇了摇头，说道：“你开的没错，但路子不对。”

徐来忙着问道：“咋的不对？”

吴雨洲这才说，虽然沙河镇的人不吃早餐，但并不说明他们不饿。在他们最饿的时候给他们吃食，他们就会记住并喜欢这个味道，中餐或晚餐来你的饭店，你不就赚回来了嘛。徐来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啊。但人家不来吃，你怎么硬给他呢？更何况，白给他也给不起呀。吴雨洲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又是“哈哈”一笑，说道：“我没说让你白给他们一顿早餐，只说让你白给他们一碗温汤。”

徐来问道：“只给一碗温汤吗？”

吴雨洲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说：“一碗溫汤足矣。到时候，你就该换钱箱子啦。”说完，他起身就走，丢下两个大子。徐来追出去要还给他，吴雨洲直是不肯要。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徐来就做了一大锅蛋花汤，盛到碗里，在店门口摆满了两桌子。有人从这儿过，他就热情地吆喝一声：“叔，喝碗汤吧，正好喝呢，不要钱的。”蛋花汤的香气已经飘出老远了，馋得人吞口水呢，这会儿又说不要钱，还正好喝呢，就端起碗来喝了，跟他道声谢，然后走了。一早上下来，一大锅蛋花汤都送出去了。

他一个人自然是忙不过来，一早就叫着伙计于三打下手。于三见他白白送汤给人家，就不明白了，过来问他：“东家，咱们起早贪黑，熬了汤白送给人家，一个子儿不要，这不是赔本赚吆喝吗？”徐来就说：“老秀才出的主意，定然不会害咱们。”

这一送就送了一个月。到了月底，徐来一算账，赔了。再一细算，那么巧，赔的正是这早上白送的汤。他和伙计早起的工夫钱还没算呢。他找到吴雨洲，问他怎么这白送温汤没啥作用，反倒赔了。吴雨洲就笑了：“还没到时候。”徐来问他：“啥时是时候啊？”吴雨洲微笑着摆摆手说：“莫急，莫急。该来的总要来，不该来的急也不来。”

一回到饭店，徐来就把吴雨洲的话原原本本地学给了于三听。于三闪了闪小眼珠儿说：“那老秀才只懂得教书，未必就懂得怎么做生意。东家，我倒有个主意。”徐来忙着问他是啥主意。于三说，他的主意倒也简单，就是别把那蛋花汤做熟。那些贪便宜的人吃了，过不大会儿就会闹肚子，这一闹腾呢，肚子空了，那就饿了，得赶快补回来，可不就得来吃饭了嘛。

徐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生气地说：“你怎么能想出这么阴损的主意？咱们开饭店的，只赚正正经经的钱。这种歪门邪道的钱，一个大子儿都不要赚。这种损招，你不要再说，更不准用啊。”于三忙着点头应了。

这天早上，徐来正和于三一道往门口摆汤，却听到门外“啪嚓、啪嚓”几声响，忙着出门来看，只见两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把一桌子的碗都摔在地上，汤也洒了一地。徐来怒气冲冲地问道：“你们这是干吗？”一个汉子大声说道：“你送的汤是坏汤，我们喝完拉了肚子，不摔你摔谁？”徐来大声说：“你胡说八道！我的汤送给几百个乡亲喝，他们怎么没事？”

这时正有许多乡亲要来喝汤，看到这两个人把汤碗砸了，还污蔑徐来的汤是坏汤，即刻就生气了，把他们围起来，先是跟他们理论，那两个汉子还一个劲儿地嚷着。不知谁被激怒了，大喊了一句：“他们祸害徐来，咱们不能饶了他们！”一群人蜂拥而上，把两个人按在地上，一通暴打。

别看两个人很凶悍，可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那两个汉子被打得哭爹喊娘，还是徐来过来相劝，大伙儿这才住了手。那两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可抬眼一看，周围那么多人还捏着拳头要打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撒腿就跑了。

两个人跑到府衙，就把徐来给告了。

知府名叫王玉章，问清了案由，却不禁愁眉沉思上了。就在两天前，他刚刚接到沙河镇的老秀才吴雨洲写的表章，说那徐来一心向善，看到百姓们早起劳作很辛苦，特别早起做了汤，供大家免费喝，该当褒奖。今却又接下案由，徐来不光做坏汤让人闹肚子，还聚众打人，违反法度，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徐来呢？王玉章略一沉吟，想出了主意，让那两个汉子先回去，此案择日再审。

第二天，王玉章轻车简从，来到沙河镇。他在镇上转了一圈，发现镇上有十来家饭店，却只有徐来一家在送早汤。只见徐来饭店前摆着两张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汤碗，人们从这里路过，顺手端起一碗就喝了，然后就走。徐来和一个伙计把空汤碗端走，再端出新汤来。

王玉章凑近了看，却见那汤很是温润，汤里飘着蛋花，一股清香已飘了过来。他端起一碗来，不疾不徐地喝了。徐来道：“先生，您渴了吧？再来一碗。”说着，就把一碗汤举到他跟前。王玉章也不客气，接过来又喝了，点头道：“好汤，好汤。我说老板，你天天送人喝汤，不是等着干赔吗？”

徐来笑道：“我做的汤好，让大伙儿都喝到了，他们也会想到，我的手艺好，能做这么好的汤，也一定能做好菜，有机会他们就会来吃啦。”他琢磨了好几天，终于把老秀才的话琢磨透了。

王玉章点点头说：“说的有道理。不瞒你说，我喝了你的汤，就想到了你做的饭。老板，先给我做两个菜吧，我还真饿了。”徐来高兴地说道：“好嘞！”

两个菜，做得都很好，色香味俱全，王玉章吃得很满意。吃饱喝足，他又去镇上的医馆里走访了一番，然后打道回府。他命差役把那两个大汉传来。

那两个大汉刚到堂上，王玉章一拍惊堂木，厉声质问道：“你们为何要诬告徐来？敢不说实话，先拉下去打顿板子！”那两个大汉傻呆了，也真怕挨打呀，就说了实话。原来，他们竟是于三请来砸场子的。

于三的叔叔于又成看中了徐来的店面，想把徐来赶走，可徐来没有走的意思，还想着用温汤来“养”客，于又成急了，就让于三给他想个办法。于三想出的办法，就是诬告徐来，说他的饭店往外送坏汤，喝得人家坏了肚子，以后就没人到他的饭店来吃饭，他只能关门歇业。

王玉章怒道：“好个于三！给徐来当着伙计，挣着徐来的工钱，却想出馊主意来害他，实乃小人也。亏得本官明察秋毫，不然，还真要让他得逞啦！”王玉章到沙河镇上，特意去拜访了当地的医馆，得知这两日并无他人坏了肚子，就坚信这两个人是诬告。他扔下水火令签，命差役把于三和于又成抓来。

于三和于又成被带上大堂，见事情败露，瞒不过去了，只好承认，正和那两个大汉讲的一样。王玉章就判打于三二十大板，于又成罚银五两，给徐来做名誉损失费。

王玉章亲笔题字：第一美汤！做成金匾，敲锣打鼓地给徐来送去。徐来挂在门楣上。

可是，饭店的生意还是一般般。做生意，赚钱才是王道，不赚钱，再有口碑也没用啊。徐来本就是小本儿经营，本钱有限，再这么赔下去，不用谁使绊子，自己就得关门了。他万般无奈之际，又找老秀才去讨教。

吴雨洲一听就跳起来，瞪大眼睛问他：“你还白送汤呢？”徐来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吴雨洲一拍脑门儿，叹口气说：“也怪我，这些日子只顾了教孩子们念书，忘了你的茬儿了。明日一早，你赶紧做早点吧，有啥做啥，花样越多越好。”

徐来迷惑地问道：“为啥？”

吴雨洲给气乐了：“还为啥？你个木脑壳！农忙过了，渔季也过了，乡亲们正闲来无事，你又早吊足了他们的胃口。现下开早餐，他们必会蜂拥而至啊。”

第二天一早，徐來就叫着伙计们早起，做了汤，又做了十几种早点。早点刚摆上来，乡亲们就蜂拥而至，把他的饭店挤得满满当当。那些船家，看这里人多，也来凑热闹。店里坐不下，他们就站在外面，一边喝着免费的鲜汤，一边等着早点。徐来心里那叫一个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