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游戏教育资源内涵及其价值转化路径①

2023-12-27 20:02林继富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棋子民间民众

林继富

民间游戏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之于文化的发生来讲,是根基性的;之于文化的发展来讲,是多样性的;之于游戏者的成长来讲,是教育性的;之于游戏者的生活来讲,是社会性的;之于多民族关系来讲,是凝聚性和共同性的。民间游戏作用于人类的发展,与社会诸多方面发生紧密关系。民间游戏伴随个人的成长,成为人进入社会、融入社会的重要渠道。民间游戏作为多民族共创共享的生活,以多种方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人类社会的发展离不开民间游戏,个人成长的历练离不开民间游戏,民族国家的团结和睦离不开民间游戏。民间游戏是人们接受教育、习得规范的方式,也是传授知识、传承文化、传播文明的途径。

在中国传统社会,民间游戏以丰富的表现形式、通俗多样的类型以及简洁、深邃的文化内涵发挥着娱乐、怡情、教化、益智等多方面的作用,是中华多民族生活时间表,也是多民族宝贵的本土教育资源。每个人的游戏过程就是生活过程,在民间游戏过程中学会了动手,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在谦让中竞争;每个人在游戏过程中培育了友谊,锻炼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建立起良好的社会生活关系;每个人在游戏过程中增进和丰富了情感,培养了荣誉感和自豪感,涵养了道德生活情操和审美价值观念。民间游戏源于生活的需要,各民族民众共同创造、共同享用民间游戏,在游戏生活中建立了跨越民族、地域边界游戏生活共同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民间游戏在人类发展史、民族国家共同生活和个人成长史上都具备特殊的教育、模塑和交往功用。

一、民间游戏的历史教育属性

民间游戏作为民俗事象,是由普通民众生活经历、经验和智慧创造的民间文化集体活动形式。由于朝代的更迭、政治经济环境和风俗习惯的改变,民间游戏受到各个朝代民众生活方式和时代文化的影响,传统民间游戏的细节不断完善,花样不断翻新,并且不断融入新的时代内容。与此同时,每个朝代均会产生新的游戏。尽管这些游戏流传在民间,有的游戏并不复杂,却体现了民众在生活中的大智慧、大情怀。所以,不同种类民间游戏的发展轨迹记录了不同阶段民众的生存状况、文化心理和精神气质,是一个民族时代精神最直观、最鲜活的外在体现①林继富:《发展传统民间游戏需要新的文化空间》,《中国文化报》2015年5月13日,第7版。。诚如法国学者凯洛斯曾在《游戏与人——面具与迷醉》中谈到:从格外渗透于文明血液中的游戏出发,对文明进行诊断的尝试绝不是错误的。的确,如果游戏是文化的因素与镜像的话,那么可以得出的结论便是:一种文明以及这个文明中的某个时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过它的游戏来刻画②王炳钧:《游戏话语的历史转换》,《外国文学》2018年第6期。。民间游戏“刻画”着“某个时期”的文明,将不同时期传承的民间游戏连接起来,就构成了民间游戏的历史镜像,民众在民间游戏活动中就是实现身心愉悦与历史教育结合的实践。

远古时期许多严肃、神圣的宗教仪式逐渐降格为游戏,村落社会的体育、娱乐活动绝大部分内容至今留存了远古社会生活、文化遗韵。比如,“弓箭”在古代被赋予神圣性,射日类神话的核心是某位神灵利用手中的弓箭将天空中的太阳射下来,由此可以想见弓箭的神力。山西朔县峙峪村发现旧石器时代晚期用燧石打制的箭镞,这意味着中国人早在2.8 万年前就开始使用弓箭了。在西周的礼器上,有不少图案为步兵手持箭和短弓,呈射箭状,没有使用的箭的箭头朝下,插入地面。弓箭作为古代人狩猎御敌的重要兵器、礼器,后来出现在民间游戏中。民间流行的射箭游戏一方面传续了民众早期创造弓箭射击的生活习俗,另一方面延续了狩猎生活的文化记忆。

民间游戏是民众生活历史以游戏活动和游戏道具的形式得以再现。随着时代的变迁,很多民间游戏也以时代生活为根本发生改变。比如跳橡皮筋,孩子们边跨跳,边有节奏地念念有词,从最初的“一根竹子劈四下,不是我来就是他”,到现在的“爸爸出门打工了,我在家中要听话。扫地擦桌穿衣服,孝敬长辈别忘了。常打电话常问候,来个视频聊聊话。爸爸爸爸您放心,宝宝在家很听话。拉着妈妈手,搀着奶奶(爷爷)走”③万莉:《守望民间游戏打造快乐童年》,《江苏教育研究》2016第11期。。从这项民间游戏的口诀中便可体察民众生活的发展状貌和民众记忆历史的方式。

民间游戏行为是在传承文化。但是,游戏者亦在承继民间游戏的过程中创造文化、消费文化。民间游戏在一代代游戏者留存的文化印记里积累起来、丰富起来,并且实现了传承创新。因而,民间游戏作为民众不可或缺的生活实践,记载了人类文明的进程和社会文化发展历史。比如,两宋时期“鞭陀螺”游戏就广泛流传。南宋周密的《武林旧事》中称陀螺为“千千车”,其云:“若夫儿戏之物,名件甚多,尤不可悉数,如相银杏、猜糖、吹叫儿、打娇惜、千千车、轮盘,每一事率数十人。”当时在玩“千千车”游戏时,是将陀螺放在桌上或盘中玩。宋代画家苏汉臣的《婴戏图》画有小孩玩耍陀螺的场景;明末,刘侗、于奕正编著的《帝京景物略·二春场》中较为清晰介绍了打陀螺时的情景:“陀螺者,木制,如小空钟,中实而无柄。绕以鞭之绳,卓于地,急掣其鞭。一掣,陀螺则转,无声也。视其缓而鞭之。转转无复往。转之疾,正如卓立地上,顶光旋旋,影不动也。”此时的陀螺“如空钟,中实而无柄,绕以鞭之绳”,这与今天打陀螺没有多大区别了。《帝京景物略》记录北京流行的童谣:“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死,踢毽子。”呈现了明末清初时期“帝京”鞭陀螺的风俗。到了20 世纪40 年代的抗日战争时期,“鞭陀螺”则融入了时代色彩。这时民众将“鞭陀螺”称为“抽汉奸”,与当时抗日战争时期民众痛恶的“汉奸”联系起来。时至今日,“鞭陀螺”仍然是民众喜欢的游戏,而且融入现代科学技术进行了很大的改进。游戏者甚至不用鞭打陀螺,陀螺也可旋转,旋转时有乐曲,有色彩,有光电等,陀螺的样式也多样化起来。游戏者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他们都能在鞭陀螺中得到锻炼,收获乐趣。鞭陀螺包含了中国民众日常生活的历史,记录了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和文化传承史。包括孩子在内的民众在“鞭陀螺”过程中,就是在践行生活的历史,也在传承历史,在游戏中接受历史教育。

民间游戏是丰富多彩的,其传承历史、记忆历史的方式也是多样化的。民间故事讲述是民间社会较为广泛的游戏活动。孩子和成年人坐在一起,大人们讲的故事包含了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也包含了讲述人的历史情感、历史态度。蒋梦麟小时候喜欢听故事,并且是他经历重要的游戏生活。他描述童年成年人讲故事历史场景:“手中总是摇着一柄大蒲扇,一方面为了驱暑,一方面也是为了驱逐纠缠不清的蚊子。口中衔旱烟杆,旁边放着小茶壶,慢条斯理地叙述历史人物的故事、改朝换代的情形,以及村中的掌故。”①蒋梦麟:《新潮与西潮:蒋梦麟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27页。这些讲故事的人是成年人,听故事的人是儿童和成年人,这是以儿童为主的成年人主导的流传广泛的游戏活动。其中故事讲述的内容大多是《薛仁贵征东》《通罗扫北》《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等取材于历史演义的故事②颜惠庆:《颜惠庆自传:一位民国时期元老的历史记忆》,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1页。。蒋梦麟记录的讲故事场景就是20 世纪早期中国乡村社会的生活历史,故事的内容包含了中国历史记忆。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民间游戏的历史内容为游戏者在游戏娱乐中了解中国历史、理解中国民众生活史提供了鲜活的教材,也成为民间社会生动的历史教育方式。

二、地方知识教育的认同性

民间游戏本质上是区域性的地方生活知识。这种知识源于地方民众的集体创造、集体传承,是地方民众智慧的结晶。虽然许多民间游戏类的地方知识在交流中得以产生和完成,但是只要被地方民众接受了,被地方民众生活化了,就是地方知识。作为区域性的地方知识是交流的、共创的,也是共享的,成为地方认同的生活行为和文化传统。作为地方知识类型,民众在进行游戏的过程中便习得了以游戏为核心的地方知识,并且不断创造和传承地方知识,接受地方知识教育,由此构成为地方知识教育为核心的文化体系。可以说,民众在接受民间游戏地方知识教育的同时,增强了围绕区域性的民间游戏而形成的地方认同感,也强化了游戏者对地方传统精神的继承和弘扬。

民间游戏关涉的地方知识范围十分宽泛,包括民众的生产生活知识、历史文化知识、传统民俗知识、地理景观知识等。这些知识体现了区域地方民众的生产生活经验及价值观念。比如,我国江南民间有一种名为“牵郎郎”的游戏,游戏时儿童相互拽着衣裙,一边嬉戏一边唱着:“牵郎郎,拽弟弟,踏碎瓦片不着地”。这一游戏见于明代陈沂的《询蒭录·牵牛郎》,原来带有巫术意义,源自祈愿生子的仪式。“小儿相牵,戏曰:牵者郎郎,拽者弟弟,多男子也。踏碎瓦,禳之以弄璋。扯衣裾,禳之以衣裳。不着地,禳之以寝床。无非男也。”①褚人获:《坚瓠集》,李梦生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13页。那时,游戏流传地域的人认为做这种游戏可以生养男孩,接续香火。这种习俗不论是过去巫术性质的活动,还是后来完全演变成为广大民众生活中的游戏,都是当地知识的表现形式,也成为民众认同的生活行为了。

民间游戏常常伴随着歌唱,这些歌唱是以方言或者民族语言来展示。游戏歌谣涉及的内容都与地方的风土民情息息相关。所以,进行游戏无疑就是一种地方知识的教育活动。民间游戏的语言是方言或民族语言属性决定民间游戏的地方性边界,成为文化认同的重要资源。但是,在民间游戏歌谣中,许多游戏歌谣跨越了地方边界成为多民族、跨地域共享的民间游戏。诸如“丢手绢”游戏在全国各地都十分流行,但是每个地方的叫法和玩法略有差异,这种共同性作用下的差异性就呈现出地方知识的认同属性。

民间游戏作为民众的教育资源,具有类型性和多样性特质。这些类型性表达了民间游戏凝聚性的认同记忆,多样性则是民间游戏以认同、融通为核心的生活呈现。作为地方知识的民间游戏,是游戏者接受教育的方式之一,也是构成地方教育的类型之一。在以民间游戏为核心的教育类型中,地方知识的多样性,以及教育的特殊性较为明显。比如,毛南族民众生活中的棋类游戏包括五行棋②五行棋:游戏者在平整的地方画两个长方形,并使之交叉,呈十字架形。对弈双方在棋盘的两个角各摆上四颗棋子,口念“金木水火土”,手动棋子,每次最少走两个点,最多可走五个点,谁先把对方的棋子吃完,谁就是赢家。徐莉,彭海伦:《毛南族儿童的棋游戏及其教育价值》,《学前教育研究》2009年第2期。、皇棋③皇棋:3 人对弈,分别代表157、248 和369,每人3 颗棋子。首先是“猜子”,即3 人各在手中握0、1、2、3 颗棋子,同时伸开手,将3人手中棋子数相加,决定由谁走棋。接着是“走子”,凡是在猜子过程中猜中1次,即将自己的棋子向前走1步。如果棋子在走的过程中被他方的棋子赶上压住,则重新开始走棋。谁先到顶端,谁就为胜,最后得胜的人就是“王”。皇棋是毛南族民间棋艺中比较复杂的一种,可以培养孩子快速数数与计算的能力。郭泮溪:《中国民间游戏与竞技》,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231页。、射击棋④射击棋:下棋前先将4枚棋子对阵摆好,每次只准走1个棋子,纵横进退,没有限制,但只准走1步。在下射击棋时,应设法使自己的棋子相对集中,并设法将对方的棋子分开,以便各个击破。徐莉,彭海伦:《毛南族儿童的棋游戏及其教育价值》,《学前教育研究》2009年第2期。、老母棋⑤老母棋:棋子由1颗表示老母的棋子和16颗表示娃崽的棋子组成。棋盘分为两层,下层包含16个小方格的大正方形,由5条经线、5条纬线和6条斜线交叉成25个点组成。上层是一个菱形。老母棋为两人对弈,开棋时,由表示老母的棋子先走。无论谁走棋,每次都只能在同一线路空位上走动1步。对弈过程中,下老母棋子的一方把下娃崽棋子一方的棋子吃完为胜。下娃崽棋子的一方要取胜只有三种情况:一是当自己棋子还有6 颗以上时,需把老母棋子围进菱形圈内困死;二是当棋子仅剩4颗时,把老母棋子围到正方形4个角的方位困死;三是棋子仅剩2颗时,可以采用“打炮”的办法取胜。郭泮溪:《中国民间游戏与竞技》,第233页。、三点棋⑥三点棋:棋盘由三个正方形和一个菱形组成,三个正方形分内中外,一个套着一个,配以直线组合而成,一共有24个交叉点。对弈双方谁先走棋由猜拳决定,双方的子每次只能走1 步,在走子时应努力使自己的子“成三”,即在同一直线上摆够3 颗子。一旦成三,便可以将对方要害部位的子吃掉,使其一时无法“成三”,能将对方“围死”或吃完对方棋子的一方为胜。黄金明:《乡村游戏》,南方日报出版社,2006年,第103页。、牛角棋⑦牛角棋:也叫赶牛角。下牛角棋前,先用小木棒在地面上画一牛角的外形图,然后在牛角外形图内画上数条由长到短的直线。下棋前,先由对弈的双方以出手拳定胜负的方式来决定谁是赶牛者,谁是被赶者。赶牛者执2 颗棋子,被赶者执1 颗棋子。下棋时每走1 步或数步均可以,直到把被赶者赶入牛犄角处无路可走时为胜。郭泮溪:《中国民间游戏与竞技》,第235页。、圆棋⑧圆棋:棋盘为一个圆形,在圆的中心两条直径相交处有一个小圆,直径与圆周相交的四个地方为圆弧,棋盘有21个站点。对弈双方各有6 颗棋子,一般以猜拳决定谁先谁后,1 颗子每次只能走1 步,不可跳步,不可飞行。要取胜必须靠每颗棋子同心协力,将对方棋子分割包抄,围困吃掉。而要围困对方棋子至少需要3颗棋子,如果少于3颗,就只能认输。黄金明:《乡村游戏》,第106页。等形式,每一种棋类游戏都蕴含了深邃的思想和丰富的教育内容,蕴含了毛南族地方知识传承中的认同和教育倾向性。对弈者在下棋、学棋中成长、发展,增长了地方知识,增强了对先民智慧的认识、理解,更是浸润于不同棋类游戏的熏陶中传承知识,接受教育,培养、养成族群或者地域的文化认同。

民间游戏源于民众的生产生活。诚如威廉·冯特所讲:“游戏是劳动的产儿。没有一种形式的游戏不是以某种严肃的工作做原型的。不用说,这个工作在时间上是先于游戏的。因为生活的需要迫使人去劳动,而人在劳动中逐渐地把自己力量的实际使用看作一种快乐。”①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第1册),曹葆华译,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76页。在劳动过程中,不仅诞生了游戏,而且作为民众知识生产的根本动力及来源,民间游戏记录了民众生活和情感需求,记录了民众选择性的记忆倾向并不断得到强化,从而实现了以民间游戏作为地方知识教育上的认同边界的形成。游戏者在游戏中认知和认同家乡的生活习惯和风土人情,在动手、动脑中实现情动、心动,由此形成了家园情结,对地方生活、地方知识达到高度认同。反过来,他们的游戏活动又在不断强化地方认同、民族认同。当然,民间游戏的地方认同属性是区域的,却又是地方的区域。地方认同与多民族认同,以及国家认同之间的关系不是分离的,而是贯穿一体,在多民族、跨地域的认同中,民间游戏实现交往交流交融,共同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

三、均等教育思想的行为实践

民间游戏在活动过程中游戏者有相互协商、严格遵守的游戏规则。只有遵守游戏规则,游戏者才能真正达到舒缓神经、解除疲劳的目的。游戏时,游戏者相互承认作为平等对手的资格,绝不能视对方与自己有高低差异或者藐视对手。这种平等原则涵括的均等化教育思想和教育理念在游戏者的行为实践中得以传承并广泛接受,影响民众日常生活原则的建立和均等化观念的形成。

民间游戏规则的共同点是自由和公正。对抗性游戏分配队员的原则是双方均等,人数、年龄、身体强壮程度等方面都在考虑范围之内,如果觉得太复杂,就实行机会均等。有些游戏还制订附加规则,对先天优势明显的人实行限制,对先天弱势显著者进行鼓励,其目的也是保障机会均等,缺乏公正的游戏是无法进行的,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一方会退出游戏,从而使游戏中断,因为来去自由本是游戏的固有本质②陈连山:《游戏》,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9页。。民间游戏是游戏者的游戏,游戏规则需要得到所有游戏者的接受、认可。因此,游戏者是否参加游戏?参加游戏者能否接受游戏规则?这是自由的,也是协商的。民间游戏是基于规则下的平等、公平竞争,即是接受既定的或者互相协商成立的游戏规则,也就是在共同的游戏传统范围内被认可、被确定的规则。各种秩序规则贯穿于各个小的动作之中,把它们联结起来,就会形成一个整体③约翰·杜威:《我们怎样思维:经验与教育》,姜文闵译,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3页。。民间游戏规则是结构性的、模式性的,是民众在长期的生活实践、社会实践、教育实践中摸索和总结出来的。因此,民间游戏是地方传统中最为普及、最为生活化的教育方式和教育内容,也是地方可以交流、可以理解彼此共享的传统知识。游戏者接受游戏规则就是接受传统、认同传统。在游戏规则的作用下,游戏者选择的是平等、公平原则,游戏过程是平等、公平活动,游戏结果自然就是平等、公平。

民间游戏因为规则才有平等。但是,民间游戏的规则因人而起、因人而设。所以,同一种游戏规则会因为民族、地域的差异发生变化,不过这种变化是游戏者在遵循生活需要,以及民族、地方文化传统基础上进行的改变。也就是说,民间游戏是生活的,在适应人的生活过程中发生改变。但是,民间游戏的总体规则不会发生大的变化,也即民间游戏的传统,民间游戏的基因结构仍然是支撑民间游戏传承、传播的核心要素。民间游戏的变异性彰显了民间游戏传统的适应性和多层次性,这也充分体现了民间游戏在传统规则作用下公平、平等的教育性质,并使得游戏者成为接受和享受均等化教育的受益者。

民间游戏是人在具体生活中的活动,只要参加游戏,就进行到游戏生活的共同体之中。在游戏中,每个人都是同戏者①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作为游戏、象征、节日的艺术》,张志扬等译,三联书店,1991 年,第45 页。。民间游戏活动是游戏者在遵守游戏规则过程中彼此协商的生活行为,讲究协商性、平等性和配合性。游戏者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种声音都传达出协商中的和谐、达成目标中的默契。比如“跳房子”,每次“跳房子”前孩子们会商定详细的游戏规则。如“房子”格子的位置及意思,是单脚跳还是双脚跳,每次移动几格等。这种规则的协商并非是对“跳房子”游戏的改变,恰恰体现了游戏的基本规则具有一定张力。这种张力也是在游戏者协商过程中,在游戏者彼此接受、理解中得到实践,在协商中基于具体游戏生活的平等原则。

民间游戏及其过程处处彰显了均等化的观念和行为,这种均等化不仅在于游戏的规则,而且表现于人类共同生活与行动的基本精神和行为准则。民间游戏的均等化思想和教育理念已经远远超出了游戏生活实践本身,灌注到民众生活的所有方面,并且成为人们公平意识教育的起点和平等生活观念的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民间游戏均等化的思想及其行为实践不但是人类生活的展现,更是人们不懈追求的生活理想。

民间游戏提倡基于规则基础上的均等思想的教育,对于人类社会具有重要意义。即使在民间游戏中人们无法完全认识和践行这一点。但是,游戏者会将这种理念灌输到游戏活动过程中,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处事方式,在“润物细无声”中传递着共有的价值观念,从而为社会的有序发展创造条件,也成为建构有序社会、和谐生活的动力资源。

四、交际合作能力教育培养

民间游戏来源于生产、生活,游戏中多有模仿现实生活的内容。比如“过家家”“找朋友”等游戏就较为典型。对于这些带有模拟性质的民间游戏来说,不同的文化生活造就了异彩纷呈的游戏方式。年幼的游戏者在轻松、愉快的模仿活动中,与伙伴们共同创造关系空间,他们互相协作、互相监督,共同完成游戏的所有活动,并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从在游戏中扮演他人的角色变成有组织的成员,这是完全意义上的自我意识所必不可少的②乔治·H·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赵月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第135页。。游戏进行中,参与者以统一目标为指引,有的充当领导者,有的充当智囊团,有的充当具体的实践者。拥有不同个性特色和体能优势的人和力量被整合到同一个游戏中,从而使游戏具有增强参与者交际合作能力的功能,也在培养游戏者彼此之间的交际合作能力。比如,流行于湘西地区的“猜拳赛跑”是由多人参与合作完成的游戏。游戏开始的时候,要将多人分成甲乙两个队。接着从两个队中各选出擅长猜拳的人和两个跑得快的人。通过两个人以猜拳的方式决定哪一队先跑,猜拳赢的一队跑出一段距离后,两个人再猜拳,胜的一方再跑,看哪一队最先到达目的地。游戏中由谁猜拳,派谁赛跑,是经过队友之间沟通协调,达成共识选择出来的。“猜拳赛跑”游戏规则建立在参与者的协商基础上的交际协调、相互合作能力。再比如“网鱼”的游戏,场地大小依据人数而定,多为长方形。两个儿童作为“渔夫”,手拉手在一起当“渔网”,站在长方形场地的一头,其他儿童扮作“鱼”站在另一头。游戏开始,“渔夫”向迎面而来的“鱼”撒网,如果哪条“鱼”被套住了,就会成为渔网的一部分,接着向其他“鱼”撒网,直到把所有的“鱼”套住,如果在网“鱼”时充当“渔夫”的儿童松开了手,那么他们也会淘汰出局。参加游戏的儿童注意力高度集中,“鱼”需要避开“渔网”,“渔夫”需要快速网“鱼”。“鱼”是个体,活动比较自如,“渔网”是群体,行动受到彼此制约,但其覆盖面广。因此,在利弊兼容的游戏角色里,分工合作、相互协作以及在速度、机智和应变能力兼具的情况下才能取得胜利①徐秀玲,黄乾玉:《小议民间游戏与儿童情商培养》,《民族论坛》2014年第9期。。

民间游戏是群体性的,至少两人,多则数十人,这就需要游戏者分别承担不同的角色任务,既明确分工,又协调互助。于是,在游戏空间内构成了关系以及对于关系的控制,这种关系在游戏中得到培养,并且以游戏的方式教育游戏者交际协调、分工合作的重要性。“老鹰抓小鸡”是由多人参加的游戏,在户外或有一定空间的室内进行。游戏中选择一人充当“鸡妈妈”,一人充当“老鹰”,其余的人是“小鸡”。“小鸡”牵着“鸡妈妈”的衣襟依次排成队伍,“老鹰”站在对面捕捉“小鸡”,“鸡妈妈”则奋力保护身后的“小鸡”不被抓走。“猫逮老鼠的游戏”也是多个孩子手拉手站成大圆圈,中间一个人当老鼠,圈外两三个人扮作猫,随时准备逮从空隙中钻出的“老鼠”。老鼠和猫都要动作麻利,出击精准,彼此斗智斗勇,灵活自如,猫只有配合协调才能抓住老鼠。游戏场面热闹,游戏者的协调能力和合作能力十分重要。凡是参加游戏的人均是游戏的主角,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就是游戏内容,传递了游戏分工合作、团结协助的精神。游戏者通过游戏获得情感体验,体会到如何依据角色履行属于自己的职责,在轻松快乐中完成集体任务,实现大家游戏生活中共有的目标。

游戏者交际合作能力的培养,是在游戏活动过程中由游戏规则意识外化为游戏行为,其包含的人际交往教育意旨为游戏者创造了交流沟通的空间和机会。他们在交往合作中认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自我与社会的关系,并逐步掌握实际生活中与人交往的基本准则和技巧。

民间游戏往往在游戏场域中展开,在这个场域内,游戏者和观众均参与游戏活动。因此,民间游戏涵括了多维度的生活关系和多层次的文化关系,这也成为民间游戏中不同关系建构的重要途径。正如伽达默尔所言“游戏始终要求与别人同戏”②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张志扬等译,三联书店,1991年,第37页。,尽管是“别人”不是“陌生人”,而是与游戏有缘的人,他们构成了民间游戏共同的场域,传递出共同的情感。可见,民间游戏并不是横亘在游戏者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而是一种彼此之间的交往活动、情感流动。观看者显然不是一个观看眼前活动的看客,他参与了游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③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1991年,第7页。,由此与游戏者建立起相互协作、和谐融洽的游戏关系、生活关系和文化关系。在民间游戏中,游戏者通过亲身实践培养了人际合作能力,借助游戏活动的角色教育,形成了生活中的角色观念和行为操守,这些都成为游戏者快乐生活的源泉,也是民众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实现社会团结协助的力量。

五、健全人格教育的模塑

每个人的童年生活都在游戏中度过,“玩耍是孩子的工作,而玩具就是他们的工具”①加里·克罗斯:《小玩意:玩具与美国人童年世界的变迁》,郭圣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页。。儿童在游戏中感知外部环境、激发思维,锻炼身心合一,获得乐趣。儿童在成年人的指导下制作玩具,培养自己的动手能力。人类的生活实践离不开民间游戏,人们在游戏中见证成长,在游戏中追逐梦想,在游戏中认识世界,在游戏中了解社会,在游戏中建立关系,也在游戏中实现自我,开启心智。“拔蚕豆梗作笛子”,蚕豆梗是方形的,在上面摘几个洞,作为笛孔。然后再摘一段豌豆梗来装在这笛的一段,笛便做成。指按笛孔,口吹豌豆梗,发音竟也悠扬可听。儿时的丰子恺还经常用老蚕豆荚做“蚕豆水龙”玩具与小伙伴们一块玩耍。用煤头纸火把老蚕豆荚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荚里的两粒豆就从下端滑出,再将荚的顶端稍稍剪去一点,使成一个小孔。然后把豆荚放在水里,待它装满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来,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压榨豆荚,一条细长的水带便从豆荚的顶端的小孔内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②丰子恺:《丰子恺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7-8页。。丰子恺在游戏中找到了快乐,也培养了生活中的动手动脑的能力。制作民间游戏玩具的材料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制作,在玩具制作和游戏玩耍中获得快乐,收获成就,很好地培养了儿童的动手能力和创造能力,在玩具制作和游戏玩耍中培养了性格。人类文化中的性格是有差异的,区域性的文化性格受制于自然环境和社会历史条件。毋庸置疑,民间游戏作为伴随人类生活的文化展示出区域民众的性格,也体现了区域文化的性格。民间游戏在民众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形成的固有模式,对于引导与培养个体的智慧和个性特质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其意义大大超越了普通玩耍的娱乐消遣价值。幼儿是人生智力发展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的智力开发主要依靠做游戏来完成和实现。“放了学我们就去放风筝,风筝都是我们自己做的。风筝的形式不一,有的像蜈蚣,有的像蝴蝶。夜晚时,我们把一串灯笼随着风筝送到天空……比较小的孩子就玩小风筝,式样通常是蜻蜓、燕子,或老鹰。‘燕子’风筝设计得最妙……一对对的‘燕子’随风摆动,活像比翼双飞的真燕子。有一次,我还看到好几只真的燕子在一只‘燕子’风筝附近盘旋,大概是在找伴儿。”③蒋梦麟:《新潮与西潮:蒋梦麟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27页。游戏是儿童主要的生活行动。儿童自由地加入民间游戏,在游戏中不自觉地接受情感教育、美的教育、关系教育和社会教育,“拉大锯”游戏中“你一来,我一去,咱们爷俩拉大锯。你一来,我一去,拉一把,送一把,娃娃、娃娃快长大,娃娃长大骑白马”。游戏中吟唱的歌谣朗朗上口,包含了教育儿童只有通过劳动长大才能够过上“骑白马”的生活。这是激励教育,也是未来教育,更是培养健全人格的教育。“当某些事物变成了符号,而能够代表别的事物的时候,游戏就从仅是身体上的精力充沛的活动转变为含有心智因素的活动了。”④约翰·杜威:《我们怎样思维:经验与教育》,姜文闵译,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2页。民间游戏为游戏者提供彼此快乐成长的方式,极大地开拓了游戏者的视野,启迪他们的心智,增加生活的智慧,形成游戏者的文化品格,促进游戏者智能、才能和体能的全面发展。诚如席勒所说:“只有游戏,才能使人达到完美,并同时发展人的双重天性,……如果人在满足他的游戏冲动的这条道路上去寻求人的美的理想,那么人是不会迷路的。”①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第89页。

民间游戏在规则的制约下具有竞争性。既然是竞争,就有赢家和输家,就有成功和失败。民间游戏既有成功教育,又有挫败教育。但是,无论成功还是挫败并不会导致生活行为的失败,也不会导致理想丢失,而是将胜利和失败作为启示、提醒贯穿在日常生活,培养游戏者的健全人格。民间游戏是娱乐性的。游戏者在游戏过程中享有充分的自由,不受任何干预,精神愉悦,情绪放松,没有心理压力。“游戏具有一种自身特有的精神”②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年,第137 页。,这种精神就是“游戏对于构成其实质的游戏反复运动预先有不同的规定和安排”③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137 页。。民间游戏的竞争建立在合作基础上,获胜时,游戏者体验的是集体成功的喜悦,表现出归属感与集体荣誉感;失败时难免会有挫折感,但游戏的趣味性和无限可能吸引着他们继续游戏。他们面对挫败,寻找原因,继续在游戏中奋力取胜。这在一定程度上培养了游戏者承受挫折和压力的能力。从这个角度来讲,民间游戏在健全人格、促进人的健康发展方面具有重要作用。

德国心理学家格罗斯认为:“游戏的功能在于对儿童未来的生活做无意识的准备。”④王振宇:《儿童心理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7页。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民间游戏对于游戏者来讲最终的结果影响了游戏者的身体、心理等构造,影响着游戏者人格的发展。民间游戏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千百年的发展变化中逐渐孕育成熟,积淀了丰富的民族道德智慧与民间传统知识,蕴含了独特的社会文化内涵与精神价值。因此,民间游戏在培养和发展儿童和青少年自我意识、意志品质、社会认知和适应能力等非智力因素中发挥着非同寻常的作用。民间游戏是一种规则游戏,游戏者必须内化和执行各种游戏规则,由此加深对社会规范的理解,并形成社会道德行为规范⑤陈育梅:《民间游戏与文化传承》,《民族论坛》2005年第10期。。民间游戏中有诸多朴素的善恶观念体现,引导游戏者合理行为处事,养成良好情趣,在玩乐中展现品格,培养团队合作精神和注意力,锻炼想象力和创造力,增强解决问题和适应环境的能力。所以,在当下弘扬传统文化的大氛围中,我们应该树立正确的民间游戏观念,给以儿童为主的游戏者提供一定的游戏条件和资源,给他们充足的游戏时间,使他们通过参与体验民间游戏感受、认知劳动、生活和社会的面貌,用特殊的民间游戏实践方式理解现实世界,在民间游戏活动过程中,享受游戏的乐趣,吸纳游戏给予的美好品德熏陶和浸染,帮助他们克服步入社会后的各种消极心理,充分发挥、传递民间游戏具有的传承传统文化的实践能力,开掘民间游戏蕴含的生活葆有的正能量。由此可见,将民间游戏与儿童教育结合起来,不仅能够培养人的健全品格,而且为传承民间游戏,保护民间游戏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切实可行的生活途径。

六、讨论与结论

民间游戏是中国人的生活智慧。中国人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发明、创造了大量的游戏活动。民间游戏是民众的生产、生活。民间游戏活动贯穿在民众的生产、生活过程中,民间游戏的方法简单、方便,民间游戏的场地随意、开放。民间游戏充满了快乐、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民间游戏是民众快乐生活的方式,也是快乐教育的方式。

民间游戏包含丰富的教育资源,不仅表现在教育内容方面,而且体现在教育方式方法上。游戏者在游戏的乐趣中接受教育,通过游戏活动呈现生活,记录文化,表达情感等内容。民间游戏饱含民众的价值观念、道德观念和审美观念,这些是游戏者认识世界、认识社会的内容,而且游戏者以游戏的方式生活,以游戏的方式表达理想和愿望。从这个角度上说,民间游戏成为民众认知自我和外在世界的路径。民间游戏的教育资源是多民族民众的生活资源。在乡村振兴中,民间游戏资源尽管有所减少,功能有所弱化,但是,民间游戏资源在新乡村、新城镇中仍然有广泛的传承范围、深厚的传承土壤,仍然是民众喜欢的快乐生活方式。然而,毕竟传统的民间游戏面对新的社会环境、新的人员结构,需要进行合理的创新发展,并且在游戏道具制作、游戏活动过程进行一些改造,民间游戏的价值转化,活化利用仍然大有可为。

随着现代化及乡村振兴的不断推进,中国民间游戏的活动场所压缩。民间游戏的参与者减少,散发泥土芳香的游戏的“民间”味道越来越淡。但是,民间游戏仍然在乡村、城镇传承,民间游戏的教育资源被不同领域所利用,相当多民间游戏的教育内涵、教育价值的特质在适应城镇居民生活之时在发生改变。尤其是面对互联网虚拟生活空间对于传统民间游戏生活空间是挑战,也是机遇。将民间游戏融入现代网络游戏空间,充分利用传统民间游戏资源创造、发展与网络游戏对接的游戏类型,不仅是民间游戏创新转化的路径,丰富当下游戏市场,而且是民间游戏传承的重要渠道。在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候,要特别珍视民间游戏作为本土教育的资源属性、价值转换功能。在乡村振兴过程中,在现代生活背景下,活化民间游戏教育资源传承,实现民间游戏与当代民众生活需要的紧密结合,传统民间游戏与现代网络游戏的深度融合,探索出新时代中国民间游戏与时代同频共振的创造性转换和创新性发展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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