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兴
一个喇嘛,在去往文殊寺的路上,夕光照射着他金子般的诵经声。我一直没有超越他,我跟在他的身后。
从道路两旁低吟的鸟鸣,也没有超越他。他的声音很小,仿佛溪流从石头缝中渗出。
一路上,我和他的面前,是同样的祁连雪峰,雪峰之上是一绺瓦蓝瓦蓝的天际。一路上,我如隔岸看灯,黄豆般大小的灯盏在他体内一一点亮。
他仿佛一爿泛着涟漪的水田,映照着我,让我可以自由拓展。
他站定在我的不远处,我也不想过多地细瞧他的真身。他像一块一米多高的黑色石头,夕光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他的身上写满了轻轻发力的文字。
白天是一个摄像头。
无限缓慢地转动,戴着蓝光镜片,内存环视过的清溪、草芽、升上祁连半山腰的羊群。贮存清晨无数鸟鸣的触角,傍晚时放给我听。
银杏不间断地落着叶子,像撩起眼皮,在绿洲上的边地小城。
同样,边地小城像群雁,贮存在白天的天空里。
不断有晚归的人,从戈壁四面八方往小城中走,黑山升起纯白的月亮和秋夜闪动的星星,但白天并未就此打住,河西走廊里安置的院落总是干净,炕上的人总是在鞋底上磕着烟锅里的烟灰。
玛尼堆每隔几里,就会有一个,犹如镶嵌在摄像头里的芯片。人们的信仰,如同一段发出和接收的信号,看不见,摸不着。
这是在十月,白天总在收起无边的空旷,风也会收起它的地图,束之高阁。
这是公元一九九八年的时光,白天的摄像头里,动了情的疏勒河像一个银镯子,戴在了河西走廊边地小城的手腕上。
冬日的阳光在墙角的残雪上意犹未尽地读,仿佛一封久远的信,需要小声痴痴地念。下午的时辰,小城静得出奇。
咖啡厅木质的桌椅陈列仿古的花瓶,插花精致。
你压低声音告诉我:“那时候他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痛苦,但并没有带来爱情,一年种下的南瓜眼看到瓜熟蒂落时,迎来的风暴中带有冰雹。”
——三五年过去了,当你说起他的时候,还有露珠渗出花瓣。
你说你讲不清楚原因,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像一座房屋内,不管你打扫得多么干净,但总有细细的灰尘浮起——回忆总会从窗户飞进来。
你问我懂不?我记得清楚,“懂不”你问过我很多遍,就像窗外光秃秃的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长出叶子,穿过我的耳朵。当然,我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是否真的明白,这种看似“下品”狂热的迷恋——我并没有给过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抽着烟,你搅动着咖啡。
我焦虑的未来和你惦念的过去——我们彼此并没有认识到,此刻,在雅致的二三七咖啡馆,谈起过去,乃一种错误。
云彩撩动了一下眼皮,放出一群星星。
猫头鹰“哽”的一声,像月亮掀了一下厚重的门扇,探出脑袋,又闪了回去。
无边落木,无非就是几棵屋后的胡杨,借着月色散发的银光,落了几片叶子。
不尽长江,无非是十月的讨赖河,平静,像一个秋日的蜂匠,搁置了四月油菜花上飘动的羌笛。
喧嚣和躁动在星空落下,包上静谧的壳。
夜复一夜,无非就是烟花之后,一地磷灰,被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动。
夜复一夜,无非就是将鞭杆重新挂在粮房墙上
无非就是把该领回的领回,放回孩子够不着的原处。
晨阳照射在玻璃上,屋内温度的嫩芽逐渐成长。
而温度的根须透过玻璃向下伸展。
院落的玉米架下,一群野鸽子,如一绺昨夜微冻的残茶。更多的时候,它们是这座院落的主人。
现在站在寒霜中,与我对视,“咕咕”地打量我身上不土不洋的细节。
它们惊惧,但也耐心地僵持。
返乡已经几天了,清晨推门时,院子的底片,总是给我一种不一样的眼神。只有门扇这位老熟人,对我保持恒久的“吱呀”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