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边的希绪弗斯与哈姆雷特

2023-12-27 16:24霍俊明
散文诗 2023年21期
关键词:弗斯大海命运

◎霍俊明

晓岸的散文诗组章《出海纪》(由21节组成)又一次面向了“大海”这样一个恒久的空间,面对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复写”,这一精神类型的写作显然充满了危险和歧路,稍有不慎,就会滑入经验和套路化的惯性抒写之中,稍有不慎,脆弱的个体就会被黑沉的大海所吞噬掉。显然,晓岸笔下的大海已经成为精神场域和命运坐标,个体不断予以自我盘诘和调校。作者并未局限于此,而是由大海又辐射到周边事物以及相应的繁复经验,由此,我们看到的是经由回溯、幻想和重构所连缀、辐射开来的网状情志空间和难以言说的焦灼的存在状态。正如作者所慨叹和诘问的:“这是活着的意义吗?在海水未冷却前,不要让肉体也尝试着适应腐烂的结局。”在此,我们听到了哈姆雷特的声音回响。

“大海不适宜触摸”作为抒写主调复现、穿插在文本之中。可见“大海”与抒写主体之间的关系或心理距离,它让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为之抒写,也让一代又一代人在时间的浪花和漩涡中湮灭,“大海从未掩饰它的不屑。//它,一次一次用狂浪卷出水中沉浮的骨骸。它用恐吓紧紧包藏它孤寂的情怀。它的不屑直接化成冰冷的海水灌进你动荡不眠的夜晚。”由此可见,大海既是永恒的召唤者和灵魂的抚慰者,又是神秘的存在主义者以及严酷的埋葬者和终结者。毋庸讳言,个体的存在(生老病死)之路在终极意义上都是超级一致的,即都是单向路上快速消耗、消殒的肉身,而困惑却总是恒常如新的,“你用铁锯截断生长的记忆,用它浓稠的汁液涂满天堂的镜子。你的脸在镜子背后扭转,一再拒绝,忍受着衰老的诱惑,忍受着那神秘吟唱的溶蚀。”与此同时,生活的边界和想象的边界总是在大海这里得以拓展和更新。大海带来的是时间之谜的永恒命题,是哈姆雷特式的纠结与困惑,也就更需要希绪弗斯式的永不疲倦、永不停歇地追问与精神地搏斗。无疑,大海作为永不休止的时间动作会激起每个人的恐惧、敬畏,激活每一个生命体的经验和超验。

该散文诗的第2节是一个略显“突兀”而又是时下诸多写作者都要面对的一个显豁的精神背景或存在情势。当“油灯灰暗,火苗闪动”这一相当老旧而又温暖场面出现的时候,回忆的火光中一个面孔斑驳“讲故事的人”也就随之登场了。接下来,村庄、城镇、流浪狗、铁轨、火车、梦、离乡者、群山都成了伦理化的景观,城市的现代化与乡土的前现代性之间的龃龉犹如锯齿在不断加深。第4节出现了与之接续的类似场景和心境,“在陌生的城市之光下,打开手掌的命运之线,若有若无。用一把黑色的盐粒将它填塞、阻截,你就真的会回到真正的生活?”第5节也是如此,城市(异地)与个体(故乡)之间龃龉的精神空间与失重的存在状态再次得以复写,“在别人的城市,出租房和公园的长椅,甚至在图书馆旁紫色的竹林,那些你所说的重与轻,都是别处的生活。就像群山中生锈的铁轨,平行,笔直,却又各自斑驳,失散。”在第10节中,这两大生存空间的摩擦状态再一次出现,“他们一定经过那里——沉寂的铁轨和落寞的村庄。开过花的道路上,雨水正消失。”对此,需要提醒写作者们(包括晓岸在内)注意的是要尽量避免伦理和道德的过多渗入,不能沦为简单的倒退式的自怨自艾的“乡愁主义者”。显然,晓岸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寂静、孤独、焦虑、虚无以及死亡重新被大海与火山激活,它们一次次来到文本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而恒常如新的困窘与困惑犹如命运所带来的一个个悲欣交集的时刻。这是类似于“秋天的戏剧”的过渡与转换时刻,所以,在晓岸的笔下,我们与群山、礁石、海岸线、灌木丛、秋风、夕阳、黄昏以及黑夜、星光迎面相撞,那些摇晃不已的风中之树以及游荡者、梦幻、沉默的思考者显然是时间的寓言化对应,它们是命运在四季轮回和时间更迭中不断要面对的生命状态。在第7节中,“自由”作为高频词附着在以大海为中心的场景中,它们出现的次数越多,与之对应的个体的限囿和困惑就越是无法消解。

“星空”(“星光”“镜子”“圆月”“航灯”“灯塔”“水手”)与“大海”作为垂直的精神维度构成了一条永恒的时间之路,在既向上(回溯、记忆、幻象、瞩望、黎明、远方)又向下(此刻、现世、命运、黑夜)的路途中,那么多人在“蹈海”般的仰望、攀爬、探询、抗辩、叩访,那么多人试图借助永恒的时间光梯或黑夜中的船帆把自己从人世的沉沉渊薮中拉拽和救赎上来,“一个人躲在星光的后面,不停地擦拭着铜镜,它带来记忆的磨损抵消了你对大海的渴望。那些记忆顺着大风流淌的方向流失。而所有的帆,都在黑夜升起的地方静默。//并不是每一种黑都来自于光,来自于困囿光的壁障。”然而,这一希绪弗斯和哈姆雷特式命运获启的过程是如此之艰难,很多人在途中坠落到沉沉无边的大海浪涛中去。于是,在“大海”的终极背景下一个“游荡者”的形象出现了,“你似睡非睡,迎着暗光而去。迷离的光亮里,一只黑蓝色的蝴蝶跟随着你。它的翅膀扇动着,极其细微的灰尘漂浮起来。仿佛有暗流召唤,那些闪着光的灰尘在你身体留下的影子中遁形。”

是的,在社会时间尤其是城市化、现代性时间的背景之下,我们目睹了越来越多的游离者、游荡者,他们作为夜行者更多是在午夜或凌晨或梦幻中出现,往往面孔模糊、背影沉暗、语调驳杂。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大海与星空之下的“游荡者”并不是自我放弃的精神孤儿,并不是没有方向感的离群索居甚至自暴自弃,而恰恰是融合了哈姆雷特与希绪弗斯双重性格的蹈海者、追问者、探寻者以及精神自证者。

在静寂和虚无中,他们胸腔中不断发出号角般的声响。他们在漫无边际的海岸线上向大海随手扔出了漂流瓶,等待又一个命运在万千偶然中将其捡拾、打开。时间的秘密与存在的困惑已毋庸多言,这是被照彻又瞬间淹没的时刻。瞧,那个精神游荡者正在向我们如梦幻如迷雾般走来,而我们可能正是这个游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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