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的高跟鞋(外二篇)

2023-12-27 09:46
湛江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鹅蛋张大妈高跟鞋

◎ 庞 滟

苏米兰是我表姐,长得很好看。她特别喜欢听高跟鞋“哒哒哒”的走路声。有文化的人说她是“香草美人,雪肤花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米兰小时候爱美爱干净,指甲都用凤仙花染得红彤彤。她有一双修长俏丽的脚,白藕一样干净,点缀着粉红的趾甲,分外惹人爱。她最大的愿望是穿着各式各样的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路。

说这话时,她一脸灿烂笑容如恣意飞翔的阳光。米兰妈在一旁打击她说:想穿高跟鞋,你可得去城里邦邦硬的大马路上穿。农村的土路稀软,细鞋跟一踩一个坑陷进去,哪里听得到“哒哒”声响呢?

我和米兰在同一所小学读书。总能看到她痴迷的眼神追随那些穿高跟鞋的女老师,“哒哒哒”地在红砖铺的甬路上走过。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不和我一起回家,说要在学校写完作业再回。

半年后的一天,米兰爸妈外出走亲戚一整天,她独自一个人在家里完成了一个大工程——从外面的房门直到里屋门对面的柜子前,这段距离的土被翻开,一块块半截砖头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成了一条半米多宽的红砖路。

这事惊呆了米兰的爸妈,经过一通拷问才知晓砖头的来源。原来,我们学校的旧围墙被新围墙代替后,那些废弃的砖头一直堆在墙外没处理,表姐每天放学都挑选两块看上去完整些的砖头,放进书包带回家,藏到一个草垛堆的后面,半年藏出了屋里的一条砖路。她说,等有钱了买双高跟鞋,在屋里就能听到“哒哒哒”的走路声。米兰妈听后,拿起笤帚疙瘩要打她,米兰爸护着不让打,说闺女干得好,把废物利用了。

那年中考下学期时,米兰没把东挪西借来的学费交给学校,进城买回了一双红色高跟鞋。那鞋子像两艘时刻准备下水远航的小船,两根筷子一般粗的鞋跟是金色的,红色的漆面鞋头,亮得能照见人影。

米兰妈高举笤帚疙瘩转着圈撵米兰打,她抱紧那双红色高跟鞋,边跑边回头喊:“妈别打我,你们不是说让我念完初三就回家吗,提前不念了,这学费就是我的了,买鞋咋就不行啦?我穿着这鞋嫁人,到时不用你们买新的,行了吧!”

这双红色高跟鞋成了米兰珍藏的宝贝,偶尔一个人在家时,拿出来穿上,在屋里的红砖地上转圈,像哪吒踩着两个风火轮一样神气,左甩右甩的马尾辫子像游来游去的鱼,溜达够了才小心翼翼锁进柜子,悄声咕哝:乖乖的小红马,好好休息,等有空再带你们出去玩耍。

米兰嫁人眼眶高,千挑万选总也遇不到中意的城里人,快成大龄姑娘时,才听母亲的话,嫁了一个倒卖玉米的农民。

婚后,米兰拥有了好几双漂亮的高跟鞋。再回娘家时,她贵妇人一样高高盘起发髻,曼妙身姿摇摇曳曳,细细的鞋跟踩在砖石路面上“哒哒哒”响,像不知疲倦的小马在散步。

七年后,米兰离婚嫁给了在城里做铝合金门窗的小老板。她成了穿金戴银的老板娘。脚上的高跟鞋有十厘米那么高,上面缀满闪闪发亮的金片,像无数个小太阳暖着她艳红趾甲的脚。她走路的样子不像之前那样随意了,穿着裘皮大衣和包臀短裙,像时装模特那样左扭右扭迈着猫步,高跟鞋踩在坚硬路面上“哒哒哒”的响声,像慵懒的小马在踏花闻香。

又一个三年后,米兰带着一汽车的高跟鞋回了娘家。一整箱又一整箱地抬下来,放满了一个房间的地面。这时的米兰没有穿高跟鞋,她的肚子凸了出来,穿了一双平底的黑色皮靴,像电视连续剧里女特务穿的那种,走起路来“钢钢钢”地响。大姨生气地说,米兰鞋底下钉了铁掌,走起路来马蹄子一样响。米兰城里的丈夫有了新女人,她被离婚了,但她不想做掉孩子。

米兰和母亲打起了持久战。房檐下的冰成了无辜的帮凶,孩子没出生就被弄丢了。

不久后,她又穿上了高跟鞋,“哒哒哒”地匆忙进城去了,像忧伤的小马迷茫地在路上前行。

几年后。再次见到米兰时,她披着时髦的大波浪头发,笑着拉起我的手,说我在城里开了一家鞋店,想穿什么样的高跟鞋,我这都有。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面泛着粼粼波光。

我目送她离去。她依旧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得缓慢,回荡在坚硬路面上的“哒哒哒”声像孤单的小马在徜徉。

折扣大妈

张大妈有个与多数女人共同的癖好——抢购折扣商品,被亲朋戏称为“折扣大妈”。

天长日久后,张大妈家人每次给各房间大扫除,都会忧愁囤积很多用不上的生活物品,好多食品陆续过了保质期。张大妈心疼得直拍大腿,抓着计算器反反复复算,后悔地嚷道:我的天啦,亏死了,要扔掉的东西大大超过了折扣省下来的钱。她跺着脚发誓:坚决不再抢购折扣货。

可张大妈终究架不住邻居们的教唆,听说哪里搞促销、打特价了,像被一根隐形的绳子又拉了去。

事后,她总尴尬地说:怎么就管不住这两条腿呢?家人无奈地揶揄:没办法,便宜货的诱惑就像口渴的人见到了水,叫人很难淡定。

一天,深陷折扣痛苦和快乐中的张大妈看到街对面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终于眉开眼笑了,拍手说:我要利用这里的天时地利人和,摆个折扣品地摊。

大儿媳给张大妈出主意:借个日期喷码机,把过期的喷码除去,重新喷印新保质期。

张大妈想了一夜,还是拒绝了这个日期造假的建议,背着双手,严肃地说:你们也记着啊,做人要实诚,要对得起良心,不能明知故犯地去害人。

淡定过后的张大妈,望着自己家和亲戚家里成堆的过期食品即将扔进垃圾堆,她咂着嘴自责:这样浪费粮食,也是犯罪啊。

女儿晶晶见她寝食难安,满嘴起火泡,很是心疼,在网上发帖——征求回收过期食品的饲料厂,前提是不能拿去害人。很快帖子有人回复了,对方称自己是一个农民企业家,可以收购过期的食品,回收后做猪饲料。

这个农民企业家让张大妈睡了安稳觉,自我宽慰:总算废物利用了,还能见到一点儿回头钱,也不算血本无归。

张大妈的折扣地摊非常红火,附近工地上的农民工们就近图便宜,对那些过期的食品也有极大兴趣。张大妈还是越不过良心这关,宁愿把这些东西便宜卖给农民企业家去制造饲料,也不让人来吃。

面对终于卖空的储物间和房间,张大妈又睡不着觉了,想到和自己同样命运的折扣大妈们,决定做一个折扣代购业务——是个无本取利的好买卖。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折扣品寄卖”的牌子刚挂出去,张大妈的生意就热火朝天了。面对排着长队来寄卖折扣品的人们,张大妈紧急招来儿子女儿,帮忙做记载档案。过期食品也像会生长的小山一样,从屋子里绵延到了屋外。来收购的农民企业家乐得直拍手。

开店以来,张大妈最受益的就是那些高档的烟酒——保真的超低价收购,再高价转卖来收购的人。女儿感慨:原来这是条“礼尚往来”的隐形产业链。

一天,张大妈听说黄金暴跌,没忍住又加入了抢购队伍。天不遂人愿,一路暴跌的黄金却把张大妈给套住了。她自我解嘲地坚信——咸鱼会有翻身的那一天。但转念一想,又担心自己的年龄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这种苦恼让张大妈很抑郁。

来张大妈寄卖店的顾客们,经常带着自己的宠物狗来。这些不会说话的小狗们,每次都能从堆积的过期食品里叼出自己喜欢的食物。每每这时,狗的主人都会骄傲地称赞自己家宠物的聪明,又劝道:宝贝,过期的食品咱可不能吃,回去就买这个味道的新狗粮吃。

收购过期食品的农民企业家也渐渐发财了,从最初的小三轮车换成了大车,从休闲装也改成了西装革履的老板,抽的是张大妈卖的高档烟。

后来,农民企业家好久都不来拉过期食品了,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正在张大妈犯迷糊的时候,电视新闻报道了一个食品黑加工点,直接把过期食品换包装或改日期售卖,被抓的老板竟然是那个农民企业家。张大妈拍着电视里被抓的企业家痛斥了一通。这时,女儿也发来了这个新闻的截图,劝她不要再卖了,容易被追责。张大妈心里这个悔啊。

张大妈退掉了所有代购的折扣商品,摘掉了寄卖的牌子。她戴着金灿灿的耳环,加入了跳广场舞的队伍。

从此,亲朋好友都夸她精气神提升了好几个高度,越活越年轻。

忧伤鸟儿

我五岁那年,被寄养在乡下外婆家。一天,邻居搬来了姓余的老夫妇。我发现,他们干什么都是两个人。

斜阳悠悠余晖中,余爷爷手捧一个黑亮的鹅蛋模样的东西放在嘴边吹,美妙乐曲雾一般弥漫。我喜欢慈祥的余奶奶,她的笑容很温暖很慈祥,她优雅地倒茶,专注地听曲子。可她总是病恹恹的样子。

我每次去时,总是出神地望着高柜子上的黑鹅蛋出神,上面竟然还有好多个圆眼睛一样的孔。余爷爷严厉地吓唬过我,说那黑鹅蛋的东西叫陶埙,里面藏着一只吓人的鸟,小孩子不能碰,会被叨伤人手指头。

我一直想瞧瞧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好看的鸟儿,怎么那样听话呢,用嘴一吹气就能发出好听的叫声。

一年后的一天,余奶奶被送进了城里的医院,再也没有回来。余爷爷从此,除了侍弄买来的一块玉米地和院子的菜,剩下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吹叫埙的黑鹅蛋,声音很凄凉,让人听了心里直返苦水。我猜想,一定是那鹅蛋里的鸟儿病了,才会发出这么悲伤的声音。

那些天,我天天跟踪余爷爷,盘算他出去多长时间回家。终于在一天下午,我像一只小老鼠一样灵巧,从没关严的后窗爬进了余爷爷的屋子。

屋子里有些暗,跳进屋地当中时,看到奶奶的眼睛在看着我,吓得打了一个冷战。没听到责怪的声音,我转回身站到椅子上,挤出一脸笑去看她。原来,她在一个黑色镜框里朝我笑,面前放着我朝思暮想的黑亮鹅蛋,很神气地坐在一个木底座上。

我搬来凳子,爬上桌子,又攀上高柜子,伸出小手摸到了黑鹅蛋,滑溜溜的,闪着光芒。我像小老鼠拖蛋一样,小心翼翼移它过来。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大号鹅蛋的前后都刻着一枝莲花,前后一共有十个大小不一的圆孔,每个孔都是漏斗形状。我左瞧右瞧,都没有瞧见躲在里面的鸟儿影子。我把手指试探着伸进孔里,看看那鸟是不是像余爷爷说的会叨破我的手指。反反复复进出很多次的手指都完好无损,我这才把嘴唇对着每个孔去吹,用力吹。里面的鸟儿叫了,可那声音都好难听啊——呜呜呜,像破洞的窗户纸被风吹。我突然想:可能是里面的鸟饿了、渴了,才发不出好听的声音。我抱紧它往下爬。突然,手中空了,一声破碎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原来是那黑鹅蛋逃出我的怀抱先跳到了地上,碎成了三瓣,里面藏着的小鸟不见了。我扑通一声摔倒了地上,顾不上屁股疼,急忙把破碎的黑鹅蛋装进帽子里,恐慌地逃了。

太阳跳进西山后面睡觉时,余爷爷回来了。很快,他又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声喊着:谁?是谁拿了我的陶埙,快还给我!

我躲在院墙的后面,大气都不敢出。我听到了余爷爷跺着脚唉声叹气,还听到他抽鼻子的声音——就像我哭时那样使劲抽鼻子。我想,可能是他也哭了吧。突然,我听到余爷爷在喊我:小不点,是你拿了爷爷的埙吗?不怪你,还给爷爷就行,我给你糖吃!

我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出声,心一直“咚咚咚”地使劲跳,直到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才爬起来,猫着腰溜回外婆家。我暗下决心:等妈妈来了,把这个黑鹅蛋拿去城里修,一定能修好的。可是,藏在里面那只鸟儿去哪里找呢?

后来的很多天,我都能听到余爷爷的叹息声,想吹起落叶又落下的风。直到高粱涨红了脸,苞米张开嘴漏出金色牙齿时,余爷爷家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了女人的笑声,是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个奶奶——当然不是之前的余奶奶。我看到他俩一起下地收玉米,一起说说笑笑。

外婆和村里一些女人对余爷爷开始不满了,再也不夸他干净立整、人长得俊了,说他是忘恩负义的人,尸骨未寒又找了新老伴。

我为了赎罪,偷着把这些不好听的话告诉了余爷爷。他沉默了好半天,苦笑了一会儿,摸着我的头说:小不点儿啊,你太小,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余奶奶的,现在来的这位奶奶是我年轻时的一位同学,她说怕我忧伤过度憋屈出病来,就过来陪陪我。收完这些庄稼我就走了。

我急了,忙说:爷爷等等再走,等我妈妈来了,给你一样东西……

我猜是黑陶埙吧?是你给摔坏了吧,爷爷不怪你,送你玩吧,不要了。

我妈妈电话里说买来胶水就粘上。只是……里面那只伤心的鸟儿不知道去哪了?

里面那只鸟儿飞走了。那是只伤心的鸟儿。她走时说,让我快乐地活着,她才放心。是她让她来照顾我。其实,我很累了。

我不懂地连连摇头。余爷爷仰头望向遥远的天空,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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