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沿着儒家文化绚烂的历史景观大道,进入唐宋时期的江州浔阳县蒲塘场太平乡常乐里,即现在的江西省九江市德安县车桥镇义门陈村,我们将领略到农业中国古代广大乡村最为宏阔轩昂的世界家族奇观。
史载,自宜都王陈叔明之五世孙陈旺于唐开元十九年(731)于此开基奠业,至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奉诏解析分庄,历时三百三十余年,承袭十数代,人口达至三千九百余人……
据称,累世同居,聚族合炊,财产共有,均等和同,家无私藏,厨无异馔,大小知教,内外如一,击鼓传餐,百犬同槽,孝悌流芳,义名天下……
北宋名相吕端有诗唱赞:八百头牛耕日月,三千灯火读文章;永清潭底观鱼变,东佳冈上听莺吭……王夫人者答太宗皇后曰:堂前架上衣无主,三岁孩儿不识母;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
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州义门陈”——中国式乌托邦、理想国,儒家文化理想千秋构建的家国典范。
而我们的故事,从它的拆分开始。
一
一口巨大厚重的铁锅,被绳索捆绑起来之后,慢慢吊起在义门陈氏大宅之内“广堂”的楼宇栋梁之上,那一时刻,天地静寂,空气凝滞,呼吸紧迫,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都倏然间悬在了嗓子眼儿上。这时,我们便听到了家长陈泰带有苦胆和血汁的一声令下,绳索断然松开,那口巨大高悬在空中的铁锅,就在众人目光仰起的一团黑色震恐里,如陨石天降,泰山崩于前,轰然落地。那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撼人魂魄,人心也崩裂成一地碎片了。
这是宋嘉祐七年七月初三,皇帝下诏分庄,挨至次年三月,分庄始定,“江州义门陈”终于被逼走到了历史的最后时刻,那口厚重巨大的铁锅,仿如仪式,悬吊在聚散之间、分合之间、取舍之间、生死之间,极具象征的寓意,而随着那落地的一声巨响,一个庞大的陈氏血亲家族以家庭的形式在历史上解体了。
痛苦已扭曲了家长陈泰的脸,他强忍着心中悲怆和眼中泪水,弯下腰去,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捡拾起来,由人计数后,一共291 块;依照事先族人议定,按御赐知、守、宗、希、公、汝、才、思、彦、承、延、继等十二字派,将义门陈氏3900 余口一次分成大小291 庄,各庄依派抓阄,按分遣的全国四地八方、各路州镇的地理图籍,来选择和决定自己房系的具体迁徙地和庄居点。
进退维谷,冰炭在怀,291 块锅铁,291庄,铁锅碎了,家族也碎了;这是皇命,也是天择,分,必是要分,不分,也得分!
各派抓阄分庄后,制度文书,家长同具,签名落印,然后依次由陈泰将291 块锅铁,每庄1块,分发给291 庄庄主;那291 块锅铁碎片,所赋予的隐喻意义,无疑是一个曾经浩大壮丽家族解体后的血缘凭证和生命信物,而天各一方之后,将成为义门陈氏一族精神的块垒和维系,并像自己的姓氏一样不可更改传至永久。相信必将有一天,散之天下的义门陈氏万千后裔,会重新聚集在一起,携带来那些各自珍藏的,带有祖先心跳、体温、嘱托和泪水的铁锅碎片,一块块依照裂开的缝隙和碴口,完整无缺地兑接出当年的那一口厚重巨大的铁锅。这个类似乌托邦的团圆梦想,这个家族碎裂的创痛及其寄予臆想与希冀的弥合和复原,多么完满、完美,完好如初,义气,又激励人心!
然而,我们必须说,所谓摔锅分家,听从天意,本身可能就是一个杜撰,一个假说,一个附会于儒家文化及其家国理想建构的春梦;固然都知道这是一个假说,一个春梦,但一代代的,就是不愿醒来。那么我们现在只能假定当年各庄果然是分得了那块铁锅残片了,和分庄文书一起用锦绫丝绸或印花粗布严严地封裹了,揣在怀里,贴在胸前,随之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含泪告别世代生存的家园和土地,一庄、一户、一家、一门,在离殇的哀绝中,开始向浩茫无际里壮烈地行走和迁徙,一路回望着、凄惶着、蹒跚着,渐渐消逝在历史暗黑深处。
时间过去,烟云散了,我们惊异地看到了一个统计,呈现了分庄的最后结果:江西93 庄、湖北43 庄、浙江35 庄、福建30 庄、江苏29庄、安徽28 庄、湖南16 庄、广东15 庄、河南13 庄、四川8 庄、山东6 庄、广西4 庄、上海4 庄、河北3 庄、陕西1 庄、天津1 庄、海南1庄、未知4 庄,共计334 庄。这其中包括了“奉旨市贾田宅”的43 庄。
分庄故事到这里,足以让我们无尽遥想当年场景的悲壮,于精神深处分享义门陈宗族文化即使是假定中的激情和骄傲。摔锅可能是杜撰,但分庄是事实。只是前不久竟传来消息,说在义门陈村有一户陈姓人家,至今还保留着当年分庄的锅铁,这使得分庄的故事,重又回到了历史的猜想和质疑之中。
义门陈的叙事困顿和言说无奈是,我们只能依赖现有给出的文字史料来说话。于此,须设置一个观念性前提——说来好笑,那就是——无论是记载还是传说,史实还是虚构,夸张还是想象,杜撰还是附会,所谓的“江州义门陈”是存在的。而这对于那些“义门陈”的专事推介者来说,这个前提设置,会嘲笑我不是疑古一派,就是历史虚无主义者;当然,这时代怎会缺了文化掮客和“寄生虫”,他们更是会大骂我为陈氏一族不肖子孙!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我要说,如果你一定要坚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你就要承认,你过去和现在看到的,都不过是一片废墟,废墟之上,是我们都有的平常日子、人群和生活,再就是江州义门陈氏庄园现代人企图复制的建筑房舍,在那里,暂且安放先祖灵牌,展示家族辉煌,替代天下义门陈氏子孙情感里的那份久远而凄惶的缅怀和寄托。
其实在去德安之前,我就深陷“江州义门陈”叙说的囹圄和困扰。因此在义门村生活的几天,我一直在避开或者克制一个东西,那就是“江州义门陈”和天下陈姓纠集一起的氏族情结,这种情结,很容易让人进入自己宗族历史的盛世幻想和宏大叙事,尤其在一些特别场合,生怕会让人联想到阿Q 精神。事实上,“义门陈”在一代代的传说中,已经形成了固有宏大的文化语境,喧闹狂热,激情澎湃,所形成的天地合围和压迫,连现有给出的文字史料,我们也忽略了去其中能有的细节体味和信息揣摩。
从新编的《中华义门陈氏大成谱》中我们看到,关于义门陈分庄的历史文献有《义门分庄记》《义门分庄奏议》《分庄图引》《义门分庄碑记》《义门分庄遗嘱》《分析遗训》等,得知当年前来义门陈下达诏书并监护分析的有一批朝廷派去的官员,至于怎么分,分多少庄,分到哪里,政府必是早已合议制定好了的,绝不可能任由你去用一口大锅来一次“自由落体”,顺从天意决定分庄。同时我们也能猜想当时双方对峙的形势。皇帝诏书自然有威权的震慑,但果然面对一个3900 余口的庞大家族,朝廷派去的那些官员,想必也有充分的掂量和估计。猜想他们会先拜会各位家长,一次次做深度的商榷和沟通,让家长们在分析权衡了大势和小家、利益和要害、眼前和长远的关系之后,痛苦地由他们自己做出抉择。
最重要的是,家长们在一次次商榷和权衡中,终于领会了朝廷决意对一个家族实行分析的根本要旨。历代帝王旌表义门,题字赋诗,昭彰天下,是政权的需要,或者说是一直以来的“家国同构”的封建政治社会建构的需要;现在实行分析,也乃政权的“需要”。因为江州义门陈这样一个体系庞大、制度完备、精神统一、意志集中的有着近四千之众的家族,已经不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国”了。我们看到,义门陈氏家族,一代代都是按照组织管理国家的方式来进行的,无处不体现着国家的功能。生产、生活、聚会、接待、建筑、田庄、园林、祭祀、教育、文化、娱乐、后勤、医疗、安保、刑罚的各种设置和设施一应俱全。家长就是帝王,家法就是律条,家史就是人文,家风就是教化。一个简单的道理,你自己治理得这么好,还要政府干什么!因此,当义门陈氏家族经三百余年跌宕沉浮,赫然矗立在当世时,决然不可再是时代的典范和民众的榜样。尤其进入大政治家包拯等人的警醒判断中,立即发现,这样的榜样继续存在和发展,民众会匪夷所思,这天下,迟早会出事的。
包拯的这个判断是正确的。无以证明的,不过眼下尚不是乱世。
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惟克果断,乃罔后艰。就这样,江州义门陈在它的轩昂、气派、盛极处,被断然阻截了它继续豪迈的挺进;在祥和岁月的田园牧歌里,一场不期而至的历史厄运降临了。而当这来自朝廷的分析诏书飓风般席卷了整个义门陈及其每一处庄园之后,人群躁动了,情绪激愤了。是反叛,还是听命,是抗旨,还是顺从,是拼死一搏,还是忍辱负重,三千之众的目光都一起转向了在焦虑中沉默着的家长,前来监护分析的敕江南西路转运使官谢景初,郡牧官吕诲,户曹使者刘献,本邑官穆恂,湖口镇官范彬,会计使官王大远,也把目光一起转向了在焦虑中沉默着的家长。于是我们最终在历史中听到了陈泰一声沉闷的叹息,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为子孙长远计,分!话音未落,陈氏庄园和田野里已经撕心裂肺,哭声四起,紧接着的数天里,狂风嘶啸,大雨滂沱。
不能想象,在此种历史严峻和沉痛里,谁还能那般充满奇思妙想、浪漫并带有机巧地策划用一口大锅来决定分庄。当传说流转到了今天,果然就有人从民间真拿出来一块家藏的当年锅铁来,甚或又弄出分庄时的壶、碗、瓢、盆、砧板、石舂、菜刀、锅铲、吹火棍、擀面杖什么的,且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以期指认历史,这对于义门陈千百年来已形成的文化形象和传世名声,我不知道是锦上添花,还是画蛇添足。
民以食为天,锅灶是家庭与氏族最具象征意义的器物。
家族繁盛,人丁兴旺,数代同堂,数十代聚居一起同炊共灶,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同一个锅里舀食;而家族衰败,家道中落,人心散了,家也散了,便要分灶,也叫分家,在义门陈当地叫“锅子发拆(裂)”,意思是一个个这就要开烟发户、另立门庭了。无疑锅灶作为家族日常生活食器,一定意义上表达了一个家庭、门户或一个家族的经济形态和形式。特别有意思的是,锅多被铸造成圆形,排除其功能、技术的物理性要求,倒是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家族或一个家庭围在一起,灶中柴火正旺,饭菜热气腾腾,家人共同用餐,既有伦理秩序之长幼之分,也尽享美好岁月之天伦之乐,自然也包含着看不见的道德约束和家族意志,其中有自愿,也有被迫和强行。
不过,在表象上,我们总是认为,一个家有一口锅,一口锅就是一个家。锅是家庭的圆心,我们围绕着它,形成向心力,从那里获得食物、温饱和关怀;家长是家族的圆心,我们围绕着他,形成凝聚力,维护着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命令和威信。因此在形式上,同锅共灶,合族共炊,代表了家长经营有道,管理有序,教化有方,统治有力,是一个家族团结兴旺的标志和荣誉。如果分灶,必是维持不住这个家了,多半是社会或家族出了问题,如果是后者,要么出了无能家长,要么出了不肖子孙,最后的结果就是砸烂了那口大锅。这使我突然想到了我们国家在改革之初,先砸烂的是“铁饭碗”和“大锅饭”,砸烂的显然不是真的饭碗或者铁锅,而是旧有经济模式,还有传统体制和观念。那么“锅”在这里——之于家族或者国家——它所象征和代表的不仅是经济形态和形式,也是意识形态和形式。
可能就是基于此,义门陈分庄让杜撰者先想到了锅的故事。
综上所述,锅碎了,它所代表的一个家族,无论是经济形态、意识形态,还是社会形态、伦理形态也随之解体,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家”就不存在了。但对于义门陈,杜撰者关于锅的隐喻意义远不止于此,正如那摔碎的锅铁终是分给每庄1 块,那锅铁已是义门陈氏一族历史永久深藏于精神义气的誓言与谶语,暗示锅碎了,家分了,人心不散,由此诠释天下义门陈氏之一个“义”字了得!
只是我们在杜撰这个故事时,可能从来没想过,假如那锅在“自由落体”时,摔不烂或只摔烂成几片,意外形成众目睽睽中的一时尴尬和谐谑的结果,怎么办?庄该怎么分?那么从现在看,原来重要的不是设计把锅摔烂了,也不是要摔烂成多少块锅铁,而是我们都需要有一件物品,成为天下义门精神的载体和信物,那么包括后来义门陈所有的文化演绎和延伸,也都需要有一件物品、物体,或者好故事。早已看不见的历史和家族,就这样生动起来,并让我们一代代信以为真,受到鼓舞,满怀都是家国温柔敦厚的意淫和梦想。这正是这个故事,及其义门陈后来所有真实与杜撰的故事的全部内涵、目的、文化倾向和情绪。
其实,一个家族甚或一个数千之众的庞大家族,在朝廷和皇帝那里——我们不妨来做个比喻——不过是秋天里的蒲公英,只须哈一口气,顷刻间就飞散在茫茫四野了,了无痕迹,不见所终。是的,现在我们可以为义门陈的历史大分析找到一个形象比喻了——蒲公英,秋天的蒲公英。因此我们看到朝廷或者皇帝是那么地轻而易举地轻轻哈了一口气,一个家族就消散了。一切激烈的抗争、坚持、号啕、痛哭都无济于事,一切曾经的矗立、巍然、荣耀、繁盛都顷刻间土崩瓦解,甚至没有谈判和商榷,缓和与退让,同情和怜悯,最后都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民间永远没有足够的实力和气力来对抗集权政治和威权统治。可以安慰的是,我们可以借助这个比喻,想象蒲公英绒绒小伞终是携带了家族种子,经过茫茫无际的飘荡、游走、迁徙、飞翔,在遥远的山川河流、异域他乡,独立门户,落地生根,在来年干旱或湿润的早春泥土里拱出芽尖,仿如家族小小的期待和顽强,继而试着开出新的生命花朵。
朱熹曾为徽州祁门陈氏修谱撰写序言,极其景仰江州义门孝德治家的名声与风范:“……厥后伯宣称海内文章,(陈)泰公为教子令范,天下己任,擅著作之奇才者,非古灵先生欤!”又赋诗赞曰:“唐宋令名久著,义门孝德流芳。冠盖文章渊薮,子孙百世其昌。”因此,江州义门陈作为中国古代家族典范,礼仪典范,孝义典范,治家典范,治学典范,显然这一个故事、两个故事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有更多的历史想象和填充,构成东方的,或者说中国式的乌托邦叙事,这不仅是陈氏家族及其子孙的,也是历代王朝政治和国家文化的需要。之于江州义门,家族已经解散,危机已经解除,庄园化为废墟,怎么添加想象都不过分,但有一个原则或者共识,那就是自觉不自觉地必是按照儒家文化或家国理想来结构和编撰。儒家文化是封建帝王御座和权杖上的金饰银缕,也是他们尚未洗净血腥和污秽的笑容与慈祥。
于是我们看到接下来的千百年间,无数官僚和民间机构及学者开始了文化书写和故事新编,一个新的“江州义门陈”在废墟之上被重新叙述和建构起来,实现了一个东方家族王国的壮丽重塑,在宏大叙事、盛世情结、民间情绪、文化理想的光芒辉映里,我们看到了族谱与方志、文字与图表、传说与神话、模拟与虚构中的江州义门陈,已然成为我们妖娆想象里的梦幻般儒家天街、海市,东方乌托邦、理想国……
哦,一切就这样在遥远的历史废墟上,无尽展开。
二
那么现在,我们来说江州义门陈的这些好故事。原则上,我会按照方志、族谱或民间普遍流行的讲法来讲述这些广为流传、为大多数人所熟知的好故事,但不排除有些故事在保证其原始性、原创性和完整性之外,我会间或提出纯属我个人的简约质疑,对此你也可以过来探讨、反对、斥责,或一笑了之,但这都不影响我们对祖宗的敬意,更不会亵渎神圣。
先说一个“仙择吉地”吧。义门先祖陈阔,字伯宣,称伯宣公,曰古灵先生。自幼颖悟,精通书文,涉猎经史,负文史英才;淡泊名利,远离官场,朝廷屡征不就,心性与境界,令世人高山仰止。——这些大词和赞语都是过去颂扬贤达士人的行文套路,不必认真考究其真实,自然也算不得肉麻吹捧,纯粹就是八股罢了——说伯宣当年和一位扶风人士友善,关系甚笃,这人叫马总。伯宣生于泉州,马总因坐事贬于泉州,二人性情相投,结下友谊,后马总“移官南康”(即今赣州),伯宣专程前去拜访,并与之结伴游至庐山南麓,“山高水澄,秀甲他郡,且土地富饶,闻名四方”,伯宣公就住下来,不走了,于此专心致志注疏司马迁《史记》凡八十七卷行于世,名闻朝野,又征诏不起,遂拜著作佐郎、著作郎,五品官类。
故事说到这也只彰显了先祖的才华,而未表现出其崇高德望,于是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段伯宣语录来表明其非凡心迹和心境,说伯宣常说:“禄位权势实中之虚,清修乐逸虚中之实,身在人间,心栖物外,何思何虑也。”——我做不出唐代文字语法间的修辞辨别,未知真假,只是揣摩着先祖伯宣公若果然是一个淡泊名利、晦迹而居之人,何以要向世人来做这么一番道德的说教和表白?!
众多的人认定伯宣公为开创义门始祖,那么选择在哪里奠基开业,即涉及一个氏族崛起和隆盛于世的地望和郡望,这可不是个小事,所以接下来故事就进入了神话。说唐开元十九年(731)三月初六正午时,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天地一片混沌,有一神人戴七星冠,着道士衣,骑丹凤,自空中来,揖伯宣公请曰:“吾受上帝命,职司采访五百年当服生灵,欲得此地作道场,汝逊余?”——这上帝和神人都够笨的,一块修仙之所竟要五百年满天下乱找,最后还要低三下四与一凡人商榷,能否逊让给他!——伯宣公曰:“余居此地久矣,乐此。”神曰:“吾择百代富踹之地,去道场之南二十里艾草坪南,丹凤舞拜,鸦集成群,是谓上吉,雅宜公祀此地可乎?”公未及应,神又曰:“吾飞一锡杖于彼处迁汝居,而作丙向寅门,则汝后丙炽而昌,世世无敌。且剌汝为地主,建立祠堂,额设祭田二十二亩,春秋四食享同休。”公再拜曰:“师,天人也,当俯首听命,愿师无诳。”遂捐圣治峰太平宫之居,命子孙徙迁至德化株岭艾草坪南齐集里,找到了神人扔出的那根锡杖,于是开业奠基,围宅架屋,居住下来,并在那里创建了一个超大型的东方家族王国、聚族同居的世界奇观——江州义门陈。
真耶,假耶,可乐的是那位神人,有上帝所赐锡杖,却不用它来寻找修仙之所,而是自己四处胡乱寻找,一找找了五百年,日次辛苦,也真够难为他的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他扔出去的那根神奇锡杖,义门陈人找到之后,最后也不知道还没还他。
我们知道,对某一奇异现象生成景仰和膜拜而无以解释时,民间就借助想象,把神仙找来,从它那里为我们找到事物的因缘和根据,现实的问题往往就在“神话”中被“神化”了。但回到事实层面,就江州义门陈而言,谁为开基始祖,这么一个本来庄严而重要的甚或不能有丝毫含混的问题,竟是一直含含混混困扰着我们,至今争执不下,尚无定论,令各地义门陈姓无所适从。原因很多,情况复杂,概括起来无非是学术求证问题、门派宗系问题、文化资源问题。单纯是这些问题当属正常,大家可以探讨真伪,辨明是非,正本清源,但很多地方和很多时候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化学术范畴,而是公然篡改历史,涂改史料,明争暗斗,偷换概念,成为了地方和门派的山头与利益之争,固然为少数人所为,但令整个天下义门陈蒙羞。
焦点为两个人物,伯宣公陈阔和旺公陈旺。力挺伯宣公为义门始祖的,旺公就是伯宣公的孙子,并遵照祖父遗言,因官置产,卜居德安,行孝义,尚人伦,撰家法,立家范,重教化,办书院,于是义门一族,人丁兴旺,家业渐起,岁而增之,一城竟就。绵绵三百余年,人口三千九百余数,十数代合爨而居,击鼓传餐,百犬同槽;方圆二十余里,建筑勾连,危楼耸翠,日则牛八百耕于垄上,夜则灯三千读于学堂,仿佛人间天上。然而主伯宣公者却是忘了,“仙择吉地”发生在唐开元十九年(731),与马总相识并与之结伴庐山游,当是更早。马总乃重要历史人物,新、旧《唐书》皆有记载,曰唐长庆三年(823)八月,马总去世。穆宗追赠其为右仆射,谥号“懿”。这样算来,伯宣公与马总交集,俩人都得活一二百岁。推旺公为义门始祖者,为当下学界、氏族共识,史证、谱牒之主流,那么伯宣公则为陈旺兄陈兼的六世孙,世系明晰,有史料与遗存可考,但江州义门陈氏由此认定自己出自陈朝后主陈叔宝六弟宜都王陈叔明这一支派,甚或要将其尊为江州义门始祖,那就太过荒唐了。
来说“击鼓传餐”。人貌荣名,岂有既乎,国史也有不可穷尽处。无论怎样,这说着说着,义门陈就到了宋嘉祐年间(1056-1063),三百多年的世事更迭生死浮沉,励精图治艰苦创业,已至家族巅峰时代,人口达3900 余口。而3900余口聚居共炊,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这么超常规模的大家族——男女老少、长幼主仆,同时还少不了因公或慕名来访的达官贵人、商贾宾客、文人雅士、亲朋好友,这一天三顿饭是怎么个吃法?
传说是这样的:在德安义门陈村西南方,有一座山,叫“打鼓山”,是当年义门陈家族击鼓传令设立的地方,也是义门陈家族“击鼓传餐”的地方。所谓击鼓传餐,说的是每顿吃饭的时候,打鼓山就响起鼓声,人们听到鼓声,便从四面八方涌向“馈食堂”集中用餐。然后——有记载说——在一个大厅(不知多大),称“广堂”,每顿设“广席”(也不知有多广)——启蒙儿童一席,七岁以下女孩一席,七岁以上女孩一席,婆母新媳一席,青壮劳力一席,六十岁以上老人一席——“依序而自行”“数代而行之”“因人而佐餐”,等等。不一而足。这个故事显然来自编造,而且太假,甚至不值得与其理论。固然我们暂且还不能想象当年义门陈庞大家族如何解决用餐问题,但起码可以断定,绝不是“击鼓传餐”这么简单。试问,鼓有多大?能传多远?传得远了,那人怎么赶得回来?近处先到食堂的,是否坐在那里死等?传得近了,究竟有多大个范围?一个家族数千人全都集中在能听到鼓声的范围之内,他们都在干啥?所谓义门方圆数十里家业地产,都是需要人去经营的,那么他们都能听到鼓声吗?如果是,我以为那就不是“打鼓”,而是“打雷”;并且方圆数十里外的人即便能听到鼓声,如何能瞬间赶得回来?饭后又如何能瞬间赶得回去?且春夏秋冬四季呢,且一天三回呢。
这问题委实不值得这么去问。我们看到家法中规定了三时茶饭的细节,也规定了年节会餐的要求,这即是说平日里大家是分开吃饭的;另规定,诸庄各立一人为首,一人为副,根据田地广狭而定;男子外出劳动,五天才能回家与家人聚会一次,等等。这也间接说明义门陈四面八方广大地产是分庄经营的,男子在各庄管理经营,不能长期在外游荡,也不允许天天回来。如此看来分庄经营,就只能分庄用餐;分庄用餐,就要涉及宏观管理、财务开支以及物资调配,那情况就相当复杂了。无疑,这不是一个家法能全部解决了的。那家法仅仅是一个原则。甚至不排除在义门陈文化叙事中出现自相矛盾处不能自圆其说时,后人就私自或集体将那些文字动了手脚,删改添加,仍不能自圆其说,大家商量着就再来个“家范”,或者“家训”什么的,不行,我们还是来编故事。
譬如,说宋太祖赵匡胤在宋都开封接见家长陈兢,赐一梨子,陈兢谢主隆恩,然后一人当时当场就给吃了。太祖大惊,问你义门陈氏孝义天下,御赐之物,不带回给族人共食,为何一人独享?陈兢答曰,义门陈氏,永不分梨(离)。于是太祖又赐给一只鸽子和一坛酒,陈兢带回,把鸽子宰杀后剁碎放在酒里,让合门三千人(说是用毛鬃蘸酒)共尝。这就是义门陈“永不分梨(离)”和“碎鸽和酒”的故事,这是一个联袂的故事,或者说是一个故事,既表达了“忠”与“孝”,也彰显了“节”与“义”,双簧一样,表演得巧妙极了。故事仅仅到此那是远远不够的,故事的作用是用来启迪和教化,更是标树榜样和风范,因此接下来我们还要劳驾皇帝出场。说在宋太祖得知了“碎鸽和酒”的故事后,大为感慨,说,陈氏一门,感知天恩加厚矣!又曰,诚哉,义门也!
也就这样了,你不能让皇帝说得太多,也不能让皇帝说得太细,但皇帝嘉奖了,接下来就该御用文人们忙着附会了,继续这个事件的文化张扬和延伸。这时,我们就看见了大宋内侍裴愈出场了,说其受皇帝派遣前去德安,嘉奖义门,并携御赐“真良家”御匾和御书三十三卷在义门敕建御书楼。裴愈在义门,亲自阅览、目睹、感受了这个庞大亲和家族的一切,不仅激情万丈题写了“天下第一家”的匾额,还为“馈食堂”撰写了一副对联——
独食赐梨合族品味悟公意
同啖御鸽满门欣尝知天恩
事实上,除裴愈外,历史上为义门撰联、赋诗、著文、题赠、附会的贤达名流不计其数,仅宋代就有文彦博、吕蒙正等六位宰相和胡旦、朱熹、欧阳修、黄庭坚、苏轼、陆游等一大批文人雅士,只是不知包括那些皇帝在内的诗联题赠,有多少是真实的,是确有其事,有多少是伪造的,属合理推测,有多少是原始文史文档,有多少是揣度代笔之作。其目的,还是大家一起在历史广阔的乌托邦的景观想象中,按照儒家文化图纸,将一片瓦砾废墟再造为一个名门望族。它要让皇帝肯定,对其旌表,让名流赞颂,著文溢美,跃而为国家的典范;它要让民间艳羡,名播八方,让百姓敬仰,光宗耀祖,成为道德的榜样。所谓儒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期望实现的,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因此在义门陈,类似的故事被不断创造出来,譬如“公婆大丘”“百婴同堂待哺”“割股疗夫”“割股救母”“三孝省亲”“梦护母墓”“舔瞽复明”“陈渊参试”“美须才子”“陈三将军”“孝义感应”“旺公天葬”等等。除此,那么废墟之上我们还有什么能有的想象?有。我们现在就来讲义门陈最为著名的一个故事:百犬同槽。来看一副对联:
一犬不至百犬不食牢内异物皆效义
一吠突起百吠齐怒寨中同声共护门
再来看丰子恺和弘一大师合作的一幅漫画《一犬不至》。我们知道,丰子恺、潘天寿、曹聚仁、刘质平等一大批中国现代文学、绘画、音乐大家皆出自弘一法师李叔同门下,其中丰子恺随从恩师皈依佛门后,曾为祝贺弘一法师五十岁生日,与弘一法师合作,创作了著名的漫画集《护生画集》。画集由丰子恺绘画,弘一法师题字,共五十幅。十年后,丰子恺又创作了《护生画集续集》,共六十幅画,自然是为祝贺弘一法师六十岁生日而作。弘一法师对此充满兴趣和情致,给丰子恺写信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恩师的信或果然寄有希望,或以此激励后学,无论如何,丰子恺都觉得果能做到恩师所说,真可称得艺术人生的功德圆满了,他仅仅担心的是,不知自己能否活到弘一大师所寄望的百岁之时。于是回复恩师:“世寿所许,定当遵嘱。”——这是一个应允,更是一个承诺,之后,丰子恺几乎将自己后半生的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护生画集》的创作。
不幸的是,1942 年,弘一大师圆寂,终年六十三岁。
弘一大师临终时,依然牵挂着丰子恺《护生画集》的创作,托书自己的两位朋友,让他们帮助丰子恺,完成这堪称艰巨的一项师生间约定的艺术工程,而没几年,这两位先生也先后离世了。于是这样一个长达四十年的艺术约定,只剩下丰子恺一人独撑。其后又经历了国家动荡,政治运动,“文革”浩劫,人生迫害,病痛折磨,但他对恩师的那个“世寿所许,定当遵嘱”的承诺始终没有忘怀,并成为他“为报师恩,为践前约”的创作信念和生命力量。最终,在他的有生之年,全部完成了余下的《护生画集》,计4册,340 幅漫画作品。
我们看到的那幅《一犬不至》的漫画,收录于丰子恺的《护生画集续集》,弘一大师用他宁静淡远、精严净妙、体众兼美的书法为之题写画上文字,其内容乃明代大儒刘宗周所著《人谱》中的一段话:
江州陈氏,宗族七百口,每食设广席,长幼以次坐而共食之。有畜犬百余,同饭一牢,一犬不至,诸犬为之不食。
之所以在这里提到这两位大师的这幅画,是想说,义门文化,无论与我们是否有关,它就这样不知不觉介入并渗透于我们的思想、行为和生活,以一幅画,或者一副对联的形式;正是这样的不知不觉,仿如身边日子的流水,不经意的,已足见其无处不在的浸润和浸化。
历史上的义门陈,持守孝道治家,满门重义尚德,以至感应教化了牲畜。唐昭宗庆历年间,义门蓄养家犬百条,共食一槽,每日在一起进食时,无论先到后到,只要有一条不到,其他犬都不先吃。这就是流传广大传颂久远的所谓“一犬不至,百犬不食”的义门奇观、千古一绝。
1996 年,这则义门之奇,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这么虚构的故事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可能那些来考察的官员们认为这神奇在历史上一定发生过。据说在义门陈遗址上,新中国成立后还有人看见了那个喂养家犬的食槽,言之凿凿说那是一条长一丈二尺余、宽三尺左右的花岗岩石料制成的食槽,由于后来修水库大坝,充作石块,把它打断深埋在库坝中了。
本来故事很好,我们已经受到了教育和感动,这就罢了,我们要的就是故事和它带出的意义,而不是历史及其据实的考证,但总是有人一定要像拿出那块当年分庄锅铁一样,来指认犬槽,我们原是从历史进入故事的,现在又拉了我们从故事进入历史了,故事可以编得艺术生动,但历史就要一五一十,这倒提醒了人们较真,就不好玩了。譬如有人要问,一丈二尺长的食槽,也就四米长,一百条犬怎么一起进食?另外怎么就正好一百条整,怎么能始终保持一百条整?公犬母犬?也不生崽?没有病犬?也不老死?
——不抬杠,我们来说这则接下来的故事。说宋太宗(也有说是宋昭宗)对这个传奇也是产生了浓厚兴趣,御驾南下,不辞劳苦,亲临义门,并带去了一百支米粑,放到石槽内,欲亲自查验传言的真假。俄顷,群犬呼而相聚,果然各衔了一支米粑,唯一白犬叼了两支走。圣上笑了,和众人一起尾随其后,定要看个究竟;至一处柴扉旁,见那里还卧着一条病了的黄犬,白犬将叼来的米粑给它一支,自己留下一支。
太宗见此,失声惊呼,真义犬也!
编故事的人,为了自圆其说,怎么办呢,没有啥好办法,无奈就只好一次次搬了皇帝来为其亲自证明。皇帝证明了,便说服了天下,征服了人心,不论是人故事,还是狗故事,无论是一个人编造,还是许多人共创,只要编得好,有意思,有意义,真假已不重要。那么,这里就还要说一则义门犬的故事,这个故事,立意是好的,但不是好故事。故事说,义门陈本来可出天子的——谁人真够大胆,必有谋反之心,这个天子是谁?看来义门陈的文化理想何止是治家,还要治国——只因错杀了义犬,便错失了良机。说有一年,义门陈兴修水利,需要疏通一条河沟,谁知白天挖多少,夜间就长多少,就是挖不通。一天晚上,夜色深深,山上遥遥传来一个声音:“不怕你白天千人挖,晚上我自有万人填,就怕你铜钉钉狗狗血淋。”大家听后,才知这河道总也挖不通,原是被山神河妖用石门堵住了,用狗血来淋还不容易?于是有人就急忙去百犬牢抓了一条据说是瘸腿有病的狗来,用铜钉把它钉在木板上,鲜血淋在石门山,果然,河道被开通了。
河道被开通了,一个惊天的意外也发生了。那条瘸狗被钉死之后,其他九十九条狗,有的绝食自杀,有的急疾而亡,有的撞墙而死,没过多久,全部死掉了。据说至今,在德安县邹桥乡石门村还流传一首民谣:“斑鸠坡、石门溪,公鸡叫、凤凰啼,不出天子到何时,只因错杀良犬失良机。”
这则故事是想用来表达义门义犬感天动地之“义”之精神,但编故事的人疏忽了这个故事设置前提不好,为了说狗之“义”,钉死义犬的人却大为不“义”了,那人很显然,是义门人。这个故事不仅直指义门人极大损害了神圣完美的义门精神,甚或恶毒地还以错失良机不出天子为由,作为不义的惩罚和报应。我猜,那天吉尼斯总部来义门陈考察“百犬同槽”历史传奇时,肯定没有人去说这事。
后来我才知道,上面所述天子和义犬的故事,攀连附会,七拐八弯的,还真有其“创作”原型。
当年义门陈分庄后迁至湖北沔阳的陈姓后裔,出了一个风云人物,就是陈友谅。乱世打天下,时势造英雄,陈友谅正处元末明初社会分化动荡时期,连年战火,义军纷起,热血青年陈友谅就参加了红巾军,出生入死,过关斩将,以功升元帅。元至正十七年(1357)始,陈友谅先后捕杀了义军将领倪文俊、赵普胜、徐寿辉等人,元至正十九年(1359),自称汉王;次年(1360)闰五月,自立为帝,都江州,建国号大汉,改元大义。
其时,朱元璋在应天(今南京)称吴王,尚未称帝,而江州突然就冒出了一个陈友谅来,竟先自称帝了,朱元璋哪能愿意!就这样,历史性的,陈友谅与朱元璋两个人争夺天下的巅峰对决就不可避免了,到了最后,就发展成了一场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统一战争。战争前后进行了三年多,其中元至正二十年(1360)闰五月的“历龙湾之战”、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八月的江州之战,尤其是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夏最后一场浩大的鄱阳湖之战,都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壮观而又残酷,威武而又血腥。
应该说,陈友谅的实力与朱元璋相比,虽稍逊一筹,却是有得一拼,但陈友谅疏忽了一个问题,即他的大汉将士多数是天完旧属,对陈友谅篡权夺位心怀不满,而这是致命的。因此在这几次决定生死的关键性战役中,他们相继倒戈,投降朱元璋,使陈友谅实力削弱,接连溃败。二十三年(1363)八月,《明史·陈友谅传》载:“陈友谅与朱元璋鄱阳水战失利,汉军且斗且走,日暮犹不解。友谅从舟中引首出,有所指,骤中流矢,贯睛及颅死。”——陈友谅就这样在船里无端地把脑袋探出去,一支劲疾的飞箭就射进了他的左眼,并向后贯穿了他的脑颅。之后,朱元璋大路通天,豪迈挺进,覆灭元朝,战取天下,山呼万岁中,登上了皇帝宝座。
陈友谅天子梦梦断鄱阳,不知是否就是当年义门钉死义犬的报应,但已是皇帝的朱元璋据说仍不放心,也不知他是否听说了当年义门陈要出天子的传言,单为破坏其风水地气,竟派兵对义门陈氏墓地祖坟、建筑遗址、文化设施、自然景观进行了大肆而彻底的摧毁,一场浩劫之后,满目疮痍,颓为废墟。
说了半天,义门也好,义犬也罢,终归是要牵出一个人物来,固然陈氏后裔陈友谅终没有成为皇帝,无论如何,他都是义门陈氏家族一位非凡人物。用儒家标准衡量,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伟大人物的家族,才是伟大造化和贵质血统的家族。你看义门,数千人的大族、强族、望族,世代同堂,耕读传家,义风远播,文风昌著,建(东佳)书院(东皋)书屋,义门弟子普受教育,入仕进第,加官进爵,人才辈出,并“延四方学者,伏腊皆资”,以至“江南名士,皆肄业于其家”,如大家所熟知的义门“八文龙”“九才子”“同榜三兄弟”“五马”等等。大宋宰相文彦博忍不住吟诗赞曰:“御笔亲题灿锦霞,满封官职遍天涯。”
对此,有当代负责的学者明确提出,以上所列,大多都莫须有,无中生,为文人杜撰、民间传言,或本族集体创作,但我要说的是,历史在这里,或者说历史在进入民间话语情境的叙事里,真和假,都不那么重要了。民间希望是那样,你非要坚持,说不是那样,你就自讨没趣,同时你也让别人很扫兴。退一步说,即便我们现在都来说你说的对,那又怎么样呢?被重新指正的历史悬疑、冤案和错讹多了,民间还是只管照样演绎和讲述它自己的故事。忠奸善恶,真假美丑,他们有他们的尺度和标准,衡量和定夺,常常和历史事实无关。义门陈氏之“义”字了得,那所有都是有的,都是真的,民间为此发出的赞叹,比皇帝旌表和名流唱赋真诚、由衷、可信。
——你不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事情吗?氏族以血脉繁衍,以人脉繁荣,以地脉繁盛,以文脉繁茂,攀附帝王权贵,彰显血统,罗列贤达名流,荣耀门第,强调耕读传家,标树风范,宣扬人文蔚起,激励后人,这是谱牒编撰、家史书写、民间口口相传的一般方法;而天下陈姓是名门望族,舜帝后代,义门源自宜都王陈叔明,上溯至陈朝武帝陈霸先,后有官宦要臣、英才俊杰、名士贤达、豪门巨富无数,可谓本固枝荣,世胄绵长,云蒸霞蔚,器宇轩昂,只是其间再有成就天下煌煌大业跃而登临帝位者,陈姓一族人,那就日月辉映满堂生彩了,于是拉了陈友谅来,至于早知的失败结果,以及有人查证陈友谅本不姓陈,姓谢,因其祖父入赘陈门,故从陈姓,与陈姓毫无血缘关系,皆无关叙说的倾向和要义。
我们会说,如果陈友谅最初不入陈门,得其义风育化,人文浸润,他可能就不会有天下理想,继而融入英雄时代于风云际会中成为一代枭雄。但陈友谅毕竟是一员败将,又是一介武夫,一个莽汉,这与义门陈大族治世治家数百年的“内圣外王”或“外圣内王”的儒家风范相去甚远。编了杀义犬的故事欲言还休的,并带有一种矛盾心情,所以那个故事所讲的义门要出天子,没说是陈友谅。
内也好,外也好,家也好,国也好,“圣”是前提,其后,将自然而王。
三
《说文解字》:“义,己之威仪也。从羊从我。”——作者许慎,东汉人。
《礼记》:“仁者人也,义者宜也。”——《礼记》为先秦典籍,成书在西汉,因此这应该看做是较早文献中对“义”的训释,且汉代及以后的注家也多采纳此说。
《说文解字注》:“义之本训为礼容各得其宜。”——作者段玉裁为清代著名文字训诂学家、经学家;又说:“义,各本作仪,今正。古者威仪字作义,今仁义字用之。仪者,度也。今威仪字用之。谊者,但为义。今情谊用之。”又说:“谊,义,古今字。周时作谊。汉时作义,皆今之仁义字也。”——复杂了,莫如郑玄说得简洁:“义每读为仪,古者书仪但为义,今时所谓义为谊。”但在已识读的甲骨文中只有“义”,到了汉代文献中才出现“仪”。有人猜测这可能是汉代人在整理古文献时,把古代“威仪”之类用法的“义”字改为“仪”。那么段玉裁改“己之威仪”的“仪”为“义”的训诂可能训错了。至于“义”“谊”“宜”,三字在古代,基本上皆可通用。王力指出,“义”之本训为“宜”,即社会认为合宜的道理和行为;而表现在外的礼节、容貌、法度等,此义后作“仪”。
其实远古我们造字祖先固然智慧,但往往极其率性而朴真,根本没有那么复杂,“义”从羊从我,不过就是美也,善也,义、美、善三者同源同义。简单地说,义者,无论是观念还是生活行为,无论是修养还是价值标准,都是原始自然生灵与人类认为美善的事情。也就是说,只要你的思想美善,行为美善,就义;反之,就不义;不义,便是丑恶了,甚至另类、反动。而我们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么到后来,便被普遍运用到我们现实生活中来,问题是当简朴的美善之“义”字成为中国文化以及儒家思想体系和学说之核心,那就变得非常复杂了。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要算得是我们最为熟知的孔子名言了,孔子是在这里讲君子和义的关系,并通过义利之辨区分出君子与小人不同的理想境界和道德人格。那么很明显,如果“义”本训为“宜”,那么君子以义为上,懂得仁义、成人之美、和而不同,走的便是一条适宜正路。他所对应的是小人,小人则恰恰相反。那么君子是谁呢?自然是道德高尚或居于高端的人,士人或者君王,也只有有道德的人或君王或楷模,即具有君子精神的人,才配讲义。而小人喻于利,小人常戚戚;小人比而不周,小人同而不和;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他们自然是不配讲义的。孔子在讲小人的同时,提出了如何成为君子的问题,也就是说如何完成一个人的道德修养问题——“君子义以为质”“义以为上”,作为君子,义为首要,义则首位。但在孔子的君子理想中,仅仅把义作为个人的道德修养是远远不够的,他认为,君子在完成道德修养之后,还要“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其使民也义”,也就是说,个人“义”还不行,还要及“义”全民、“义”及全民,把义之大美与大善充分展开,即以义完成的君子道德修养要与君子责任担当结合一体,内圣外王,推动社会道义,实现社会正义,彰显社会公义,作为君子,这才堪称完美了。
“不义而富且贵”,孔子又说,“于我如浮云!”由此看来,“君子”与“小人”、“义”与“利”在孔子那里,常常含有形而下的成分,到了孟子,则认为“君子所性,仁义理智根于心”,义更多的是形而上的了,并从生活开始进入人的内心。据此,孟老夫子从儒家思想的根源对其进行廓清和阐发,并阐明有关概念之间的关系,譬如孟子说:“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朱子对此解释:“义者行事之宜,谓之人路,则可以见其为出入往来必由之道,而不可以须臾舍矣。”就是说,义不仅是“人路”,而且是“必由之道”,作为君子或君王,不是你想不“义”就不“义”了。
孟子说,“夫义,路也”,那么,“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这样我们就可以理清了,我们(应该)由“仁”宅始出,通过“义”路,通向“礼”之门。“义”在这里,对勾连“仁”和“礼”之间的关系至关重要。但孟子所强调的“义”终究是对个人道德修养而言的,正如他那句最是称著的名言:“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
固然在此,孟子的“义”有了超越个体存在的形而上的意义,但我们理解,它依然是作为对个体而言的道德标准的形而上。把“义”真正落实到社会层面,并成为社会制度的道德标准的,是荀子。因此,孔子辨义利,以选择做君子和小人;孟子讲仁义,将个人道德修养形上至精神层面;荀子说礼义,“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将仁、礼、义归纳为儒家思想正义,并用来建构社会制度、社会法度,治理天下。
其实,这又回到了孔子的“克己复礼”。我们不妨来看看,荀子说:“凡奸人之所以起者,以上之不贵义、不敬义也。夫义者,所以限禁人之为恶与奸者也。今上不贵义、不敬义,如是,则下之百姓皆有弃义之志而有趋奸之心矣,此奸人之所以起也。”“夫义者,内节于人而外节于万物者也;上安于主而下调于民者也;内外上下节者,义之情也,然则凡为天下之要,义为本,而信次之。”于是我们知道了,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人到物,治标治本,治家治国,治奸惩恶,道德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义”。那么可以来简而概之了:孔子之义乃道德准则,孟子之义乃精神准则,而荀子之义,就是国家法律准则了。
这样,我们终于可以重新回到义门陈了。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延伸一下:“一家义,一国兴义。”其实这里说的,就是所谓的源自农业中国封建社会的“家国同构”。直到今天,在我们的认知里,国与家还是两个密不可分的概念,“家”是缩小的“国”,“国”是放大的“家”,“家”与“国”同形同构,并形成了中国人特别的家国情怀,而这种家国情怀坚固了千百年来封建社会的“家国同构”,儒家治国的理想建构由此诞生并被无限放大了:“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段话是出自儒家经典《大学》。治国先治家,治家先治身,治家治国,家国同构,“正心”“修身”是基础,而后“齐家”“治国”“平天下”。
用什么“正心”“修身”“齐家”呢?那就是上面所说的道德准则、精神准则、国家法律准则;那么谁来完成“正心”“修身”“齐家”的教化呢,也即对“义”的普施、承载和实现呢?并不是国家,而是国家“把教化天下的任务分摊到每个家庭来承担,直接把家庭这个社会最基层的单位及人所依赖的生活环境变成了道德教化的组织机构”。——引号里的这段话,是摘自一位叫“砍刀哥哥”的文章论述。除此,他还有一段话也十分精彩,需要单独摘录于此:
世界上可能再没有一个国家能像中国这样地,将源于原始社会的血缘关系及其结构,完整地维持到近现代社会,并且在今天还时时展现着它的威力。中国古代的宗法制度已经完善到了这种程度:你既能慎终追远,上溯至遥远的祖先,也能理经把脉,寻找到现在的远亲家族,还能够由齐家而治国而平天下。
宗法制度之所以这样地于家于国都有益,奥妙就在于:家是小国,国是大家,家国同构。宗法制度再衍生出宗法礼教,中国传统文化也就尽善尽美了。宗法制度与家国同构是古老中国传统文化留给世界文明的礼物,体现着农业文明的经典遗产。
江州义门陈,这样一个家族、一个家庭,一个王国、一个帝国,正是儒家文化理想建构的极其典型、最具价值的一份“礼物”和“遗产”,类似奇观的浩大和丰富,仿若奇迹的生动和经典,千百年来,绝无仅有,天街海市,充满遥想。
作为家,义门传承孝义的风范,来教育和管理他的家族子孙;作为国,帝王旌表义门的典范,来教育和管理他的天下子民。
就是这样,东方乌托邦,一个儒家国度的一具死亡之后经过腐化处理和美化(容)修饰(补)的封建家族博物标本。
……
在江州义门陈文字密布的历史叙事间,也会经常有一束明亮闪电倏然划过,隐现祖先在巨大荣耀里面容的憔悴与焦虑,儒家理想设计,呼应帝王旌表,累世的名声下,实在是以牺牲了全族有血有肉的人性、自由及至生活的快乐为代价的。而这些,在一种家族宗法制的统治下,又以孝义为精神家法的宗教,一家一户的忍耐、叹息,关在私房门里的愤怒和怨恨,都被规制的日程流水化解、淹没,潜入时间的漏隙和土层,积淀成岩浆沉寂的死灰。
是的,什么都没有时间宽忍,也都没有时间残忍,愤懑与忧伤化作一声莫名叹息的那天,作为一个劳力的普通义门族员,在他日复一日单调寂寞管理耕作的土地上正在播撒种子,躬行的身子仿佛只是一次间歇抬起,秋天就到了,那位族员在又一声叹息里,去地边储放农具的小屋,开始磨他的镰刀。
但那年是个荒年,其实经常有这样的荒年,如此一个庞大家族,人口众多,“长苦乏食”,朝廷已免除其诸多赋税和杂役,之外,“以接新熟”,皇上还曾准奏年贷米二千石;家长操着肃穆的神情,偶有眼神的凄惶掠过,便知道家族中,已经有众多不肖子孙开始私自买卖田产,储蓄钱财,中饱私囊,野心勃勃,刑杖厅里凄厉的惨叫刺穿厚实的围墙,那鞭子和刑杖带着鲜血正抽打在义门旌表台的柱头,抽打在死去的和活着的家长的脸上……该分了,该散去了,即使朝廷不下诏对这个庞大家族实行分析,他们也要“锅子发裂”自己分家,更多的人——尤其新时代里充满幻想、冒险和锐气的年轻族人,他们等待分家,等待事变,然后义无反顾,毫无犹疑,一步迈出他们从没迈出过的这个古老家族的门户、家范、视野和地界,留给祖先一个坚强和决绝的背影,无丝毫的怅惋和痛惜。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分家后要去哪里,但可以断定,必是去一个背向祖先的方向,这样他们就把过去留在了过去,把历史留给了历史,再回来时——能否回来,何时回来,回不回来——家园已成故园,祖先载于谱牒,桃花源、乌托邦、理想国的辉煌传闻于民间不断添加的故事和演绎,不可磨灭的只有“义门”的印记,连带我们的血脉和姓氏,从那里,确认我们曾经是谁,现在是谁,从哪里来。因此很多人,还是会忍不住热泪盈眶回过头来,再朝空蒙一片的常乐里,依稀望上一眼,但他们瞬间就会转过身去。转过身去,他们未必不知道,分家会很艰辛,创业会很艰辛,自立门户会很艰辛,建立一个家会很艰辛,把一个新的家族带向繁盛会很艰辛,但这有什么呢,现在的一次决绝跨越,窄窄一个门槛的分界,他们便空前获得了独立、自由和尊严,他们需要尊严和有尊严的生活,因此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憧憬。
他们第一次知道了,人有了期待和憧憬,是如此欢畅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