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 袁智忠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
国漫崛起是近年来在谈论中国动画电影时常提起的词汇。中国动画电影作品主要以选择改编传统志怪小说、挖掘本土知识产权(Intellectual Property, IP)的方式来完成,这一现象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至80年代的“中国动画学派”。《白蛇:缘起》(以下称《白蛇1》不仅延续了这一现象,改编了经典小说《白蛇传》,而且以清新淡雅、泼墨山水的美学意蕴接续了早期水墨动画古典美的艺术风格,被认为是国产动画电影崛起的代表作之一。续作《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称《白蛇2》摒弃了古典的水墨动画艺术风格,而是选择暗色沉郁的赛博朋克作为整体艺术风格。影片将反乌托邦作为基本调性,其中充斥着大量末日逃亡式的画面,配以机械重金属等极具后现代主义特色的元素,展现出现代社会的科幻美。两部电影都是导演黄家康的代表作品,却让观众有着不同的审美感受,这是影视创作审美多元化的表现。这种创作方式为中国动画电影提供了一种立足于东方审美、融合古今的思路。
20世纪50至80年代的中国诞生了一个动画学派——中国动画学派。“中国动画学派”经过30余年的实践,已经搭建了成熟的、系统化的、具有中国民族特色和民族气派的中国动画美学[1]。可见,中国动画美学的精髓就在于叙事、形式的民族民间性。《白蛇1》无论是水墨画的艺术风格,还是诗意化的情感表达,都充分接续了中国动画美学的内在精神。不同于好莱坞动画,中国动画在叙事的构建上常常来源于流传民间的志怪故事,因此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中国动画叙事美学,极具中华民族本土特色。2011年上映的《魁拔之十万火急》是继“中国动画学派”后首次引出“国漫崛起”这个话题的影视代表作品,但是,该片以日本动画美学为艺术风格,将武士道作为精神内核,使得大部分观众认为“国漫崛起”任重道远。直到近年来上映的《大鱼海棠》《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小门神》《风语咒》等多部中国动画电影上映,才使得“国漫崛起”再次迎来曙光。这些电影要么是借助一些传统美学意蕴,再融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要么是借助读者对原作的情怀来营销才取得一定的成功,而《白蛇1》却是二者兼有。
《白蛇1》开篇便通过唐代柳宗元的《捕蛇者说》交代了整体故事背景,由此引入了一个水墨画般虚实相生的诗意世界。但该影片没有延续之前的经典影视作品的叙事结构,而是选择保留部分经典后大胆颠覆,重新建构起一个新的叙事篇章。《白蛇1》取百家之长为己用,又另辟蹊径,通过讲前世之因来完成一个具有中华民族内在精神美的“白蛇前传”。这与以往“白蛇”系列的经典影视作品的叙事结构不同。大部分“白蛇”系列的影视作品都沿用了明代末年冯梦龙的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经典情节,如1992播出的由赵雅芝、叶童等人主演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徐克导演的电影《青蛇》等,在这些经典的影视作品中都有着“水斗”“端阳”“断桥”等具有戏剧性的桥段。《白蛇1》对这些经典桥段的摒弃,使得其叙事上不再局限于20世纪50至80年代的创编,而是有了更加广阔的叙事空间,并且给白娘子后世报恩的行为设置了一个更为合理、更有说服力的前提,整体叙事更加完整,同时产生了一种差异化的审美。《白蛇1》在叙事上的创新为中国动画创作注入了新的动力与生命力。
《白蛇1》是“国漫崛起”这一现象的有力支撑,不仅因为其创新的叙事模式,更在于其画面如“中国画”般的视觉效果。“计白当黑”是我国古典画论的专业术语,指将画面中虚空(白)处当作实画(黑)一样布置安排,虽无着墨,亦为整体布局谋篇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2]。影片中多次运用“计白当黑”的方式来表现,使得影片画面具有古典意境之美,而且给了观众视觉想象的空间延伸。例如,影片中阿宣与小白坐在前往宝青坊的一叶扁舟之上,云雾缭绕的高山层层叠叠,此时,天美,山美,水美,人亦美。这种虚实结合的呈现构造出中国水墨画独有的意境,给了观众意犹未尽的视觉审美体验和无穷的审美想象。影片中不仅有着水墨山水画般的意境,还有金碧山水画的明艳。中国山水画自魏晋出现后不断发展,到隋唐时又发展为水墨山水画和金碧山水画两派。其中,金碧山水画这一派以展子虔和李思训两人为代表,整体赋色表现为工致浓丽,这在影片中也有着突出表现。例如,许宣和小白撑伞御风飞行于天际之时,层层叠叠的“中国红”枫叶布满整个山峦,并将整个画面铺满,甚至从高处飞流直下的瀑布中都夹着片片枫叶。山清水秀,层林尽染,影片营造出这一静谧美好的浪漫之境,是自然美,亦是人之美、情之美的体现。
《白蛇1》在人物的塑造上有着符合时代精神的美。影片在小白和小青形象的塑造上有着以往作品中既定的特质,如青蛇敢爱敢恨、白蛇对于爱情忠贞不渝等,但许宣却是“脱胎换骨”了。黑格尔在《美学》中写道:“性格就是理想艺术的真正中心。”以往各版本中的许仙(即许宣)通常以一个文人形象出现,1992年播出的《新白娘子传奇》中的许仙一角更是邀请叶童女扮男装而饰,最终塑造出一个羸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形象。《白蛇1》中的许宣则一改以往“羸弱书生”的刻板印象,将许宣塑造成一个洒脱豁达、身姿矫健的采药少年。他对生活充满热情,兼职郎中,还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他大胆追求内心真正渴望的感情,不拘泥于世俗中人妖殊途的认知,他甚至为了爱人“以人化妖”;他向往大千世界的同时也兼有仁爱之心,他会说“这世间多的是长着两条腿的恶人,多一条尾巴又如何”;他怕蛇又爱蛇,他从不捕蛇,宁愿事倍功半地通过采摘草药来抵缴沉重赋税,也不愿残害生命;他为爱而化身成最弱小的妖,但面对乡亲被国师迫害时,他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许宣身上,不仅有着豁达乐观、善良勇敢的精神,更有着对生命的尊重、对自然的尊重。许宣的角色塑造相较于许仙来说,更加立体,也更加具有张力,其身上既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有符合当下时代精神的人文美。
电影是科学技术的产物,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电影同样在不断进步,科幻电影的出现就是电影制作技术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赛博朋克电影是科幻电影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一个重要分支。2021年7月23日上映的《白蛇2》就建构出了一个末日逃亡般的现代科技城市——修罗城。在《白蛇1》口碑票房双丰收的前提下,采用赛博朋克式的艺术风格使得《白蛇2》电影大获好评的同时又备受质疑,但不论如何,这种敢于不断突破的创新精神是值得肯定的。“赛博朋克(cyberpunk)是赛博(cyber)与朋克(punk)两个概念的合成体。赛博来源于‘控制论’(Cybernetics),指代计算机、信息技术。朋克原为摇滚乐的一种,或指反叛的摇滚青年,现泛指反叛主流价值、反乌托邦精神和无政府主义。”[3]“赛博”作为独立概念和“朋克”的结合最早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这种科幻小说的创作思路深刻地影响着赛博朋克电影的叙事构架和整体风格。
《白蛇2》开篇便引用了《大宝积经》中的一句话,“四恶道。地狱、饿鬼、畜生、修罗道”,并给出描述,“修罗道,六道之一。世间众生,我执念重,多嗔好斗,堕入修罗道”,从而将整部电影的空间场景设定在了一个科技感与毁灭感并存的修罗城中。在这座现代高楼林立又残破不堪的城市中生活的是一个个放不下执念的人、妖、怪,在这里,每一个生命都争分夺秒地想要活下去,有限的生存资源和空间也使得这个城市帮派林立、弱肉强食。这些心有不甘带着极强执念的生命,可能在一呼一吸之间被修罗城的风火水气四劫轮回吞噬殆尽。四劫轮回变动,每次来临都是一次洗牌,使修罗场人间炼狱般的氛围更加浓烈。不过,灾劫过后则是新生,资源整合更新,毁灭与生存交织而存,是结束也是开始。这是属于赛博朋克电影独有的毁灭与生存交织并存的美,是一种不完美的、存在缺憾的美。
“陌生化”理论由俄国的文艺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他认为:“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换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象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识的那样。”[4]艺术的魅力之所以是永恒的,原因之一就是艺术总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呈现出来,不断地给人一种新的审美体验与审美感受。《白蛇1》在前有影视作品的基础上将人物塑造得更加丰满,影片对于“许宣”一角的塑造打破了之前固有的羸弱书生的形象,还“为爱化妖”,变成了半人半妖的存在。同时,在整部影片中,人物造型也符合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中对神仙衣袂飘飘的幻想,具有古代人物画中“吴带当风”般的意蕴美,人物的精神内核也保留着经典作品中人文美的品质。相较于《白蛇1》讲述的“白蛇前传”来说,《白蛇2》显然将“陌生化”理论运用得更加自如。在《白蛇2》中,对于小青的塑造则更符合当下科学技术对人物的幻想。小青作为主角被法海放逐在毁灭与生存并存的修罗城,在现代高楼林立的修罗城中,小青不再是手持长剑用法术战斗的妖,而是骑着摩托车举着机关枪的“人”。小青的外表造型上选择废土朋克风格常见的服饰去搭配小青那双颇具古典韵味的眉眼,在传统的基础上用当下科学技术时代的审美去进行“陌生化”塑造。除了战斗形式和外在形象上的“陌生化”,小青的思想表达也更符合后现代文化语境下的自我审视。小青在修罗城中为内心的执念而战,这符合以往作品中小青既定的角色形象:敢爱敢恨、疾恶如仇、恩怨分明。但在影片最后,小青的自我主体意识觉醒,这符合后现代语境下观众对于影片人物性格的审美心理期待。
后现代主义起源于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该主义一经诞生就对各个艺术门类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在文化全球化时代,由西方社会母体孕育出来的后现代主义让世界不知不觉间已笼罩于后现代文化语境之下[5]。《白蛇2》整部电影都有着极为明显的后现代主义风格,但是支撑整个赛博朋克风格的精神内核却是中国传统美学。
在影片中,宝青坊主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她主动来到修罗城,以交易执念为买卖。在她口中,修罗城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世间最苦最怨之事,莫过于求而不得,修罗城便随世间众生这求而不得的怨气所生。不入轮回,穿越而来堕入这座城,是因为心中有太强的执念。求之不得,放之不下,心中种种苦怨的念头就叫作执念。”这位坊主还有一座“无池”。关于“无”这个概念,可追溯到《老子》:“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又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是无规定性、无限性的,是天地之始……宝青坊主将其能够洗去执念的一池水叫“无”,因为她认为“一入无池,一切皆空,何况这小小执念。跳进去离开修罗城,忘了一切,放下一切”。宝青坊主还给出了另外一种离开修罗城的方式,从“如果桥”跳出,但代价是用执念交换,没了执念便也少了争强之心。无论是“执念”,还是“无”,抑或是“如果桥”,这些支撑叙事发展的情节设计,都来源于中国古典传统美学。
《白蛇2》中,青蛇的修炼秘境如水墨画般晕染开来,明亮艳丽,四季轮回,塔里一僧一蛇在秘境中斗了20年,战斗时一帧帧画面无不带着中国古典美的意蕴。影片采用了后现代主义常用的戏仿与拼贴的艺术手法,建构了一个科幻与传统美学并存的时空。修罗城即人间地狱,里面有牛头马面;风火水气四劫对应现实自然灾害;“无池”对应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孟婆汤;“如果桥”则为奈何桥,“如果桥”生长之时漫天花瓣则可理解为彼岸花。这些都是用拼贴的手法将中国古典神话中的元素与现代化的机车、电脑等连接在一起,将传统元素与现代元素整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多元的美,也是一种融合之美。
《白蛇1》作为一部中西合拍的动画电影,有着极为明显的“混血感”。影片的整体艺术风格继承了“中国动画学派”的一些内在精髓,采用了中国传统水墨画。但无论是剧情表现还是人物塑造,都有着一些西方动画的影子。例如片中“肚兜”这一配角的设置,与《冰雪奇缘》中雪人一角的设计有着相同的作用;从小白的人物塑造中,也能够窥见一些“迪士尼公主”的特质。相较于《白蛇1》,《白蛇2》则是在西方赛博朋克风格的土壤下绽放的一朵中国古典传统美学之花。两者虽都有着“混血感”,但不同于《白蛇1》古典审美的外化表达,《白蛇2》更像是一个披着后现代主义外衣的中国骨架。虽然《白蛇2》的赛博朋克风格受到不少质疑,但仔细观看却能发现支撑影片剧情发展的精神内核是中国古典传统美学,影片的赛博朋克风格背后带有非常明显的东方特色。两部影片都将古典与现代两种风格进行结合,但是《白蛇2》对中国古典传统美学有着更进一步的继承与突破。
《白蛇1》在积极吸收中国古典美术精髓的基础之上,融入真善美这样的中国传统美学价值观,以此呈现出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意境与意蕴。《白蛇2》则是以传统美学为骨,现代科学技术为皮,植根于中国传统美学的同时又融入中国当代美学价值观,敢于突破,塑造了更加立体也更加符合当代中国审美的角色。纵观近几年国产动画电影的发展,无论在技术上还是立意上,都能发现国产动画电影在不断进步、创新,取得了更好的表达效果。黄家康作为两部故事内核相同、审美风格不同的电影的导演,从他身上可以看到中国动画电影的审美变化,还可以看到中国动画电影市场的变化、观众多元化审美需求的变化。观众不再简单地满足于画面的精美制作,更需要精美外表下足够吸引人的精神内核。在现当代的文化语境下,对于影视艺术的创作而言,中国传统美学是一座可以不断挖掘的宝藏,悠久深厚的中国传统美学是中国动画电影创作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