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艺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
2022年是中国动画诞生100周年。2023年初,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延续“为人民、奇趣韵、真善美”的创作精神推出的《中国奇谭》,凭借绮丽的中式审美想象力“横空出世”。这部动画短篇集通过对传统文化富矿另辟蹊径的挖掘,以“奇境入梦,我在其中”作为故事灵感来源,由11位导演共同创作、8个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立的故事组成。《小妖怪的夏天》《鹅鹅鹅》《林林》《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小满》《玉兔》《小卖部》《飞鸟与鱼》,每个独立的故事都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包括古代经典、传说的改编和全新原创。在审美风格上,《中国奇谭》大量采用了中国古画、古乐的精髓,在一个个富有寓意和奇想的故事里,展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人生和人性命题的思考,展现了中式审美想象力。
《中国奇谭》里的每个故事都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讲述了颇具东方审美魅力的“妖怪”故事。区别于一般的动画片,《中国奇谭》的每个故事都是有一定理解门槛的,也并非大众习惯的合家欢团圆结局,这些足够真诚的故事带来的背后深意与其引发的情感共鸣,更像是一份“送给成年人的礼物”。
开篇故事《小妖怪的夏天》英文片名翻译为Nobody,背景是中国观众非常熟悉的《西游记》,叙述视角也别出心裁。故事的主角,不是观众最熟悉的孙悟空,不是取经团队里的任何一人,甚至不是白骨精、蜘蛛精等著名妖怪,而是一只平平无奇的、毫无存在感的小猪妖。作为底层妖怪的小猪妖在大王的压榨下努力完成着关键绩效指标(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 KPI),却遭受冷眼,受尽摆布,后来为了救下唐僧师徒四人,意外得到了孙悟空赠予的三根保命毫毛。看似荒诞与夸张的情节设置,其实无不脱胎于真实的人性与人间故事。《小妖怪的夏天》让很多观众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将其看作是一出打工人的悲苦寓言,在幽默和无厘头的底色下,掩藏着大多数职场打工人的隐痛。出生、成长、努力、挫败、死亡,仿佛是每只小猪妖殊途同归的道路。但真正应该关注的,是辛苦敬业的小猪妖觉醒的整个过程,他找回曾经丢失的良知,看到被低估的“自己”,最终得到齐天大圣的青睐。这样的结局也给予无数尝尽辛酸却依然坚守本心的普通人一份直击心底的慰藉。
《中国奇谭》中的《鹅鹅鹅》,故事本身改编自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中的《鹅笼书生》,在创作上呈现出“国画风+志怪题材+风格化叙事”的杂糅风格。全片用第二人称“你”(货郎)叙事,并加入相当多的主观镜头,观众很容易或不自觉地将自身代入“你”,成为送鹅的货郎。故事从古典志怪小说中继承的“引而不发”的朦胧情感,以层层嵌套的结构,寓意着人心叵测和变幻莫测的世间遭遇,这也是一次关于人的欲望与品格的微观凝视,带给观众哲思与美学想象。《鹅鹅鹅》具有极强的表意性,诸如鹅、鹅山、狐狸、猎人、心上人等意象到底代表着什么,给观众留下广阔的解读空间。
《飞鸟和鱼》讲述了生活在荒岛上的阿光与来自B-612星球的女孩81199之间的东方奇幻故事。这个故事源自中国民间故事《田螺姑娘》,女孩81199可以看作是外星版的“田螺姑娘”。《飞鸟与鱼》将两个具有不同时间和空间维度的元素结合起来,带有中国人独特的思考方式,探讨爱与生命这一人类永恒的命题,更能引发情感共鸣。
《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通过第一视角白描的手法,由一口乡音讲起,带领观众沉浸式回忆童年时光,展示了一个孩子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在孩子眼里,无法理解与解释的现象都与神仙、妖怪有着不可磨灭的联系。熟悉的砖瓦院落、铁块敲击的下课铃声、傍晚老人们的故事会、老庙里的神像、口耳相传的神秘传说,以及村口神秘的王孩儿……无不贴合故事外每一个普通人的故乡印象。这个动画极其浪漫地描绘了孩子小时候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而这一切也成为他对家乡的回忆,乡村巴士带走的不是王孩儿和神仙,而是主人公对自己家乡深深的思念。对乡土的眷恋是根植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因,随着城乡的变迁,许多童年记忆已经逐渐模糊,回望乡村时,一方面是对正在流失的乡土经验的追寻,另一方面是对城市化进程下个人漂泊感的孤独表达,正是这份独特的乡愁引起了许多观众的情感共鸣。
《林林》的故事以居住在大兴安岭山林地带的狩猎民族——鄂伦春族为形象参照,讲述了一个架空的妖怪故事。故事始于一声声神秘的狼嚎,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森林营造出萧瑟之感。小狼女林林幻化成人形跟人类小孩小虎成为好朋友,但是小虎的猎户父亲看穿了林林的狼族身份,他无法允许这种友谊存在,因为人类一定要猎杀与自己不同族类的狼。在小虎父亲的组团猎杀下,林林的母亲被杀,小虎父亲也在人狼大战中丧命。这个故事没有简单地去展现人与动物之间或敌或友的关系,既让观众看到天真的孩童和小狼女之间的互信和友爱,也不回避人类与狼族之间的冲突和厮杀,两极反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冲击。故事最后,痛失父亲的小虎没有选择继续做猎户,而是成为耕种的农夫,他淡忘了仇恨,成年后选择相信自己对林林的最初印象——林林从来都是一个可爱的姑娘。茫茫芦苇荡,成年的小虎和成年的母狼林林隔河相望,他们无法像儿时一样一起开心地玩耍,但眼神中也没有留下仇恨。此中深意,让观众回味悠长、感慨万千。
20世纪中国动画的开拓者从国画、泥塑、剪纸等中国特有的艺术形式中取材创作所形成的“中国动画学派”风格曾经令世界刮目相看。《中国奇谭》在技术上力图让这些富有民族特色的“作坊手艺”在年轻化的故事中传承下来。其中8个故事的视觉呈现并不一味追求炫目的技术,而是采用了传统的二维动画、剪纸、偶动画、水墨素描,也有新鲜的计算机动画短片、三渲二(一种让3D看起来像2D风格的作品)等不同手法,缔造“名画真能动,潜翔栩如生”的沉浸式体验,多维度、多视角地展现出中华美学之韵。
剪纸动画曾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看家本领,用剪纸来讲故事,特别有“中国味”。我国第一部剪纸动画作品《猪八戒吃西瓜》(1958年),将皮影艺术的活动关节和上色技巧创造性地运用到剪纸动画中,配合写意背景的晕染,解决了剪纸动画的技术难题。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曾对中国剪纸动画技术大为赞叹。如今,独具浓郁中国风格的剪纸动画的制作投入大、周期长,这在当下以计算机动画为主导的动画电影求新求快的时代显得格格不入。正因此,此番《中国奇谭》采用具有标识性的中国传统动画手艺制作剪纸动画《小满》,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将纸偶通过动画赋予灵魂,让它不仅有形象、有动态,还有内心活动,这是有很大难度的。为了完美地复刻出传统剪纸动画的技法,《小满》团队根据“赛璐璐时代”①动画摄影机的原理,重新组装了一个机器来逐帧拍摄,全片的一个个纸偶更是由“纯手工”打造,大到背景和人物,小到每一个道具和花花草草,都是先经过手工绘制、剪裁再布景拍摄的。同时,团队刻意减少了蒙太奇的使用,转而借鉴中国传统卷轴画的形式,将不同的空间都在一个镜头里呈现出来,带有很强的剪纸特色和趣味感。正是制作团队精益求精,才使得《小满》如同一场生动的皮影戏,重现了有着百年历史的中国剪纸片古朴又精巧的样子。
《林林》是《中国奇谭》里唯一使用了计算机动画技术的三维动画,但是全片借鉴了中国绘画所崇尚的意境,在色彩处理与空间处理上又区别于通常的三维动画。在背景处理上,导演运用中国画散点透视的手法,以低饱和的暗色系,描绘出远山时的散点透视,创作者甚至还故意抽帧,在某些段落把普通三维的每秒24帧调整成了12帧,借此留白,营造静谧的氛围,让整个画面呈现出来手绘的质感。《飞鸟与鱼》则采用水粉画技法,在视觉呈现上既有三维动画的光影立体、动态质感,又具有二维动画的手绘感,在炫彩与质朴之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展现出如诗般的东方浪漫。
《小妖怪的夏天》采用水墨融合光影的风格,场景设置上借鉴中国的绿水青山,在高潮戏中狼妖变身为三只狼扑来的时候,影片更是呈现出一帧一帧如手绘水墨画般的晕染效果,且具有如同毛笔写就的行云流水般的质感。在最为传统的二维平涂手法上,《小妖怪的夏天》巧妙地融入了中国画的画法,来增强平面绘画的透视和立体感。
《小卖部》的画面接近水粉画,色彩饱满,光鲜亮丽,并采用三渲二技术,将二维与三维相结合,小卖部、雕花碗、石狮子等精细还原的民俗老物件与绮丽的异次元碰撞出赛博朋克的火花。《鹅鹅鹅》则一方面继承了从中国第一部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而来的国画写意风格,全片采用大面积的留白;另一方面也添加了西式的素描手法,并且在人物塑造上也对西方哥特式的阴郁符号进行了“技术性嫁接”,主角的脸挂上了两个重重的“黑眼圈”,更突出了本片的诡异色彩和志怪美学风格。
动画电影中的“中国学派”,实际上指的是中国民族化的动画电影[1],它深入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厚养分,形成了独有的“中国动画学派”语言体系。“中国动画学派”发轫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展于七八十年代,此时“中国学派”自觉的建设历程开始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便基于此创作了一批具有鲜明民族风格的动画作品[2]。《中国奇谭》在借鉴和传承其美术风格的同时,灵活地结合时代话题和青年受众喜闻乐见的表达,为“中国动画学派”在当代的创新性转化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中国动画学派”的创作浸透着对中国传统哲学与民族文化的思考,这也成为中国动画的艺术特征之一。“中国的水墨动画凝聚了中国绘画中水墨画的精华,把水墨画的韵味和技法与动画电影巧妙地融为一体,打破了动画单线平涂的制作规范,在世界动画领域堪称一绝。”[3]“中国学派”意境的创作往往善于利用水墨动画形式去呈现环境空间的氛围营造,虚实相生,意蕴悠长。《中国奇谭》的8个故事内容既显特色,又兼具统一的中式动画美学风格。无论是生命关怀还是哲学思考,无论是乡愁书写还是童年叙事,《中国奇谭》都以青春态、年轻化的审美视角,完成了对传统文化重要母题的深层解读,全面展现了中国动画历史,而又不失文学性、思想性和艺术表现力。“《中国奇谭》以传统文化和东方哲学拓展着国漫的表达边界,而其中各自殊异的画风,无一不让人感受到中华文化奔涌向前的生命力和创造力。”[4]中国动画已经迈入自我意识觉醒的进程,中国风格不是被标签化、符号化的思维定式,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对传统文化之富矿进行的不断挖掘与创造性转化。“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在隽永的语境中传递中国美学,在对时代的观照下讲好中国故事,这才是我们期待的中国动画该有的样子。
《中国奇谭》继承了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传递出民族文化的精华,投射出中国传统民族生活方式与精神世界。在追求探索传统艺术意蕴与现代艺术特征的艰辛过程中,中国动画艺术进一步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中国奇谭》以匠心独具的艺术表现方式讲好中国故事,创作出更多“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优秀作品,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是时代赋予中国动画电影人的神圣使命。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在其所创造过的经典形象宝库中融入了对新时代的思考,在怀旧情怀的基础上更加立足个人生命体验,让享誉世界的“中国动画美学”重新焕发勃勃生机。
《中国奇谭》让传统文化的符号意象与工匠精神互为表里,从构思、美术、镜头细节,再到配乐,都体现出新时代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发展。《小满》作为使用传统剪纸动画技法制作而成的影片,其视效结合了中国传统艺术剪纸和皮影,以红色和金色为主色调,配乐使用了唐代雅乐,人物造型也明显带有中国年画的特征,小伙伴们的衣服都参考了传统年画《百子图》,小满梦境里的荷花类似南宋的《太液荷风图》,街上拉鱼车的老牛复刻韩滉的《五牛图》,喝茶的场景则脱胎于赵孟頫的《斗茶图》,渔船仿佛是从《寒江独钓图》中划来,鲶鱼的画风也颇有齐白石画作的影子。
《林林》里的配乐则彰显了“古为今用”的理念。狼女变身的段落,编曲马久越用箫和中阮设计古老基调,从25份敦煌莫高窟的拓印谱上找寻音程关系,创作出穿越千年岁月的声音。词则师法楚辞,“白山黑水,濯我红心;林下含芝,授汝长生;不见来路,胡不归去”,这段唱词在古风悠扬里,借今天的5.1声道技术荡开神话和寓言的想象。《林林》中空灵的女声吟唱着颇具《诗经》风格的主题曲,为苍茫冰冷的茫茫雪原增添了一丝丝神秘与惆怅。
《鹅鹅鹅》基本还原了中国古代志异文学的气质。全片没有台词,视觉上采用只有黑、白、红三色的水墨画面,辅以简单的音效配乐,诡谲奇幻的水墨风格既有哥特式的恐怖美学,又化形于中国书法的劲健挺拔。狐狸公子的设计借鉴了京剧脸谱艺术和唐代兴起的男子簪花,鹅精借鉴了老旦的造型,货郎则借鉴了小生的造型,塑造出仿佛从南北朝志怪小说中活生生走出来的动画形象。“虚实相生”的故事情节带有中国传统道家哲学的意蕴,更是中国人“幻中生幻,大梦一场”的生命隐喻,亦给观众留下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想象空间。
中国动画新百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作为“中国动画学派”的创立者和践行者,跳出国产动画创作的舒适区,探索民族元素与当代语境融合的新路径,赋予动画创作更多的时代性、多元性和包容性,将优秀文化内涵寓于丰富想象中,多维度展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五千多年历史长河中形成的精神气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