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侠
半睡半醒间听到有脚步声上楼,缓缓的,悄悄的,是母亲。母亲轻声唤我,饭好了,你也起床吧。赶紧穿衣,洗漱,下楼。桌上摆着一碗白粥和几个鸭蛋,还有一小碟糖醋萝卜。
清明之后,我们姐妹仨相约趁春闲回趟娘家。我先回,计划今天一起去村外的毛狗洞看桐子花。
母亲说小堂哥年前生病,在家歇着,我们先顺路去看看。拐过一条土路,就是小堂哥的家。后院里有一棵栀子花树、一棵杏树。栀子油亮亮地绿着,还不见花苞。杏树的枝上全是杏,有苦楝果大了,青扑扑的,看得人嘴里直冒酸水。我跳起来,伸手去够树上的青杏。
堂嫂听见扑腾声,从屋里出来招呼我们:“是姑姑们啊,快进来坐。”
提起小堂哥的病,小嫂子一双毛茸茸的眼湿湿的。他们青梅竹马,感情自然好。村子男人都丢下老婆孩子出去打工,就小堂哥舍不得离家,在周边工地找活儿干,早出晚归,非常辛苦。没想到这场病来得突然,让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塌下了半截身子。
出得门来,我还是忍不住揪了个小青杏,咬了一口,又苦又涩。
向毛狗洞的方向去,要经过一大片油菜田,面前的油菜花开得正旺,蜜蜂们在花间忙碌,养蜂人也同样在蜂房前忙碌。
来这里放蜂的,都是外地人。
每年紫云英刚刚起薹的时候,村里就会开来一辆大卡车,跳下来一家三四口。不知道是阳光晒多了,还是蜂蜜的作用,大人小孩都黑黑壮壮的。他们要在村里待上小半年,紫云英花开了油菜花开,油菜结荚了槐花又开,槐花萎了还有枣花。枣花蜜最好,据说可治咳嗽,但产量低。
在这儿住久了,我们和养蜂人都熟络起来,母亲看他们生活清苦,就经常叫我送去些菜蔬。我最喜欢这差事,每次去,都能在他们的帐篷里喝上一大杯甜甜的蜂蜜水。
有年春天油菜花刚开,突遇一场冰雹,之后又是连阴雨。年成不好,爸妈不展笑颜,养蜂人更是急惶惶的,蹲在潮湿的帐篷里长吁短叹。一家子生活就靠这一季蜜,蜜蜂无处采花,几百箱蜜蜂还得用糖水喂,亏损就大了。在这之前,我是极羡慕养蜂人的,不用动脑筋,也不用出苦力,哪里花开就去哪里,享受自由和好风景。这年春天,看着那一家人恓惶的样子,我才知道了他们的苦。
不知道今年在坡上住下的这家养蜂人,是不是以前那家的后代。只见男人戴着面罩在蜂箱边忙碌,系围裙的女人热情地迎上来。我们进到屋内,看见冰柜里码了不少装满蜂皇浆的瓶子,几大桶蜂蜜也是满满当当。今年雨水少,蜂蜜是丰收了。
养蜂人利索地把我们买的蜂蜜盛好,问是不是现在就带走。姐说,先放这儿,我们去前面看过油桐花再来拿。
养蜂人说:“这附近有油桐树? 我们怎么没见着? ”
想来是因为蜜蜂不采油桐花的蜜,养蜂人也就不知道哪里有油桐。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真的有一种叫“毛狗”的小兽,现在看或许像狐狸,脑袋尖,会打洞,白天躲在深不见底的家里,晚上就出来偷吃鸡鸭。它身子油滑,很难捕获,只有等它钻进洞里歇息,悄悄从洞口塞进柴草放火,浓烟熏得它憋不住往外钻时,在洞口张了大网等着它。
油桐花就开在这毛狗洞上。
三月一到,漫山遍野,一团一团粉色的雾氤氲着,远远看去,像仙境。
头上顶着几朵桐花的姐姐,轻盈地攀上树梢,像腾云驾雾的仙女。
小小的我立在树下,魔怔了似的,想喊几声,又不敢动弹,生怕一点声响,就惊动桐花雨,止不住地下落。
油桐花落的时候,不像桃和李,一朵一朵地飘,一朵一朵地坠,而是像一大群贞烈女子约好一起跳崖,不顾一切地落下。转眼间,枝头的粉霞就被隐秘的力量卸下,铺在地上,厚厚的,让人心惊。
离家乡数年,我常梦见那个毛狗洞,梦见油桐花。
我曾在西郊的仙龙湖看过桐子花,在吕亭的双龙山看过,在塘湾的老关岭上也看过,都是山间零星的几棵。树俊朗单薄,花也开得疏然斯文,全然不复我记忆里盛大的落花场景。
作家洪放曾在《青桐》里描述:“家乡的桐子树,多栽于坟头,虬曲盘旋。每到春深,白中透红或稍稍泛黄色的桐花,艳丽繁复,云蒸霞蔚。”
桐花的美毋庸置疑,“桐”字又应了小城的名字,看来深爱油桐花的,不止我一个。
待我们翻过山坡,并没有看到记忆里的粉色云霞。毛狗洞不见了,油桐树也不见了。在曾经开满油桐花的山坡上,一片樟树林在蓝色的天空下肃然而立。
春日如此寂然,我们只得原路悻悻而归。
母亲早已做好饭等着我们。都是家常菜:肉焖山粉圆子、鱼头豆腐、清炒水芹、大蒜烧腊肉。我把上午剜的野菜洗净,焯水,淋了麻油凉拌,桌上顿时愈发活跃起来。
吃饭的时候问起油桐树的去向,母亲说:“你们转一上午,就是为了这个?现在没人打家具,桐油卖不出,油桐树就没用了。早几年村里平了毛狗洞,种上能卖好价钱的樟树。”
想想也是,桐油派不上用场,就不可能留着桐子树去赏花。乡下花草多,哪里都好看,少几棵油桐,也无所谓吧。
就让美好的事物留在记忆里吧。
尝过青杏,吃过春菜,回味过油桐花,季节就要翻过春天的门槛,往更深的夏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