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沟,白沟

2023-12-26 09:27管朝涛
散文 2023年11期
关键词:白沟小蔡工厂

管朝涛

2019 年,我改行后要为新东家出差各地推销产品。春末的一日,我从南飞到北,在天津落地后乘动车由东向西,前往河北保定,去一个名叫白沟的产业聚集地,与主顾洽谈新品开发,同时也对前期的生意进行结账。

在我的认知里,沟,是极小水系的载体,是房屋、稻田之间的水路。沟属于生活场景中的小障碍,谈笑间抬脚便可以越过。如果是扮演重要角色,那可以是某张发黄的房契、田园地界的协议书。而在日常,“沟”是生活元素中极细微的存在,细微到几乎可被忽略。

动车在华北平原上风驰电掣。不同于往日南方旅途中的奇峰险峻,车窗外景致一览无余。这不由令人提起胸膛,加深呼吸,自然地生出一股策马扬鞭的豪迈。白色的列车在春日的麦浪里穿梭,寥寥点缀在绿幕中的村庄从眼前一掠而过,我心里在想:在如此广阔的大地上,如何会有一个以沟为名的地方?

下车出站,经销商小蔡早已在站口等待。握手寒暄之时,我的目光落在站前广场远处那尊巨大的杨六郎石雕像上。这位南方人尊称为“杨府爷”并立庙祀奉的抗辽猛将,在高台之上踩直脚镫,勒马停步,别枪下指瞭望远方。在马达轰鸣的新世界,他用另外一种目光瞰视着这片土地,目睹人间尘烟四起。于是,他和千年前的刀光剑影,战马嘶鸣,成为白沟嵌入我脑海中的第一印象。

小蔡告诉我,有几条河穿镇而过,其中最大的一条叫白沟河。我也查到沟还有一种作用是军事用途:“沟,护城河;人工挖掘的战壕。”这大致缓解了我的一些疑惑。

我随着小蔡在街巷中穿梭。不同于站前广场的宽阔,白沟镇内车水马龙,不同省份牌照的车辆穿梭于林立的工厂与商户之间。繁华的镇区与轰鸣的机器,让我产生了一种回到南方沿海轻工业小镇的恍惚感。小蔡的父亲老蔡,在二十多年前小蔡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便与温州的工厂建立了合作关系成为代理商。他采购好南方生产的半成品与配件,转徙三千里,运送到白沟集中后批发给下线,工厂组装好成品后再销往全国各地。白沟镇也因此发展成为有名的旅行产品集成区,以至我必须前来开发客户。

这里的工厂大多是个人庭院,相比南方,看起来就像隐藏于民宅间的“瓮城”。沿街一座座连接房子的大排墙,遮护着里面的内容。从外面看,你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一家工厂还是一户人家。所有人家大门都很窄,只容得下一辆货车倒车入库,进门墙壁一人高的地方有开口,便于从汽车两侧装货。进入院子后,首先有一块照壁挡住院子与大门的通道,人们得绕左右从两侧出门。照壁正面通常是工厂金字招牌,背面写着“天官赐福”之类金字。放眼南北,从这里到闽粤的土楼,人们在不同地域都传承着先祖的意志,建起高高的围墙来保护族人和家私,用铭语在触目所及的地方抚慰和鼓舞自己。

家庭作坊式生产,到一定规模后建立工厂,然后带动周边产业化发展,这是典型的沿海民营经济发展思路。令我很诧异的是,在华北平原深处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南方式”轻工业街镇。此前我脑海中还是年少时在西北服兵役的印象:北方村镇组成的元素是漫天飞絮的白杨树、碌碡和围着圆圈走的老驴……白沟密集的工厂和高耸的国际商贸城,冲垮了我在旅途中构建的漫不经心。

小蔡带我逐家推销产品时,碰见不少人打招呼。见我诧异,他笑着说:“白沟就这么大点地,到哪儿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句话,也成了后续往来时他的口头禅。忙完一天的工作,我婉拒了小蔡的消夜邀请,在旅馆里,我开始阅读随身携带的《汴京之围》,却意外落入了白沟的另一个时空。

北宋景德元年(1004),在二十五年的战争后,宋辽两国缔结澶渊之盟。除却北宋每年交付高昂的岁币之外,双方约定撤兵后以白沟河为国界,设立榷场开展互市贸易。在此后一百二十年间的和平岁月中,白沟河南北两岸成为边贸之地,商贾民众往来熙攘,白沟也由此成为国境重镇。如此想来,白沟在上千年前就为后世埋下了商业的种子,只等场春雨到来,那些隐于深处的萌芽便破土而出,并迎风茁壮成长。

小蔡告诉我,每到过年,有些衣着光鲜的孩子假期就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寒风中摆摊卖花红笺(指春联、窗花一类物品),生意好的,一天可以挣上千元。有些身后就停着价值百万的豪车,他们从不觉得练摊是件难堪事,反倒是亲友聚餐饭桌上引以为豪的谈资。

随着生意合作范围继续扩大,我前往白沟的次数更多,也不再要小蔡前来接送。我从手机软件上租了车,自驾前往雄县、白洋淀、安新等地,去隐于平原杨树群之间的东马营、晾马台、南张堡,在这些颇具军旅古风的村落工厂中拉业务。异于南方人在茶桌上洽谈生意时的口若悬河,这里的人缄默少言——只有在夜晚的酒桌上,才能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到他们的海阔天空。这也让我对这一方水土的感知,愈发深沉。

战乱,是摧毁繁荣的推土机。北宋政和五年(1115),辽朝内乱加剧,女真人在上京立国。得到消息的宋朝君臣决议与金国合作,前后夹击灭辽。金国的阿骨打口头承诺战后还予宋廷念念不忘的燕云十六州。但因朝廷自上而下的腐败,南方方腊起义的影响,求和派的多次自摆乌龙,军队诸次出战均告折戟。直到宣和四年(1122)辽军节节败退于金兵时,宋军才摆脱农民起义的困扰举兵出击,却又在白沟河之战中惨败于窘迫的辽军。战后,使臣以天价“收购”了金兵早先取得的胜利,童贯和蔡攸(蔡京长子)在名义上收复了已经被金人奴役和洗劫一空的燕京回复朝廷,并上表大赞宋徽宗光耀了祖先光辉的门楣。“浮士德”式的交易满足了一些人,也完全暴露了北宋的百年积弊与软弱无能,给之后的靖康之难埋下了伏笔。

随后五年,金人对北宋君臣德行与军队战力了解透彻后,借故挥师分东西两路南侵。宋军鲜有抵抗,金兵却势如破竹,于靖康元年(1126)冬攻取首都东京。大肆搜掠后,掳走徽、钦二帝和宗室、朝臣、女童、工匠、教坊乐工等一万四千人北行。从东京城破到金兵东至燕京,上到帝姬,下到婢女民女,无数的女人成了虎狼金兵的囊橐之物,这在宋人看来,是极其悲伤的事。但在金人眼里,这只是战利品的一小部分,她们又能如何? 哭泣? 反抗? 这只能带来死亡……彼时,国界已从百年前宋辽认定的白沟河,折腾到南下五百多里的黄河。这里值得书写的是:被俘同行的朝臣张叔夜一路拒绝进食,仅饮汤水维持生命。从随行人员口中得知已过昔日国界白沟河后,他便仰天大呼,在床榻上自扼殉国,时年六十三岁;另外还有一位三十九岁的大臣何,他并没有死在路上,而是到了燕京之后绝食而亡。在靖康之耻中,他们为宋室朝臣在后世保留了微弱的颜面。

直面与复习悲惨的历史,是少数人愿意的行为——且从中得不到任何的教训和收获,甚至成为新的受害者。大多数的人,更愿意把热情投在当下的欢乐中,富有创造性地使用各种博弈,用它制作出蝇营狗苟的生活元素。

宋室南移后,迁徙而来的权贵仍旧沉浸在曾经的东京旧梦里。反而是温州的诗人林升,提笔在旅馆墙壁上写下“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来抒发情绪。倔强的文人,总能把历朝历代的荒唐用文字记录下来,却无力为现实买单。

一百五十多年后,大宋王朝之舟即将彻底倾覆,另一位朝臣在悲愤中写下:“昔时张叔夜,统兵赴勤王。东都一不守,羸马迁龙荒。适过白沟河,裂眦须欲张。绝粒不遄死,仰天扼其吭……”他和泪凭吊张叔夜与赴死的慷慨,由此跃然于青史——在此之前,他在南向四千里的广东,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句。他就是文天祥,一位在国家危难时投笔从戎的书生。

历史车轮滚滚,颇具讽刺地驶向一百七十年之后。大明王朝的靖难之役,燕王朱棣在白沟河打胜关键之战后,挥师南下取代侄子建文帝上位。旧臣、读书人方孝孺尽忠朱允炆,被暴怒的永乐帝下命车裂于市……他也是著名的硬骨头文人之一。

前年夏末,我克服了一些旅途上的困难,再次前往白沟洽谈业务。一周后事毕,在某个风轻云淡的傍晚,我驾车从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穿入白沟河岸。暮色中,四下静谧,河畔草木葳蕤,水面波光粼粼。几名垂钓者隐于树下,借灯光凝视着河面的鱼漂。静伫许久后,我在手机上掐了几百字的白沟河历史往事,在朋友圈发出。我想,这应当可以引起一些人的感慨吧? ——不一会儿,果然传来小蔡龇牙的表情和一段夹杂着饮食与笑声的语音。他说:“哥,我还真不知道白沟的这些历史,生意人,惦记它干吗? 赶紧回来喝酒,再给你介绍几个新朋友……”

夜色渐浓,秋虫鸣声四起,一阵喧哗声忽然打破宁静。我回神上车发动引擎,汽车在颠簸的便道中昂首爬坡,驶上大路,向着闹市的灯火,我不禁加大了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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