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善文
进入12 月,时间像加了滚珠,一下子快得骇人,再过二十多天就是春节了。此时,父亲却蜷缩在床上,用无神的眼光看着我,不忘一而再地问,社区今年还没安排写春联吗?都什么时候了啊!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总担心我因为信息不灵而错过社区一年一回的名家义写春联活动。因为新冠疫情的暴发,义写春联活动存在太多不确定性。疫情当前,生死攸关,这些看起来风花雪月的事已变得微不足道,只是父亲好像并没有这样认为。
2022 年年底,随着政策调整,感染上新冠已变得不可避免,单位同事的核酸检测一个个变为阳性,我们家也不例外。和父亲当了几天“天选做饭人”之后,我像得了一场感冒,而后迅速恢复过来。但父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先是高烧,接着又出现了刀片割喉、咳嗽等症状,甚至一度神志不清、思维混乱,说起了胡话。经过医院急诊科救治,父亲总算在我们的焦虑不安中挺了过来。此时住院部一时根本无法安排病床,医生给父亲开了药,建议我们将他先带回家,慢慢调理。看得出来,病情快速恶变,父亲自己也始料未及,就要过年了,实在有太多的事需要操心,起码,他是这样想的。
春节被定为新年,始于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是中华大地最隆重、最热闹的传统节日,在我的老家雷州叫“过年”。尽管过年的内容和形式“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但在一年农历最后一天除夕日贴春联,却是必不可少的事。陆游诗句“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王安石名句“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的皆为贴写春联。红彤彤的春联是欢迎春天的标语,标语挂上,春天才算跨进了家门。一年之计在于春,在这举家团圆的日子,人们都愿意将新一年的期望、祈求和祝福告白于这一横两竖的红纸之上。
尽管父母亲2000 年已跟随我们从雷州前往深圳居住,但对于父亲来说,老家的房子是一个人连接故乡的脐带,在村子里,一定要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2009 年,我们在爷爷在世时所建房子的基础上建了新房,父亲甚至连地基都没有变,似乎认为老房子是生了根的,松筋动骨,都会伤到屋子的元气。房屋共十八间,加上两进大门,要贴的对联就是二十副。父亲为此特别找来了《对联辞典》,找出了二十副“门当户对”的对联,让我找上几个熟悉的书法名家书写。记得入伙那天,艳红的喜联将整座新屋笼罩,听着众人的恭贺和祝福,看得出来,父亲非常满足。这不仅是因为他建起了一座七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更让他自豪的是,这一副副对联简直就是一次精彩的书法展览,这样的文化气息,正是当了三十多年中学语文教师的父亲所仰慕却不曾企及的。
深圳是一座始终保持着迅疾节奏的城市,谁都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是闲人,哪怕是打个麻将或者有个乐子什么的,也要让人看着是忙里偷闲的样子。父亲也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我想着给过着退休生活的他在日常之外找点“有趣的事”。思虑多日,认真地跟他说:“老爸,往后我们家的春联都由你撰写,这样的春联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会更有味道的。”春联讲究平仄,辞格对偶,更是一个家庭精气神的体现。父亲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他早些年就没少帮邻里乡亲拟过对子,因此,我的话也让他似乎找到了回溯自己心灵家园的门户。很快,他就从附近的书城买回了辅助书籍研习起来。
时光稍纵即逝,这些年,父亲的头顶先是白发越来越多,接着头发越来越少,最后连白发都被无情的光阴吹走了。他脸上的波折皱纹,总让我想到老家秋冬季龟裂的稻田,那种起伏深如刀刻,苍老在他的脸上已是不可逆转的态势。父亲年过七十,身体还算硬朗,除了膝盖因为劳损不时出现疼痛,极少出现大的毛病,有时与他聊起村里一些八九十岁甚至过百岁的老人,他表现得很乐观,觉得老并不可怕,只要有着一颗美好而春意盎然的心,便会被岁月善待。
二十多年来,父亲怀揣着对来年的期待,往返于深圳和雷州之间,从阳春起步,穿越冬日,再次迈入暖春。只是,壬寅年的冬天,却成为一道看似难以逾越的坎。噩耗接踵而至,他自己也从手机信息中得知已有几位要好的长辈被留在了这个带着萧瑟寒意的冬季。事实上,他自己同样也是备受折磨。白天,他根据医生的叮嘱按时吃药,到了晚上却是夜不能寐。我将他扶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甚至哀求他,无论如何都要躺着,他也点头应允,然而我刚走出他的房门没几分钟,他便爬了起来:“我心口痛得厉害,是真的睡不了。”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多天了,他的思维甚至出现了严重的混乱,我、弟弟、妹妹只好轮流照看他。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但这种不适显然已超过他的忍受极限,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我坐在床头,拉着他粗粝的手:“爸,你觉得怎么样?舒服点吗?我抱着你可以吗?”此时的他是那样的卑微,他想抗争,但已没了当年笃定执拗的样子,他顺从地躺在了我的怀里,只是没有五分钟就再次要站起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但稍纵即逝,半天再也没有想出来。我连忙安慰他,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有时想说点什么,马上就忘了,想不起就先不要想,也没有什么急事。父亲没有再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一直在想,想得痛苦又无助。当他靠在厚厚的被子上传出轻轻的鼾声时,我脱下拖鞋,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
一个多小时后,父亲又一次醒来。此时已是清晨四点多。他动静很小,但我还是听到了。他看了看我,蹒跚地走到书桌一角,桌上有几页手写的文字,父亲说:“你看,这春联都拟好了,就是还没有书写啊!”我明白了,父亲晚上想告诉我的,或许就是这件事。撰好的春联逐一做了标注:老家大门、老家二进门、老家大堂、老家大儿房门……这其中还包括几个孙子、孙女、厨房、书房,以及我们几个在深圳房子的拟用对联,二十多副对联文字不多,却花上了他近一年的心思。我安慰他这些都是小事,小事都包在我的身上。父亲有些懊恼地说,这怎么算小事呢?就为了想起这件大事,在思维如此混乱的情况下,父亲肯定费了不少脑力。
“社区写春联的事,你问过了吗?”父亲表现出少有的对我不放心的态度。我连忙安慰他不要过于担心,社区真的不安排写,我单位今年也会请书法名家前来书写,就算单位这边不写,我也会直接找人给他写好的。父亲又问:“你这边的对联纸买了吗? ”父亲说的是我答应他,新一年春节也写几副春联的事。老实说,这几天父亲的病时有反复,谁有心思去买对联纸呢?在来深圳之前,家里的春联大多是请村里的老先生书写,老先生写什么,父亲便贴什么,现在父亲对春联已是越来越讲究。看着我这几年在研习篆刻,父亲向我表达了让我也写几副春联的意愿。这为我的书法学习增添了新的动力。我买回了文房四宝,坚持每天练习,希望可以实现自己的诺言。父母在变老,我越来越爱干些他们喜欢的事,博他们欢心。在父亲病重这几天,我发现同他聊得最多的就是春联。这让我很欣慰,希望他一直问下去聊不停。春联是病痛中的父亲最直接的兴奋剂,我看到了他在那几天里最好的状态。
往年春节,喜欢亲力亲为的父亲常常爬到木梯、椅子高处贴春联,就怕我们贴得不整齐、不稳妥,甚至对我为贴对联而特别买回来的双面贴也是一百个不放心,总觉得还是糨糊来得牢固,可以一贴就是一年。近些年,他已不得不在时光面前低下头,变成了递对联、糨糊的配角,但他仍爱站在梯子下面指指点点。看着在低处不时品头论足的父亲,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幸运。
在癸寅年春节前的一些天,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合。经过十多天的生死抗争,父亲也基本从危险期中走出,进入了调理期。那天的阳光温暖如煦,我重拾心情,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拜访几位书法家朋友。二十副春联带回来了。父亲表现出少有的兴奋,他让我帮忙将对联一副副展开供他欣赏,并一个劲地问我,是否有他最欣赏的书法家某某写的。显然,他是想将这样的对联挂到家里显眼的位置。当然,我也买回了一些对联纸,兑现对父亲的承诺,写了四副春联。写字的间隙我偷偷看着父亲,他帮我拉纸的样子,真像个认真虔诚的小书童,脸上的神色是那样的庄严。
我对自己的书法水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我却希望父亲对我的表扬能更多一些,他明确表达得越多,我越是心中暗暗欢喜,大病初愈的父亲,对生活依然是那样心存热忱。
是的,春节到来,春联高张,谁还担心看不到春色,吹不到春风呢?活在春天的父亲,又有太多他自己的大事需要张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