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
小时候,每年快过年时,都有山东人南下,来到我们这里贴灶神、门神。老年人把他们叫作“侉子”,他们长得高高的,但浑身破烂。
灶老爷和灶奶奶就在锅门口,上写“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神,传说就是炎帝。神位虽不高,但比土地爷更接地气,就管锅屋这么块地方,却直达天庭,向玉帝汇报、述职,讲你家好话,自然平安,还可能修福得禄进财添丁,说不定贫家出贵子呢;假若言坏事,那就不好了,可能要降下罪来。
锅底灶里不允许烧脏东西,必须是正经的柴火,这样做出来的饭味道才正,才香。
脏东西在火烧起来时,只要填进去,也肯定跟着燃烧。垃圾烧掉了,还能煮熟饭,蒸熟馒头,但灶神闻着气味不对,很生气,就记上一笔,后果或许有点小严重。灶神不用上天,就在锅屋设法庭,当场判罚。过去草房泥屋,经常会有人家锅屋失火。一点火星子在人不觉察时烧成大火,烈焰腾空,屋接屋房接房。一家失火,全庄男女老少齐上阵,喊叫着,奔跑着,到处是惊叫的水桶、七上八下的扁担。
灶底不能脏。火焰很明亮,也很圣洁,那么灶上锅里的食物更不能脏了。偷来的,抢来的,贪来的,送来的赃物,那后果就上升到很严重了,那就要上天汇报了。
集镇上的澡堂子,烧火都用烂鞋底。虽然烧的只是水,但胶鞋底燃烧,发出刺鼻的气味。废鞋底还保留臭脚丫的汗气味,还沾上污浊道路的气息,它们让水沸腾,沐浴人身。有一天,澡堂在夜里失火,烧成废墟。
更大的事情是集镇上餐馆、地锅排档的老板、摊主,集体包车去一个很大的食品城批发进货,那里是假货孬货的集散地,连鸡蛋都可能是人造的。结果悲剧了,翻车,虽然老板们在灶台前早就不贴灶神,不信灶神爷了。
没有灶神,心中没有起码的敬畏,也就没有任何约束,人想怎样就怎样。
炉子用煤,锅灶自古配干柴。煤若带血,那也是不吉祥的。煤里如果有太多的黑暗,就不敢在灶神的面前燃烧出明亮的火焰来。
灶神只是家里诸神中的一位。过去的老家布满神祇,粮仓里有仓龙,屋里有屋龙,土地里有土地神,连茅房里也有数位神灵,本乡出生的戚姬被封为厕神,还有持有法宝混元金斗的三霄娘娘也是厕神,兼接生女神。神灵系于人间烟火及香火的旺盛,而家中的诸神最接地气,呼吸的不是香火,而是人间烟火。
先用干草对火。火柴盒里整齐地堆放着一根根牺牲品。泊头牌火柴曾经占据我童年的记忆,后来我去泊头,还路过泊头火柴厂的旧址,仿佛火柴盒,感慨一番,厂早倒闭了。好像一张旧皇历,翻过无数草垛、木柴垛,你让我的童年到哪里逃学。
那些堆放着干柴、豆草、麦秸、玉米秆、稻草的垛子横在我上学的路上,散发温暖的诱惑,在寒冬或软绵绵的春季喷吐热烘烘的香气。冬天,就被鸡叫催着爬起来上早学,要跑几里路,穿过寂静的田野,远处还有鬼火跳跃。连绵的打谷场上堆着各家的草垛,在垛里扯个洞钻进去,做一场女同学林妹妹或兰妹送我火柴、灯光的美梦。一觉睡到放学,我从柴草里钻出来,混入放早学的同学中,回家吃饭。
垛底下可能有蛇、黄鼠狼、老鼠什么的。一大堆柴火,到年底要烧完,底下可能就待着只黄鼠狼。走吧,没人会打死你,快过年了,大伙都讨个吉利,都挺不容易的。
我将或许还留有黄鼠狼体温的椿木头、槐树枝、楝树段、柳树根等填往锅底,但不能填死塞满,火要有心,才能活。要给火留个空心,火是虚心的。火叉在灶里翻搅似蛟龙,也会把火折腾灭。翻动火,就像翻动一本炎帝的书,要讲火候。烧锅,也有很大的学问、经验。怎样把握火温,恰到好处,不能由着性子。火温,牵动着水温、油温,牵动着食物的体温、体香。
烧好锅,当好火头军,就能做大将。杨排风,原是天波府的烧火丫头,手使一对火叉,扫北降金,如灶神附体摧枯拉朽,再野蛮的木头都烧得。薛仁贵也是火头军,东西通吃,三箭定天山。
火大起来,鲜树枝树段、整棵活树进去也会燃烧。火里的一头,一截截烧成灰;露出灶外的一头冒着热气,渗着水珠,像好汉疼痛的汗珠,晶莹地献祭,一滴一滴,有着酒的芬芳。
椿木弥漫扑鼻的香气,在灶里涅槃,释放着春天的气息。槐、楝的气息更独特、浓烈。金黄的槐木,带着槐花、槐果沁人的味道、劲道,将它年轮里的黄金岁月,都献给了馨香的火焰。
楝木纹最美丽,花纹如河流如树的枝条交叉,构成一幅幅图案,像女祭司的画,都献给了火焰。
天生丽质的年轮发出火光,明亮着消逝。烈火中有何永恒、早夭?时光如流水,更如火燃。一个向上一个往下,火上水下,一切都未济不成。但一只锅,就掉转了水火的方向,锅里的水在沸腾,使火甘居于下,虚心的下火,蒸汽的上水,如天地交泰,构成水火既济的卦象。
野沟荒渠旁生长着樗树,长得再粗大,也没人砍倒拖回家,任其腐烂回归泥土。这一类的木头称为阴木,没有烧火的资格。
一整块上好的木料,填到锅底,噼里啪啦就没啦,但不可惜,灶王爷高兴啊。现在再好的木头,都只能烧锅蒸馒头了。没有木匠再做木工活了。木匠都到工厂里做工了,把白杨树打碎压成板,经过流水线,家具就出来了,挂在网上就卖了出去。而我怀念那些老式木匠,那些木工活。这些木头都是材,都屈了料,被填往锅底。
太阳在天上,不需要人间任何的燃料,普照大地;但太阳的火焰降临地上,就需要木头作为媒介。
帝,最初的形象,就是一棵成柴的树,立在高处,等着雷电击它,击出火花来。能将太阳之火引下来,将自己燃烧得像木头一样的人,就是帝。把灰留下,自己乘风飞上天,把火和光带给人间的人,就可称帝。
汉武帝用人如积薪堆柴,后来者居上,但柴垛最上层也必然最先被烧掉。霍去病后来居上,无论武帝怎样爱惜,他不会烧,但惹天妒。上面的柴,都被天一一烧掉。
燃烧数千年的木堆柴垛,哪里来?
少时,满冬天里疯跑,到野地里捡拾树上掉下来的干棒。除了小树林,树最多的地方就是沟河的两岸,顺着河岸,顺着冬天,向前去,或许会走出很远。拾够了,就用野草编条绳子扎一小捆,背回家。风大,刮下来的干枝小棒多了,捡两捆,身上带着火柴,就烧一捆,烤烤冻得通红的手,看着火焰升起又熄灭。如果有什么可以埋在火堆里烧熟吃,那就更好了。田野荒芜,小沟小河的冰下一定会有一条像干棒一样漆黑的黑鱼。如果是麻花小冻或无冻,打一道堰,绑一只水桶,把水攉干;如果冰厚水浅,能禁得住人,就可一边砸冰,一边捉些小鱼虾,放在干棒堆里烧烤。
殊不知,那些干棒中,就有一只只蝉产卵在内过冬,被风刮到地上,那些蝉卵得以钻入泥土,一待就是十七八年,却被童年的我们拾作柴火烧掉了。那火里有无数的未生的生命,献给火焰,献给灰烬上的鱼。我有时拿起那些奇怪的树枝条发愣,一个个小球样的东西难道是树在冬天结的果子?一阵旋风旋来,灰飞上天,发出呜呜的声音,多少年后,我听出了,那是蝉的另一种鸣叫。
约十八岁时,我第一次去南京。大城市的烟火太盛,落脚在一个桑树挂棒的亲戚家里。那是一个山村,老两口带着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光棍儿儿子。儿子以上山砍柴为业,每天看着他半肩风雨半肩柴,背回家中,堆积成垛,然后再挑到集镇上去卖。
观棋烂柯,砍柴人会有奇遇,晚上与他下棋,他总是赢。我想他上山或许会遇见仙女,刘海砍樵不就是遇上了吗? 渔樵问对,梅花开了又落,将一锅的黑鱼染成了鲤鱼。你看看,人若在山中得道成仙,就不食烟火了,也解决人口问题。
砍柴或许是一门颇高深的行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盛的人烟,会耗尽一座座靠近城镇的青山。但他能砍柴许多年,并一直以此为生,望去山还是青葱的,就很不容易。朱买臣贫贱时,不就是在南山砍柴吗? 吴梅村不是自号鹿樵生吗?
砍柴,不就是砍伐树里的年轮吗?吴刚砍桂,永远砍不倒,砍不完。能将有限的树砍伐不倒不绝,即是仙人。那滚滚年轮,何人能砍断伐完? 挥斧断树树更生。
做一个樵夫,来和渔夫为伍与问答,是文化上一种很深的情结。自颛顼大帝化为鱼妇而复活,到屈原与渔父问答,最后跳江落入鱼腹,渔翁柴门就成了精神的象征。做一个樵夫融入江湖,与高居庙堂济世,是高尚其事的正背两面。
渔为河,樵为山,樵在锅底,鱼在锅里,这就是渔樵山河。
年关蒸包子蒸馒头,像一种很讲究的仪式。蒸好了,是新年的好兆头。如果蒸不熟夹生,则可能是一种不吉利的暗示。二十八越蒸越发,二十九越蒸越有,这两天蒸馒头的人家就特别多。腊月二十七,越蒸越稀,则会避开。
什么季节有什么季节的木火,春火出于榆木、柳木;冬火出于槐木、檀木。蒸馒头的灶前少不了槐檀榆柳椿桑。普天下的干柴同时烈火翻腾,要把一年中最好的木柴,献给灶神,献给馒头、包子。各种木材,都处于无用状态,劈开的年轮,就像撕开的包菜、洋葱,一圈圈,能有什么涟漪什么动静?
一笼笼的馒头包子像熟透连绵的山丘
经年藏木都失去墨斗,再好的年轮都不再旋转都要锯断劈开
一把铁锛顽强地在硬木里奔突,火星迸射
像掘进的矿井 将火的纹路引出来
将心空出来,让年轮的风吹动火苗
你看一段年轮消失,得有多少烈士变成烈火。得有黑暗与灰烬
馒头的坟茔里包着红小豆,包子里包着寸断的粉条
凡是历史都是美食,疑似一种仪式
这是有着各种禁忌的时刻
火不能灭了,馒头必在固定的火候里才能熟,不能夹生
就像巫师宰杀牺牲,每一刀下去,扒开的脏腑
将有预言 就像火烧着龟甲 将有新年的吉凶祸福
那被劈开的木头,热气腾腾着岁月
一根刺槐咬住拉动的锯条,锯只锯断了自己
那些还在生长的树被劈开锯断,流着汩汩汁水淌向炉底
那些新年符合那些裸露无遗的年轮的预兆
而劈开一根柳木,唯有虫将丝纹与树轮交织
丝纹与时间的涟漪,泛起的心潮只是虫子一路的虫屎
一截苦楝有着美丽的花纹,中间躺着一只蛾蝶
呼喊着大路通天
多少事变成锯末和飞屑
槭木头,你敞开你每一条悲戚的河沟
椿木头,你锯开的岁月真的和这一年春天严丝合缝
你看那烟囱里的烟飘得多高,飘得多悠远。灶君看穿了锅里的来龙去脉。
火上是水。只有水不会被烧焦烤煳。水在上面沸腾。水打这儿就飘上了天空。水中的食物就熟了。成熟的五谷在这水里真正地熟透了。《易经》说水在火上,一切就都成功了。阴阳各得其位,全部得正,形象完整。水火既济。“东邻杀牛,不如西邻社祭,实受其福。”人间的烟火升起来时,牺牲和社祭是献给神灵的。盛大的杀牛仪式反而不如简单而虔诚的社祭更能受到神的福佑。因为社祭之时,五谷还没有成熟。
烧锅需要的火候,可要把握好了。火中三昧,可要调好了。并不是一味的大火,馒头就会熟的。生和熟,在这里你需要谛听,就像谛听五谷拔节、灌浆、成熟的声音以及每一根木头的动静。
面在长,馒头也在长,年龄也是一两天就长了一岁。但愿馒头长得满笼、满锅、满笆、满屋,仓龙仓龙你摇摇头,我们家来了个大黄牛,一年都吃白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