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祥
(浙江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任务,并强调中国式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1〕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着严峻的“现代性问题”,即自主发展与全球化之间、民族国家认同与人类共同体认同之间、世界现代化进程与中华民族复兴之间、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四大张力与挑战。如何认清问题、创新思维,积极应对张力与挑战,为中国式现代化作出发展定位和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新的选择,使中国式现代化既能顺应经济全球化潮流的同时又能保持独立自主的发展主动权,既能有效破解“依附”发展难题又能避免“脱钩”发展的困境,既葆有自主发展的价值自信又能避免民族的狭隘与任性,既有面向世界的价值视野又能敞开对人类生存和命运的价值观照,这是身处“复杂现代性”〔2〕下中国式现代化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
“现代”(modern)这个词最早可追溯至中世纪的经院神学。据德国解释学家姚斯(H.R.Jauss)在《美学标准及对古代与现代之争的历史反思》一书中的考证,“现代”一词最早在10世纪末期被使用,用来区分古罗马时期与正统的基督教时期,目的在于表明传统更新的结果,以与“古代”相区分。“现代性”(modernity)则是对“现代”状态的描述,它表明启蒙时代以来的新的世界体系的生成。现代性将统一性和普遍性观念强加于社会组织结构和思想文化,意图使世界变得有序和规则,前者表现在现代社会的建构、世界性市场的形成、现代行政组织和法律体系的建立等,后者表现在依据理性原则建立起的反思性认知体系以及以知识创造和传播为己任的教育体系的形成。
“现代性”是一个莫衷一是的概念,毋宁说,“现代性”是发展复杂性的典型呈现,或者说就现代性“在空间、时间和内在结构上的特殊性、多样性和实现过程中的不确定性”〔3〕而言,“复杂现代性”的概念更能摹状现代性样态。毋庸讳言,中国式现代化身处“复杂现代性”之中。
其一,就现代性的内容而言,现代性是一种“复杂现代性”,对中国式现代化的把握需要以“复杂现代性”思维既克服“单一现代性”的理解,又克服相对主义的“多元现代性”的理解。
基于西方中心论的现代化认知,单一现代性实质强调“西方现代性”。从19世纪上半叶开始,随着工业革命的展开和科学技术的进步,资本主义造成了广泛的经济社会变迁,现代性作为表征西方文明的产物而被彰扬。现代性意图造就世界有序和规则地发展,为了维护和扩展资本主义,一种统一性和普遍性观念在社会组织结构和思想文化的推进中被推崇。随着这种现代性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广和思想影响越来越强,“现代性”被等同于“西方现代性”。也就是说,“现代性既被视为西方的规划,又被视作西方价值观向全世界的投射”。〔4〕这种单一现代性的理解,固然是现代性发展事实造成的,但由此带来思想观念固化和价值观念偏狭的影响、甚至危害是值得警惕的。
“多元现代性”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对西方中心论现代性的一种反叛或否定。以色列社会学家艾森斯塔特(S.N.Eisenstadt)提出了“多元现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他认为“‘多元现代性’最重要的意义是现代性与西方化并非同一个概念;现代性的西方模式不是唯一‘本真的’现代性模式”。〔5〕事实确实如此,随着经济全球化所呈现出“一体化和分裂化”(integration and fragmentation)、“国际化和本土化”(internationalization and nativism)的矛盾越来越凸显,这种印象获得了普遍认同:当代世界是一个多元现代性的世界,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矛盾统一体。尽管西方现代性根深蒂固,并且影响依旧深远,但“多元现代性”已然成为理解现代性的流行观点。“现代性的制度模式和意识形态模式的持续的可变性表明,现代性的历史,最好看作是现代性的多元文化方案、独特的现代制度模式以及现代社会的不同自我构想不断发展、形成、构造和重构的一个故事——有关多元现代性的一个故事。”〔6〕毫无疑问,多元现代性对西方中心论现代性的质疑和挑战为我们理解现代性提供了崭新视角,但是多元现代性在强调“现代性的多样性”(varieties of modernity)——如欧洲现代性、东亚现代性——的时候,也肯定了“多个现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这样现代性就有所谓的欧洲模式、美国模式、日本模式等,如此一来,多元现代性的理解就陷入了文化相对主义的偏颇。
总体看来,“单一现代性”是一种对现代性的文化中心主义理解,与之不同的是,“多元现代性”则是对现代性的文化相对主义理解。由于对西方现代性的推崇,“单一现代性”陷入了绝对主义的执迷;由于强调现代性的个性化和特殊性,看不到现代性的确定的和共同的规定性,认为各种现代性和各个国家的现代化模式应该是特立独行的,不可复制也难以借鉴,“多元现代性”往往陷入一种相对主义。对现代性的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的理解,同样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现代性既不可能是西方霸权的盘踞,也不可能是地方性的自守,而是一种复杂性现代性的呈现,需要复杂性思维去理解和应对。复杂现代性是中国式现代化不可回避的境遇,深刻认识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和特征,必须破除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的谬误。
其二,就现代性的时间维度或过程性而言,复杂现代性表现在其尚未完成,仍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Habermas)认为,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设计,它仍然是一个具有解放潜能却有待完成的方案。〔7〕中国式现代化在投入现代性的洪流中,既需充足的勇气承负现代性的成果与问题,也需坚毅的信心开拓现代性的新道路。
随着科学技术的运用,现代性造就了人类生产力的突飞猛进和财富的积累,但是“伴随技术选择能力增长的,是它们的后果的不可计算性”。〔8〕现代性运动使工具理性被抬升而价值理性被贬抑,“人们对科学技术工具理性的曲解、驾驭能力的薄弱与滥用成为社会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重要来源”,〔9〕其恶果就是带来了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社会风险。现代性的“失误”遭致了后现代性的质疑。后现代性意图超越现代性,但是孕育于现代性之中的后现代性无法挣脱发展“悖谬”,极尽批判和摧毁之能事的后现代性无论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未能取代或结束“现代性”。正如吉登斯所认为的,现代性是一个非连续性的动态过程,我们不是处在后现代性时代,而是生活在一个高度现代性(high modernity)或晚期现代性(late modernity)的时代。〔10〕
现代性的激进化(a radicalization of modernity)“打破了工业社会的前提并开辟了通向另一种现代性的道路”,〔11〕德国社会学家贝克(Ulrich Beck)将之称为“自反性现代化”(reflexive modernization),其显著特征是“全球化和最传统的行动情境的撤离的双重过程”。〔12〕一方面,自反性现代化是现代性向全球性生成的过程,即由工业社会的发展导致向全球化的转化。另一方面,自反性现代化是现代社会的自我否定。现代性毁灭传统,随着全球化的扩展,地方性传统被迫脱离地方情境而不再具有永久性,同时社会结构、社会关系和社会制度在时空重组中被改变而不再局限于一隅,甚至连个体生活也不再是私人性的而成为关系全球性的问题。自反性现代化没有否定现代性,现代性仍然尚未完成,而是以激进化的姿态向前推动,现代性因其全球性实验的不断探索与现代制度在日常生活中的深度浸入更显复杂性。 身处复杂现代性之中的中国式现代化,一方面需要利用现代科学技术以大力推进生产力发展,又要避免科学技术工具理性对人及其生存环境的挤压和伤害,另一方面需要认清“自反性现代化”所带来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积极应对全球化的问题挑战。
其三,就现代性的影响或效果而言,复杂现代性具有双重性,既有积极面也有危险面。也就是说,复杂现代性既批判现代性的矛盾和缺陷、失败和挫折,又肯定现代性的历史成就和合理潜能。〔13〕这就要求中国式现代化以辩证的和批判的致思路向担负起双重的使命——拓展现代性的积极面,消除现代性的消极面,探寻一种更优化的现代化新路径。
一方面,现代性是积极的,不仅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极大锻造了人的主体性。现代性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与理性如影随形的。对理性的推崇有着久远的历史源头,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人是理性的动物”,培根和笛卡尔也认为理性是绝对的和至高无上的。现代性的发展就沿着笛卡尔、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的主线,在理性的彰扬中发展向前。集理性观之大成的黑格尔甚至认为理性能够解决人类所有的问题,“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14〕现代性随着17—18世纪启蒙运动而一路高歌,对人类社会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现代性擎举理性大旗、崇拜理性,以理性之光驱散封建专制主义、宗教愚昧、特权主义,倡导自由、民主、平等、权利,无论从社会的发展还是人的发展而言其巨大的进步性和推动性是毋庸置疑的。以哈贝马斯为例,他认为现代性的积极作用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现代性通过国家合法性和社会秩序的建构实现了社会解放。政治统治秩序的建构不仅可以保障经济系统的作用,还可以保障个人的利益不受损害。如此,现代性为人类创造出巨大财富和发展机遇。二是现代性通过人的权利增进实现了人的思想解放。现代性通过高扬理性,使得关于人的主体性价值理念如自由、正义、公平等深入人心,激励人们为之奋斗,从而实现人的思想观念的焕新。
另一方面,现代性是危险的,现代性带来了复杂的社会风险。由于对现代工业技术文明带来的反主体效应和对现代性危险不断涌现趋势的认识深化,许多思想家对理性进行激进批判,旨在破除人们对现代性的迷信。尼采将理性自立为王的观念讥讽为一种“幻影崇拜症”,他宣告“上帝死了”无疑是在宣告“绝对真理”和理性的终结。海德格尔则强调“唯当我们已经体会到千百年来人们颂扬不绝的理性乃是最冥顽的敌人,这时候,思想才能启程”。〔15〕
在资本逻辑及其所孕育的资本思维主导下,“发达的工业社会从它自己生产的危险中得到滋养,并因而创造了社会风险地位和政治潜能。”〔16〕阿多诺(Adorno)分析了资本逻辑奴役下社会文化领域存在的危险,他认为,世俗文化价值取向的娱乐化,是现代性带来的最大恶果,即艺术价值与生命价值被消磨,即便“快乐也是一种逃避,但并非如人们所寻常认知的那样,是对残酷现实的逃避,而是要逃避最后一丝的反抗观念,娱乐所承诺的自由,不过是摆脱了思想和否定作用的自由”。〔17〕娱乐并没有推进社会发展,反而让公众愚蠢化。哈贝马斯则看到了现代性社会风险造成“生活世界的殖民化”的问题。“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就是“交往理性”被“工具理性”的遮蔽造成了交往的不合理化,究其实质就是资本主义系统对主体间交往的生活世界、意义世界和文化世界的侵蚀。
综上而言,无论是就现代性的内容而言,还是就现代性的未完成性而言,或是就现代性的双面效果而言,现代性具有高度复杂性。复杂现代性是全人类的共同境遇,任何单一思维或线性思维都无法应对复杂的全球化和现代化带来的种种问题。中国式现代化正处于复杂现代性之中,任何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模式都不足以应对这种改变着整个世界、社会、文化和人的心理的复杂现代性。中国式现代化是包括“人口规模巨大”“人民共同富裕”“物质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走和平发展道路”现代化的一个系统工程,其实践内容和实践路径都需要系统思维和系统分析。如果没有对现代化致思方式的焕新,我们对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解就容易陷入将中国式现代化作内容分解(分割)的片面性困顿之中。
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提出了用“复杂思维范式”(complexit)的方法思考世界与社会。他主张,在思考一切事物尤其是人类事务时,要抛弃碎片化、单一性和线性发展的简单性思维,树立以非中心化、歧义性和非线性为特征的复杂性思维。“复杂思维”与现代性的世界多样性、自组织性、突变性、历史性的特征相对应,它应该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思维创新方式。“复杂性思维范式”不是某种思维方式的单指,也不是多种思维方式的叠加,而是多种思维方式的有机融合。对于中国式现代化而言,复杂性思维范式既有某些思维方式的协调与并重——如自主思维与融入思维相协调、综合性思维与责任思维并重,也有某些思维方式的转变与偏重——如逆性思维向前瞻性思维转变、纵向思维向横向思维偏重。
在马克思看来,“现代社会”即资本全球化的社会,全球化成为人类的生存境遇。显然,全球化预设了这样的发展前提:各个国家的发展无法脱离这种境遇。但是各个国家和民族的发展状况、资源禀赋、制度选择等因素又决定了各自的现代化道路具有独特面貌和基本特征。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民都在致力于对现代化的探索。我们一方面看到西方现代化带来科学技术和社会发展的巨大进步,另一方面又敏锐地觉察到照搬照抄导致的“食洋不化”。在这种状况下,中国在应对自主发展与全球化之间的张力与挑战的时候,既需要自主思维又需要融入思维,二者相互协调决定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基础性态度。
西方工业革命以来,以现代工业和科技为动力引起了人类社会的巨大变化,于是“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18〕“世界历史”是一个包蕴着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仅仅意味着各个国家和民族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日益增强,还意味着人类社会形态、社会生活和人类文明进入崭新的全球化时代。作为一个对人类当前状况特征的分析性概念,“全球化时代”不仅仅是人类发展阶段的描绘,更是人类生活的一种历史境况。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国际化、自由化、普遍化为特征的全球化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日益深重。全球化推动了世界各国的现代化进程,促进了世界经济快速发展,改变了人类社会生产和生活方式。对于中国而言,经济全球化扩展了资本利用,促进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推动了中国现代企业制度和金融市场的完善,为中国现代化注入了强劲动力。 但是,全球化进程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普遍性与特殊性、国际化和本土化相互交织。如何积极应对全球化带来的各种风险问题,以及西方现代化向全世界投射的越来越极端的价值观,这是身处全球化境遇之中的中国式现代化必须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
一方面,如何积极应对全球化带来的现代性问题及其各种风险,为中国式现代化创造稳定的大局环境。现代化开始于西方世界并蓬勃发展,吊诡的是,西方学者最先在“现代性”中觉醒并开始对现代性问题及其风险进行反思和批判。全球化使得现代性从传统社会中脱缰而出,它就像一个“马力巨大而失控的引擎”,“只要现代性的制度持续下去,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完全控制驾驭的路径和速度”。〔19〕现代性问题以大量的社会风险问题呈现出来,这是全球化复杂性形态的典型特征。美国学者塔勒布(Taleb,N.N)在《黑天鹅——如何应对不可知的未来》中列举了现代化社会各种风险问题。贝克与英国哲学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把风险归因为现代性(主要是现代科技和现代制度)。贝克在《风险社会》一书中认为:占据中心舞台的是现代化的风险和后果“不再局限于特定的地域或团体,而是呈现出一种全球化的趋势,这种全球化跨越了生产和再生产,跨越了国家界线。在这种意义上,危险成为超国家的存在,成为带有一种新型的社会和政治动力的非阶级化的全球化危险”。〔20〕吉登斯则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分析了现代性造成风险社会问题,深刻反思了现代化进程使危险和潜在威胁的释放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并发出“我们今天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可怕而危险的世界”〔21〕的严重警告。
我们面临着以科技理性工具化为特征的现代化风险的同时,还面临着自反性现代化风险。自反性现代化社会风险主要是结构性风险和制度性风险。就其产生的根源主要在于技术运用、制度缺陷以及人类决策与行为而言,自反性社会风险毋宁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再造风险”。20世纪90年代以来,加速发展的全球化以及人类社会向后工业社会转型,使得一切具有高度的相关性和开放性,同时使全球风险呈现出高度的流动性、复杂性、不确定性和衍生性。面对具有巨大威胁性和危险性的现代性社会风险,“我们不应把现代性及其规划当作失败的事业加以抛弃,我们应该从那些力图否定现代性的偏激方案的失误中吸取教训”。〔22〕就此而言,“中国式现代化”除了勇敢应对已别无选择。
另一方面,如何积极应对西方现代化固有模式的“绝对主义”偏执及其价值霸权,为中国式现代化作出发展价值定位。冷战结束后,西方发达国家重新寻找在全球范围内扩展自己利益的支撑点,这就是以文化思想渗透、价值观念传播为手段,妄图对他国的社会制度、文化模式、价值观念、行为方式等实现影响或改变。前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布热津斯基在《大失控与大混乱》一书中更是明确提出:削弱民族国家主权,增强美国文化作为世界各国“榜样”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力量,是美国维持其文化霸权地位所必须实施的战略。在全球化进程中,西方发达国家迫使其他国家放弃文化传统观念和价值自主立场,意图为世界发展提供一个源于西方的思考方式。这种“现代性入侵”(inbreak of the modernity)〔23〕并没有随着西方传统意义现代性的内在局限性日益凸显并由此遭致了越来越多的质疑而改变。全球化进程中西方现代化及其彰显的价值强势似乎形成了一种固有模式——不仅西方发达国家陶醉于并恃强于这种价值优越,而且很多国家深受其影响和危害而屈服于这种价值霸权,“苏东剧变”、非洲陷入“被全球化”困境或者说在全球化中“迷失”就是这种境况的反映。
中国式现代化是现代化的中国探索,“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逻辑必然性在于:中国式现代化既要积极融入全球化,又要最大程度地消除全球社会风险和西方现代化价值霸权的威胁;既要破解“依附”发展,又要避免“脱钩”发展;既要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又要超越西方现代化固有模式的“绝对主义”偏执。在自主发展与全球化之间的张力与挑战中,中国式现代化既需要自主思维也需要融入思维。
“自主性”是政治生活的一个重要概念。加拿大学者斯蒂文·伯恩斯坦(Steven Bernstein)和威廉·科尔曼(William.D.Coleman)将自主性分为个人自主性、集体自主性和国家自主性。〔24〕个人自主性是个人追求自身存在的生命规划的权利或能力。现代民主理论认为,个人自主性是集体自主性的补充,或者也可以说是集体自主性发挥作用的必要条件。只有当决策产生于拥有个人自主性的个体对集体自主权的运用中时,决策才能被接受并具有合法性。当一个政治共同体中的个体成员拥有自主性,即参与决策的平等权利,集体自主性才能形成并产生效力。哈贝马斯认为个人自主性与集体自主性具有共源性(co-original),〔25〕二者构成民主的基础,进而构成合法性的基础。当集体自主性上升到国家层面,这就是国家自主性,国家自主性也是一种集体自主性,只不过是政治共同体意识和权利的反映。
全球化带来的现代性风险和价值欺凌对民族国家自主性提出了严峻挑战,使得“民族国家的合法性领土范围与世界经济之间的分离与日俱增。某些部门生产的国际化和全球金融市场的快速扩张,降低了大多数国家运用它们在20世纪后半叶的方式来管理自己国内经济的能力”。〔26〕也就是说,全球化造成国家自主性被降低了的状况。在此状况之下,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中国要“现代化”是否就必须承受国家自主性被削弱的后果?或者“中国式”是否就意味着应该拒绝现代化普遍的行动逻辑?毋庸置疑,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首先应该对国家自主性被降低的危险保持充分警惕,以国家自主性的增强应对全球化。中国式现代化是现代性发展的特定历史力量作用的结果,现代化是中国现代性发展的必然选择,因此对政治制度、社会制度、民族、疆域和价值体系的认同是现代化之“中国式”的决定因素和基本特征。因此,自主性思维是中国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和价值自信的根本保证。另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是对“现代化”的选择,必然要在现代性的话语框架中开展“现代化”。也就是说,葆有现代化的价值追求、遵循现代化的行动逻辑、坚持现代化的标准要求、融入现代化的发展进程,是中国式现代化应有的谦逊态度。
自主思维与融入思维相协调,是唯物辩证法方法论的贯彻和运用,也是应对自主发展与全球化之间张力挑战的实践智慧。为此,一种融合个人自主性、集体自主性和国家自主性并以它们为基础的新型自主模式——“关系型自主”(relational autonomy)应该被赞许和推广。所谓关系型自主就是强调自主性是通过相互关系而建立并在相互关系中得到增强。一方面,对不安全、无序、混乱、不受控制的担忧和恐惧,激发着主体(个人、群体、国家、人类)将权力、秩序和权威合法化的愿望,以维持和保护自主性。在应对全球社会风险中,国家主体对秩序合法性的共同追求,使得国家主体之间必须协调相互关系,以保障国家主体性的生存。另一方面,对旧式的全球经济政治秩序的不满、对全球正义和人类美好生活的希望,又促使国家主体奋力争取对自身命运的控制权和发展权,这就必须以良性关系的建构实现维护国家主体性的目的。发展的危机和希望并存,二者铸就了关系型自主的心理基础,成为国家发展的两个重大的推动因素,这两个因素也是政治生活的重要动力。正是基于关系型自主的追求,中国式现代化既要坚持自主思维,对自我镜像有清楚的聚焦与定位,又要坚持融入思维,改变“他者之境”中的(被)固化形象,以创新的姿态和贡献的精神推动人类的现代化事业。
全球化既不是发展的同质化,也不是发展的分散化,而是普遍化与特殊化、民族化与世界化的统一。全球化既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又是对立统一的过程,并由此构成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背景。中国式现代化的核心价值必然是民族国家价值认同与共同体价值认同的融合统一。为此,中国式现代化需要以综合性思维进行全面分析,以世界的价值视野融入全球化发展中,从而避免民族的狭隘与任性;同时,需要以责任思维作出实际担当,在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同时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作出积极贡献。
民族认同是社会成员对其民族身份、所处文化的认知及因其产生的归属、忠诚的情感和意识。国家认同是一个政治概念,是公民对国家归属的认知以及对这个国家的政治、文化、族群等要素的情感和意识。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是两个内涵不同的范畴,二者在世界各地的发展形态上并非是正向一致,但是却在中国历史上实现了重叠统一。
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发展进程中,地方的和民族的封闭状态长期存在,这种封闭状态无疑为民族国家认同的形成提供了条件。民族国家认同是基于“民族国家”的产生而形成的心理和价值认同。所谓民族国家,“首先是一种政治架构(political formation),是一种具有特定特征的政治秩序”,即“在特定国界范围内对既定的领土进行统治的政治体系”。〔27〕中国古代社会结构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长期存在,构成了社会人际关系的天然形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左传·成公四年》)的民族意识有着深厚的社会根源。但是在家国天下观与和合思想的浸润下,各民族的共同意识逐渐萌生,尤其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各民族交往日益密切,高度集中的君主专制统治更是促进了大一统的民族意识形成。清朝末期,为促进国人的民族意识觉醒,梁启超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旨在使国家成为一个具有强大凝聚力的多民族国家。自此之后,中华民族国家认同成为中国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重要主题。
中华民族国家认同是一种共同体认同,是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有机统一。费孝通认为,中华56个民族已结合成相互依存、统一而不能分割的整体。也就是说,中华民族是一个历史生成的庞大的共同体,中华民族国家认同更确切地说是休戚与共、荣辱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意识的生成。在当今时代,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以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目标,正在努力打造社会主义共同体的范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有效破解后发展难题,实现了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等全方位推进,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并为后发展国家树立了榜样。
今天,“在21世纪的文献中,中国崛起已成为一个公理性观点(axiom point)”。〔28〕中国在实现自身发展的同时,正致力于破解世界世纪性发展难题、谋求世界可持续发展,使得民族国家认同的道义担当正在向人类共同体认同的责任担当升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解答世界之问和时代之问的“中国方略”,中国在2011年《中国的和平发展》白皮书率先提出要以“命运共同体”的新视角寻求人类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为了践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中国积极倡导“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29〕努力构建以合作共赢为核心的新型国际关系。
世界的可持续发展需要共同的人类命运意识。马克思早就指出:“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的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相互往来和各方面的相互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生产是如此,精神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30〕这里的“世界的文学”就是共同的文化价值及其蕴涵的文化精神,这种具有世界性的文化价值和文化精神就是“人类意识”。没有这种人类意识,或确切地说是“人类命运意识”,世界交往将会被阻隔。
事实是,世界的发展并未达成人类共同体认同。全球化带来了“技术—经济优势”,但是并未实现世界一体化,相反,分散化、碎裂化却成为常态。埃德加·莫兰认为,20世纪90年代开启的技术—经济全球化“使一个新型的共同体——世界共同体的基础结构涌现出来”。〔31〕这个“基础结构”就是由于技术经济全球化,地球成为拥有一个通讯系统、一种经济、一种文明、一种文化和一个公民社会的雏形的领土。〔32〕但是,通用的通讯系统、共同的经济体系、跨民族的文化、世界性文明等,并未将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世界共同体的建构依然障碍重重。
基于民族国家认同与人类共同体认同的现状,如何把握它们之间的张力、应对由此带来的挑战,需要一种具有世界性的视界和道义责任担当的思维智慧——综合思维与责任思维的统一。
综合思维是一种注重整体性的思维方式,而不是简单两分法的思维偏执。综合思维强调在对立基础上注重统一、在处理矛盾斗争性的同时强调矛盾的同一性。长期以来,中国政治、经济、社会发展深受简单(或绝对)两分法的思维方式的影响,“非白即黑”“非此即彼”“非左即右”“非友即敌”成为判断事物的标尺。简单两分法思维方式只看到了矛盾的斗争性,强调矛盾对立面相互排斥、相互分离的性质和趋势,没有看到矛盾对立面相互依存、互为前提、相互贯通、相互转化的性质和趋势,将两种事物截然对立起来,只要二者性质不同、相互矛盾,就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有我无他。在思想领域中,关于姓“资”还是姓“社”、是“中”还是“西”、是“马”还是“非马”的争论曾经困扰着人们的思想认识、阻碍着社会发展。综合性思维在强调矛盾斗争性的同时更强调对立面的同一性,主张矛盾双方互为条件、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相互吸收有利于自身的因素而实现各自发展,事物发展的规律和趋势就是向对立面转化。改革开放初期,针对改革开放迈不开步子、不敢闯的状况,邓小平强调指出,“要害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判断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33〕在发展市场经济是否就会导向资本主义的争论中,邓小平提出:“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34〕对于姓“资”还是姓“社”、“计划”与“市场”认识混乱的廓清,就是一种综合思维的运用。
综合思维还是一种注重和谐的思维方式,注重和谐对事物发展的作用。和谐是矛盾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体现着矛盾双方的同一性的性质和状态。全球化是一个民族化和世界化、本土化和国际化交织的矛盾统一体,在此背景下实现现代化追求,必然也是矛盾“对立统一”的过程,非此即彼的简单两分法思维不仅不符合全球化的发展要求,还有可能带来决策和行动的灾难性后果。因此,倡导“和谐”,应该成为推进全球化的基本价值原则。早在2005年12月22日,《中国的和平发展道路》白皮书中提出和谐世界应该是民主、和睦、公正、包容的世界,其内涵是:坚持民主平等,实现协调合作;坚持和睦互信,实现共同安全;坚持公正互利,实现共同发展;坚持包容开放,实现文明对话。今天,我们建设的中国式现代化,就是注重和谐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强调“坚持稳中求进、循序渐进、持续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强调“着力维护和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着力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坚决防止两极分化”;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强调“物质富足、精神富有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根本要求”;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强调“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和“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中国式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强调“我国不走一些国家通过战争、殖民、掠夺等方式实现现代化的老路”,我们“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旗帜,在坚定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中谋求自身发展,又以自身发展更好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35〕
基于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我们要很好地担负起新时代新征程的使命任务,不仅需要综合思维,还需要责任思维——一种将本国发展责任与世界发展责任相统一、实现本国人民幸福的责任和对人类命运的责任相统一的思维转变。
责任思维是一种具有“他者性、复杂性和境遇性”的思维方式。〔36〕中国式现代化的效果及其价值效应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责任思维的效力。具体而言,就是对责任思维的三种特征的把握与实践。其一,“他者性”。思维的他者性就是从他者出发、为对方着想、为他人负责和履责,从而建立一种“我—他”的伦理链接。马克思恩格斯批判了斯蒂纳的“唯一者”的利己主义思想,辩证地分析个人利益和普遍利益的对立统一关系,从而阐发了共产主义者超越个人利益和阶级利益的价值立场——马克思主义“他者”关怀是全人类利益的实现。党的二十大把“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为新时代新征程中国共产党的使命任务。中国共产党的“他者”责任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中国共产党除了人民的利益没有自身特殊的利益,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使“人民群众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更加充实、更有保障、更可持续,共同富裕取得新成效”,〔37〕这是中国共产党的政党责任。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在担负国家富强的发展责任的同时,深刻洞察人类发展进步潮流,积极回应各国人民普遍关切,“为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提供更多更好的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中国力量,为人类和平与发展崇高事业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38〕责任思维的“他者性”,预设了一个重要的价值前提就是摒弃“唯我论”自我封闭的困境、实现有效利他。中国式现代化为中国发展开辟了新道路,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其二,复杂性。全球化带来了世界发展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改变了时空发展原有样态。英国社会学家鲍曼用“液态的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来形容现代社会形态的变化,即时空已经“变得是流程性的、不定的和动态的,而不再是预先注定的和静态的”。〔39〕在液态现代社会,不再有永恒的关系和纽带,而是流动的相互联系,“不确定”“没有安全感”“瞬间生活”成为描述现代化世界的常用词汇,甚至“失控”成为一种社会常态,并由此导致普遍“焦虑”的社会情绪。中国式现代化当然不能置身于“液态的现代性”之外,而不能忽视的是,由于民族传统造就的强大“路径依赖”所决定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惯性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影响作用,制约着我们以世界眼光和世界胸怀去应对世界的“不确定性”、真正地拥抱世界。其三,境遇性。世界问题如此纷繁芜杂,我们不可能脱离具体的“境遇”寻找问题的答案。但是,全球化和现代化带来了一个无法忽视的现象就是现代社会生活超越了各种地域关系和地方性范围,时空的维度被打破,社会交往和社会关系在广阔空间中延伸和扩展。吉登斯用“脱域”(disembeding)的概念来描绘这种现代时空转换组合中社会关系的重构以及社会变迁的特征。也就是说,“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40〕“脱域”正是全球化的境遇,如何遵循一种具有超越民族国家的理论与行动逻辑,在世界性的境遇中重构中国与世界各国、中国人民与世界人民的和谐关系,这是中国式现代化为人类实现现代化作出贡献的伦理前提。
显然,中国式现代化需要着眼于“共同体”的思考——实际上就是对世界“秩序”的关注,既要对世界问题有一种风险应对的群体认同,也要对人类主体及其共同价值有一种归属感和认同感。只有在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实践努力中,真正实现“共同的自群体身份”(in-group identity),或“群我意识”的意义建构,〔41〕中国式现代化才能为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贡献智慧和力量。为此,为培育超越一族一国之“殊义”的“人类主体形态”的现代化价值观,需要综合思维与责任思维并重。
不可否认,现代化运动具有普遍性特征,也具有普遍价值,具有昭示历史必然性或历史发展趋势的总体特征。一个正在“现代化”的国家能否具有现代化的普遍特征同时葆有自身的民族特色?现代化的国家道路能否超越西方现代化固有模式的“绝对主义”偏执,同时打破各民族国家不可通约的“相对主义”认知?这是中国式现代化思维创新必须解决的重要问题。
从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进步性而言,现代化运动和中华民族复兴都是推动社会发展的进步性运动。18世纪60年代英国工业革命开启了世界工业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地方的和民族的封闭自守状态被打破,经济文化的相互往来和相互依赖成为了普遍性交往。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盛赞资本主义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巨大贡献,“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42〕现代化不仅改变了世界发展的空间格局,也加速了世界发展的时间进程,更重要的是推进了整个世界市场经济、科学技术、思想文化的革新。现代化运动以地缘扩展和科技革命为特征,通过市场经济的欧洲勃兴、资本在世界持续扩张,并以欧美国家民主政治的发展和世俗化社会运动等方式,不仅造就了现代世界体系,也使得科学理性、民主精神、平等理念、自由价值等在整个世界得以散播。同样作为推进社会发展的进步性运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近代以来中国进步的伟大实践。“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民最伟大的梦想”,〔43〕这个中国梦想的基本内涵是实现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近代以来180多年中华民族发展的斗争实践,也是对中华民族5000多年悠久文明传承的实践探索,因此其进步性要求具有深厚的历史根源和广泛的现实基础。
仅仅就进步性而言,现代化运动和中华民族复兴都是对发展进步的积极探求,但是,二者在地域范围、进步特征、未来指向上又是不同的。
现代化运动孕育于资本的地缘扩展需要。15世纪到17世纪的“地理大发现”,实质上是为了寻找新的贸易路线和贸易伙伴以发展欧洲资本主义。新航路的开辟,打破了世界地理封闭的状态,人类建立起跨越大陆和海洋的全球性联系。伴随着世界范围的贸易交流和文化交往,自由贸易主义与殖民主义不断发展,资本主义国家对殖民地国家大肆侵占、攫取和剥削。“地理大发现”的历史既是现代化运动发展的历史,也是一部侵略的历史。通过以市场经济为载体的资本世界扩张,资本逻辑成为现代世界体系的基本逻辑。与现代化运动不同,作为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的进步性运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中国疆域内的守正创新与发愤图强,它是关系中华民族、国家和人民前途命运的光荣事业,其目标是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主体是中国人民,走的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以实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文明“五位一体”建设为手段。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固然离不开世界发展提供的先进因素,也需要吸纳西方发达国家的长处,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走的是自己的路。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中华民族拥有在5000多年历史演进中形成的灿烂文明,中国共产党拥有百年奋斗实践和70多年执政兴国经验,我们积极学习借鉴人类文明的一切有益成果,欢迎一切有益的建议和善意的批评,但我们绝不接受‘教师爷’般颐指气使的说教!”〔44〕
从进步性特征的比较而言,现代化运动和中华民族复兴呈现出不同的状况。现代化运动似乎从一开始就集“正邪”于一身。一方面,科技革命突飞猛进、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生产力急剧增长、财富大量累积、民主政治充满活力,这是现代化运动不可磨灭的功绩。但是另一方面,“在现代化进程中,生产力指数式增长,使危险和潜在威胁的释放达到了一个我们前所未有的程度。”〔45〕现代化运动将整个世界带入高度的复杂性和高度的不确定性,这就是全球风险社会时代的到来。同时,现代化运动中渗透的资本逻辑及其由此造就的资本思维,摧毁了经济全球化的信任基础,国与国之间(尤其是大国之间)难以达成合作,无疑加剧了全球治理的“碎片化”。与现代化运动不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传承着中华民族和平、和睦、和谐的基因,并且强调在“新的征程上,我们必须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旗帜,奉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推动建设新型国际关系,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46〕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运动在强调自信自强的同时,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致力于实现人类美好的前途命运。
从未来指向而言,由于西方现代性遵循着“以地域、资源、资本、财富等占有为目的的权利扩张逻辑”,“基于单向权利诉求而非权利与义务对等的正义原则,和强权争夺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逻辑”,“以无限求利为目的的资本垄断逻辑”,〔47〕其未来发展存在着如何规导资本逻辑、防范由此带来的全球社会风险的问题和任务。西方现代性在推动世界变革中固然发挥了巨大作用,并且依然威力未减,但是如何把这种对传统的破坏性力量导向“让世界变得更好”,正是西方现代性需要自我检讨和革新的地方。与西方现代性运动不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不仅有着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的愿望,也有着为人类谋进步、为世界谋大同的责任意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不仅强调自信自立自强,也强调胸怀天下、海纳百川,“我们要拓展世界眼光,深刻洞察人类发展进步潮流,积极回应各国人民普遍关切,为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作出贡献,”〔48〕正是这种对民族、国家与世界发展的价值关切,使得中华民族复兴运动有着广阔的光明前景。
为应对现代化运动与中华民族复兴之间的张力与挑战,中国式现代化需要一种前瞻性思维而不是逆性思维。
所谓逆性思维是一种沉醉于过去的辉煌的传统思维模式,其主要特征就是言必称尧舜、行必法孔孟,以过去的强盛掩饰现在的落后,以一种沉重的怀古情结对待现实。由于逆性思维作祟,往往导致心态和行为的变异。不可否认,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如果毁灭了传统,不知道自己过去从何而来,就会导致犬儒主义和虚无主义,也就难以明晰未来的发展方向。但是,一个只沉湎于过去的民族,是不可能发展进步的。一方面,固执的逆性思维会导致“过去很强”的“阿Q心理”,容易使我们养成一种“传统依赖性”,不思进取、不能客观冷静地评判现实,而是喜欢根据既定的标准指责或抵制新思想和新观点。另一方面,固执的逆性思维会导致自我镜像的模糊和自我认知的焦虑。虽然逆性思维似乎也隐藏着一种“赶超”的渴望,只不过这种隐隐的渴望更多地受着自卑情结的钳制。这种心理表明对传统既无自知之明,也无对发展历程和未来有清醒认识,常常表现为对“异域新说”的眩惑与迷失,对现代性发展的“失语”或“无语”。
现代化运动是对传统的超越,正如阿多诺曾言:“现代性断然拒绝了永恒不变事物的封闭特征;爆破是现代性的一个变体,反传统的力量变成了一个能吞噬一切的大漩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性是一种自我反对的神话;神话的永恒性变成了瞬间的灾难,摧毁着时间的连续性。”〔49〕实际上,现代化运动不仅摧毁传统模式,也毫不留情地检视现存的生活模式,迫使我们进行前瞻性思考,促使我们设想和建构一种新的理想模式。前瞻性思维作为一种重要的战略思维,就是在立足现实的基础上对事物未来发展的可能变化作出预测并能制定出有针对性的应对措施的思维模式。在观念上,前瞻性思维坚持系统观念,重视全局谋划、战略布局和整体推进;在目标上,努力向前看、与时俱进、勇于开拓、把握未来趋势,把理想模式建立在未来;在策略上,坚持在复杂的战略博弈中把握战略全局,预测发展趋势、作出战略应对。
党的二十大提出“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任务。从历史维度而言,中国式现代化是基于近现代以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对国家富强、民族振兴和人民幸福的坚定探索,具有昭示历史必然性或历史趋势的发展特征,是历史发展规律的体现。“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是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事业,前途光明,任重道远。”〔50〕只有坚持前瞻性思维,我们才能深刻认识和批判内在局限性日益凸显的西方传统意义现代性,中国式现代化才能破除西方现代化模式的“发展的幻象”,加速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
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近代以来对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的伟大实践探寻,需要我们以纵向思维不断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定位所处的发展阶段。同时,以政治经济发展和人类生活跨国性为特征的全球化打破了各民族的封闭性、促使历史成为“世界历史”。在此境况下,中国式现代化必然还要以一种横向思维,积极应对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张力与挑战。
现代化运动作为人类现代文明发展的重大主题,在人类文明史和发展史上具有重大的推动作用。但是由于社会价值目标和社会制度性质的不同,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在推进现代化时显然走出的是不同特色的道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对现代化探索的理念、价值、目标有何不同?给人类带来的进步、解放、局限有何利弊?这是我们思考“现代性”和“现代化”问题的一个重要认识前提。
从14—16世纪的资本主义萌芽开始,由于新航路的开辟和文艺复兴的兴起,世界的发展就不断地由分散走向整体,人类的思想和行为走向开放。资本主义推翻了封建主义,在两次工业革命的推动下,实现了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和生产力的迅猛发展,为世界市场经济充分发展拓展了广阔空间。资本主义秉持自由主义的经济传统,推崇市场自由竞争,在追求经济自由目标的同时并以此为基础追求政治自由。不可否认,经济自由主义为生产力的发展注入强大动力,并带来了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变革的新面貌。在新自由主义者哈耶克(Hayek)看来,“自由市场是迄今所能发现的唯一能达致参与民主的机制”,〔51〕“如果‘资本主义’这里是指一个以自由处置私有财产为基础的一个竞争体制的话,那么,更要认识到,只有在这种体制中,民主才有可能。”〔52〕资本主义把竞争作为经济发展的最有效办法,并把竞争视作个人获得机会和摆脱“有意识的社会控制”的有效手段。19世纪70年代以前,处于自由竞争阶段的资本主义成功地将“竞争”作为社会组织的原则,“自由”“竞争”成为了资本主义鼓吹的价值标签。但是,无论是以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还是以哈耶克、弗里德曼、卢卡斯、拉弗和费尔德斯坦、布坎南等为代表的各种学派所倡导的新自由主义,也无论是“经济的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还是“政治的新自由主义”(new liberalism),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将“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作为信条,都没有跳出“达尔文主义”和霍布斯“丛林法则”的极端化困境。
新自由主义蕴藏的资本逻辑,没有也不可能实现真正的民主价值,因为以私利追逐为目标的发展原则不可能建立人与人真实的伦理链接。正如马克思曾批判的,“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53〕19世纪末20世纪初,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资本主义世界发展的不平衡性极大显露,为争夺殖民地发动的战争(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暴露了资本主义的残暴性。韦伯的“启蒙运动的玫瑰红正不可挽回的消退”的说法“表达了整整一代人的消极观念”,〔54〕这也反映了人类在资本主义世界中的迷茫、失望和痛苦。当资本主义发展的弊端逐渐暴露,资本主义最初高扬的“自由”“平等”“博爱”“民主”等价值目标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地实现,“现代性的规划尚未实现”,一种不同于、更优于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现代化新探索,就成为了发展的必然。
社会主义作为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正在开辟社会现代化的新发展方向。世界社会主义500余年,在20世纪经历了兴起、高潮、低谷,然后在21世纪迎来了新发展。俄国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和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诞生,开创了人类发展迈向社会主义的新道路。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以及东欧一系列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推进了世界社会主义的发展。尽管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苏联和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的解体使得社会主义的全球发展遭受巨大挫折。但是,中国、越南、老挝、古巴、朝鲜以及拉美一些国家高举社会主义旗帜,将社会主义推进到21世纪。1996年,提出了“21世纪社会主义”概念的全球著名政治理论家海因茨·迪特里希(Heinz Dieterich)在考察中国社会主义发展状况之后,认为“作为体现马克思主义真理性的实践范本,中国在经济和社会等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就有力地证明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可行性和有效性”。〔55〕
中国作为世界社会主义发展的“样本”和重要的“可参照物”,在社会主义道路的选择和实践探索中有许多经验教训是值得反思的。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的入侵,中国社会矛盾进一步被激化。为了实现中华民族的救亡图存,中国人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探索。代表农民阶级的太平天国运动、代表地主阶级的洋务运动、代表资产阶级保守派的维新变法、代表资产阶级革命派的辛亥革命,都未能最终改变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性质和中国人民悲惨的命运。五四运动前后,世界各种思潮学派在中国风云际会,改良主义、自由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无政府主义、实用主义、民粹主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国思想界开展了“问题”与“主义”之争、社会主义之争、马克思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之争等三次著名论战,先进的知识分子逐渐抛弃了资产阶级的种种思想主张,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为中国革命指明了正确的前进方向。中国共产党自诞生之日起,就明确了党的奋斗目标就是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在理论上正确处理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关系,认为“民主主义革命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必要准备,社会主义革命是民主主义革命的必然趋势”;〔56〕在实践上,完成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任务、建立了新中国之后,开始了社会主义革命。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和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诞生了。其后,如何在经济文化比较落后的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成为中国共产党面临的崭新课题。在对苏联经验的学习、模仿、批判和自身实践的思考、探索、总结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形成了建设社会主义的初步理论和实践成果。“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坚持解放思想和实事求是,开辟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新道路,深刻回答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其后,以江泽民、胡锦涛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继续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党的十八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推进到了新时代,朝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伟大目标,不断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光明前景。
显然,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是不同的制度选择,在对人类发展的探寻中也展现了不一样的前景。当代资本主义推进了技术—经济的全球化发展,“发展肯定带来了科学的、技术的、医学的、社会的进步,但它也带来了生物圈的破坏、文化的破坏、新的不平等、代替老式奴役的新式奴役。”〔57〕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事实显示,如何破解这种“新式奴役”仍然晦暗不明。而社会主义在破解“新式奴役”中开拓出了新景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将“以人为本”“共同富裕”“人民幸福”“美好生活”等作为价值追求目标,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也在努力追求和实现“公平”“正义”“发展”“和谐”等发展目标,世界社会主义的各自探索和相互联合正在预示和确证着“21世纪是世界社会主义复兴的世纪”。
当我们在分析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各自发展历程的时候,纵向思维无疑能够让我们在梳理发展历程的时候更好地辨析历史经验。纵向思维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建立成一种线性联系,让我们在回顾历史中观照现实,在审视现实中展望未来。但是,一味的、片面的纵向思维却容易将自己局限于历史经验中,以一种狭隘的眼光将现在与过去进行对比。这就容易走上两个极端:“过去如何之好”和“过去如何之差”、“现在如此之好”与“现在如此之差”。对过去的两种极端认识与对现在的两种极端认识相碰撞,就产生四种不同的认知结果。
基于“过去如何之好”的认知产生两种不同的结果。一是将“过去如何之好”当作“现在如何之好”,沉醉于历史的辉煌,把历史上的“领先”和曾经的“灿烂”当作现在的荣誉,于是陷入夜郎自大、虚假满足和自以为是,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自身与别人差距的事实。二是将“过去如何之好”与现在进行对比,感叹“现在为何如此之差”,由于不满意现在发展的成绩,也看不到自身具有的优势和长处,于是容易陷入自愧不如人甚至自暴自弃。不能辩证地对待历史,也就不能清醒的认识现在,更不可能清晰地规划未来。
基于“过去如何之差”的认知也产生两种不同的结果。一是认为“过去如何之差”而“现在如此之好”,否定过去的奋斗历程和历史经验,无视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和继承性,将过去和现在作人为的机械切割。这种观点往往容易导致无根的狂妄自大,还容易导致狂妄的‘赶超’心理,认为只要剪断与传统的脐带,中国就能迈开现代化的步伐。二是认为“过去如何之差”是导致“现在如此之差”的原因,将现在发展的暂时落后归咎于过去,推卸发展责任。这种观点往往容易导致自卑和自弃。基于“过去如何之差”的认知不管结果如何,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否定历史,丧失对历史发展的价值认同,在思想认识上犯了一种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在行动上则常常陷入一种犬儒主义,在自傲和自卑中彷徨,既缺少一种海纳百川的虚怀若谷,又缺少一种面向未来的自强自信。
无论是基于“过去如何之好”还是“过去如何之差”的判断,虽然导致对现在发展的不同认知结果,它们都犯有一种机械决定论的错误。不能客观求实公正地认识和评价历史发展进程,不能在“现代”中继承和创新“传统”,就容易导致亨廷顿在其《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所言的“文化上的精神分裂症”——文化上无所归依的民族的精神状态。事实是,不知道自己过去从何而来,不知道已面临的传统影响、文化惯性以及现实制约,就不可能知道未来的发展方向。〔58〕世界历史发展正在不断地证明,中国的价值系统禁得起现代化以至“现代以后”(post-modern)的挑战而不致失去它的存在根据。
今天,全球化的重要特征——政治经济发展和人类生活的跨国性、世界性愈加凸显,促使我们更加重视横向思维,即以一种客观求实的比较将自己的发展经验与别人的发展经验进行对比,以跳出狭隘的历史经验和自我认知。横向思维不是一种孤立静止的思维模式,而是在过程性和变化性的对比中肯定自我和评价他人,既看到自身的优势而又不是夜郎自大和自我陶醉,又要看到先进者的优点长处,在认识差距中虚心向他人学习,真正做到扬己之长避己之短、取人之长补己之短。
从现代化的起始作横向比较,实现中国现代化必须要有一种奋勇赶超的紧迫感。如果西方现代化从18世纪60年代英国工业革命开始计算,已经走过了近300年的历程,而中国现代化历程很短,是鸦片战争之后伴随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才开始的。近代中国工业化屡遭挫折,这是中国现代化发展不容忽视的实际。
一是中国近代工业化先天不足,表现在资金、技术、人才和思想等方面的准备不足,在资金上没有资本原始积累作为基础,在技术上缺乏机械化现代技术,在人才上缺乏现代化经营管理和科技人才,在思想上重农抑商、重陆轻海、重义轻利。
二是中国工业化缺乏坚实的政治前提。西方国家工业化是在资产阶级掌握政权的前提下进行的,工业化的发展具有充分的政治保证,而中国工业化是在内忧外患、政权不稳的状况下开始的,直到无产阶级掌握政权之后才逐渐发展壮大,因此工业化的规模和速度无疑会受到制约和影响。
三是中国工业化面临三大现实障碍,表现在帝国主义的阻扰与破坏、封建专制主义的阻碍、官僚资本主义的压制,缺乏安定的政治环境。
四是中国工业化刚开始的时候缺乏科学规律的认识和科学决策,没有像西方发达国家从轻工业到重工业、同时发展农业,而是首先从重工业开始,并受传统农业的深重影响。在此情况下,实现中国式现代化既要有一种自信自强和踔厉奋发的决心,还要有只争朝夕和勇毅前行的行动。
从现代化的发展经验作横向比较,西方现代化对中国现代化有着重要的经验启示。首先,国家独立、政权巩固和社会稳定是现代化发展的必要政治条件。其次,对外开放、兼收并蓄、加强交往,是西方现代化的重要发展经验,任何闭关自守、画地为牢的做法都难以跟上现代化的时代步伐。再次,科技、知识和人才是现代化的关键因素,欧美发达国家凭借三次科技革命推进了现代化快速发展,这是中国现代化科学决策必须优先考虑和重点实施的战略。最后,进步的社会思想和先进的文化理念是现代化发展的强大动力源泉,在全球意识的观照下树立包括文化自觉意识、国际文化战略意识和先进文化意识在内的现代化文化意识,既要观照中华民族的发展问题,也要关注人类发展的共同问题,才能既有民族的自尊自信,又有世界主义的胸怀。
现代化并非“无根”的运动,没有民族的“根”,现代化就无法确立存在的历史根据,正如波普尔(Karl Popper)所认为的“没有比毁掉传统的构架更危险的了”,一旦毁灭了传统,文明也随之消失。现代化也并非一族一国的自我设计和孤独狂欢,抱持特殊主义的态度拒绝交流、抱残守缺、甚至宣扬极端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是不可能真正实现现代化的。概言之,纵向思维使我们认识过去、认清现在和展望未来,为确定发展坐标提供定位方法;横向思维使我们愿意和能够放眼世界,以海纳百川的胸襟和行动融入世界发展潮流。显然,当下中国和世界的发展状况,要求我们持有纵向思维的同时,更有偏重横向思维的心理和行动,如此,中国式现代化才能将西方资本主义价值强势的趋势转向社会主义价值上升的新发展,从而真正彰显出中国式现代化的价值优势。
综而言之,“复杂现代性”下中国式现代化既需要人类文明的视野以超越一族一国之“殊义”,以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和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又需要坚守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实现中国特色的自主发展。破解“复杂性现代化”下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定位问题,需要建立复杂性思维。如此,一方面,我们才能对诸如和平、发展、自由、民主、平等、法治、正义等全人类共同价值有高度的敏感和积极的热情;另一方面,我们才能对充满复杂问题的世界和发达现代化的“他者之镜”保持清醒的认知和客观的态度,才能对潜藏机遇与挑战的中国式现代化作出清晰的发展定位并激发行动的信心,从而在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倾注“平等相待、守望相助、休戚与共、安危共担”的世界责任和人类情怀。
注释:
〔1〕〔35〕〔37〕〔38〕〔48〕〔50〕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0、22-23、11、16、21、21页。
〔2〕注:冯平、汪行福等提出“复杂现代性”分析框架。冯平、汪行福等在《“复杂现代性”框架下的核心价值建构》(《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7期)提出“复杂现代性”理念并以此作为分析中国面临挑战的分析框架和探寻中国未来发展方向的方法论原则。汪行福在《“复杂现代性”论纲》(《天津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一文中主张将“复杂现代性”作为一个分析框架,建构“复杂现代性理论范式”。汪行福另有《复杂现代性与拉图尔理论批判》(《哲学研究》2019年第10期)、《复杂现代性与社会包容》(《教学与研究》2014年第8期)、《复杂现代性与思想再解放》(《学术界》2015年第10期)、《复杂现代性与现代社会秩序重构》(《探索与争鸣》2014年第6期)等文,对复杂现代性问题进行探讨。
〔3〕冯平、汪行福等:《“复杂现代性”框架下的核心价值建构》,《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7期。
〔4〕Mike Featherstone,Undoing Culture:Globalization,Postmodernism and Identity,London:Sage,1995,p.10.
〔5〕S.N.Eisenstadt,Multiple Modernities,Daedalus,vol.129,No.1,Winter 2000,pp.2-3.
〔6〕〔以色列〕艾森斯塔特:《反思现代性》,旷新年、王爱松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4-15页。
〔7〕Jürgen Habermas and Seyla Ben-Habib,Modernity versus Postmodernity,New German Citirque,No.22,Winter 1981,p.3.
〔8〕〔16〕〔20〕〔45〕〔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闻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0、66、“序言”第7页、15页。
〔9〕〔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页。
〔10〕〔19〕〔21〕〔40〕〔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43、122、9、18页。
〔11〕〔12〕〔德〕乌尔里希·贝克、〔英〕安东尼·吉登斯、〔英〕斯科特·拉什:《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和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6、120页。
〔13〕汪行福:《“复杂现代性”论纲》,《天津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
〔14〕〔德〕黑格尔:《历史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47页。
〔15〕〔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819页。
〔17〕〔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0页。
〔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0-541页。
〔22〕〔德〕哈贝马斯:《现代性对后现代性》,周宪译,载周宪主编:《文化现代性精粹读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5页。
〔23〕葛兆光:《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第2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96页。
〔24〕〔26〕〔加〕斯蒂文·伯恩斯坦、〔加〕威廉·科尔曼:《不确定的合法性:全球化时代的政治共同体、权力和权威》,丁开杰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0、11页。
〔25〕Habermas,Between facts and norms:Contributions to a discourse theory of law and democracy,Trans.William Rehg.Cambridge,MA:MIT Press.1996,p.122.
〔27〕〔英〕安东尼·吉登斯:《全球时代的民族国家:吉登斯讲演录》,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90-191页。
〔28〕David Scott,“The Chinese Century?”The Challenge to Global Order,Hampshire:Palgrave Macmillan,2008,p.14.
〔29〕《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522页。
〔30〕〔42〕〔5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36、33-34页。
〔31〕〔32〕〔57〕〔法〕埃德加·莫兰:《世界共同体的涌现》,陈一壮译,《伦理学与公共事务》第6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1、81-82、86页。
〔33〕〔34〕《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2、373页。
〔36〕肖祥:《责任伦理的困境与出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1期。
〔39〕〔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76页。
〔41〕〔美〕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4页。
〔43〕《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一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36页。
〔44〕〔46〕《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四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11、11-12页。
〔47〕万俊人提出此观点,见《科学考察现代性多元生成及发展进路》,《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9月20日。
〔49〕Theodor W.Adorno,Aesthetic Theory,trans.Christian Lenhardt,Routledge &Kegan Paul,London and Boston,1984,p.34.
〔51〕〔52〕E.A.Hayek,The Road to Serfdo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4/2007,pp.260,110.
〔54〕转引自王治河:《扑朔迷离的游戏——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123页。
〔55〕国际共运黄皮书:《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展报告(2018-2019)》,https://www.ssap.com.cn/c/2019-06-04/1078208.shtml。
〔56〕《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51页。
〔58〕〔美〕劳伦斯·卡弘:《哲学的终结》,冯克利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