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 晋
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喜欢游学。他经常走出自己生活学习的地方外出游学,其中最著名的有两次“游学”。一次是1917年同萧子升,历时一个月,漫游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五县,步行近千里,写下不少笔记和心得。一次是1918年同蔡和森,绕洞庭湖转了半圈,还将沿途的见闻、感想,写成通讯寄给《湖南通俗教育报》。
社会是一本读不尽的无字之书。青年毛泽东喜欢游学,就是把学习放在路上,或者说是在路上学习,俗称“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所谓游学,本质上就是社会调查。再深入一点,叫作调查研究。调查研究的对象是大地山川,民风世俗、社会情态、历史风貌,这些是社会这本无字之书呈现给调查研究者的生动内容。有些时候,这些内容比读有字之书来得兴趣盎然,来得具体贴切,来得直入人心,来得醍醐灌顶。毛泽东青年时代的游学,作为一种社会调查途径,实际上是向人民、向实践、向历史、向自然学习的方式。
读无字之书,应该有相应的学生姿态,不要弄成自己什么都懂的模样去居高临下地询问和视察,更不要不懂装懂地面对老百姓去指点江山和规划未来。果真那样,是学不到东西的;果真那样,你打开阅读的肯定不是无字之书,而是自己早已设计好的“主观蓝图”;果真那样,甚至都算不上是在调查研究。
关于读无字之书,毛泽东有三条主张格外重要:拜人民为师,“甘当小学生”;“迈开你的双脚,到你的工作范围的各部分各地方去走走”,像孔夫子入太庙那样,不懂的地方“每事问”;不做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毛泽东确实是这样做的。中央苏区时期,他在兴国做调查的时候,几个农民态度疑惧,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不愿意和毛泽东交往,更不愿多讲。没有学到东西的毛泽东就请这些农民吃饭,晚上又给他们被子盖,这些农民才慢慢有点笑容,开始说话,最后放下戒备,参加讨论,无话不谈。结果是毛泽东学到了东西,获得了很多“闻所未闻的知识”。毛泽东1941年还感慨回忆:“这些干部、农民、秀才、狱吏、商人和钱粮师爷,就是我的可敬爱的先生,我给他们当学生是必须恭谨勤劳和采取同志态度的,否则他们就不理我,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1921年建党以后,毛泽东真正成了浪迹天涯的游学者。如果说青年时代的游学多少带有好奇,多少有些“有意为之”的话,那么,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他的游学便是“别无选择”的工作和生活。真正的革命家几乎都是四处奔走的游历者。更何况,中国革命的流向,本来就是散落于城市、相聚于乡村,然后又蔓延、汇合,朝城市滚滚而来。空间的转换,一道道革命难题的涌现,怎能不让革命家“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去叩问大地,叩问苍生,叩问实际。
毛泽东在建党伊始,最著名的调查研究,就是手持一把雨伞,到安源去发动工人运动。还有他1925年回故乡韶山搞农民运动,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农村阶级关系的紧张。从此,他把革命的重点转向了农民。1926年在广东办农民运动讲习所,一个着眼点,依然是带领学员深入韶关一带去搞调查研究。大革命即将失败前夕,他深入湖南农村做的农民运动调查,使他在党内别具一格,脱颖而出,成为中国农民运动的“王”。在土地革命时期,他在井冈山和赣南闽西农村做的调查,不下15次,到延安时,还能找到11个调查报告。对丢失的调查报告,他终生牵挂。
正是在调查研究的路上,毛泽东被历史选择。毫无疑问,愿不愿意、能不能够、善不善于搞社会调查,不是一件小事。毛泽东之所以能够在党内领导层脱颖而出,被领导团队选择为领导核心,固然有许多因素,但其中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手里时时握着调查研究这把能够挖出中国革命道路真实模样的锄头,使他观察和描述中国社会的能力,制定正确的战略决策的能力,高于众人不少尺寸。
道路决定命运。中国共产党一路走来,奋斗的一个重点,就是探索、选择、实践、拓展前进的道路。毛泽东的最大贡献,是一生通过大量的社会调查,总是走在前面,成为中国共产党道路探索和拓展的先行者、引领者和奠基人。
他领导开辟和拓展了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与他无数次做农村社会调查有关。
他领导创造和实施了社会主义改造道路,与他1953年到武汉等地了解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现状有关;与他1955年及时了解农村土地改革后的发展趋势,进而把来自全国各地基层的新鲜材料,编选成《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还写下一百多篇按语有关,他说自己这是在“周游列国”。
他领导探索和实践了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与他集中花43天时间找国务院34个部委的负责人详细调研有关,与他亲自主持三个农村调查组深入农村生产大队调研有关,更与他每年都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时间走出北京,到各地工厂农村等基层社会调研有关。他曾这样评价外出视察:我在北京住久了,就觉得脑子空了,一出北京,脑子里又有了东西。
从1958年开始,毛泽东还酝酿过一个更大规模的国情调查:骑马沿黄河和长江流域深入考察,还要带上各行各业的专家一起去。他说,自己要学明朝的徐霞客,“那个人没有官气,他跑了那么多路,找出了金沙江是长江的发源”“他就是走路,一辈子就是这么走遍了”。可惜,在1964年即将出发的时候,因为美国军队侵略越南北方,周边形势陡然紧张,没能成行。直到1972年初他一次突然休克,苏醒过来后还心心念念自己没有实现骑马考察黄河长江的愿望。
这就是永远在路上的毛泽东。
调查研究强调读无字之书,但毛泽东之所以行高于众,不单单是因为他执着于读无字之书,也在于他酷爱并善读有字之书。毛泽东是党内最喜欢读这两本“书”的典范。他善读苦读无字之书,开创了中国共产党调查研究这一“可大可久”的谋事之道、成事之基;他善读苦读有字之书,去粗取精、出神入化,开拓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创新道路。
读懂社会与读懂书本是不能分割的。读书是学习,调查也是学习。只会读书,并不意味着你会学习;只会调查,也不意味着你会学习。毛泽东一生追求的,是把读无字之书和有字之书结合起来。比如,他说徐霞客正是因为跑遍长江流域搞调查,才发现金沙江是长江的发源,进而改变了“岷山导江”的传统观点。他还说,如果蒲松龄不在路边设摊摆茶,请来往行人讲鬼怪异事,就写不出《聊斋志异》。
读书是向前人的经验学,向别人的经验学;调查是向当地的群众学,向眼前的实践学。读书可以思接千载,神游八荒,获得改造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思想资源;调查则由问题导向,直面现实,获取实践的材料,去寻找改造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现实经验。
读书是为了向上成长,调查则可以向下扎根。向上成长,必须超越眼前,站在前人和别人的肩膀上,来总结经验,这样,你的站位就高出许多。向下扎根,就是你的思想、决策、行动要有泥土气、烟火气,要来自群众和实践,要解决问题。
强调读有字之书,可以避免经验主义。所谓经验主义,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们在一些地方和部门的实际工作中会遇到把什么事都看成“中心”,一会儿这个战略,一会儿那个战略。结果是,在实际操作中,往往相互打架,相互抵消,事情搞得一团糟。经验主义不注重总结规律,缺少全局思维和长远思维。
强调读无字之书,可以防止教条主义。所谓教条主义,就是完全按照书本上的办法去办,按别人的和前人的经验去办。中国共产党人还不成熟的时候,就习惯于把马克思主义的具体论述教条化、共产国际指示神圣化、苏联革命经验绝对化。教条主义者容易忽视乃至轻视中国国情和中国具体实际,在思想上和实践上都有严重的依赖症:理论指导上的依赖和解决问题的路径依赖。
△ 《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上、中、下册
在某种程度上说,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在思想方法上有一致的地方,那就是不懂辩证法,思维片面、单一、机械。教育家陶行知说过:“中国有三种呆子:书呆子、工呆子、钱呆子。书呆子是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工呆子是做死工,死做工,做工死。钱呆子是赚死钱,死赚钱,赚钱死。”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都是陶行知说的“呆子”,一个是“工呆子”,一个是“书呆子”。要克服这两种思维倾向,避免做“书呆子”和“工呆子”,办法就是善于读有字之书和无字之书,把这两种看起来不相关的学习方式统一起来。归根结底,就是理论和实践的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