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文诗情怀想甲午英雄

游暐之

对原创民族歌剧《邓世昌》的期待，源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创作团队，本次歌剧《邓世昌》的主创团队，除了作曲为孟卫东，其他如编剧黄维若、导演曹其敬、舞美高广建等均是当年蜚声全国的优秀歌剧《苍原》的原班人马；二是已有的经典影片，邓世昌之所以能在当代依然是一位被铭记的民族英雄，得益于1962 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影片《甲午风云》，李默然先生塑造的邓世昌形神兼备、深入人心。

毋庸讳言，本次对于歌剧《邓世昌》的创作， 辽宁歌剧院首选当年《苍原》的主要创作班底，目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期待这个优秀的团队能够再创如当年一般的新辉煌。当然，《邓世昌》这个题材与《苍原》不同，前者聚焦人物，后者侧重事件， 这也意味着即使是同一个创作团队，面对新的题材， 在创作构思、创作方向、创作重点上都会有全新的考量。事实上，即便按照当年的影片《甲午风云》的故事来结构这部歌剧亦无不可，因为原作故事集中，戏剧性、冲突性都很强烈，是适于以歌剧来表现的。但是歌剧《邓世昌》的主创们显然是希望以有别于电影创作的视角，对英雄人物给予新的解读。

民族歌剧《邓世昌》以顺序的时间为轴展开人物生平，从开初“少年立志出乡关”到最后“壮烈殉国酬壮志”，剧作家运用纪传体的手法，力求通过人物在不同年纪、不同境况之下始终如一的报国之心，揭示英雄之所以为英雄的成因和必然。

采用纪传体结构戏剧，目的显而易见，那就是为了比较全面地概括和展现人物生平、成长经历。本剧从邓世昌18 岁开始叙述，通过几个侧面，演绎了邓世昌在爱情和亲情等与国家利益之间的无私选择、面对受苦同胞时的大爱情怀、面对腐败朝廷的愤懑不平、面对外敌入侵的毅然决然和舍生忘死等。各个情节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联，于是， 为了解决因人物生平较长的时间跨度而致戏剧叙事烦琐的问题，设置了主要功能为讲述戏剧的女声合唱，以第三视角的方式，通过叙述性的演唱内容， 构成了几个相对独立的戏剧故事篇章。

作为历史题材的创作，剧作家并没有在文辞风格上去刻意展示文言古意，剧中无论是抒情性的咏叹还是叙述性的宣叙，均采用当代语言完成唱词的写作：“你是大海上的朝阳，你是波涛间的月光， 海浪花是你的笑颜，波涛声是你的吟唱。人们传说你没有离去，一直巡守祖国的海疆……”开篇的女声合唱，浅显通俗的唱词，缅怀倾诉的情绪，优美动听的旋律，赋予作品以娓娓道来的散文诗一般的情致。再以何玉娘和邓世昌的两段唱词为例：“英雄终归就是英雄！这是你们选定的人生。这是你选择的道路，你们都同样无怨无悔，也是我选定的人生。”“还是那句话，国家不幸，怎会有美满家庭…… 以死喚起后来人，我中华要奋起警醒！前赴后继走下去，美好总会来临，那时候民富国强，建起强大的海军。到时候日出东海红似火，看中华繁荣昌盛欣欣向荣！”唱段中“民富国强”“繁荣昌盛”“欣欣向荣”等都是非常当代的词语，剧作家大胆地将其运用到历史人物的戏剧语言当中，或许就是希望通过这种语言上的“穿越”，拉近今天与历史的距离， 从而在情感上与当代观众产生最大程度的共鸣，这或许也是《邓世昌》这部历史题材歌剧创作的一次全新的艺术探索和追求。

与电影中重点体现英雄人物的刚直不阿、英勇顽强不同的是，本剧力求从更加人文的立场，来塑造人物。所以，几乎每一场戏都设置了相应的情感矛盾。比如第一场，邓世昌甫一亮相便面临着两难的抉择：一是与一见钟情的未婚妻何玉娘喜结连理缠绵新婚温柔乡；二是放弃爱情去船政学堂学习本领报效国家。彼时只有18 岁的少年邓世昌对家国命运已有深入思考，他爱慕何玉娘，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一旦学成，必然要将未来的人生交付守卫祖国海疆的大业，而这种选择对于年轻的未婚妻是不公的，所以邓世昌宁愿“悔婚”背负骂名也不愿耽误心爱的人幸福。然而，让邓世昌没有想到的是， 何玉娘有主见又刚强，当听到邓世昌要“悔婚”， 何玉娘愤怒地痛斥邓世昌的“薄情”；而当她了解了邓世昌的真实意图之后，则毫不犹豫表明心意： “那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我跟你是铁了心！你驾波涛来我蹈海，你要征战我就去随军……无悔无怨与你伴一生！”剧中邓世昌与何玉娘的爱情相当具有现代意识，虽然历史的真实未必如此，但是当这种矛盾冲突摆在剧中男女主人公面前的时候，邓世昌刚硬外表下的男儿柔情以及何玉娘柔弱外表下的女儿刚强，便鲜活地立在了舞台上。这样的戏剧呈现， 同样与全剧唱词的写作在创作思维上一脉相承。

第一场“悔婚”“定情”，情节精彩，戏也好看， 打破了观众对于邓世昌银幕硬汉形象所带来的固有印象。不过，从舞台呈现的实际效果来看，有一点需要商榷，那就是本剧中少年邓世昌选择由一位女中音来担任。主创团队如此安排的用意，我想不外乎三点：一是学习借鉴戏曲坤生的演绎方式；二是以此丰富作品的声乐表现；三是给予本团演员舞台实践的机会。三点之中我想前两点是更重要的因素。从艺术表现的多样化和创新性上来看，这样做无可厚非，况且担任青年邓世昌的女中音孙艺宁，无论是演唱还是表演都很不错。事实上，在西方歌剧中， 由女声扮演男性角色的作品并不鲜见，比如《费加罗的婚礼》中，小男仆凯鲁比诺一般都是由次女高音扮演。不过这位小男仆是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而青年邓世昌在剧中出现时已年满18 岁， 这个年纪在今天也是成年人了，且已订婚，如果在声音形象上还缺乏青年男性的阳刚英武，且演员的外在形态又与饰演女主人公何玉娘的演员比较接近，那么就很容易让首次观剧的观众在不了解剧情的情况下，有可能会因为分不清人物身份而出戏。因此，如果青年邓世昌是由一位形象俊朗的抒情男高音来扮演，舞台效果或许会更好一些。

何玉娘是本剧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剧中， 她是邓世昌每一次面临重大人生抉择时的坚强支撑。正所谓英雄的男人背后往往有一位伟大的女性， 何玉娘就是这个女人。而作曲家对何玉娘音乐形象的塑造也用心至深，从序开始至全剧结束，何玉娘的每一首唱段都动听动心动情，在艺术和技术上有着很好的结合。当然，再好的唱段都需要有优秀演员的精湛诠释，饰演何玉娘的赵丽丽以完美的声乐技巧、柔润瑰丽的音色，清晰准确的吐字，将人物在不同情绪之下的思想情感准确表达出来，真正做到了唱演俱佳，让何玉娘成为剧中最引人瞩目且给观众留下最深印象的角色。

相较于何玉娘形象的丰满，对主人公邓世昌的塑造，或还可以在戏剧和音乐两方面进一步加强。全剧共六场戏，每一场聚焦邓世昌某一人生片段，在素材上已经足够了，但是在呈现方式上，或许可以将第三视角的部分叙述转化为邓世昌主动的戲剧动作，将“讲故事”变为“演故事”。比如邓世昌面对朝廷的贪腐、面对部分北洋水师官兵的碌碌无为醉生梦死直至最后驾驶致远号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壮烈等情节，都需要更进一步强化邓世昌的主观能动，通过人物戏剧化的行动观照和外化人物内心的情感，由此引发观众共情。另外，本剧以倒叙的方式展开戏剧，序当中何玉娘对邓世昌怀念的唱段，在尾声再现，首尾呼应。如果在演唱内容上，能从单纯的夫妻情提升为家国情， 或许会产生更具震撼力的艺术效果。

本剧的音乐起范儿很是抓人，三分多钟的序曲， 包含多种形象，舒朗的音效象征宏阔的大海，深情的旋律是对英雄的缅怀，铿锵的鼓点仿佛战士的步伐……女声合唱的主题歌，贯穿全剧始终，旋律易记易唱，内容上根据不同戏剧情境有所微调，奠定了作品的诗化风格。剧中除了第三视角的女声合唱，也有几段戏剧性合唱，重唱的比重较大，且表现丰富，有二重、四重甚至多重唱段。音乐整体风格并没有很明显的地域音乐特征，但是作曲家在创作上却对民间地域音乐元素多有运用：如中国水兵训练的音乐采用淮剧的部分唱腔，因为当年北洋水师的官兵大多来自淮军；邓世昌与何玉娘的音乐汲取部分广东民歌为素材； 李莲英的音乐主要取材于东北曲艺或者民歌；日本兵的音乐采用的是江田岛海军学校校歌等等。

本剧六场戏六个场景，多数都与“水”有关。剧中第三视角女声合唱的服装，蔚蓝的底色，绘有不规则的波纹，飘逸的形态，正是大海波涛的拟人化表现。第一场中，何玉娘手撑小船上场，这是实物暗示的戏剧表现，虽然没有多媒体投影的配合， 但是观众会自然联想到她的脚下就是一条涓涓的小河。剧中其他有关“水”的场景，都是汪洋大海。主舞台是一个左高右低、后高前低、入字形的不规则半弧线形平台，虽然是硬件，但却具有一种“流动性”，视觉形象可以理解为军舰的甲板或海浪局部的定格。尤为重要的是，这个具有“流动性”的主舞台在与多媒体投影大海画面相结合的时候，令观众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逼真效果。此外，代表军舰桅杆、指挥塔、船舵、房间桌椅、屏风等道具的运用，也成为意象之中的写实，增添了作品的年代感和真实感。舞台表演调度整体还是流畅的，虽然因为主舞台由多个部分构成，加之桅杆、指挥塔等道具的体量比较大，移动起来似乎不是很便捷， 导致场间换景的时间有所拖延。若能改进，将会实现作品一气呵成的效果。

特别需要褒扬的，是辽宁歌剧院的演职团队。本次参与演出创作的，均是辽宁本土的歌唱家。饰演邓世昌的傅伟林，虽然年轻，但是已经在《苍原》复排和本剧当中挑起大梁，显示出可喜的实力和潜力。赵丽丽虽然已经调往上海工作，但也是辽宁本土培养出来的优秀歌唱家。其他本院的角色演员在演唱和表演上也都有相当专业的表现。辽宁歌剧院合唱团、交响乐团均展现出职业化的专业水平。

2023 年9 月，由辽宁歌剧院全新创作的民族歌剧《邓世昌》，在辽宁大剧院开启首轮六场演出。本剧艺术总监田剑锋，编剧黄维若，作曲孟卫东， 导演曹其敬，指挥许知俊，执行导演殷之声，舞美设计高广健等。9 月25 日场，由傅伟林饰演邓世昌， 赵丽丽饰演何玉娘，孙艺宁饰演少年邓世昌，张元军饰演刘忠，高峰饰演丁汝昌，韩震饰演刘步蟾， 任秀利饰演奕譞，杨侃饰演李莲英，孙杨饰演河原要一等。辽宁歌剧院合唱团、辽宁交响乐团演出。

2024 年是民族英雄邓世昌牺牲130 周年，英雄必须要铭记，这也是民族歌剧《邓世昌》创排的根本目的。歌剧是舞台艺术集大成者，创作演出难度之高不言而喻，但歌剧艺术的魅力也是让人难以抗拒的，这也是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热爱歌剧的艺术家们迎难而上，在歌剧创作领域艰难跋涉。多年来， 辽宁歌剧院始终坚持在中国歌剧创作演出的道路上潜心实践，所谓有热爱就会有行动，有行动就会有成绩，相信民族歌剧《邓世昌》经过不断的打磨修改，一定会在中国歌剧舞台上绽放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