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状

2023-12-25 05:23孙健
辽河 2023年12期
关键词:菊花学生

孙健,山东广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营市作协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天债》等五部;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小说月报·原创版》《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雨花》《小说林》等刊物。曾获黄河口文艺奖等,有小说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

1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黄灿灿的,散發着柔和的光,照射着泥土地面的操场。我正在上体育课,嘴里叼着一个天蓝色塑料材质的哨子,吹着“一二一”的节拍,孩子们喊着嘹亮的口号,跑得气喘吁吁。

我身上的白衬衣,穿很多年了,衣领都磨出了线头。不过,它的好处在于穿多久都不褪色。

镇教育组的牛组长,骑着一辆缠着浅黄色装饰条的自行车进了校门。我让孩子们先自由活动,然后一溜小跑迎了上去。我体型偏瘦,中等个头。牛组长却是大腹便便。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哈哈一笑,说:“东平,我给你报喜来了!”我能有什么喜?我嚅动几下嘴唇,盯着他鼓鼓的肚皮。他也穿着白衬衣,刚买的,下衣襟塞进了裤腰里。

“今年镇上批下来了一个县优秀教师的名额,你一直在条件最艰苦的学校任教。我推荐了你!教师节那天,你要到县里去开会,还得上台领奖呢。”牛组长把小胖手从肚皮上挪走,拍了拍我的肩膀。

“到县里,我去领奖?” 这的确是个喜讯,我受宠若惊。牛组长点了两下头。

牛组长还有其他事儿,推着自行车调头离开。我的思绪瞬间飞到了县城的会场,许久没回过神儿来,居然忘了请牛组长到屋里喝茶。等我反应过来,他已走到校门口。我一边喊他,一边追了过去。他已骑上自行车出了校园。

路面坑坑洼洼,满地都是土疙瘩。远远的,我能看见他腰间的赘肉有节奏地上下颤动。我禁不住替那辆不堪重负的自行车捏把汗,担心它随时散了架子。

我瞥一眼用白漆写在学校外墙上的八个硕大的黑体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记忆犹如一只穿越时空的小燕子,倏忽飞回二十年前。

2

十六岁那年,我中考落榜后没再复读。那时,乡镇还称作公社。村里小学的校长是一位公办教师,他调到了公社里干文秘工作,学校里只剩下民办教师福贵。我补了缺,当了一名民办老师。可别小看初中学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石头村这可是最高学历。福贵是读完初二辍学的。

我任教仅一年,福贵不想再当孩子王,跟从表哥到几百里外的煤矿当了矿工。

石头村很小,仅几十户人家,学校只有二十几名学生。那时候的教室是石头盘根儿,泥土砌成墙体。课桌是固定住的,桌面是水泥板,桌子腿是砖垒的。夏天还好些,到了冬天,孩子们趴在上面写作业,冰凉。

福贵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教学。村支部书记姓王。他领着我到公社里的教育组反映情况。

那时的组长姓马,细高个儿,也穿着白衬衣。教育组的办公室是几间破旧的砖瓦房,连院墙都没有。我俩把自行车停在了房门前,那是长满马苋菜和牛筋草的空场。马组长倚在脱落了绿漆的门框上,问村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王支书不假思索地说没有。马组长吸一口香烟,说你们村孩子少,又偏远,派老师过去是不可能的,这事儿难办。我不敢直视马组长,低着头站在距他俩五六米远的地方,两只手把衣角拧成了麻花状。王支书狠吸两口香烟,快走几步又回到原处。他的儿子正读五年级,他当然很着急。

马组长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裤子口袋,里面装着王支书塞进去的两盒丰收牌香烟。王支书把烟蒂用力丢在地上,再用脚尖碾了几下,说马组长,你多费心!娃上学的事儿可耽误不得。我先回去了。

我俩骑着自行车走出十几米远,马组长扯着嗓子把王支书喊了回去,把冒着烟的嘴巴凑了上去,与王支书耳语了一阵子。

几天后,王支书的儿子转到几公里外的南水村小学就读。南水村有两千多口人,村里的小学有二百多名学生,十几名教师,教学成绩在全镇一直名列前茅。

福贵没走时,学生分在两个教室里上课。他教四年级和五年级;我教一至三年级。他走后,我只能两个教室来回授课,后来就合并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了。

五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室怎么上课?这难不倒我。各个年级的学生有三个的、四个的,也有五个的。我先让一至四年级的学生做题或者预习新课,再给五年级的学生授课;五年级的课讲完了,我让五年级的学生做练习题,再给四年级的学生授课。接下来,是给三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授课,最后才给一年级的学生授课。我像个陀螺,转个不停,给五个年级的学生轮番上课。语文和数学等科目,大都采用此种授课模式。若是体育、美术和音乐课,就不分年级,我带领学生们一起跑步、跳绳、踢毽子,或者教他们一起绘画、唱歌。

我若是累了,嗓子哑了,上不了课,也有招儿,叫“兵教兵”。我让高年级的第一名给低年级学生授课,这些讲课的学生被美其名曰“小老师”。他们分头给低一个年级的学生讲课时,我只给五年级的学生授课,讲完课我便坐于讲桌前,用白瓷茶杯沏一杯茉莉花茶。茶杯里茶垢很厚了,我也舍不得换个新的。此时,我喝茶、批改作业、给学生解答疑惑,很惬意。若是哪个学生没认真听讲或者在做小动作,我就故意咳嗽一声,学生们立马规规矩矩地坐端正。

在同一间教室给不同年级的学生授课,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小学常用的复式教学模式,这并非我的专利。不过,一个人在同一间教室给五个年级的学生上课,在全镇只有我。

出人意料的是,那年五年级的四个学生全部考入初中,升学率百分之百。我一“战”成名。王支书的儿子却以两分之差落榜了。他儿子没转走之前,排年级第二名,没考上,我感到挺意外。

知道儿子落榜的消息后,王支书窝在家里一连几天没出门。他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送儿子去南水村上学,中午还送饭,傍晚再接回来。不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都雷打不动。他受了那么多苦,儿子却没考上,心里当然不是滋味。他杀了只鸡请马组长到家里喝酒,他儿子总算也到初中就读了。

3

牛组长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走远了,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我才转过身。

围墙边那排不算粗的杨树,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学生们你追我赶,玩得很开心,一阵阵欢快的喊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轻轻掩上红色的铁栅栏门,用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五年前,全县校舍改造工程拉开帷幕,眼前这排窗明几净的砖瓦房,还有高高的青砖垒成的围墙,就是那年建成的。我抻了抻白衬衣的下襟,鼓起腮帮子吹了几声哨子。学生们快速站成了整齐的两队。

搬进新学校的时候,原先教室里水泥和砖垒成的桌子、凳子,一拆就四分五裂了。王支书领着几个村民锯倒了村头的两棵大槐树,秦木匠赶制了二十多套有桌洞的条形课桌和长条板凳。桌面和凳面是红色的,桌凳的腿都涂了黄漆。学生们终于用上了轻便的木质桌凳。

我来到学生们前面,喊了声“立正”。学生们昂首挺胸,手掌紧贴在裤缝上。我喊了声“稍息”。学生们齐刷刷地伸出左脚。我来到办公室门口,拿起一根细铁棍,敲几下锈迹斑斑的半球状铃铛,“当当当”几声脆响,学生们叫嚷着四散而去。

我脸上漾出喜悦的笑意,心中那盏灯光彩熠熠。近几年,全镇先后有两批民办教师转为了公办教师,这让原本也想另谋出路的我看见希望。

我任教已有二十年,到学校视察工作的领导多得数不过来,他们每次都说尽快再派个老师过来,可至今仍是我一个人。好在我这套教学方法还算有效,学生们也争气,每年的考试成绩在全镇都是遥遥领先。

前年,福贵盖了砖瓦房。而村民们大都住着土房子,他们当然分外眼红,都说福贵当年选择干矿工的决定无比英明。若靠民办教师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哪年哪月才能盖起新房子!福贵大我十几岁,又是靠卖苦力赚的血汗钱。我倒没羡慕他什么。

最让我纠结的是与我同年出生的二栓。二栓读完小学没考上初中务了农,我却考了全镇第二名。二栓爹曾揣着两瓶二锅头去找王支书,想让二栓到村里的小学当老师。王支书嫌二栓学历低没同意,追到大街上把酒塞了回去。那天晚上,月光分外明亮,两个人在街上推让了很长时间。这事儿不算秘密。

我当老师的第二年,二栓托关系去了镇上的农机站干杂活儿,后来又开拖拉机。前几年,他买了辆二手拖拉机跑运输,神气得很。

二栓与我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我的妻子菊花,年轻时在周围几个村子是出了名的俊姑娘,不管是针线活儿、家务活儿,还是农活儿,样样精通。美中不足的是她没进过校门,不识字。她倒是极想上学,都怪她爹重男轻女,舍不得几块钱的学费。

菊花与我相识之前,二栓娘曾托人给二栓和菊花牵过线。二栓长得挺帅的,咧嘴一笑两颗好看的虎牙就会露出来。可菊花一口回绝了,说他读书少。真是好笑,菊花大字不识一个,居然嫌弃二栓是小学毕业。

几个月后,菊花娘托媒婆打听石头村谁读书最多,媒婆举荐了我,菊花娘就让媒婆介绍我和菊花处对象。媒婆面露难色,原因当然是我的眼睛近视。那时在村民们看来,近视眼是致命的缺陷。好端端一个姑娘,谁愿意嫁给眼睛残疾的人啊!我爹就担心我戴着眼镜将来找不上媳妇。菊花娘却说戴眼镜不算什么,她家不嫌弃。我爹知道后,笑眯眯地坐在灶堂边一口气吸了三支烟。

我和菊花在媒婆家见了面。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那两根乌黑亮丽的麻花辫子,让我心跳不已。我俩聊得很开心。菊花问了我许多问题,都是书本上的。我口若悬河,讲了好一会儿。菊花听得入了迷,还说要戴一下我的眼镜。我心中一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快速摘走我的眼镜戴在她的鼻梁上,然后张开双臂缓慢地转了两个圈。“我怎么啥也看不见啊!”说完,她把眼镜摘下来还给我,“咯咯”笑着从屋里跑了出去。

我俩谈了对象后,经常来学校找我侃大山的二栓,再也不露面了。

近几年,二栓跑运输赚了大钱,他总在我面前显摆。他和他媳妇从头到脚穿的都是到县城百货大楼买的服装。那时候,村民大都到集市上买地摊货,极少有人到县城里买昂贵的品牌服装。

4

教师节这天,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我穿着菊花在地摊上买的白色的新衬衣。

这是新中国第一个教师节,会议极其隆重,县长和县教育局局长都参加了会议。开完会,我从县城回来,已是中午。客车路过镇上时,我把自行车放在了镇上。

獎品是块横匾,上面写着行书“桃李满园”四个大字。我把牌匾用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实,然后用绳子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奖状放进了黑色的皮包里,皮包挂在了车把上。回来的路上,上坡时我脚上一用力,“嘎巴”一声,自行车链条断了。附近没有修车铺,我只好推着自行车往家走。

身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喇叭声,我赶紧躲到路边。一辆拖拉机响着刺耳的马达声停了下来,是二栓。链条就在自行车把上挂着,我的手上沾满了黑黢黢的油污。二栓明知故问:“东平,怎么推着自行车啊?”“链条断了。”“赶紧换辆新的!这辆破自行车丢路上都没人要。”

二栓媳妇坐在二栓旁边,她的头发烫成了波浪状,好像脑袋上挂满了弹簧。她摘下茶色眼镜,笑了几声,说:“东平啊,若是手头紧,就跟二栓借,这点儿钱不算啥事。”身穿紫红色横纹T恤衫的二栓,咧嘴直乐。我一言不发,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二栓最大的爱好就是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他的幸福感一半来自金钱,一半来自对他人的耻笑。拖拉机都驶出了二十多米,又缓缓停住了。二栓从驾驶室里钻出来,腆着啤酒肚跑到我近前,伸长脖子问:“东平,听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天盼着转正?”这次我不能无动于衷了,“啪”的一声把自行车支在路边,挽了挽袖子走了过去。二栓见我动了怒,掉头跑开。

回到家,我先把手洗干净,然后解开自行车后架上的绳子,揭开报纸。菊花抢先把牌匾搬了起来,快步向屋里走去。我拎着皮包跟在后面。进了屋,我从皮包里取出奖状,又看了几眼,然后放进了里屋的抽屉。菊花把牌匾搂在胸前迟迟不肯放下,还问我上面写的是啥字。我找来钉子和锤子,说桃李满园。菊花问这四个字是啥意思。我说比喻老师教的学生非常多。她一本正经地说咱村的学生可不多。我知道一时半会儿给她解释不清楚,便没再理会她。

菊花做了我最爱吃的“煎茄盒”。她说,天不早了是不是先吃饭?我想先把牌匾挂上,就拖了把椅子过来。菊花把牌匾立着放在桌子上轻轻靠墙。她抢走我手里的锤子和钉子,踩着椅子“噌”地上了八仙桌,抡起锤子“砰砰”几声响,两颗钉子钉在了墙上。她弯下腰,把牌匾缓缓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墙上。

5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各家各户有了自己的田地。石头村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女人只干家务和针线活儿,极少干农活儿,即便到田里也是干些拔草或是拾棉花的轻快活儿。重活儿、累活儿都是男人干。

菊花是个例外。我整天待在学校,没时间到田里。我俩有个女儿叫宝丽,是姐姐,还有个儿子叫宝生。两个孩子都上学,若是庄稼荒芜了,一家人可就要喝西北风了。农活儿都落在菊花身上,我顶多早上起来或者下午放学了到田里搭把手。即使周末我和菊花一同到田里,也是菊花干重活儿,我干轻活儿。有时,菊花见我累了,就让我歇着,她却一刻也不闲着。我俩的劳动分工正好和别人家反着。

菊花很要强,庄稼长势若是稍差点儿,她就心急火燎,起早贪黑待在田里。她心灵手巧,干农活儿很得法,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她种的庄稼收成并不输给其他人家。

里里外外全靠菊花一个人,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她拿主意。我对菊花言听计从。这些年她吃了很多苦,我总感觉欠她的太多太多。有一次,我把米粥熬糊了,菊花从田里回来后生了气,把灰色的汤汁倒在地上,冲我大喊大叫。我垂着头没吭一声,任由她数落。村里人都知道,我怕老婆。

菊花整天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她原本白皙滑润的肌肤,在太阳长年累月的照射下渐渐失去光泽。别人家的媳妇大都穿得干净体面,可菊花在穿戴上从不讲究。

到了晚上,闲下来的时候,菊花特别喜欢在我身边和我唠嗑。她问的大都是学校里的事儿。我每次都耐心地讲给她听。为让她看到希望,每次聊天,我大都会说:“菊花,等我转了正,咱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每每这时,她就笑几声,再使劲往我身上靠一靠。

我到县里领了奖的第二年,镇上来了两个转正名额。按积分细则核算出分数后,我排在第三位,要是三个名额就好了。我心情极差,下班时垂头丧气地骑着自行车来到田里。

菊花正在拾棉花。我把自行车支在田边,拾了一大把雪白的棉花,塞进菊花斜背着的包袱里,说:“真可惜!”“啥事儿真可惜呀?”菊花左抓一下右抓一下,眨眼工夫就把一大把棉花放进包袱。

“这次转正又没戏了。”我两手叉腰,凝视着远处白花花漫无边际的棉田。 “那就等下次。” 菊花伸进包袱的手许久没有抽回来。“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名额了。”“转不了正也没啥,这样挺好的。”“一定要转正,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吃一辈子苦!”“你说什么呢?” 菊花沉下脸。我没吭声,继续拾棉花。菊花也没再说话。

6

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季节的更替。看似没有尽头的日子,依然不紧不慢地过着。

近几年,一直没有转正名额,我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二栓,还有村里几个做生意的儿时伙伴,如今都发大财了。二栓开着拖拉机,每次路过学校都把喇叭按得“嘀嘀”作响,我知道那是按给我听的。

新学期开学后,学校的事儿格外多,地里的农活儿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初秋的村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豆香。上午我给学生布置了作业,让班长维持纪律。我到镇上开会去了,会议内容很重要,民办教师转正的通知下来了,这次名额比较多,全镇有五个,首要条件是获得过县级及县级以上优秀教师称号的优先转正。

会议一结束,牛组长就拍着肚子向我祝贺。我心里喜滋滋的,从镇上回来后没去学校先回了家。我拉开抽屉,手忙脚乱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时戴着红花登台领的那张奖状。我慌了神,分明放在抽屉里的,怎么没了呢?我开始翻箱倒柜。

我正撅着屁股,把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菊花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了。听见响声,我倏地跑到院子里,两手在空中快速画了一个长方形,喊道:“菊花,你见没见……一张奖状……”菊花脸色微变,把锄头靠墙放好,问:“啥奖状?”

我俩进了里屋,狭窄的房間凌乱不堪,三抽桌的抽屉都挪了位,仿佛刚来过窃贼。“我到县里领的那张奖状,放、放抽屉里了……”我指了指已经搁在了墙角的抽屉,急得说话都磕巴了。菊花拍了下大腿,说:“是不是还领了块匾?我钉到墙上的?”我说,对对对。菊花垂下头没吭声。

我向前一步,问:“奖状呢?我急用!”菊花瞄了眼摆放在墙根儿的几双布鞋,慢腾腾去了外面的房间。她从床头的被子底下翻出一个用旧报纸缝制成的厚本子,匆忙揭了几下,取了一个“鞋样子”递了过来。

我直勾勾地看着“鞋样子”,说:“不是这个。”菊花把“鞋样子”缓慢地翻了过来。这一面除了两行残缺的汉字,还有半截鲜红的印章。我的眼里喷出了火,大声喊道:“你……你……怎么把奖状剪掉了?”我失去理智,扬手打了菊花一个响亮的耳光。

菊花捂住发红的半边脸,颤着嗓音,说:“你的鞋脚指头都露出来了……我不知道上面写的啥,就想着给你做双鞋……”她像个闯下大祸的孩子,泪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其实,巴掌打出去的刹那,我就后悔了。我轻轻拿开菊花捂着脸的手,说:“疼吗?”菊花摇了摇头,用手指移走额前的一绺长发,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男人最难以承受的痛苦就是看着心爱的女人流眼泪。仔细想想,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菊花,那时候,找一张既有厚度又有硬度的纸确实挺难的。

菊花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问:“这张奖状是不是特别重要?”我讲完事情原委,她 “哇”地哭了起来,说:“这可咋办?都怪我……”她的两只手使劲儿打着自己的脑袋。

我慌了神儿,紧紧抓住菊花的双手,说:“我这就去找牛组长,让他想想办法……”菊花渐渐止住哭声。我把“鞋样子”放进人造革的黑色包里,拎着包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7

正在吃午饭的牛组长,看到那张“鞋样子”,当即把筷子摔在地上。他又拍桌子又瞪眼的,把我训斥了一番,还说我转正的事儿要泡汤了。

我宛如被当头打了一棒,浑浑噩噩地骑着自行车回家了。菊花听见门响踉踉跄跄地迎了上来,说:“东平,牛组长咋说的?”“‘鞋样子上没有我的名字,那个‘平字还是缺胳膊少腿的。”我停稳自行车,垂头丧气地拎着包往屋里走。菊花说:“牛组长还说啥了?”“牛组长说若是这事儿传到县里,齐局长能把他的眼睛骂瞎了!”来到屋里,我一屁股坐在马扎上,两手紧紧抱住脑袋。

菊花已做好午饭,把饭端到我面前,让我快点儿吃。我说咱俩一块儿吃吧。她说不饿。我也吃不下,勉强啃了几口地瓜干、馒头,吃了一根咸萝卜条,匆忙去了学校。

给学生上了一下午课,我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全镇有一百多名民办教师呢,不是大多数都没转正吗?今年不行还有明年。这样一想,我心里亮堂多了。

太阳即将落山,回到家,我看到院子里还晒着棉花,就先把棉花收了。菊花肯定去田里锄草了。自行车不在家,可能吃完午饭菊花骑着它去了田里。平时她从来不骑自行车,都是留着放学后让我骑,因为村子距离我家的田地挺远的,若是步行,我到了田里天就黑了,怕是一点儿农活也干不上。

我到邻居家借了辆自行车,吃早饭时,菊花说要去黑滩地拾棉花,我赶到那里却没见到她。我又去了另外两块田地,她也没在。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昏暗,村子上空已升起袅袅的炊烟。我逢人就问看见菊花了吗?几个村民都说没看见。我回到家,到厨房看了看,锅里的饭原封未动。菊花还没吃午饭,能去哪呢?村子里该找的地方我都找了,也没见她的人影儿。

我骑上自行车往岳父家赶去,也许菊花回娘家了。到了岳父家,岳父岳母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方桌边吃晚饭。见到我来了,他们连忙起身,问我吃晚饭没有,还问有啥事儿。我没见到菊花,当然不敢贸然说出真相,若是两位老人知道菊花失踪了,非跟我闹翻天不可。我撒了谎,说吃过晚饭了,正好路过他们村子,顺便过来看看。

我从岳父家出来,来到村后的河岸边。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芬芳,站在河坝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的肠子都悔青了。我怎么那么蠢?多大的事儿啊!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打了菊花呢?

前些天,邻村的一对夫妇吵架,丈夫气急之下踹了妻子一脚,妻子一时想不开就跳进了河里,幸亏有人及时发现,把她救上岸。一个不祥之兆从我脑海里蹦了出来。这么晚了,还没回家,菊花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一年,菊花到河坝上给猪、鹅割草。突降大雨,一阵狂风把她刮倒在地,随后她滚落到河坝底下,脚踝都摔骨折了,她硬是冒着风雨,忍着剧痛回了家。我送她到卫生院时,她的脚踝肿得像面包。菊花什么样的难处没经历过?这点儿委屈算什么!

我踮起脚尖四下眺望。一轮弯月挂在了静穆的天际。秋日的夜晚天气有点儿凉,河坝一侧成片的玉米宛如正在接受检阅的千军万马,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月光下,一个黑影儿正慢慢向这边移动。会不会是菊花?我骑着自行车加快速度往那边骑。夜风迎面吹来,我散乱的头发飘在空中。

我与黑影儿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了,是菊花。我停好自行车,撒腿跑了过去。我俩面对面站在河坝上对视良久,竟然一时无语。她浑身被汗水浸透了,头发都是湿漉漉的。

我鼻子一酸,急着问:“菊花,你去哪了?可把我急死了!”“东平,你的事儿办妥了。”“啥事儿?”“当然是奖状的事儿。我去县里找齐局长了。他查了当年的文件,名单上有你,说那个‘鞋样子能当奖状用!还给你开了证明信。”菊花从包里取出一张信笺。

石头村离县城三十多公里!菊花还饿着肚子呢!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信笺。借着月光,我看到上面的钢笔字,还盖着一个圆圆的红色印章。这一刻,我眼里瞬间漾满泪花。

8

那年,我凭着那张证明信和“鞋样子”终于转为一名公办教师。

许多年后,全镇的学生都集中到教学设施齐全的镇中心小学就读了。教室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上课的老师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学生们上学、放学乘坐校车,中午吃营养餐,上课用上了多媒体,操场上有塑胶跑道……学校的办学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菊花二十多年没做布鞋了。如今,商场里各种材质、各种样式、各种品牌的鞋子琳琅满目,人们想穿哪双鞋就买哪双。

我的女儿宝丽已有二十多年教龄,在县里的一所初中教物理,她丈夫和她在同一所学校任教。我的儿子宝生读完大学,又读了研究生,现在是上海一所高中的数学老师。我已退休十多年了,幾年前在县城里买了房子。

今天是我的生日。宝生离家远回不来,宝丽一家三口早早地赶了过来,她们带给我的礼物是一双知名品牌的休闲鞋,居然花了一千多元。宝丽的女儿苗苗,把鞋子放到我面前,非让我穿上试试。我穿上鞋,跺几下脚,走了几步,连声说舒服。

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快步去了卧室,拿来一个档案袋,取出一摞大大小小的证书和奖状。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苗苗从里面抽出那张“鞋样子”,吃惊地问,姥爷,这是什么?菊花拉着苗苗的手,给她讲述了三十多年前的故事。

苗苗眨巴着眼睛,紧紧搂住菊花的胳膊,喊道:“姥姥!今年高考,我也报考师范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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