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70后”作家李凤群始终保持着对现实与历史的冷静审视,关注着聚光灯射程之外的人和事。作为一部深描当代城市女性精神图景的作品,《月下》的文本故事层,以目击的艺术,惊心动魄地展现了一个小城女性被“捕获”的情感沉沦过程,并在文本空间层通过人与特定空间的嵌入,将女性作为想象小城的方法,完成了对21世纪以来房地产开发热潮的社会—历史批判。在文学的终极意义上,《月下》整体发挥出的文本功能,通过“创伤—治疗”叙事得以实现,描绘出一条恢复“爱”之能力的救赎路径。
一、目击“边缘人”被捕获
李凤群的作品以《大江》《大风》《大野》《大望》等“大”系列为代表。她擅写女性,细腻呈现女性丰富的情感世界,这是她创作的一贯特质。长篇小说《月下》的主人公余文真,相比作家之前塑造的革美、良霞、今宝、在桃、朱利安等人物,有了较大不同。余文真不再是渴望逃离农村、向往城市的人物,也没有欲望驱使下拔节生长的强烈愿望,她扎根生长于斯的小城,却无法在日益溃败的故乡安放身心,成了一个“在地的边缘人”。
“边缘人”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典型人物画廊中的一个突出类型,大体有两种:“精神的流浪者”或“底层的小人物”。前者如屠格涅夫《零余者的日记》中的“零余者”形象,指向知识分子;又如波德莱尔笔下的闲逛者和本雅明所说的游荡者;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比较典型的是郁达夫《沉沦》中的主人公。后者则无关精神思想,主要指社会政治经济层面的底层边缘人,他们是聚光灯之外的暗影,比如“底层写作”中的“都市异乡人”“打工者”“农民工”等。
《月下》中,余文真的“边缘”并非因为精神流浪,或是阶层区隔,其实质在于被漠视。在旁人眼中,她是面目模糊的,毫无被聚焦的可能。小说写道:“没人留意她。巷子里活泼的姑娘、成绩好的学生,或者漂亮的服务员,她们总是被赞赏、被关照……但是余文真像被筛子眼过滤了似的,即使是巷子里的叔伯阿姨,也几无人留意她。作为一个始终不被看见的人,余文真觉得自己是巷子里的一把扫帚,搁置在角落里,见风被风刮,见雨被雨淋,实在无关紧要。”(1)孙惠芬《寻找张展》里的张展、张柠《三城记》里的顾明笛、石一枫《地球之眼》里的安小男等,也可被视作边缘人,但他们并不是自觉边缘化,也并不因自己的“边缘”而渴求“中心”。余文真不一样,她的“边缘”,是一种目光的匮乏,用流行话语来说就是“缺乏存在感”。当注意力成为一种资源时,这种被忽略、被漠视、被略过的痛感,对主人公内心影响巨大,甚至造成了一种匮乏型人格,这也是她日后遭遇男主人公章东南的男性凝视时,很容易就被捕获的原因。
在呈现边缘人如何被捕获的过程中,作家首先将男女主人公的相遇当作了一个“事件”。对于作为事件的相遇,“西美尔认为,这类相遇的‘最一般形式是它从生活的连续性中突然消失或离去。它如此意外和突然,看起来像梦境一般不真实。这样的相遇也就是巴迪欧意义上的事件。相遇不是简单地触碰到外部的东西,不是瞬间就滑过去了,而是与我们存在的中心息息相关。相遇在此是一个偶然之物,但是,它包含着一种必然性。一旦相遇了,你的人生必定改变,被长久地改变,被永恒地改变”。(2)
寂寞的猎艳者和小城的纯真女孩——这命中注定的相遇,满足了双方的心理需求。在章东南一方,他的猎物余文真“至少在那晚之前,因其安然无缺的平凡家庭和甘于平庸平淡的父母,没有生长出心计和复杂的欲望,更因其长久被忽略,她对中年男人的套路一无所知”,(3)简直是“唾手可得”。对余文真来说,这个男人的出现打开了一扇通向远方的窗户,激活了自己摆脱平庸的渴望。这种看到广阔世界的可能,与其说是构成了一种启蒙,毋宁说是编织出一个充满危险的诱惑。余文真当时甚至想:“二十五岁,她最确切的梦想是雪藏此生所有经历过的平庸的一切。”(4)随后的日子里,带着否定平庸的渴望,章东南来无影去无踪,留给余文真无限的想象空间。她对他的情感,杂糅着彩色的幻梦和逃避现实的憧憬。她感受到“喜悦和诗意”,(5)他的短信“简直就是轻音乐,浅浅的轻诉,诸多的小情绪”。(6)男友周雷在与章东南的对比之下,也愈发不堪,以至于在性生活上,也“使她有底气挑剔周雷那副单调刻板的模样了”。(7)两人的恋情终因在房本上写名字的分歧而走到终点。
随后,通过被情感控制和被引诱,余文真终于沉醉在章东南的世界里了。“他走后,她会沉醉在每一个细节里,他的气味、他的笑意……一直一直沉迷细致地回味。”(8)他们频繁联系,分享生活,在章东南出差来月城时,到各种装饰华丽或设计独特的酒店幽会。但这种关系始终界限分明,当余文真试图有所突破,便会碰到章东南竖起的壁垒森严的围墙。一个小城女性宿命般的沉沦,显然不是一个情场老手的出现能够解释的。值得注意的是,《月下》在展现婚恋关系时,不仅写了章东南对余文真主观的情感控制,而且更强调了在主观之外还夹杂着一种客观的,或者说天然的文化吸引。
在余文真眼中,章东南代表的“雅皮士文化”魅力十足。章东南接受过高等教育,年薪较高,去过很多国家,见过大世面,出入的是高档场所,追求的是舒适生活。他跟她聊古希腊三大柱式、马术、弗朗索瓦丝·萨冈、全球金融危机、瑞士、托尔斯泰,流露出“上流社会”的气息。尽管这种“人设”只是一种“自我呈现”,但对余文真来说却欲罢不能——她的文化身份注定了在与章东南的关系中处于不平等地位。“像是在给万物重新定义,他总在提供思路,扩充她的知识,激发她的想象力。”(9)章东南俨然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启蒙者形象,竟使余文真面对家人产生了错觉,觉得“正在脱离他们的趣味,甚至脱离他们的生活”。(10)
情感控制术与文化吸引的双重作用,背后隐喻的不仅是一种性别权力,更是一种文化权力。章东南所代表的所谓“上层文化”对“下层文化”的文化侵略和文化霸权,以人格化的形式出现,代表了我们时代的典型精神症候。小说写到那次开端意义上的聚会,余文真的同事们纷纷对章东南发出“让强大、知识、成功、富裕、成熟、完美来侵犯我们!”的宣言。类似“被殖民”的冲动和渴求,触目惊心地折射出躁动年代里人们对于工具理性的崇拜。这个场景在小说中出现了两次,第二次以回忆的方式发出控诉——他们以为没有喊“让男人来侵犯我们的女人吧!”就不会被侵犯,如果有一天知道她被侵犯成这样,他们还喝得下去、吼得出来吗?“他們”渴望章东南所代表的资本力量对月城的开发,甚至不惜让月城的女人被外来者据为己有。性别、文化、货币的合谋在精神上“杀死”了小城女孩余文真。“这世上根本没有远方,只有披着羊皮的色狼,有你这样的脏东西。你这个又聪明又厉害的人莫名其妙地介入我的生活,我变成了爱情的囚徒,但你却露出了恶棍的嘴脸,准备开溜。”(11)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覆水难收。通过男女之情,小说写出了文化霸凌、价值观输出、资本侵蚀,不得不说是《月下》具有的深度创见。
小说进而写到余文真对章东南的情感曲线经历了一个从“赋魅”到“祛魅”的过程。觉醒的契机源自一个匿名“镜像人物”的出现。一天,余文真在网上看到贴吧里一个女孩控诉一个男人的帖子。这个男人就算不是章东南,也是类似章东南一样的人物。“余文真从这段文字中嗅到了一种同类生物的意味。”(12)小说中的“同类生物”是个遭受感情欺骗的“四线城市”离异女人,堪称余文真的“镜像人物”。在镜像人物(mirror character)身上,基人物(base character)看到自己,并从其中获得反思的契机和启示。这个匿名“镜像人物”令余文真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例,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和地位,经由类比联想,余文真从章东南编织的牢笼里醒了过来,并进一步走向反抗。
至此,小说由“作为事件的相遇”到情感控制术与文化吸引双重作用下的“沉沦”,写到了“镜像人物”促成的觉醒与随之而来的施虐与受虐的翻转,整体性地构成了一种“目击的艺术”。在人物内心独白与第三人称叙述者的描写、介绍、议论、评价之间切换,作者清晰展现出一个小城女性跌宕起伏的爱与痛,堪称百年前郁达夫的《沉沦》在今天发出的变奏和回响。只不过,这种变奏和回响已经抽离了家国叙事的宏大背景,在新的时空中有了新的延伸和拓展。接下来我们可以通过家、酒店与出租房“小留”,月城老街巷、城东新区与世界这样的空间维度,看到人与城之间的“嵌入”与“脱嵌”。
二、女性作为想象小城的方法
“空间”是解读《月下》的一个有力角度。小说刻意将人物安置在不同空间,这些空间不仅起到容器或背景的作用,更与人物的命运沉浮紧密相连,从中可以看出性别的政治与空间的政治如何紧密勾连。
余文真的生活轨迹勾勒出月城的三个微观空间:家、酒店和出租房“小留”。“家”的丧失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母题,也是《月下》女主人公的遭遇。刚出场时,家住清凉寺巷的女孩余文真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对未来怀有憧憬,这是沉沦之前的她。但隐藏的危机已经浮现,不论是街坊邻居,还是父母弟弟,都是隔膜的,老宅中的一切令她感到厌倦,母亲的催婚令她无所适从。与章东南交往后,她的逃离愿望更加迫切。“把我带走吧。把我打捞出来吧。她在心里自言自语。”(13)家园感的丧失,正是人物想打破一潭死水、到广阔世界去的根源。失家感、被故乡放逐的痛感,背后是全球化对地方性的侵蚀。“毕业之后,余文真亦在‘安稳过生活和‘勇闯新世界两个念头之间切换。月城有类似特征的姑娘无处不在,且日益增多:对冰淇淋、咖啡、口红、黑色的长筒靴有天然好感,但是,四肢发达而不勤,物欲重却手头紧。”(14)与王一明结婚后的余文真,更难从小家中得到安全感和归属感。这个有性虐待和冷暴力倾向的男人,给余文真带来的只有痛苦。因此,作为“家”的代偿和补充,章东南打开的酒店空间给了余文真幻觉与满足感。
“酒店是他们关系的全部。”(15)他们第一次约会在酒店,作者对云天酒店、金陵酒店、百家湖酒店、上塘古镇的酒店等,事无巨细地加以描写,赋予它们瑰丽魔幻的色彩,类似一种“超空间”。“这种新的空间形式把时间的连续性转变为空间上的并列,在横向上切断了与其他符号的联系,在纵向上排除了对深层意义的追问,从而把体验变成孤立的当下体验,体验与体验之间的关系则是偶然的、不确定的。”(16)一方面,“酒店”非真实的悬置和抽离功能,让余文真从日常生活轨道中溢出;而梦境般魔幻的感官体验则令她丧失了对意义的追寻与对现实的质问能力。这类空间像一个乌托邦,虚假地满足了余文真摆脱月城的渴望。比如小说对云天酒店模仿拉斯维加斯威尼斯人做的人造云天进行了描摹,“原来墙内墙外全都是恒温系统装置,头顶的苍穹皆是类似3D画的大幅壁画,再搭配以电脑控制灯光效果,照明系统模仿自然光亮”。(17)置身其中,主体斩断了历史与现实,陶醉于这个仿真或拟象世界中。当明白了其中的原理,余文真感叹:竟然全是假的。这种“非真实化”的空间喻示着两人关系的不真实。另一方面,酒店空间的无根、流动、漂泊之感,也代表着两人缔结稳定婚姻关系的不切实际,暗示了日后余文真幻想的破灭。此外,作者还通过空间中的权力关系,突出了人物地位的不平等。和“家”空间一样,酒店中的性别权力是不对等的。“每一次,她盘算着要说一说什么,把他们之间的事情理一理的时候,他就能以类似安全气囊的眼神,阻止她把那些破坏节奏的话弹出来。”(18)章东南是掌握话语权和节奏的人,是掌握主动的一方。“因为最渴望亲热的人是她,最舍不得离去的人是她,最需要把时间拉长的人还是她。”(19)通过对“酒店”空间的塑形,余文真与章东南关系的本质被赤裸裸地揭示出来。
与酒店的流动性、不确定性相比,余文真为了章东南在月城租的小房子“小留”是心灵话语建构起的异质空间。“小留”位于同样是老城的福禄寿巷,名字取留住章东南之意。讽刺的是,章东南从没去过,他只在城东新区有格调的酒店下榻。他心中人为设定的空间区隔,隔开的是身份和地位——从来只有余文真到城东去,章东南却不可能俯就老城里的余文真。认清本质后,余文真与其决裂,这间出租屋又成了避难所。想象中构筑的爱巢如今变成女主角的疗伤之所,她一人唱着劫后余生的孤曲,不断反刍爱情的滋味。“小留”被赋予私域空间、精神领地和疗伤之所三重内涵。租下“小留”,主动营建“外室”、成为附庸的举动,标志着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在这段可疑的亲密关系中主体性的彻底覆灭。
上述三种空间绘制出月城的微观地形图。在此之上,还有宏观层面的月城老街巷、城东新区和“世界”存在于小说中。月城老城在小说中得到细腻呈现:狭小的巷子,巷口的冷饮柜,街角的报刊亭,错综复杂的电线,脚边的废纸箱、腌菜坛、塑料花盆,还有自行车、摩托车和头顶湿衣服滴下的水……一幅小城市圖景徐徐展开。小巷子形成的保守性格及其筑起的舒适圈,让身处其中的人分享着一种“趋同”的价值观,标新立异或出格就是“背叛了整条巷子”。(20)和所有小城一样,市井社会有着超稳定的秩序与结构,然而当21世纪第一个十年土地经济兴起,老城在房地产开发热潮面前难以招架,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作者在塑造余文真的同时,也把月城当作一个角色,写出拆迁如何让它延绵千年的骨肉流失。
在月城另一端的新区,“挖掘机”是一个隐喻。章东南对余文真的入侵和挖掘机对月城土地的入侵,形成同构。挖掘机的意象是一个预兆,伴随着余文真一次次的城东之旅,这片土地也由萌动苏醒走向高楼林立。就像章东南所预言的,五年后,城东开发区果然“在月城之上,成为一顶王冠”。(21)对城东开发区的大量描写赋予小说典型的城市文学气质,而这种叙述本身在以往城市文学的政治话语、资本话语之外,增加了性别话语和体验话语,将人与城进行了完美“内嵌”,表明“70后”作家城市经验处理模式走向深層次。临近小说结尾,余文真退掉出租房“小留”,过往记忆翻涌而来,人物之眼与城市之声合二为一,“刹那间,她似乎触摸到了某种本质。隐约有一双眼睛帮她一起打量发生过的一切。她看到了自己。卑微的、迷惑的、莽撞的、幼稚的、忍耐的,她仿佛站到了半空——她看到了……这座城变得渺小而可怜”。(22)人物的情绪体验,投射到城市上,女性角色的卑微、迷惑、莽撞、幼稚、忍耐赋予城市人格化的特质,全球化对地方性的削平通过人物和空间的性别话语得以展开。
除了实体的空间,小说还把“世界”作为一种特殊的空间——话语空间来处理。也就是说,余文真感受和理解的“世界”,是章东南用话语建构起来的想象的空间。边缘人余文真融入世界的渴望虽有一定的现实根源,但这种欲望无疑是被章东南的“话语”生产出来的。章东南用嘴编织的“世界”是“流动”的,他在跨国旅行途中向余文真发射符号化的信息碎片;他对全球化进程的叙述,更勾勒出一幅世界图景。余文真感受到,“毕竟他的世界,华美而深邃”,(23)和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在奔向远方”。(24)他的身上“没有她之前的经验,也没有她熟悉的东西”,(25)这正是打动余文真的地方。章东南不仅催生着余文真“到世界去”的欲望,更制造了后者“在世界中”的幻觉。“可是想到跟章东南断了联系,似乎也就与世界断了联系。他散播关于这个世界的消息让她有在场的感觉。握住他的手,似乎是自己也在场的佐证。”(26)对宿命的恐惧与对未来的幻觉合二为一,直到所有的彩色泡沫破裂,余文真终于明白,“章东南就是一个到处兜售汽水的男人,他四处走动,为的是给那些已经被唤醒对汽水的渴望的人买汽水的机会”。(27)
通过上述六个空间,作者搭建起小说的骨架。“家”的放大版是月城老城,而“酒店”的放大版则是日益扩张、日新月异的城东新区,前后两组空间相对照,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矩阵。“小留”和“世界”则属于另类的异质空间,前者是现实的避难所,后者是想象的乌托邦,在小说中通过心灵话语与讲述话语被建构起来。余文真的心理活动是“小留”的空间构形法,章东南的讲述是“世界”的空间构形法。作家通过“性别”的编码方式,完成了人物与城市的整体修辞。换言之,“女性”是作家想象城市的一种“方法”。章东南对余文真一步步入侵的过程,与全球化时代资本流动带来月城土地“空间的生产”紧密相连。二者不仅是时间上的巧合,更是人与城的一种对位。一方面,小说明确写道:“月城的显要特征就是‘不被看见,这也是余文真的显要特征。”(28)另一方面,“月城”这个名字也别具深意。“月”是一个阴性名词,“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阴柔的意象。“日、月”对应“阳、阴”和“男、女”。“性别”被视为人物和城市的共同属性,共同分享了女性向的特性。
三、疗愈的可能性及其限度
前述分析涉及文本故事层、文本空间层,从文本功能层看,作家在揭露疮疤之外,更试图发挥文本的疗愈功能。《月下》以鲜明的创伤书写回望切近历史中普通女性身体和精神层面的创痛,用“创伤—治疗”叙事,隐含了疗愈的可能和出路。小说对疼痛的指认,令人印象深刻,作家以毫不回避的勇气写出了一则“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寓言。主人公余文真遭受的疼痛是心灵和肉体双重的。肉体的疼痛主要是丈夫对她的性暴力,精神上的疼痛主要是章东南带给她的情伤,如小说所言,“有一种关系的法则就是这样,无论他进还是退,他都不会受伤,而你,无论进退,收获的只有痛苦,或更痛苦,直到这段关系彻底结束为止”。(29)
区别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伤痕文学”,《月下》主人公的伤痕,不再是政治、经济、社会或历史等因素带来的外在的、先验的、不可避免的苦难,比如阶级出身、贫困造成的苦难,相反,这种新的苦难是一种个体化、私人化、主观化的隐性苦难或心灵内伤。正如提出“新伤痕文学”论断的评论家杨庆祥所说:“与此前时代的伤痕不同,在此前时代,伤痕往往是可见的,它有一些具体而现实的表征,比如战争、暴力和政权的更迭带来的伤害。但‘新伤痕时代的伤害往往是隐性的,不具体的,绵软的,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天鹅绒式的伤害。这是一种真正的精神和心理的内伤,它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精神焦虑、抑郁等精神分裂症的集体爆发,而吊诡的是,因为并有意识到这种精神分裂症背后的伤痕,对其的诊断和分析也变得模棱两可甚至陷入道德的两难。”(30)伤害尽管是隐性的,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普遍性。不论是新闻报道提及的婚内性暴力,还是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PUA,(31)都构成了余文真的镜像。这种“天鹅绒式的伤害”,指向同代人的精神症候,折射出现代女性普遍存在的婚姻和情感创伤。它不仅是个体的偶然遭遇,更有着社会性别关系结构性失衡的根源。小说写道,“她打开那个曾使她惊悸的论坛,那个要揭开别人真面目的帖子早就不知所终,但是,略一搜索,类似的帖子竟然数以万计。”(32)文学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在这里得到统一,从一个余文真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代或一群女性的精神图景。
对疼痛的指认、确证和话语赋权是救赎之路的开端。《月下》从女性立场出发,勾勒出一条主人公的觉醒与反抗(甚至“报复”)之路。对待丈夫王一明,从一开始的逃避忍让,到泼冰水、大叫,余文真将被压抑的愤怒发泄出来。表达正是争取权利的第一步。对待曾经的情人章东南,余文真开始抱怨、指责、提要求,甚至不惜威胁、命令他无时无刻都要接自己的电话,接纳自己的发泄。这种亏欠与索偿的心理令余文真理直气壮,直至她把生命中的所有不幸都推给了章东南——他成了一个罪人。对章东南的情感审判让余文真从一个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当把“小留”里章东南送的东西都处理掉,进而意识到所有糟糕的事情全部让他来买单是不公平的,余文真最终说出“我放过你了”。通过展现压抑、觉醒、释放、报复、和解的心路历程,作者积极探讨了深陷泥淖的现代城市女性走出人生困境和心理阴影的可能路径。
余文真的救赎之路崎岖坎坷,作者从反面剖析了女主人公归因谬误和同态复仇两种典型的心理误区。当把生活的一切不幸都归结于与章东南的这段感情时,余文真只会强化自己的仇恨、悔恨,这种情绪像遮天蔽日的阴霾一样,攫住了她的内心。她的释然,伴随着对归因谬误的发现,“就像出生即走向死亡一样,但不能把死怪罪给生,因此没有道理认为一段感情毁了一生,相反,人对待感情的态度就是她的命运,她的命运早就在那里了”,(33)章东南只是“给了她把命运展示出来的契机”。(34)對周雷的背叛,对章东南的威胁、戏弄,对王一明的漠然和无视,固然有情可原,但余文真发现,如果一直以他们的方式惩治“他们”,那么“‘她们只会变成‘恶的一部分,而不是对立面,更不是善和解脱”。(35)小说深刻揭示了同态复仇不能真正实现自我救赎,也无益于疗愈精神创伤,化解情感纠纷,消除性别对立。
通过对归因谬误的揭示和对同态复仇的否定,小说给出了一个反面的启示录。但别忘了,好小说在压抑的叙事背后,也会留一个出口让人物走出来。对余文真来说,她和章东南的最后一次见面提供了这个出口。我们看到的,首先是人性的复苏。余文真注意到章东南脸上的痛苦,得知他的儿子因目睹一个女生的跳楼而屡次轻生,作为父亲,自己不得不向儿子坦陈过错。一切面具剥落,露出本来面目,余文真发现令她深深着迷的原来只是表演的艺术。从一个脸谱化的面具人物,到一个也有痛苦的“老乡”,章东南“恢复成一个清晰可见的人”,(36)也即复苏了身上的人性,这让余文真获得了同类人、同代人、同地人的体认,两个昔日相爱相杀的对手共同分享着时代的精神之痛——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身处这个时代的同温层。
其次是本能的复活。“在那些严重的问题存在之前,那本质的关于‘爱的问题已经存在了。”(37)余文真的婚恋问题,归根结底是关于“爱”的问题。在她身上,折射出的是当代人“爱的哲学”之不察,“爱的能力”之匮乏,“爱的修辞”之贫瘠。修复爱的能力,找到重启生活的支点,无疑是余文真实现救赎的终极之路。小说写道:“亲人和城市组成了她的栅栏,她的四壁,她的绳索,她的过去和未来……热爱就是本能,热爱也是对活着的探索,热爱并非仅对被爱者有利。施与受共同组成爱的世界,既是统一,也是相对,既是失去,也是意义。”(38)爱的特质在于“施受一体”,只有复活对生活和生存的本能之爱,真正的爱才可能实现。小说给出的具体实现办法是“爱人”——从爱自己的孩子开始。余文真对儿子王立博的爱愈发深沉,从刚生下来时自己的逃避、无感,到对孩子彻骨的爱,凸显了血亲之爱的力量。
血缘之爱能否代替生活之爱?遗憾的是,亲情的复现所带来的爱的复活只是一种“有限的救赎”,余文真作为一个人到中年、事业边缘化、家庭生活难言幸福的女性,能否有植根于生活的爱之能力,而不是仅仅以婆婆为参照,已然看到自己为子女而活的后半生?这是作者最后抛出的问题。真正的爱,被巴迪欧视作“一种坚持到底的冒险”“通向真理的一步”,它“带给我们行动的勇气”。(39)他关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在这个黑暗时代从人身上的正面力量中找到一种美好的寄托?”如果“爱”是生活的解药,那么它显然能形成一种心理能力,进而催化行动。“爱这一行动,是主体场域里的正面力量。它使主体走出反动和暧昧。忠诚似乎就成了主体的自我修复力量,是我们走出黑暗时代的真正动力。爱对于我们就是这样的动力。”(40)这种力量如何产生、如何修复、如何起效,是小说“创伤—治疗”叙事关注的根本问题。显然,在小说中,作者对人物的最终救赎是持保留态度的,她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又对其加以限制,体现出折中主义倾向。
抛开文本内部的“创伤—治疗”叙事来看,从读者接受角度,《月下》无疑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疗愈功能。始于创伤根源的揭露,经由痛感的指认与叙述,小说最终通过对现实的艺术升华,发挥出“卡塔西斯”的文艺心理学作用。现代社会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无法化约的结构性矛盾,是精神创伤普遍存在的根源。在主人公之外,章东南、王一明、婆婆等人也都有各自的精神隐疾,是当下精神创伤普遍存在的隐喻。而对这种创伤进行文学疗愈,无疑是《月下》的独特功能,正如加拿大文学理论家弗莱在《文学与治疗》中指出的,“我只想提醒大家,在当今这样一个疯狂的世界里,不应当忽视文学和艺术所具有的助人康复的巨大力量。可惜的是诗人往往意识不到他们自己在这方面的潜力”,(41)写作不仅是一种个人抒发或时代精神的建构,更是揭露创伤、治愈伤痛、启发救赎的途径,发挥着巨大的精神生态作用。文学揭开人生的疮疤,是为了解开心灵的死结。在这重意义上,李凤群在《月下》中对女性精神创伤的凝视,目光冷峻而温柔,召唤出的是爱与痛的辩证法。
〔本文系2022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中国现代文学生命意识研究”(20220202352)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张鹏禹,《人民日报》(海外版)编辑。
(责任编辑 王 宁)
注释:
(1)李凤群:《月下》,第8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23。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
(2)转引自汪民安:《论爱欲》,第244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
(3)—(10)李凤群:《月下》,第27、26、27、30、65、80、37、39页。
(11)—(15)李凤群:《月下》,第225、155、55、8、132页。
(16)陈丽:《空间》,第21页,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0。
(17)—(21)李凤群:《月下》,第50-51、104、105、12、269页。
(22)—(29)李凤群:《月下》,第283-284、34、62、80、77、166、4、142页。
(30)杨庆祥:《“新伤痕时代”及其文化应对》,《南方文坛》2017年第6期。
(31)PUA指情感欺骗和心理操控。
(32)—(36)李凤群:《月下》,第204、285、285、287、304页。
(37)(38)李凤群:《月下》,第280、307页。
(39)(40)〔法〕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第1-3、9页,邓刚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41)转引自叶舒宪:《导论: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文学与治疗》,第15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