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琦
(南京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是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现高质量发展,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1]。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开创是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华融会贯通的时代产物,具有深厚的中华文明底蕴与思想理论根基,蕴含着人与自身、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辩证智慧,是在世界历史范围内彰显出人本向度、共同体向度、生态伟大文明向度的文明光辉。
人类文明新形态立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人文底蕴,聚焦人的生存与发展问题,强调“以人为本”,注重从个人与群体、内在与外在的统一中阐明人类的生存意义,从而引领社会文明向前发展。在西方工业文明主导的历史语境下,人类文明新形态为摆脱资本逻辑下人的生存困境探索了可行的现实路径,彰显着人本主义的思想维度。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注重人的生命与价值,对人的本质、价值、理想、与社会的关系等进行了一系列诠释。儒家认为,人与动物存在着本质差别,“最为天下贵也”,人应当以“仁”“礼”为思想基础,对自我成长提出完备的道德规范要求。同时,人作为具有生命意志和生存权利的存在者,应当真正认识并理解自身的自主性和能动性,以此进行道德实践,做到“厚德载物”,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最终达到“圣人”的理想品格。“在生活世界的视域中,文化传统的传承与发展必定要依托于特定的生命个体,以一种独特的生命境界和精神境界的方式得以展现与延伸。”[2]“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思想觉悟转化为现实,不仅需要至高精神境界的观照,同样需要作为个体生命的“人”的存在与践行。
中国古代社会“家国一体”的政治结构也同样决定了由个人向集体、国家靠拢的“修齐治平”的道德践履范式。因此,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体思维不仅对人的个体性作出了规定,更是注重从社会关系中洞见人的普遍性,更加强调人作为“社群”的社会性概念。在儒家文化中,孟子以“修己治人”概括人己关系,鼓励人们承担历史责任,不断提升自身修为,为社会作出贡献。个体无法脱离社会群体而存在,人必将在“对历史生命的感悟”和“社会秩序的规范”中产生自身的生命体会,形成个人的精神境界,并在历史中稳定地流传下去,进而形成一种社会、一个民族的精神境界。因此,人应当在个体与群体的张力中保持一种适宜的动态平衡,在良好的社会秩序中真正实现“人的意义”、拓宽人类生存的价值空间。
诞生于工业革命的西方现代文明将人从神本主义的英雄史诗中解放出来,却又以资本的逻辑为人套上了更为沉重的枷锁。在世俗化的生存模式中,群体模式愈发被原子化所取代,诗意、美德、高尚也被工具理性所代替。随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到更高阶段,科学技术的滥用进一步破坏了人的道德根基,人的生命在公共领域中异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3]。资本主义文明的弊病无法在资本主义制度的框架内得到解决,只有在下一个历史环节才能发现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曙光。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文明虽然突破了封建制度的束缚,摆脱了等级的政治意义,带来了财富的涌流,但资本主义文明在把人从“人的依赖性关系”中解放出来的同时,又把人推入了“物的依赖性关系”的深渊,人的生存状态从宗教异化向金钱异化、符号异化逐步加深,人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意义进一步被遮蔽。要想使人的生命本真状态得到确证和舒展,必须跳出资本主义文明现代性的泥沼,克服个人本位、纵欲主义、金钱崇拜等人本主义维度上的固有弊病,构建超越资本主义文明的人类文明新形态,通向共产主义的人类生存最终场域,让人的本质力量得以实现。
就人类文明新形态所展开的拓展趋向而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于“人”的诠释与马克思关于人类本质的论述具有内在的相融性。中华文明演进过程中的价值遵循、文明实践过程中的体系安排、文明共同体发展过程中的群己之辩,都与马克思主义文明思想有着内在契合,对于在“两个结合”中开创人类文明新形态有着重要意义。
人类文明新形态从中华民族的生存思维出发,是立足“现实的人”,追问人的存在与生命本质的文明形态,以实现“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复归”[4]为旨趣:首先,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以人民为中心、以促进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为价值遵循的文明新形态,始终坚持人民立场,绝不让资本逻辑凌驾于人的生存之上,从而实现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奠定坚实的文明根基;其次,人类文明新形态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会文明与生态文明相协调的文明形态,包含了人的生命存在的应有维度,是中华文明人本主义内核的自我革新,彰显着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本质要求,实现了对西方文明的整体性超越;最后,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人的“生命性”与“社会性”得到共同彰显的文明新形态,既兼顾到作为生命个体的人的发展,又着力推动生命共同体的建构,兼具人性的温情关怀和人民性的历史视野。因此,以共产主义文明为旨归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必将克服资本主义文明逻辑下人的“单向度”状态,将人从物化困境中解放出来,成为具有现代文明向度的“使命意义”的人。
“天下为公”是中华民族演进过程的历史写照,寄托着儒家文化大同社会的文明愿景,内蕴于中国人共同的精神家园中;同时,“天下为公”又是当代中国给出的解决全球性文明危机的科学方案,体现了中国人维护世界和平、追求共同发展的世界情怀,彰显了中国共产党人胸怀天下的使命担当。“天下为公”既是中国人的大道,又是全人类的大道,是对私有制这一资本主义文明根源的内在克服,对形成“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超越资本主义文明现代性危机,通向马克思“自由人联合体”的共产主义社会具有重要的当代价值。
中华民族多元共生文明共同体的历史演进过程彰显了“天下为公”的核心价值。中华民族经历了奴隶社会时代中原地区的区域性文明共同体,到封建社会时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一统国家共同体,中西文明交汇背景下的现代多民族国家共同体,这种独特的历史逻辑向世界昭示:中华文化从来都不是以地缘、暴力和种族而集合起来的共同体,而是基于儒、道、佛等文化政治认同而凝聚起来的文明共同体。中华文明共同体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形成了“协和万邦、和衷共济”的国与国交往理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主义情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朴素民本主义思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出世入世修养。这些中华文明独有的精神气质和价值意蕴,都在表明个体与群体之间的核心关系,强调以“大我”共同体推动着“小我”个体的生存与发展。
“天下为公”寄托着儒家知识分子构建“大同社会”理想国家的价值诉求和文明愿景,是儒家关于“仁”的价值体系的理念升华,是中华文明“和合”理念的生动体现,蕴含着深厚的辩证思维与处世智慧,具有悠久的思想渊源。首先,从生成背景来看,秦汉以来,统治者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中央—郡县”的国家形态结构以维护统一,这种稳定的国家形态结构奠定了中国几千年来“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与文化格局。其次,从理论内涵来看,原先作为大地、山河等空间概念的“天下”,随着人的参与而兼具了社会规范、价值秩序的维度。儒家的天下观以“仁”与“礼”为国家治理的“人道”和“王道”,这种天下观超越了公私之分,形成了“大同社会”“天下一家”的建构。再次,从文明理念来看,“仁而爱人”“讲信修睦”是构建大同社会的道德原则。追根溯源,不同的国家、民族、文明之间的交往与共处,其本质上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空间维度的延伸。因此,国与国的和平繁荣首先应当建立在人与人的相亲相爱基础之上。最后,从价值意义来看,《礼记》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历史悠久的多民族统一国家形成了“和而不同”“殊途同归”的气度格局,尽管不同文明间存在着差异性,但其所共同追求的都是人类社会的美好安定,因此,能够并行不害、各取所长,形成统一的价值体系。
但是,先秦儒家描述的这种“大同”社会,仅仅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社会政治建构,有其内在的局限性,因而在历史上并未成为现实。近代以来,随着马克思列宁主义传入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改造了中国传统“大同”理想的空想性与局限性成分,以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实践开创了通往理想社会的实践路径。
西方语境中的正义理论以殖民扩张与资源掠夺的霸权逻辑为出发点,宣扬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信奉以抑制异类文明求得自身发展的理念。近现代以来,西方国家据此理论制造了一系列意识形态划线与国家种族分歧,这种极端的国家主义思维进一步加剧了全球危机,在治理、发展、和平、信任等方面造成了一系列安全赤字,暴露了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及其现代化道路的内在缺陷。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已为我们指明:中西文明冲突的实质是政治制度与经济利益的冲突。西方传统文明理论忽视了文明本身的动态发展模式及其内在张力,因而才会陷入“文明冲突”与“历史终结”的囹圄。
随着国际格局的深刻变化,发展中国家已经逐渐成为了世界治理格局中的新兴力量。站在人类历史进程的高度,习近平总书记顺应全球化的发展趋势,深刻总结文明交流的经验与教训,提出了共建共享、命运与共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毋庸讳言,世界文明应当是丰富多彩的,每一种文明都生长于特定的自然环境和悠久的历史传统,承载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集体记忆。因此,多元文明和谐共存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应有之义。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历史和现实都表明,傲慢和偏见是文明交流互鉴的最大障碍,只要秉持包容精神,就不存在什么“文明冲突”,就可以实现文明和谐[5]。
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实践载体,“为世界谋大同”是当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必然文明使命,擘画了人类文明共生繁荣的崭新框架。人类文明新形态在此基础上实现了传统文化的扬弃与资本文明的祛魅,一方面向内求索,摒弃以邻为壑的地缘冲突理念,以高度的历史自信超越狭隘视野;另一方面放眼世界,不走资本主义国家的国强必霸的老路,跨越西方话语霸权的“修昔底德”战略陷阱,以高度的文明自信引领现代国际文明新秩序的重构。当代中国始终以“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文明交往理念引领文明互鉴互生,坚持文明平等,抵御文明霸权,肩负起应有的文明责任,弘扬全人类共同价值。
从生态文明的视角来看,人类文明新形态汲取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是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文明新形态。这种文明形态坚守环境公平与生态正义,拓展和深化了人与自然的发展模式,能够积极引领全球生态文明建设事业,从而共建清洁美丽的新世界。
自然界是人类开展劳动、延续文明的原始前提。因此,如何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每一种文明形态所必须回应的问题。在农耕文明为主导的中国古代社会中,人们重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顺应自然以安身立命,形成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朴素自然观念。这种观念具有内在的生态文明逻辑:首先,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天”的概念是古老农业文明的产物,包含着古代人民对万物生长的自然界的基本认识。不同于西方思想家“人为自然界立法”“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征服自然逻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蕴含着尊重生命、顺应自然、敬畏天命的生态智慧和责任意识,对自然怀有仁爱与关切之心。其次,自然界孕育着生生不息的生命,故而“人”首先应当是一种自然性的生命存在,“与天地合其德”是圣人智者的理想境界。因此,人的一切活动不仅要遵循人自身的本性,更要顺应自然界的规律,以系统的、发展的世界观与方法论遵循所谓的“天道”,使万物各得其宜。最后,在生态道德上,古人认为,自然本身同样蕴含着重要的经济价值,对人类社会的延续发展有着重要贡献。因此,应当树立“物无贵贱”“仁者爱物”的价值取向,深刻认识并呵护自然生命的内在价值,肯定自然的主体地位;在生态实践上,应当践行“取之有度”“知足知止”的实践原则,维持人与自然的平衡,任何对自然过度索取、过度开采的做法都会违背自然规律,招致自然的报复。
随着历史语境的转变,传统文化的生态哲学同样面临着时代难题。诞生于古代农业社会的生态文明思想,过于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理想,而对现实的生态问题及其解决途径缺少关注,更是难以回应工业文明背景下的生态环境危机。因此,要在“两个结合”视域下推进传统生态文明思想的当代转型,以适应现代化发展的需要。
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是辩证统一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始终强调,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绝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相反,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6]。这也就意味着,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并不是二元对峙的,而是具有内在耦合关系。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愈发在生态领域呈现出来,生态危机愈发严重,引发了全球范围内的环境承载力下降和资源严重浪费。尽管世界各国的生态环境呈现出差异化现象,但在资本主导的现代语境和全球扩张趋势中,任何国家都无法独善其身,生态问题的背后折射着文明的发展路径与选择。只有立足全球生态文明治理的高度,携手共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才能重新构建良好的生态环境。
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生态文明理念批判吸收了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价值伦理,以马克思主义自然观为基本原则,以人之生存所面临的生态困境为现实反思,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为价值依归,为正确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提供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超越了西方生态文明建设模式的弊端,开创了生态文明建设的新道路。草木植成,国之富也。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建设人类文明新形态,才能更好地平衡人与自然的关系,深化对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认识,在建设美丽中国的基础上进一步为全球生态安全作出重要贡献。
生态文明的建设发展程度最能体现出一种文明的进步状态,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政治文明协调发展的重要保障,是人类文明历经多个文明形态发展之后所得到的更高级文明范式。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生态惠民、生态利民、生态为民的生态原则,始终将良好的生态环境视作最普惠的民生福祉。在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历史新征程上,必须加快建构生态文明体系,在全社会牢固树立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观,提升全社会的生态文明理论水平与思想觉悟。同时,中国共产党开创的人类文明新形态统筹国内和国际两个大局,致力于推动构建人类生态命运共同体,保障所有人享有真正平等的生态权益。面对全人类共同的全球生态危机,要进一步以“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文明理念维护全球生态平衡与生态正义,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语境中阐明人与自然的“应然”关系,在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建构中推动人类生态文明新形态的丰富发展。
人类文明的新形态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彼此相契的根本在于,二者共同指向人的更加合理幸福的生存本真状态,指向不同文明、民族、国家之间和谐共存的共同体相处状态,指向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自然状态,是历史、理论、实践逻辑的有机统一。作为一种展望未来文明趋势的伟大“术语革命”,人类文明新形态既是对马克思主义文明思想的中国化时代化解读,又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性呈现。这一崭新文明形态中内蕴的现代性思路突破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旧”的桎梏,把中华文明带进现代世界,走出一条有别于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同时,当代中国为人类文明新形态提供了鲜活的实践场地,在对人与自身、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充分阐释中指明了人类解放的现实路径,实现了对封建文明理念和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理念的突破,对于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重构世界秩序与理念范式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