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凤霞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黄蓓佳是突出的“这一个”,其殊异性在于:她在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领域进行二者兼顾、兼重且兼美的跨界写作。黄蓓佳的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创作都追求深远和精微,她在《谁让我如此牵挂》中自述:“快乐并忧伤,或者说,快乐并思想,这是我对自己写作儿童小说的要求。”她希望儿童文学提供给孩子的是有深度、有质量、有品位的阅读。秉持这样的自觉追求,她的儿童文学创作成为中国当代儿童文学的一座高峰,也成为一道拥有着清新朴实的中国底色、令世界瞩目的美丽风景。
这样的双栖作家,用杨万里的诗句“正是春光最盛时,桃花枝映李花枝”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她的成人文学作品成就斐然,儿童文学作品获奖无数,二者交相辉映。评价其儿童小说的品格与意义,应该基于其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内在共通的美学境界。在50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黄蓓佳一直具有不断汲取又不忘突破的劲道。她在创作初期就表明了自己在艺术上的不懈追求:“每走完人生的一个历程,总要与一些作家作品分手,向他们告别,说一声‘再见。永远敬慕永远推崇的,不过是托尔斯泰的《复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么几部。”她所言的“告别”意味着在新征程上的不断出发,而“永远”则是对“伟大的经典”从一而终式的奔赴。黄蓓佳的小说在四处寻路中始终灌注了走向经典的渴望并不懈地锻造其成熟的品质,无论是其成人文学还是儿童文学都有高远的追求和丰厚的建树。
一、黄蓓佳的文学成就
黄蓓佳早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期就钟情于儿童文学,年轻的笔端已颇具纯正的文学气象,她的作品清新、流丽而不失醇厚。发表于1980年的短篇儿童小说《小船,小船》使黄蓓佳在中国儿童文学界声名鹊起,它承载着清凌凌的风景和沉甸甸的情感,以其特有的风致,划行于滔滔的时间长河。《小船,小船》的背景里荡漾着忧伤,也巧妙地交织了温情。作家将故事讲得疏密有致、情深意长。向来善于操弄文字的作家不仅是画家,还是作曲家,文学作品骨子里应是一首跌宕起伏的乐曲。年轻的黄蓓佳已经深谙其道。文中的小船也承载了关于人生的思考,润物细无声地引渡了一个男孩的成长。这篇短篇小说出手不凡,超越了儿童文学中常见的讴歌教师高尚品质的单一立意,拥有了广阔的主题,具有超越时代的生命力。在尝试短篇小说之后,黄蓓佳继续施展自己的文学才华,写了许多长篇儿童小说。虽然这些后来的“巨轮”更为厚重,然而其早年的“小船”已经显山露水地昭示了一位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非同一般的潜质,也显示了其跨越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的创作功力。这只来自江南水乡的小船,犁开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儿童文学沉寂的湖面,留下了它旖旎的波纹,至今仍轻轻摇荡,清新漫溢。
出版于20世纪90年代末的《我要做好孩子》《今天我是升旗手》等长篇儿童小说是黄蓓佳进入创作喷涌期的开端。之后,黄蓓佳在21世纪的20多年间创作了十多部长篇小说,可谓步步莲花、步步换景,而且日益醇香。黄蓓佳的兒童文学表达了她对儿童生命里种种境遇的洞悉和关爱,她以母性的目光注视当代儿童的生活与内心,也以深情的目光回望属于她自己和上一代人的过往童年,尤其是《遥远的风铃》《余宝的世界》《童眸》《野蜂飞舞》《太平洋,大西洋》等作品,更突出地体现了深广的人文内涵、开阔的艺术思维和超拔的美学境界,极大地提升了中国当代儿童文学隽永而厚重的审美品格。就文学格局与质地而言,这些作品完全可以与那些世界一流的儿童小说分庭抗礼。
二、充满诗性的儿童作品
纵观其创作轨迹,黄蓓佳的小说创作不断呈现令人惊艳的美学风景。她在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双轨上行进得日益娴熟,步履笃实而又不失优雅。她让诗意沉淀,诗性内敛。黄蓓佳小说的诗性,首先得归功于其作品常常冶炼着一个倔强追寻心中之真、被爱与痛的火焰灼烧着的感伤的灵魂。《没有名字的身体》中受困于秘密之爱的成年女性“我”,《所有的》中豁出一切而终未修成正果的艾早,《家人们》中在情感或良知之茧中挣扎的罗想农等人,作家意在呈现其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呐喊与战栗。即便是儿童小说,黄蓓佳也没有放低写作标准,她以深切的理解塑造了一些同样滚烫的灵魂,如《漂来的狗儿》中从“狗儿”改名到“鸽儿”的敢想敢做的女孩,《遥远的风铃》中在世事沧桑和人性沉浮的阅历中磨砺的少女小芽,《余宝的世界》中在亲情与道德的争斗中煎熬的民工子弟余宝,《童眸》中心性倔强、不屈于命运的二丫和细妹……以上所举的成人小说和儿童小说,在本质上都可看作是巴赫金所称的“时间进入了人的内部,进入了人物形象本身”的“成长小说”,塑造的是成长中的人物形象。
黄蓓佳小说的诗性也得益于其崇尚的“干净”。在《遥远的风铃》中,作者借小芽对知青贺天宇的“干净”而生发的喜欢道出了她对这种美的崇尚。但黄蓓佳的小说并非以纯美之笔去表现纯净之人事,相反,她质朴地勾勒和描绘生活原貌和人心真实,不回避现实的斑驳和灵魂的芜杂,而在主旨上又不放弃对于灵魂之洁净的寻求。如《家人们》中的几个主要角色——罗想农、杨云、罗家园、乔六月、乔麦子等,都经受着各自内心隐忧的种种折磨,但是每个人最终都以或隐忍或歉疚或忏悔或自我惩罚等方式去洗涤灵魂的罪过。《所有的》中,艾早一步步滑向深渊,但始终埋在心底的是她对陈清风的无望与无私之爱。再如《童眸》,二丫对于大丫虽有以之为耻的恨,但也缠绕着血缘牵系的爱与护,并最终为救她而死。黄蓓佳多部小说的题旨表现为在罪与罚的跋涉中走向清洁的救赎,甚至在一些作品的结尾部分不惜冒着“光明的尾巴”之嫌来安设一些惊喜,如《家人们》的结尾,让被剥夺了太多人生温暖的罗想农突然得知他原来和乔麦子有一个爱的结晶,作者这么认为:“这是一种生命的勇敢:人类有权利享受存在的恩典。”《童眸》在讲述了四个悲苦辛酸的童年故事后,末篇的结尾也以过继到城里人家的乡下小女孩欢天喜地的声音“我喜欢,盼着呢……”来收束。
读黄蓓佳的小说,可以感觉到她对19世纪现实主义经典手法的传承,但其作品没有滑向过于繁复琐碎而可能带来的滞重,她善于在古典和现代、写实与抽象等多种对立的元素之间寻求融合。她的小说格调庄重,但有意地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尽管黄蓓佳十分看重现实世界的素朴营造,但感伤的浪漫也是她不肯完全放弃的。也正是这种作为低声部甚或仅是作为滑音、颤音而存在的浪漫音律,使其小说的面貌即使遍布沧桑的沟壑,也依然有氤氲清雅的云岚,带来超逸于现实的、能激荡或净化读者的悠远情思。席勒认为,摹写现实的素朴诗人可以彻底完成他的任务,但是这个任务是有限的;而书写印象的感伤诗人固然不能彻底完成他的任务,但他的任务是无限的。黄蓓佳在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之间自然而巧妙地穿梭,寻找着勾连与平衡,结构和语言都洗练而不乏轻灵,散发着干净、朴实而又绵柔的韵味。
三、勇于开拓创新的创作先锋
另一值得瞩目之处是,在中国儿童小说创作界,无论是在内容的开拓上还是手法的创新上,黄蓓佳都有不少先锋姿态,如《我飞了》对身体的描写和魔幻现实主义的运用,《遥远的风铃》对少女性爱意识和灵肉冲突的大胆表现……她的一些成长小说甚至可以消弭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界限,它们在思想和艺术上具有丝毫不逊色于成人文学的表现力度。《余宝的世界》塑造了一个特别的“鬼眼男孩”,开拓出一个具有毛茸茸的生活质感及沉甸甸的人生分量的现实世界与艺术世界。这部小说聚焦的是生活在天使街的民工子弟,但不囿于孩子,乃是以11岁的男孩余宝为圆心,并以余宝一家为核心内环,辐射到他们周围的人和事。天使街是城市外来族底层生活的缩影,作者以其细致、真切的笔触来展现余宝生活的外在世界:人们生活得困苦、卑微,虽有算计但又不失敦厚,迸发着在贫穷中抗争的渴求及人性中的光彩。题目所言的余宝的“世界”还涉猎这个“鬼眼男孩”成长中步步惊心的内在世界。这部直面现实的厚重之作以其结实而饱满、温情而不失苍劲的写实风格掷地有声,是黄蓓佳书写当下现实童年的作品中一座重要的里程碑。
四、大格局高规格的文学追求
黄蓓佳不断拓展自己的儿童文学疆域,在历史题材的儿童文学创作维度上,有着十分自觉的大格局和高规格的追求。她在多部小说中设置历史背景,营造厚重的历史感。“5个8岁”系列长篇小说(包括《草镯子》《白棉花》《星星索》《黑眼睛》《平安夜》)通过五个不同时代中国孩子的成长,书写中国百年历史,以孩子的视角截取一个个时代断面,将童年形态融入历史图卷。作者通过儿童的日常生活体验显示几代人的集体记忆,对历史性、时代性命题的思考隐含在不同社会背景的童年故事中,叙事富有张力。
黄蓓佳的战争书写独辟蹊径,气象阔大,且常常涉及国际友谊。以抗战为背景的《白棉花》展开了中国男孩与西方飞行员之间超越国别和语言的友情。《野蜂飞舞》则更是超越了儿童文学中大多数战争题材作品的园囿,成为中国儿童文学中战争文学领域的一个翘楚,以文学的细腻经纬承载了深厚的历史担当和文化使命。这部小说以钢琴曲《野蜂飞舞》为名,既是时代和情感的一种象征,也构成了情节和结构的一条线索。黄蓓佳以一支丰沛的笔,将华西坝的风景环境和日常生活描写得历历在目,将教授和孩子们的形象刻画得个性分明,又以相当婉转和克制的笔致,将少男少女间暧昧的情感,以及宝贵生命的逝去所带来的悲痛简洁地呈示,这一浓淡相宜的处理带来了言有尽而情无垠、意无穷的魅力。小说表现的人世沧桑、大学精神和战斗精神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融合了历史和现实、生命价值和家国情怀,将颂扬、伤痛和缅怀表达得深沉而诗意,同时也没有忘却书写黑暗年代中的温暖和光亮。
此后的又一部与战争历史相关的佳作《太平洋,大西洋》,可以看作是《野蜂飞舞》的姊妹篇,小说以联结着两大洋的两重时空交叉并行,以一个“侦探小说”的外壳——当代南京“猎犬三人组”的孩子们帮助爱尔兰华侨寻找童年伙伴的过程,来打撈解放战争时期丹阳幼童音乐学校的历史片段,将当下儿童的轻快生活与过去年代儿童的艰难生存相交织。作者以时尚动感的现代元素勾连沉重悲情的历史遗案,形成结构上的对峙或平衡,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主体故事的悲伤和沉重。
五、结语
无论是成人文学还是儿童文学,黄蓓佳在文学表现什么和如何表现方面,都很仔细地把握轻与重的对立与渗透,她以“一个人的重与一群人的重”为支点,以素朴与感伤的合力做杠杆,力求举重若轻地撬起风云变幻的文学星球。作者对于笔下故事人物的酝酿和琢磨,也正如《家人们》中的主人公罗想农和他的心上人乔麦子之间的关系:“他们收藏对方,像吞一粒珍珠一样吞进腹中,之后让那粒珍珠留在身体的最温暖之处,养着,想着。”正因为黄蓓佳这样满怀爱怜、痛楚而缱绻的“养”与“想”,所以,我们才见到了那因执着的磨砺而闪耀的光华,以及那从“最温暖”处传递而来的温度。
50年来,黄蓓佳的儿童文学创作从家乡江苏出发,走向广阔的世界。长年生活于江苏这片热土,黄蓓佳还以自己的卓越创作影响和引领着一支江苏儿童文学作家队伍的前行。她在为《江苏儿童文学新十年》撰写的前言《我们的队伍》中写道:
这是我们江苏文坛上,一支最值得尊敬和自豪的队伍。这也是我们江苏文学园地里,一片最鲜艳最丰腴的美丽花丛。勤奋、踏实、低调是我们这支队伍的特点。所有的人,因为喜爱文字而写作,因为着迷于儿童文学的透明和纯净而写作……我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各自沉浸在儿童文学的世界中,在文字的海洋里徜徉和漂浮,慢慢地、慢慢地享受只属于我们的快乐。有时候,我们像一个建筑师,着迷于搭建一座儿童文学的宫殿。有时候,我们又像一个预言家,在通往未来的无数条道路中,替孩子们寻找最理想最光明的那一条。
这段深情款款的文字不仅是对江苏儿童文学作家的赞美,也是黄蓓佳对自身所钟爱的儿童文学事业的执念。
(作者单位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