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于旸
人和动物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吗?
1
星期一的早晨,我没有去上班。坐了六站地铁后,我来到了动物园。
动物园的管理员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们在一间会议室里谈话。合同压在茶杯下面,旁边是一支签字笔。几天前,我们在电话里洽谈过合同的事情,这是动物园第一次拟这样的合同,他们和我都没有经验。一开始准备拟劳动雇佣合同,但他们后来意识到,那是人与人之间签订的协议,假如乙方是动物,应该签另外一种合同。
最后的合同是根据动物展出协议修改的,但补充得十分完善,甚至提到了关于“越园”的条款。不过这种说法有些奇怪,像是作家笔下生造的新词,其实是从越狱一词仿拟而来。我拿起笔,迅速签了字。签完我松了一口气,管理员更是如此。
随后他带我穿过了栈桥、池塘、一片小树林,最后他领我进了大猿馆,里面有三只猩猩。我的位置就在它们对面,用玻璃挡板隔开,但屋舍的陈设完全不同,没有模拟自然环境,唯一的植物是一盆万年青。他们给我准备了床、书桌和洗脸池,如果要上洗手间,可以从里边进入一个小房间。
管理员对我说,现在开始,你就是动物了。他的语气给我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是在说另一句话: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救你。说完后,他就关上了后边的铁门,紧接着我看到他从另一边出来,从我面前径直走过去。我们之间隔了一块玻璃,但我意识到那是一堵真正的墙。他没有朝我这里多看一眼。
那是我在这里待的第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才来了几批游客。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那几只猩猩身上,只在将要离开的时候,转身之际余光瞥到我一眼,刚被猩猩逗乐的笑容一下子没有了,仿佛逛雕像展览,看见冰冷的石像突然动了起来,无不露出惊恐的神情,他们迅速从我面前抹过去。
第一个和我交流的是一个年轻人,他说,你是这儿的饲养员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你是实验人员吗?我说,也不是。那你待在这里干吗呢?他又问。我说,这是我第一天上班,后面他们会在这里挂上一个牌子,上面有我的介绍。他疑惑了一阵,然后才反应过来,说,这是行为艺术吗?我说,不是。他说,那真是稀奇了,人有什么好看的,满大街都是,我可以跟你合个影吗?他提出了这样的请求,然后把相机交给一名路过的游客,身子贴到玻璃面前,伸出一只手托举着,仿佛是为了把我显露出来。
2
动物园早上九点开门,下午五点闭园,这也是我被展出的时间,和上班时的作息一致。只是到了晚上,我不能离开这里,完全依照着动物的待遇,安顿食宿,供人参观。我也有我的饲养员,他叫六马,他在早上八点和晚上六点给我送餐,白天只能吃一些零食,没有专门的午饭时间。
第一晚睡觉的时候,我被邻居吵得无法入眠。尽管如此,那个夜晚依旧是一个清净的夜晚,没有人再打我的电话,喊我去加班,或是应对一些复杂的酒局。这儿太好了,我不用再费尽心力,想着如何扮演好一个儿子、丈夫和公司职员。
之后的几天,动物园的游客越来越多。大猿馆也改了名,现在叫灵长类馆。游客们来到这里,不是被猩猩吸引,而是为了见一见这里展出的人类。他们在玻璃墙外对我指手画脚,时常露出轻蔑的笑容,这让我很不自在。他们像看动物一样看我,付钱买票,當了上帝,在我面前毫无忌惮。拍照,发社交媒体,昭告世界,在动物园里看到了人类。
我坐在床沿,低头冥想,假装没有看见他们。直到有人走过来敲玻璃,我不得不抬起头来。这时我应当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然后说,看什么看,回家照镜子去。但我不能,不仅因为挑衅或袭击游客,管理员会把我转运到兽医院,进行心理评估。除此之外,还要罚我一天不许吃饭。
一个礼拜后,六马告诉我,动物园把广告打出去了,市民们知道动物园正在展出人类,都想来看一看。当天下午,管理员带着摄影师来找我,要给我拍几张艺术照,做成海报,印到门票上。这给了我不小的压力,好像莫名肩负起了一些责任,但我并不知道游客期待看到什么。一个礼拜以来,我已经收到了无数东西。最多的是水果,尤其香蕉,他们递给我时,问我能不能转交给对面的猩猩。我懒得回答,剥开皮就吃。
还有游客给我三个橘子,问我能不能抛一抛,表演个杂技。我说,我不会。他说,对面的猴子都会,你怎么能不会?除了送吃的外,还有游客向我推销书籍,递来一本《基督山伯爵》,声称这是打发时间的良药,而且里面的主人公也在坐牢。
在我还是个人类的时候,我尚且能想明白一些事情。比如说,游客为了一个人类走进动物园,多少带着些猎奇的心理。成了动物以后,我的思想有了变化。我不会爬树,不会跳火圈,没有尾巴可以摇,更不会开屏术,每天却有上百号人进来观赏我,这让我意识到人类的愚蠢。他们永远怀揣着无聊的动机,驱动自己奔赴虚无的疆域。
3
半个月后,我以前的领导来了,找我签离职协议。
他站在外边,我站在里边,我们之间隔着玻璃。他的手上拿着离职协议书,但是迟迟没有递给我。他说,我来找你,花了四十块钱买了张门票,也不知道公司给不给报销。接着他开始讲述公司近况,说只要你回来,上月工资照付,团队还是给你带。这事放一个月前,我也许会心动,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无关紧要。我找了一份无法辞职的工作,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人变成动物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我说,我就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这是我的新工作。我说完后,他涨红了脸,怒目圆睁,环顾四周一圈,猩猩正瞪着他。他苦笑一声,把离职协议书递给我,用轻蔑的语气说,还会签字吗?疯子。我迅速签好文件,将他打发了去。
之后几天,我看到好几个曾经的同事。他们悄悄来到灵长类馆,从我身边经过时,眼神上瞟,朝我这边偷瞄。被我发现,又尴尬地跟我打招呼。我还在公司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宁愿用手机发消息。到了现在,他们又轮流买票进动物园观赏我,他们不仅想见我,甚至愿意花钱见我。人类的习惯,到这时我又有了新的感悟。
最近,我觉察到一些轻微的变化,我的双腿正在变得健壮,手臂也在慢慢变长,我用四肢爬行,也能保持平衡,既抬得起头,也不会觉得上身沉重。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变成一只荒唐的动物。
半年过去后,又有认识的人来看我,她是我妻子秋云。进入动物园之后,我知道有一天她会出现在这里。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几乎把她遗忘了。此时此刻,她笔挺地站在外边,穿着黑色大衣,身后背着小提琴箱。
她说了一些别的话,但我已经不太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最后,她将身后的箱盒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小提琴,在我面前演奏起来。这是我没有听过的曲子,起初悠扬婉转,仿若天鹅游湖,与另一只天鹅相遇,脖颈交错到一起。中间节奏变换,音调升高,像一把柔软的剃刀轻轻地刮动耳膜,如同篝火在雪天燃起,驱逐寒冬,无比热烈。到最后时,节奏加快,密不透风,起初是低诉,但音符错乱,后来变得高亢,如临悬崖,激昂呐喊。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似鸟归林,无牵无挂。
演奏完时,展馆里已经站满了人,但无人出声,连猩猩也很安静。他们为她留出了一片半圆形的舞台,我和她之间空無一人,只有一条玻璃廊道,仿佛我也在舞台上。这让我想起我们住在公寓的时候,每当我们爆发争吵,邻居也是像那样看着我们。秋云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但她已经把话全部讲清楚了。她装好小提琴,掂了一下箱盒,背到身后,最后望了我一眼,扒开人群离去。
我永远记得她的眼神,像冷冽的湖风,带着清澈的寒气。我记得的人类面孔不多,有时想起一些人,想到最后,他们的脸都变成了兽面。我由衷地想念秋云,一直到她离开很久,但说不上是释怀还是后悔。我身上的动物特征越来越多,毛发逐渐变得旺盛,背后发痒,一直连到手肘,似乎又要长出什么东西。而我的手指,也已经退化掉了一根。
4
那是我进入动物园的第一年,我没有了工作,也与妻子诀别。我远离人世,但无法远离人群。管理员为了帮助我改善环境,将我从灵长类馆移到了大象馆,后来又移到涉禽馆。六马告诉我,人进动物园后,变成任何动物都有可能,取决于内心的执念。他们为我检查身体,推断我有可能变成一只鸟。最后他们将我安置于鸟园隔壁,给我盖了一间大房子,仍用玻璃造。我身上逐渐长出羽毛,由六马替我剪去。但羽毛越长越盛,逐渐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那时候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里的每个动物都是由人演变而来。
第二年,我见到了我的弟弟,他是唯一一个来这里看望我的亲人。他替我的父母捎话,要我抽空回家一趟。我说,我出不去,留在这里更好。弟弟说,你难道要一直待在这里吗?我说,我还没想好。我脱去衣服,露出背脊,向他展示我的羽毛。如果能变成一只鸟,我就能飞到天上,他们抬头仰望的时候,也能看见我。弟弟没有说话,掏出酒独饮,最后一杯灌满,放在玻璃前,算是道别。
弟弟离开后,我与人类的账全部算清。我无须再和任何人沟通,我逐渐失去语言,只保留基本的喊叫能力。我出让理性,滋生兽性,我长出了尾巴,羽毛也开始疯长,它们挤开我的皮肉,吸收体内的营养,也吸收阳光。管理员认为,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对动物园来说都是个很好的话题,他们关心的是能卖多少票。他们帮助我打理羽毛,同样期待它们能够结成翅膀,因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动物。
我拥有了极好的胃口,吃树叶,吃花苞,吃虫子,同时练习奔跑和跳跃,试图在空中停留更久。五年过去,我的羽毛逐渐丰满,翅膀也有了样子,从后背一直耷拉到膝盖。又过几年,它们终于能用了,像我的第三和第四只手,我轻轻挥舞,就能纵身飞跃到树顶。再一跃,便能盘旋于鸟园顶部,与群鸟结伴,触碰最上层的玻璃,仿佛在叩打一扇天堂的门。
5
此后,我远离大地,生活在高空,用我尚未退化的拳头敲击玻璃,它冰冷坚硬,有时又热得发烫。我呼唤群鸟为我掩护,但还是被管理员发现。不过他们并没有处置我,而是与我商量,不论我想凿开什么,能否在休息日进行,倘若答应,他们愿意睁只眼闭只眼。
我后来才明白他们的意图,休息日游客更多,大家群聚于此,鸟撞玻璃是人类热衷观赏的景象。他们为我起了个响亮的名字,鸟笼兽。他们开盘下注,打赌我会在哪一天达成目的。他们为我加油,催我使劲,但老实说,我并未受到多大鼓舞,因为我与一只跳火圈的狮子并无不同。我甚至开始怀疑,究竟为什么要击打这面玻璃,就因为它横在我的面前,所以就要挨我的揍,好像也说不过去。
六马提醒我,做这些都是白费力气,因为人世间是一个更大的玻璃罩子。我没有理睬,仍旧机械式地奋力敲打,好像这是桩必须完成的任务。
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我终于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风就从我身上淌过,轻撩起羽毛间的缝隙。众目睽睽之下,我逃离了动物园。
从高空望去,人类无比渺小,密密麻麻地聚在鸟园前面,像挨着扫帚的半圈灰尘。我听见了他们的欢呼,但辽远、生涩,未必与我有关。我骄傲地俯视他们,继续朝空中飞去。但应该飞向哪儿,我不知道。我已经变成了动物,更容易被人当成怪物,眼目无神,不知道如何与人对视。
我决定哪里都不去,先找一朵云盘坐,庄重思考,人变成鸟,究竟是进化还是退化?我继续挥动翅膀,钻入深空,任凭风灌进我的耳朵。但还没跃出多远,我的脑袋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磕了一下,几乎晕死过去。我睁开眼睛,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天和云,以及热烈的阳光,一圈一圈地从上方照下来。我伸出手,朝我的头顶探去,我摸到了无形之物。这是我无比熟悉的质感,它冰冷坚硬,却很烫手,它是一堵新的玻璃墙。当我触及之时,我听到地面上传来了人类的笑声。
栋梁//摘自《招摇过海》,浙江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