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嘉兴高级中学 缪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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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是在我10 岁那年走的。当年去丽水松阳的靖居口村上坟时,少不更事的我在老人家坟前被石头绊了一跤,磕得膝盖骨生疼。我抹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先前堆砌的思念一举宣泄而出,号啕大哭。
泣不成声之际,我开始回忆有外公相伴的往昔。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我脑海中的每一帧画面仍存有温度,却又都化为稍纵即逝的追寻。
他生前是个裁缝,在村口开着一家不起眼的小裁缝铺,口袋里常放着一枚银色的小缝衣针。平日里,但凡我有哪件衣衫破了个洞,抑或哪条新裤尺寸不大合适,都由他一针一线缝缝补补,改造成既好看又合适的衣裤。开个小裁缝铺收入微薄,他挣来的钱充其量只能维持家用,但每到年末,他总不忘给我包300 块钱的大红包。这对于他而言似乎是家常便饭,可只有外婆和母亲知道,那是他花费很多精力才积攒下来的数目,实属不易。
每年春节,外公都会来我家做客。我最难忘的便是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用微微颤抖的左手夹住一根香烟吞云吐雾,看着电视咧开嘴笑得乐不可支的模样。那时的他身无疾患,很健谈,声音洪亮。他总是对爸爸妈妈烧的一桌子菜称赞有加,还用小杯抿两口陈酿的杨梅酒,在酒桌上津津乐道,谈笑风生。我年少时和他在家中合影的相片至今还摆放在我卧室一隅的柜面上。如今再回顾这相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怅然若失之感徒然而生。大抵,人世间聚少离多、曲终人散才是永恒的话题吧。
2010 年的时候,外公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一开始,他总是记不清自己把缝衣针放在哪儿,随后,他连缝衣服的方法都渐渐生疏起来。再后来,病情愈加严重,他甚至出门买菜都会忘记回家的路。当时他在紫荆街的一家早餐店打零工,干着一种本地方言里叫作“煲天芦丝”的活儿——其实就是炸油条。有一天,油条炸着炸着,锅里的油还沸腾着,外公却不知去哪了。母亲和小舅舅动员全家力量找遍大半条街,最后在一位好心人的指点下来到一家馄饨店,定睛一看,外公正在这里吃着6 元一碗的小馄饨,若无其事,淡定自如,苍白的脸颊上挂着一种不置可否的笑容。这一次外公失踪的经历提醒了母亲和三个舅舅不能再粗心大意了。他们决定让外公住在我爸爸单位分配的宿舍里,四个人每月轮流送饭照顾他,免得他在大街上乱跑,万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据说在成为裁缝匠之前,外公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差一点就要踏上抗美援朝的战场。当年他已经登上了开往朝鲜的火车,火车却在半路停了下来,原因是抗美援朝已经取得了圆满胜利。大获全胜的消息传遍军营,年轻的外公也跟着热血沸腾。退伍回家以后,他在富春江水电站工作过几年,后来下放回老家松阳,学了一门裁缝手艺,从此不再变动。
时光在栉风沐雨的年岁里不曾手下留情,已悄然夺走外公一身戎装时的雄姿英发,使之成为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叟。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尚无药可治愈的疾病,一旦被贴上此标签,无异于死亡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外公的病情迅速恶化,不容乐观。夏天的时候,他还能记住每个亲人的名字,拥有清晰的自我认知,进入深秋时节,除母亲以外,外公竟没有一个熟谙的人。每天清晨醒来,借着晨光熹微,他第一声叫唤的就是母亲的乳名“娇娇”,他吃力地爬下床,连鞋子也不会穿。邻居们都说:“老人家这辈子最牵挂的就是女儿,一直到死,想着的都是女儿。”
外公从一个好端端、活生生的正常人,受尽不治之症的折磨,变成了这副窘迫的模样,使我和母亲痛彻心扉。我们想多陪陪他,和他多聊聊天,却又不知从何谈起,也不知他是否还愿意听我们说话。他那怅惘呆滞、欲罢不能的落寞神色,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种想要倾诉却找不到对象、意欲挣扎又觅不得方向的目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声的控诉,混合着无尽的痛楚。这世上有很多谜题是无解的,正如外公此刻的心事一样,令人难以捉摸。
外公临终的那天,母亲带我去见他。当时,他用颤抖的手指着我喊“战友”,还行了一个颇为标准的军礼,让我哭笑不得,愣在原地十分尴尬。母亲连忙纠正他:“什么战友,这是你的外孙呀!”他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摆摆手说:“你别骗我了,他是我当年的战友姜军,他好久没来看我了,我还要拿酒招待他呢!”言讫,他艰难地扭过身去,想要拿出自己珍藏的老窖,却一不小心被身旁的缝纫机绊了一个趔趄,所幸母亲及时上前将他的身体扶稳。他从身边的纸箱里取来两块香蕉面包,硬要塞给我一块,我只好接过面包,陪他一起细嚼慢咽地吃起来。凝视着他缓慢嚼咽香蕉面包的样子,我不禁潸然泪下。谁曾料想,这块面包是他此生吃下的最后一样食物,那日的探望,竟成了我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在我心里,他依旧是那个平平无奇的裁缝匠,那个历尽沧桑的退伍老兵,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党员。
“娇娇,人生苦短,短得就像一瞬间。眼睛一闭一睁,几十年的岁月就恍然而过咯,谁还会记住我这个过客呢……”在生命最后的几分钟里,外公用他常年操纵缝纫机的布满老茧的双手,抚摩着母亲温润白皙的手,对她倾吐出这一生一世最无可奈何的感喟。
我的外公做了一辈子平凡的好人,他操劳一生,奉献一世,最后终于脱离病痛,落下人生告终的岁月帷幕。在我心里,他依旧是那个平平无奇的裁缝匠,那个历尽沧桑的退伍老兵,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党员。世事嬗变,白云苍狗,化易无常,外公的形象永驻在我短暂的童年记忆里,我永远会记得。
那些灰中泛黄的相册,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翻动了,那些外公当年给我缝制的儿童衣服,我也都捐给了偏远山区的孩子。关于外公,我能回忆起来的就是这些,除了回忆,我还能做什么呢?哭是肯定的。跪在外公坟前,我酣畅淋漓地痛哭了一场。我想起博尔赫斯的那句话:“我犯了一个人所能犯的最大的过错。未曾能够得到幸福。”唯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我过去、现在和将来幸福与否,我都希望外公能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得夷愉美满,这不是私心,而是衷心。
回忆那个退伍的裁缝匠,我似乎更加坚定了内心的信念,珍惜一切事物、包容生活与爱、握紧亲人的双手。外公的离世,让我领教了少年成长中艰辛的一面。生活本就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接受这一切,并不意味着妥协,而是一种时光赋予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