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安中学 王奕晴 图/朱大凤
1
走进教室时,同桌的脑袋还陷在萝卜枕头里深眠。子规翻开书,静静地站在旁边看起来。
上课铃声震醒了同桌,她半睁开被困意黏着的眼睛,黑色的眼瞳严肃地盯着子规:“拜托,你下次还是踩着点来吧,我想多睡一会儿。”
“没事,我可以恭候在侧。”子规笑着说。
“你站着,我睡得尴尬。”同桌半恼着说。
子规偷偷地乐着,以前同桌可不是这么说的。班上踩点进教室的“惯犯”子规同学,每天能在计时器的最后一秒成功抵达教室,这个“特异功能”一度被传为“佳话”。
跑步,缩短行程所需时间,每一天都踩着点狂奔,被惯性抛进座位,子规的胸膛剧烈起伏,吸进和呼出的气体都像是心脏狂奔后扬起的灰尘。
“子规,踩点真准。”同桌嘲讽道。
“那也是我厉害!”子规心想,得意着。
每当值日班长总结,总少不了晦涩地提及某个在迟到的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
“这是说你呢!”同桌冷不防又来一句。
子规笑着,叹了一口气。
2
子规不喜欢形单影只的自己。但她是一天往返四次的通校生,很多段路,只能自己走。
“我宣布,走路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子规向妈妈抱怨,神色凝重而悲凉。
“抬头看看天啊,云啊,树啊。”妈妈漫不经心地翻着手机,颇为理想化地飘来一句话,云淡风轻的。
子规负气,抿起嘴唇,踏上孤独的征程。每走一趟,都是无所事事的7 分钟。天有什么看头?蓝色、白色、灰色。云有什么看头?无云、白云、乌云。树有什么看头?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一年四季,一模一样的绿。
妈妈买了一个小型播放器,供子规在路上消遣,打发时间。她太高兴了,真想轻轻一跃跳到半空中,再俯冲下来狠狠地拥抱妈妈。周围的声音都被过滤了,模糊、遥远而不真切,只有小型播放器用纯正流利的口语讲述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故事。
听觉的效果强化了,视觉的效果减弱了,百无聊赖的自己,兴许也变得次要了。
你尽可以想象子规用了多长时间独自走路。直到有一天,所有的音频,每一个单词,都不再是清晰的发音,随后,有声音提示,播放器电量不足,随即关机。子规扯下耳机线,这又是慢慢独自行走的一天。
其实学校禁止携带任何播放器,子规每走一层楼梯都提心吊胆,此非良策。
3
“行路难!多长路,形单影孤身无伴!孤愤矫首向天看,白云乱,落木纷纷亦漫漫。”
子规莫名想起妈妈最早的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子规未曾见过真正的天空。那个名词,从来都是仅仅存在于抽象的概念中。这下她可以好好地、仔细地观摩了。
原来清晨是具体的。她笨拙地尝试用语言去描述:“不知道朝阳藏在哪一朵云彩后面。渐渐地,染上粉色红晕的云朵绽露。”她的心是被点亮了的——被清晨、被朝阳、被粉色的云、被鸟鸣、被早上6:39的闹钟。
原来树是具体的。顺着树干向上望去,蔓延的青苔缓缓地爬动着,小小的绿意争着攀上树冠,登上巅峰,看看这个世界。树干的纹理巧妙地衔接到树枝,小巧的叶子不知道如何精致地生长上去,像是被拼贴、组装好的纪念品。
原来地理知识是具体的。朝阳冬天在东南方,春分调皮地转到正东,夏至跑到东北。有的时候,朦胧的清晨还悬挂着银辉浅浅的月亮。
原来一切都是具体的。与大自然的距离,本来就很容易拉近,只要你有心。
现在的子规是一路吹着欢快的口哨的子规。
子规是百鸟中的一只鸟,轻轻地唱着欢快的歌的鸟。
我有时看天
有时看云
看树
听鸟
我们并生 合一
交流 相遇
这是子规自己作的口水诗。
有时候偶遇一场雨,她摘掉耳机,听雨。
有时候惊起一只松鼠,她站住,目送这个小精灵机敏地蹿到树上,躲进树叶或是树洞里,甚至莽撞地藏进某一个鸟巢,让你无迹可寻。
有时候观测天象,她会寻找奇奇怪怪的云朵给的暗示。今天会有好事发生吗?
看到美妙的事物,子规总会想,要是遇着一个熟人,那该多好!
4
不妙,危险提示——前方走着班主任。为了守住踩时间点的底线,子规必须绕过他,才能进入教室。“老师好!”子规慌张问好。班主任是一位和蔼的人,他点头致意,出乎意料的是,他微笑着叫住子规,把手中的苹果送给她。子规又惊又喜,问着原因推让了一番。“奖励你表现好。”班主任是在旁敲侧击吗?这苹果红得像是从哪朵彤云上挖下来似的。班主任真的很负责任,每天三次站在教室门口,只为了抓捕一只迟到的“鸟儿”。
“子规,怎么还不走快点,遇见你就知道要迟到!”是同学孙与的声音。她狡辩道:“此话怎讲,我什么时候迟到过……只不过,是踩着点罢了。”子规故意无视孙与的眼神,拉起她直奔四楼,像离弦的箭,身后响起了上课铃声。
孙与也是喜爱植物的人。她会指着梨树、紫叶李、桃树、柿子树讲给子规听。听说学校的果树上结的果子人是碰不得的,只给鸟儿吃。孙与提议,要不要在晚自习后去河边偷桃子吃。“你不行,我可以。”子规“小鸟”笑着说。话虽如此,她们还是在月影婆娑的晚上悄悄来到河边,却不知道被哪个跟她们有一样想法的人抢先了一步,枝头稀稀疏疏的,留着的果子又小又少。她们遗憾地摸了摸毛茸茸的桃子,如玩具般的触感。后来,子规每次走路看见桃树时,都会想起这件糗事,暗自发笑。
小欢来了,她是子规从小学到高中一路同校的发小。每次中午她回寝室睡觉,醒来总会偶遇子规。子规遇见她可高兴了,她们一路上扯着有的没的,聊谁走路太快、谁昨晚没睡好。9 年的交情,自然不是靠吹嘘的。她们可以在任何时候说话,也可以在任何时候不说话。两个人随心所欲,也是彼此的默契。
子规觉得,路上的熟人越来越多了。
5
从校门口至教室门口,这段路她熟悉得似乎闭着眼睛都能走到,有时一恍惚,子规觉得脚下像踩着云,把她飘飘然地送达目的地。
而这一个傍晚,脚底的云却被阻隔了,原来是有人忽然在她面前摔倒,挡住了她前行的路。
想必这个赶路者跑得太急,踩空了一级台阶。右边的栏杆扶住了他,左边的同伴毫无知觉地继续走着。摔跤的人撑着台阶狼狈地站起来,很奇妙的是,子规和经过的另一个同学一起看到了这一幕,都偷偷地笑了,幸灾乐祸。
这下轮到子规吃惊了,仿佛自己踩空了一脚。另一个同学是子规最钦佩的“学霸”——吴翁。子规有幸与他做过一年同窗,可惜连一句话也不曾讲过。
传说,他物理、化学都是年级第一,还是计算机天才,向来特立独行;传说,他上语文课看化学书,上自习课吃水果,上数学课写作业,诸如此类。然而这不碍事,每次成绩榜单贴出来后,子规和众多校友一起,仰望着他的名字出现在极高的位置。
子规的记忆突然被一股螺旋上升的旋风吹起来,吴翁在这一刻似乎变得立体起来,有血有肉,不再是平面的照相记忆与听觉效果里的传说。子规在心里原地转圈了一百次,她不敢搭讪,她只注视着吴翁,看着他两级、两级地跨上台阶,左手拎着的蓝色透明玻璃水杯一甩一甩,余晖像是被瓶装出售了,躺在摇篮般的玻璃里面一晃一晃。哦,他鞋带散了。没有人去理会,大家都是赶路者。
吴翁右转继续走向五楼,子规则在四楼左转。
“聪明的人走路时都会想些什么呢?”子规揣测着,晚自习的铃声响了。
子规觉得不对劲,蹲下来,才发现这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猫,并不畏惧人,反而冲着子规一颠一颠地跑来。
几日后,子规捧着手机,大笑起来,肩膀颤抖着——吴翁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线上的吴翁竟是一个活泼可亲的人!每一句话结尾都附上不一样的表情图,互联网似乎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他们那次聊了一个半小时,子规确信她和吴翁已经是极好的朋友了。
有时候,子规还是会很无聊,她数了数,一个月30天,她可以遇见吴翁90 次。但她没机会把这个精确又戏剧性的数据告诉吴翁。子规和吴翁在现实中永远存在无形的壁垒,就像是透明玻璃水杯里的水与外界的水,虽然同处一个世界,却不能融到一起。人际关系离开互联网的加持,就像褪了色的彩绘,黯然无光。
6
以后的剧情就是:两路交会处,便是偶遇时。
不只是人与人之间。转角处,一个陌生的同学站在那里,他的视线尽头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半晌,子规觉得不对劲,蹲下来,才发现这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猫,并不畏惧人,反而冲着子规一颠一颠地跑来。它的一条后腿断了,红色的组织暴露出来,触目惊心。子规开了口:“抱它去医务室吧。”或许是怕小猫挠人,她迟迟未有行动。不相识的同学俯下身,超级轻柔地把小猫托起来,缓缓地朝医务室走去。子规有些脸红,跟在他后面往前走。校医给小猫的腿抹了碘伏,那个同学又轻轻地把小猫放在草丛里,上课铃声响起来了。
她望着那个同学的背影,莫名地充满了感激与敬意,好想说一声“谢谢”。
7
红嘴山鸦探头探脑地啄果子。水面上的白鹭立在石墩上,用黑黑的喙梳理云朵般洁白的羽毛。机灵鬼松鼠把自己的尾巴当作降落伞,在树枝间飞来飞去。
大家都已经相熟了。
好多次偶遇,无论是和自然,还是和伙伴。子规感激着,却时不时又想,这趟还是别遇到熟人了,我还想放声吹口哨呢。
不管怎么说,你好,偶遇的同行伙伴。